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说震川先生杂记文
2020-06-19阚萧阳
归有光,江苏昆山人,字熙甫,号震川,世称其为震川先生。归有光在明代中期的唐宋派文人中成就极高,上承唐宋、秦汉的文风,又下开桐城派的先河。归有光的代表作《项脊轩记》等都是寄寓了作者真实感受的抒情散文。除代表作外,归氏其它杂文也颇具特色,是为文学史上的佳作。归氏一生中创作了五十逾篇杂记文,通读这些文字,可以提炼出归氏杂记文创作的一些共同点:忠于对事实与事件的记录,以实际事件或事实为出发点,就事发论,少有虚构;从写作对象出发,将儒家经典文本与现实情况结合起来,借经发义丰富事实内涵;抒情文“引情深渺”,以或含蓄或直接的方式在书写中凝聚浓情。
一
归有光杂记文的一大特点就是忠于对事实与事件的记录,以实际事件或事实为出发点,就事发论,几乎很少有虚构的成分在其中。对事实与事件的记录,通常包含对往事的追忆以及对当时发生事件的描写和叙述。
对于事实与事件的记录,多见于有关记述亭、堂、舍、斋、轩等建筑和建筑所有者的文章中。在与建筑及其所有者有关的杂记中,归氏一般先概述建筑的历史沿革情况以及建筑所有者同自己的关系。建筑所有者要么与归氏熟识或志同道合,如《容春堂记》的主人兵溪先生的父亲与归有光的曾祖父同举乡试,归氏本人也与兵溪先生有“相知之厚”的关系(1);要么就是归氏的家庭成员或亲属,如《真义堂记》中记录了这片地方从归氏外高祖至其舅以来的渊源(2)。在概述建筑的历史沿革时,一方面有对建筑发展源流的客观记录,另一方面也包含对于建筑景物的描写。如《宝界山居记》《娄曲新居记》《汝州新造三官庙记》中,开篇皆是对于建筑地理位置的介绍。对于地理概况的叙述中,归有光对于水利问题有着的特别关注。有志于对常遭水患的太湖地区的水利情况的研究,他曾著《三吴水利录》四卷。如《宝界山居记》:“太湖,东南巨浸也。广五百里,群峰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3)这段话是对太湖及其周边的山水分布与协调情况、当地的山水风貌与地理文化的展现。
记文中有关建筑与景色的描写,表现了归有光的记文之于唐宋散文的继承,以清丽雅逸的笔触营造出生机勃发的自然山水景象,读之如临和畅惠风,平易纡徐。《见村楼记》简洁晓畅地速写了建筑与景物布局调和,以及与见村楼远近呼应的村落与水田的农家自然景象。《见南阁记》记录了一次雨后凭栏出现海市蜃楼的景象,描绘了山峰和楼阁亦真亦幻的缥缈样子,在远远的天际中似是明朗地真实存在着,但又漂浮而不分明,不久后消失。《悠然亭记》中包含作者对儿时在外祖父家情景的回忆。眺望与之相隔甚远马鞍山似乎化为烟灰与漂浮的烟云相衬,不固守形态,颇有“悠然”之意,与亭子由“悠然见南山”得名的初衷颇为契合。
归氏在承袭唐宋散文特点时并不停留在僵硬的模仿,并非“琢句为工”,而是将文脉、语言精神提炼出来,继续在自己的所见所思中加以改造与发扬。忠于事实的写作出发点为归有光很好地化用唐宋散文之“神”有着重要的作用。归有光是公认的唐宋派文人,自明清以来的评论家对归氏的评价多有“似东坡得意之文”“从欧阳永叔”“欧苏本色”(4)等说法。归氏散文与唐宋散文的确具有承袭关系,具有平易纡徐、清丽自然的特点。
二
《明史·归有光传》:“有光为古文,原本经术……有光制举义,湛深经术,卓然成大家。”(5)归有光钻研儒家经典,熟读五经,著有《易经渊旨》《诸子汇函》等。在归氏杂记文中,多见其对于儒家思想的阐发以及对于诸经的引用,从杂记写作对象出发,借经发义。从对于经典的烂熟与驾驭,亦可见归氏的处世态度以及生活心态。
《可斋记》中,归氏引孔孟之言释“可”字,论述“可”之道在治世层面的运用,从而表达自己对士人的期望,也反映了自己的政治观念。“孟子曰:“孔子,圣之时也。”孔子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也。孟子所谓可者,言孔子因时应变而不滞云耳。”(6)归氏结合这一段话对“可”的解释是,孔子依据时世而做出判断与应变并决定行动。归氏而后又引述孔子困于陈蔡、去卫反鲁的经历,论证圣人“因时应变”的“可”的做法。后世的士人,不同于圣人之“可”,應当依据所“审”之知而后实行“可”之道,也是“因时应变”的体现。归氏的这一段论证,无不体现着灵活施政的思想与积极的处世态度。
《清梦轩记》中,归氏先后引《小雅·无羊》《庄子》《易》《中庸》《孟子》的情节或片段。归氏疑《无羊》为牧人的梦境,从书室名字中的“梦”说开去,提出“故尝谓人心之灵,无所不至”(7)。接着又举《庄子》、《列子》中鲲鹏与化蝶的例子,论证“心神之所变幻”。(8)在最后,归氏又引《中庸》之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9)归氏认为,对喜怒哀乐的有所节制,不以其纷扰内心,方能“虚明澄澈”,内心透达,而见天地万物,在俯仰之间“出乎其心之灵”,达到与自然相融的境界。归氏从“梦”说开去,最后又回归“梦”,引用《中庸》《孟子》中“慎独”与“存夜气”的说法,认为这才是“清梦”的内涵。归氏的此番议论,不仅是为敏而好学的友人王子敬而作,勾连《易》《孟子》《庄子》《中庸》等诸家学说,同时也体现了归氏思想的融会贯通与从自身推及自然的处世之道。
《南陔草堂记》与《可斋记》《清梦轩记》类似,归氏从建筑名称“南陔”二字说开去,联系《诗经》《仪礼》发义。《诗·小雅·南陔》序:“《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10)归氏将《南陔》在《诗经》中的地位看得很重,认为《南陔》的主旨“孝友之心”是君臣、兄弟、朋友及一切之本源,无孝友之心,则会“四仪交侵,而中国微矣”(11)。接着,归氏又结合《仪礼·乡饮酒礼》《仪礼·燕礼》的礼仪秩序与《诗经·小雅》中的其他诗篇求证《南陔》本为有辞之诗,与其他文献一样,辞文逸散,推之其辞的内涵应当是深远的。最后,归氏说:“则凡登其堂者,如闻钟鼓,如聆笙瑟,而可以知《南陔》之诗不亡矣。”(12)结合建筑名称与《南陔》之意,以明孝友之本心,提取经世致用的儒家思想,既勉励自己,也勉励众人。
