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女儿的家书
——漫画家丁午的黄湖干校生活(上)
2020-05-18徐洪军
徐洪军
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丁午写给女儿小艾的61 封家书实在特殊得紧:不光时期特殊——这些家书都创作于1969年至1972年之间,它们发出的地点——黄湖农场,使用的表达方式——文字加漫画,也都很特殊。无论是丁午还是他的女儿小艾,可能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自己的人生会跟一个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农场扯上关系。离开黄湖之后,他们也再没有回到过这里。40年后写回忆文章时,小艾甚至搞错了黄湖农场的行政归属,她把河南省信阳市潢川县黄湖农场记成了“河南省信阳县黄川黄湖”。[1]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小、太落后,也太默默无闻了!由于当时小艾的年龄只有8 岁,理解能力有限,所以,丁午的这些家书是以漫画配文字的形式创作出来的。如此说来,这些特殊的家书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造成的,是丁午在特殊时期的一种私人表达。
第一次听说丁午这个名字,是因为潢川县政协编印的《干校漫画》。我尽最大努力认真查找过有关丁午的史料,然而十分遗憾,除了漫画作品外,有关其人生经历的史料并不多见,目前所见大概只有《丁午漫画日记》和《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1969-1972)》。但仅凭现在十分有限的资料,我们还是可以知道,丁午应该出身于一个大家族中。[2]丁午原名蹇人斌,祖籍贵州省遵义市,1931年生于北京。父亲蹇先器,毕业于日本千叶医科大学,是我国皮肤性病学奠基人之一,曾任北京医学专门学校花柳科主任、北平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院长、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医学院院长兼皮肤科主任、福建省立医学院教授。译著有《皮肤及性病学》(此书是当时皮肤花柳病学主要中文教材)《内科学》《泌尿科学》,对西医科学在中国的传播功不可没。母亲根津寿枝子,是日本人。大概也是因为母亲的原因,在《丁午漫画日记》的内页,附有丁午穿着和服的照片。1952年,丁午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任《中国青年报》美编。1979年,调人民美术出版社任编审、儿童美术编辑室主任、《儿童漫画》《漫画大王》主编。创作的连环漫画《熊猫百货商店》《小熊猫当木匠》被拍成动画片,连载系列连环漫画《熊猫小胖》获全国儿童读物一等奖。最早引进《机器猫》《樱桃小丸子》等日本动漫,“机器猫”的中译名就是他给取的。
丁午父亲蹇先器
丁午母亲根津寿枝子
1969年4月15日,丁午随共青团中央干部集体在天安门宣誓后,下放黄湖农场。“因为家庭背景不好和其他原因”,离开北京之前,丁午和妻子已经准备离婚,“女儿算是跟他,但是年龄小只能留在北京”[3]。从首都北京下放到一个偏远狭小的农场本来就已经够让丁午情绪低落的了。据蹇艾回忆,丁午“曾多次感叹在干校的这些年,正是他创作欲望最强、精力最充沛的时候,但他却不得不远离画笔,每日半天政治学习,半天在地里干活,做着他不擅长也没有兴趣的事”[4]。再加上婚姻不合、远离亲人,下放黄湖农场期间,丁午切实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8 岁的女儿小艾就成了他唯一的大概也是最忠实的倾诉对象。于是,从1969年5月1日到1972年8月30日,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丁午坚持以漫画配文字的形式与小艾通信,介绍自己在黄湖的生活,抒发自己对女儿的思念,同时也尽一个父亲的职责。据说丁午十分珍视这些书信。“他一生中虽然创作了不少作品,出版了不少画册,可是他自己最欣赏、最得意的作品却是这些写给女儿的信件。他认为这些图文并茂的信件真实、有趣,充满父女深情。”[5]回京以后,由于多次搬家,这些信件变得不知去向。在晚年,丁午曾多次寻找,却一直未能如愿。直到他去世之后,他的儿子丁栋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才发现了这61 封书信。2013年,这些书信结集为《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1969-1972)》,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并入选中央电视台“2013中国好书”评选。这本书之所以能够获此殊荣,一方面是因为人民美术出版社在出版时进行了精心的设计,另一方面还是在于它的内容:“这是特别年代特别生活最如实的记录,是特别年代特别情感发自内心的表露。它是历史,是人心的历史,也是社会的历史,是活灵活现的中国一隅的生活史。”[6]
丁午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时的编审记录卡
《丁午漫画日记》
