宋代文化复古思潮及其对汝官窑礼器造型设计的影响
2020-06-20徐娜吕俊昌
徐娜 吕俊昌
(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晚唐迄宋,中国传统社会在政治制度、经济活动、社会结构、风俗器用等诸多方面均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及至宋代,以士大夫为主体的思想文化世界中普遍兴起一股强烈的文化复古潮流。
1 宋文化复古思潮的历史述略
相对于剽悍的北方、西北辽等民族政权,宋代军事时常被冠以疲弱的特质,尽管对此学界曾有争议,但是在“兴文教、抑武事”以及“以文德致治”的统治政策作用下宋代的社会经济生活的确出现了大发展的景况,文化艺术也因此兴盛。宋代的文化由此呈现出“转向内在”的特点,也即宋王朝的政治和文化的统治阶层愈加关注精神与文化,作为结束唐末藩镇割据五代十国格局进而重建的“相对统一”的汉人政权,宋人的精神和文化是在不断地对比往昔的过程中树立的,因而宋代的统治文化体现出某种否定前朝,复归三代的潮流。正如司马光所言,“昔三代之王,皆习民以礼,故子孙数百年享天之禄。自魏晋以降……于是风俗日坏……至于五代,天下荡然莫知礼义为何物矣,是以世祚不永。”[1]为了国祚绵长,宋人的精神诉求直追三代,政治文化理念上也追求三代之治,在以儒家思想为根基的宋王朝及其官僚系统看来,上古三代是圣王的时代,是理想和完美的治世。三代之治的核心是礼乐文化。因而宋代复古文化思潮的核心诉求是重塑对礼乐的追求。
从物质文化的范畴来看,宋代文化礼器制作的典型特征就是对复兴三代的精神追求。宋仁宗时期,复兴三代礼制的思想出现,这种思潮本质也是一种政治诉求,因时人主张三代以上,“治出于一”,由此礼乐达于天下。但从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2]。而三代时期号称青铜时代,对玉器也极其崇拜,由文及物,在文人士大夫对古器物的研究,特别朝廷与官方对许多三代礼器的鉴赏与收藏影响之下,各种官、私制作的造型风格和装饰仿古器皿应运而生。” [3]其中喜欢收集金石的欧阳修编纂《集古录》,刘敞则修《先秦古器图》,在两人的倡导之下,古器物的整理和研究蔚为风气,并逐渐形成以研究古器物、文字为主要内容的学科——金石学,对古器物的研究范畴也不断扩大,从不同种类的铭文扩展到品类繁多的纹样以及器物定名等方面。在北宋哲宗一朝,李公麟所著五卷本《考古图》和吕大临所著十卷本《考古图》代表了北宋文人在古器物研究方面的成就,李书今不传,但在《籀史》中保留了部分序言,吕大临《考古图》网罗了30多家收藏,器以类从,该著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关于青铜器研究的文献著作,收录青铜器的朝代从商周一直延续至秦汉,青铜器图录合计224件,是一部卓越的古器物学著作。
图1 宋汝官窑三足奁
图2 《宣和博古图》周四神奁
图3 汝窑天青釉双系方壶
图4 《宣和博古图》载如意方壶
但是,从制礼情况来看,直到徽宗以前,聂崇义的《三礼图》都是北宋历代礼器制定的主要依据。宋徽宗大观、政和年间礼器考定和制作最为突出,由官府作坊导引而进行的仿古制作成为重要潮流,青铜礼器和博古图录是徽宗时期力作,朝廷对三代礼器的倡导和实物收藏,大量三代礼器成为制订礼器的依据,根据《宋史》卷九十八·礼志一记载:“初,议礼局之置也,诏求天下古器,更制尊、爵、鼎、彝之属。其后,又置礼制局于编类御笔所。于是郊庙禋祀之器,多更其旧。”又据《铁围山丛谈》记载,大观一朝向天下征求古器后,朝廷收藏的各种类型与形制的器物已近五百件,宣和博古图所记录的即是其时的收藏,到政和间收藏之器逾六千件,其中均以三代器为主,甚至秦汉器物也采取选择性收录的方式,正所谓“非殊特盖亦不收”。