《张氏女贞节记》是一篇兼叙兼议的记文,归有光就张氏女面对亡夫守贞节一事展开议论,对于封建社会的贞洁伦理观念怀有开明思想,对过情之举提出质疑。归氏引用《礼记·曾子问》,其中孔子对于成婚之时新娘亡故的处理方式的回答是:“不迁于祖,不祔于皇姑,婿不杖、不菲、不次,归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妇也。”新郎亡故亦然。(13)成婚之时若父母亡故,新郎除丧后,女方明确对方无迎娶之意后,则可改嫁。归氏认为,这些都是“不系于夫”的表现,体现“人情之可循”的开明与通达,和当时“世教人衰,穷人欲而灭天理”的“怪奇之行”殊类(14),由此推之“以为女为嫁人,为其夫死,或终身不改适者,非先王之礼也”。虽然归氏在记文中对于张氏女的贞节做法是持肯定态度,但他认为就先王之礼的内容来看,亡夫之女守节这一伦理观念值得商榷。这篇记文体现了归有光有些许矛盾的开明思想,在思想变迁较大的明朝中期社会中也并不是奇怪的现象。
归氏杂文多为记时下之事而著,运用经典、阐发经义是为丰富事实内涵而服务,推动经义的发展并非归氏的主要目的,散布在各篇记文中的议论尚不成体系。方苞指出归有光文章的瑕疵在于“……震川之文,乡曲应酬者十有六七,而又徇请者之意,袭常缀锁,虽欲大远于俗言,其道无由。”(15)归氏的记文大多篇幅不长,不大犯“缀琐”的毛病,但的确由于著文的出发点与事实情况的局限性,无法篇篇做到“大远于俗言”而语惊四座,创见全新。瑕不掩瑜的是,归有光的记文中凡是用到经典的之处,都十分准确,且颇具意义,将驾驭与化用经典文段、个人思想与抒怀、充实并深化记文文意三者很好地结合了起来,使每篇记文在事实的叙述与经典的引用形成有机整体,并确切地表达了文章所赋予篇名的深意。
三
董说评价归有光的散文具有“引情深渺”的特点。历来,归有光的抒情散文为人所称道,对其流于言语之外的欢愉惨恻之思所赞不绝口,以其抒情散文代表作《项脊轩记》《先妣事略》《思子亭记》等尤甚。在归有光的记文及《先妣事略》等经典的抒情文章中,既有从平凡琐事与凝固时间的回忆中所含蓄却自然流露出的深情;也有直抒胸臆的语段,有如放声呐喊般震撼人心。两种抒情的方式虽然相对,但却达到殊途同归的效果,其中饱含浓情的笔力绝非一般深沉。
归氏的那些从平凡琐事与凝固时间的回忆中所含蓄却自然流露出的深情构成了长久“停留”的强烈悲伤。停留在作者脑海汇总的回忆片段体现在记文中,回忆中的场景所持续的短暂的时段在文本中停留了下来,为语言的抒情与读者的接受都提供了漫长的“停留”的余地,在“停留”的慢动作效果中情感不断渗透,逐渐聚成一团浓烈的情感。这种“停留”的美感,在《项脊轩记》《先妣事略》中尤其有所体现。《项脊轩记》:“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16)这句话的前一句描述的是儿时的有光与老妪忆其亡故的母亲时相顾而泣的场景,后一句是祖母对有光成才寄予的希望和鼓励的回忆,故人暖语挥之不去,“令人长号不自禁”。夹在两个有关回忆与哭泣的句子中间,祖母“何竟日默默在此”的问句被上下文所渲染得更加具有感伤的意味。少年时代的归有光终日居家读书,经历丧母之悲,回忆之中的静默与悲伤互相碰撞、加强,以致少年的有光在本应是處于茁壮成长的年级呈现出祖母所说的“女郎”之态,“女郎”的柔弱是对少年归有光形象的压抑,但却又是其内心悲伤情感的爆发:夹在“哭泣”之间,“大类女郎”的少年有光在项脊轩中的“停留”感仿佛被定住,少年痛失慈母的悲伤氛围萦绕在读书的每一刻,渗透在被无限分割的回忆的时间中,绵延不断地向成长中的归有光袭来,不断地削弱一个壮年的形象。
《先妣事略》:“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17)母亲溘然长逝时,归有光仍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见别的孩子哭,自己才跟着哭泣。明明已经离世的母亲却因有光“犹以为母寝”而产生似乎并未离去、只是长睡的错觉,产生了母亲不曾离世、以长睡的方式存于世间的“停留”感,表面上压住了母亲离世那一时刻的悲伤感,但实际上则是对于不愿接受母亲离去的残酷事实以及无法挽留的悲痛感的爆发:母亲长睡的错觉造成的“停留”感在无法挽回的无奈的悲痛中不断地渗透,心痛感与无力感一再加强,更无情地刻画了年纪尚小的作者被迫面临至亲亡故的残酷感。
从平凡琐事与凝固时间的回忆中所自然流露出的深情构成的长久“停留”的强烈悲伤是归氏记文(散文)抒情方式的一面,另一面,在抒情记文中,也不乏归有光直抒胸臆的片段,将内心的感情毫无保留地抛出,犹如将内心活动呐喊出来般,直接明白地表达饱满的情感。如《思子亭记》:“徘徊四望,长天寥廓,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18)归有光在思子之亭四周徘徊,仿若能看到儿子起死回生。“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把幻觉写成必然之事,直接地表现了作者不愿相信儿子已故的事实,实是对儿子最深刻的爱与怀念。再如《世美堂后记》:“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余退而伤之。”(19)妻亡后,父亲发出物是人非的感叹,“吾念汝妇耳”,表达了对对故人的怀念。虽然并非出自归有光本人之口,但借父亲直接明白的怀念之语,归有光对妻子的怀念也就被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表达出来。
归有光不仅在追述亲情的杂文中进行直接抒情表意,在其他文章中,也不乏率直之处,见其率真品格。在《常熟县赵段圩堤记》中,归有光言辞直率地指出对于修堤浚河一事“不作为”的负面现象,并呼吁事在人为的积极从政态度。
不论是辗转含蓄地在长久的“停留”中表达强烈的悲伤,亦或是直抒胸臆地将自己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呐喊般释放出来,都是归有光在记文中进行抒情的方式。清蒋士铨《拟秋怀诗》中这样说:“元气结纸上,留此真性情。”(20)文人的精神与意志,也就是“元气”,凝聚在书写用纸上,留下的一个人真实的秉性与情感,归有光的记文中丰盈且精准的情感表达,是对于“元气结纸上”很好的证明。归有光的抒情散文被人们广为传诵,有“古今无此笔力”般的高超效果。归氏为亲友们所作的记文,诚然是有着真挚的感情的,其中无不怀有归氏对亲友的感念或祝福;由自己的亲身经历出发,缘真情而作的记文,其感情的饱满度与表现力又更进了一步,在文学上成就了更高的水平,成为更为人所熟知的名篇。
归有光的《记》文创作中的共同点——忠于对事实与事件的记录,以实际事件或事实为出发点,就事发论,少有虚构;从写作对象出发,将儒家经典文本与现实情况结合起来,借经发义丰富事实内涵;抒情记文“引情深渺”,以或含蓄或直接的方式在书写中凝聚浓情,构成归氏杂记文的特点,虽乏波澜,但重“实”事与“深”情,常常以小见大,以经说义,字里行间闪烁着情感的纯真与强烈,既有思辨性,又有感染力。通读五十余篇《记》,正如归有光《项脊轩记》中所说“三五之夜,明月半墙”(21)下斑驳的桂影,明明只是寻常现象构造的寻常景色,其中文字的排列组合却早就不寻常效果,颇具“珊珊可爱”之感。
注释: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7页。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2页。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93页。
杨峰:《归有光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06年,第141-144页。
张廷玉等:《明史 卷二百八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7383页。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9页。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83页。
同上。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84页。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29页。
见注15。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85頁。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18页。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19页。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页。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30页。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94页。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28页。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24页。
蒋士铨:《忠雅堂集校笺 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91页。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30页。
参考文献:
[1]归有光:《震川先生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2]归有光:《归有光文》[M](胡怀琛选注),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年.
[3]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
[4]蒋士铨:《忠雅堂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5]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
[6]孙希旦:《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
作者简介:阚萧阳(1999-)女,首都师范大学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