从以上的记载来看,当时的礼器确实是以复古为特征,根据《政和五礼新仪》徽宗序之记载,不难得出其修订礼器制度的几项重要原则:“法古”重在“法意”,而不在于“法其法”,“循古之意而勿泥于古,适今之宜而勿牵于今”[4]。上述原则言简意赅却又立意深远,或许可以将之视为“宋代法则”,“循古”“适今”足以彰显贯通古今之立意,推而广之,这种原则即使对于现代设计也不乏重要的启发性意义。
2 宋人对古器物的审美探讨
“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绝不只是一种历史的遐思。对于宋人而言,器物之价值,贵在格物致知的过程与追求,其审美鉴赏大致可归纳为一观玩、二思解、三体味三个环节,宋人对古器物不仅观玩作赋,而且为其查考历史,更甚者付诸实际之用。古代之器物,作为历史气息的遗留与见证,以及历经各时代的缩影,兼及精神世界的重要象征物,早已在宋人的精神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而这一地位正是经由对古器物本身的品味端详,对古器物所处时代背景的探研究诘,进而不断延伸拓展至时代、历史、文化精神的理解最终达致的。
徽宗一朝大批量的仿古青铜礼器制作充分体现出器物借由其形态的仿制而散发出的三代礼器特有的道德内涵,以及古人所追求的礼乐盛世的文化象征意味。 {5]从宋代对三代青铜礼器的成功复制中,我们切实看到了古代传统对现实成器活动的有效构建作用的踪迹。而且就其特点来看,仿古宋瓷作品前后也经历了明显的变化。最初以祭器为代表,其风格肃穆、简古、严谨、高贵,发展到后期,数量更多的陈设器愈发表现出轻快、秀丽、圆柔、繁盛的世俗面貌,可以说与其时相得益彰。
3 宋文化的复古思想对汝官窑礼器造型设计的影响
宋聂崇义编撰的《三礼图》开启了宋代仿古制作的先声,所以不久也被尊为朝廷礼乐制作的重要范本。宋徽宗时期王黼编撰的《宣和博古图》著录宣和殿收藏的商至唐时期的青铜器各种造型多达20类,凡839种,每件器物皆备有铭文和释文,其中也包括三代时期的青铜器,而徽宗一朝铸造的新礼器的原型均来源于此。汝官窑礼器造型设计也主要以上古三代铜器为样本,根据《五礼通考》引文来看,无论是刘敞和分别欧阳修著《先秦古器记》《集古录》,还是李公麟与吕大临著《古器图》《考古图》,他们的主要贡献便在于“乃亲得三代之器。验其式,可以为据。”在这之后政和之礼器、制度皆源出于此。[6]不过,宋人虽在审美取向上主张复古仿古,但仍有自己关于“古色古意”新的认识与解读,也正因为这样的“新古”,使得古风盛行于更为广阔的实际生活。汝窑向来被视为宋代五大名窑之首,其强烈的艺术风格受到官方意志和审美取向的深刻影响,对于汝窑瓷器而言,其风格不仅表现在釉色,造型也是独具匠心、别有风味。因而下面以汝官窑奁、汝官窑壶的造型设计为例。
图5《宣和博古图》载兽耳方壶
图6 汝窑天青釉双系圆壶
图7 《宣和博古图》载圆壶
图8 《宣和博古图》载百兽圆壶
3.1 三代铜奁与汝官窑奁的造型设计对比:
《说文解字》“奁”的释义为:“镜匣也”,顾名思义,古代女子放置收纳梳妆用品的镜箱。古代的铜奁和陶奁等器物除可作为梳妆用具之外,还可作为贮藏美酒佳肴的盛器,有漆、青铜、陶瓷等材质,随着时间的推移,奁的款式风格也趋于多样化,做工日益精美,用料也颇为考究,兼顾实用性与艺术观赏性。 图1为宋汝官窑三足奁,此件直壁下有三足支托,为敞口器形,器身分布几道略有差异的弦纹,分别分布于器物外壁靠近口沿处、靠近底处,以及器物的腹中部等,整体观之,造型大方,制作讲究。此种风格与《宣和博古图》中所记载的周四神奁(图2)有诸多相似之处,不过差别之处在于整体不见缀有神兽的器盖,也不见周身的四只象,器身仅仅保留三组简单明了的弦纹作为装饰。弦线骨骼清晰、脉络显然,奁之器底所承三足由原动物类的熊状简化为抽象的蹄形足。形制气韵处处可见纯粹与古雅之风范,庄重古朴、典雅隽永,流露出一种素颜淳朴之美。从三足奁的造型风格可以很显然地看出,其制器宗旨绝不是僵化的拟古、泥古,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汲古之精华却弃之冗繁,留古之韵味却合今之潮流,总而言之,这种仿古作品极其完美的体现出了对三代与宋时风格的拿捏和把握程度,由此也淋漓尽致的显现出自身的艺术和文化追求。
3.2 三代铜壶与汝官窑壶造型
据记载在礼器序位排列中,壶仅次于尊、彝,在汝官窑造型中,壶的造型分有方、圆两种,宋人方壶、圆壶的设计理念也是起源于三礼图,宋人王黼《宣和博古图》中记载:“卿大夫则皆用圆壶。以其大夫,尊之所事。示为臣者,有直方之仪,故用方,以其士旅食,卑之所有事。示为士者,以顺命为宜,故用圆壶之。”[7]如图3天青釉双系方壶所示,壶身线条流畅,通体素面,口部方唇,颈部开始收口,腹部外鼓且重心在器身四分之一处,散发出青铜器的厚重、大方、稳重,其造型与《考古图》、《宣和博古图》中所载的如意方壶(图4)以及汉代兽耳方壶(图5)也颇多相类之处。
而汝窑造型中的圆壶呈现敛口内收风格,颈短肩丰,鼓腹圈足,器身通体青釉,仅于肩、腹部下方装饰有几条弦纹,造型浑圆古朴。又有两个环形双耳自然缀于肩之上,双耳的简约圆形与三代具象而繁琐的青铜象耳风格迥异,方便拿取,功能性强。由此观之,对比三代青铜礼器,汝官窑礼器虽然师法古代,却绝无一味仿造之意,所以它绝非简单地复制与仿造,也不限定于某一件古器物,而是取多种青铜器的造型特点集于一身,并经杂揉汲取后产生新的形态气质,杜绝复刻之流弊,尤有“仿古之意而勿泥于古,适今之宜而勿牵于今”原则宗旨和设计构想。
总之,北宋汝官窑礼器造型设计立足于复兴传统的文化背景之上,尽管其立足于固态化、僵硬化、对象化的器物,但是却敢于舍弃,重新释放三代礼器的气质,特别是结合古今时代风貌,进行元素的肢解、切割以及重新优化组合,正是这种继承与发展或曰扬弃的态度,让宋之礼器完美展现出“历史传统”或“民族个性”的特质,并不无典型的体现了传统与革新并存的时代风貌。
4 结语
在中国,陶瓷虽然历史悠久,但从宋代伊始方才真正崭露头角,并逐渐成为一项集大成的工艺美术品类,其中仿古产品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工艺美术研究以物为中心,但不局限于物,而是将物渗透在人文历史的环境中。宋朝力图恢复古代样式的文化路线以及制礼作乐的实际需要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宋人探究古代器物传统的兴趣。宋代社会提供了典雅优美的工艺美术大环境,古典所代表的理想和仿古的审美主张始终贯穿于手工艺的仿古造作中。但是宋人的复古是与创新兼济并行的,正是工艺美术创作的潮流赋予了宋代这个“古典文化时期”特有的物质文化发展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