如果暂且撇开历史背景,单从这61封书信来看,丁午在黄湖干校的生活可以说是多姿多彩的。在这里有必要对“多姿多彩”做一些解释。在某些历史语境中,干校往往被视为知识分子劳动改造的地方,有些外国学者甚至把“五七”干校称为“五七”营[7]。所以,我们一般会认为,干校的生活一定是枯燥而压抑的。我并不想尝试改变人们的这种印象,它应该是一种真实的历史存在——有许许多多前辈的回忆录可以为证。在承认这种历史真实的同时,我只是希望提醒两点:其一,在反思批判极“左”思潮的历史环境中,人们在回忆这段历史时,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压抑了其中的亮色而着重彰显了其中的暗色;其二,在研读为数众多的团中央“五七”干校历史资料时,我也真切地感受到正常的日子并没有完全从人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这些日子也应该是“五七”干校的一种色调。
左:丁午著《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1969-1972)》
右:丁午给小艾的信
不难想象,丁午在干校的生活不免会有压抑而沉重的时候。在1971年12月写给小艾的信中,有一幅画很能表现他的这种情绪。这幅画的名字是《爸爸在有风有雨的晚上走路》。这幅画给我们呈现的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丁午一个人拄着木棍,穿着棉衣,步履匆匆地行走在黄湖农场泥泞的大地上。整幅画色调阴沉,笔意萧瑟,反映出来的大概正是画中人同时也是画家本人此时的心情。但是丁午并没有对这幅画作任何说明,8 岁的小艾当时恐怕也未必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在绝大多数时候,丁午的书信着重强调的都是干校生活中轻松愉快的部分,而刻意掩盖了沉重的部分。这一方面是因为倾诉对象是他8 岁的女儿,孩子太小,不宜传递沉重的内容。另一方面也是由当时的社会环境所致。虽然写的都是“光明”的内容,丁午还是在1970年8月30日的信中告诉小艾:“爸爸给你写的信都收好,不要给别人看。”[8]丁午在干校的生活肯定有压抑枯燥的方面,但同时也无法否认书信中呈现给我们的那些多姿多彩的日子。
丁午干校漫画《爸爸在有风有雨的晚上走路》
全能劳动者
在评价这本书画集时,著名诗人王小妮称丁午是一个“全能劳动者”[9]。丁午在黄湖农场的确做了很多工作。这些工作他也都向小艾一一做了介绍。但是,在介绍这些工作的时候他都会尽量避开工作的繁重,而着意强调工作的有趣。写到割麦子的时候,他告诉女儿:“爸爸最喜欢割麦子,累是累,可是挺好玩!”“有时割着割着,前面飞起一只野鸡,那再往前走,就能找到七八个野鸡蛋。”(1969年5月8日)写赶驴车拉水,他问小艾:“你长大了到爸爸这里来,就让你坐在水车上面,你敢吗?”(1969年8月12日)黄湖的路难走,他告诉小艾:“爸爸这里这几天老下雨,一下雨路上都是泥,非常难走。走完了路,鞋上粘满了泥。你看,多好玩!”(1970年3月23日)写到插秧的时候,他告诉女儿:“有一天,爸爸正在插秧,忽然听见有人喊‘丁午’。爸爸找了半天,后来才知道是一只鸟在叫。你说好玩吗?”(1971年6月3日)1972年元旦那天,他给连里做新门,一直干到很晚。写到这里,他问小艾:“天都黑了,又大又圆的月亮都出来了!你在北京也看见那个月亮了吗?”(1972年1月)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尽可能掩盖生活真实沉重的一面而给孩子呈现愉快有趣的一面的父亲形象。能够想象,身在北京的小艾看到这些富有场景描写的文字时,心里面会升腾起怎样的美好情感!“阅读这些信件曾给一直生活在城市的我带来了无限的乐趣和遐想,每封信都是读了又读,以至于四十余年后的今天,我对一些信中的描写,特别是插图,还记得一清二楚。”[10]
丁午干校漫画《爸爸的新朋友》
“全能劳动者”丁午在黄湖农场干过的工作主要有:割麦、插秧、收玉米、担稻谷、养猪、烧窑、脱坯、盖房、做门窗、做水车、挖河、修路、栽树、挖鱼塘,还有在食堂做饭。
在下放黄湖之前,丁午曾于1960年下放山东省高唐县农村,在那里他学会了耕种、收割、打碾、扬场等一应农活。所以,对于黄湖农场的田间工作他应该并不陌生。“双抢”时期他会被抽调去参加收割耕种;规划土地时他会被抽调去参加农田基建。1972年6月18日,丁午在信中给小艾大致描述了黄湖农场“双抢”时节的紧张氛围:“爸爸现在每天四点钟起床,晚上九点多就得睡觉了。要不然就起不来了,对不对?”“现在又到插秧的时候了!”“爸爸天天插秧,从早晨直到晚上。”“后来爸爸又要每天到很远的地方去割麦子。早晨四点钟,天还没有亮,爸爸就起床了。好多同志排队出发。爸爸每天打大红旗,走在队伍的前面。”根据当年保留下来的照片以及当事人的回忆,丁午的这几句话大致呈现了当年“双抢”的真实情境:不仅十分紧张,而且特别讲究纪律。据说他们当年出工要带“三宝”:毛主席像、《毛主席语录》,还有红旗。为了改善黄湖农场的土地质量,提高粮食产量,同时也为了方便生产生活,团中央“五七”干校在4年时间里为黄湖农场兴建了“一库三塘六条线”:鲤鱼水库、东大塘、西大塘、中大塘、跃进路、兴农路、建设路、五七路、大寨路、向阳路。由于这些工作劳动强度都很大,参加劳动的大都是年轻的男同志。丁午下放黄湖时38 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自然会去参加这些工作。
丁午干校漫画 《爸爸在耕地》
但是,从这些书信来看,丁午在干校的主要工作似乎不在农业生产方面。他先是当了几个月的猪倌,偶尔在食堂里面帮忙做饭,另外最主要的工作大概是做木匠。丁午的养猪工作包括两个部分,先是放猪,再是喂猪。应该是为了节省饲料,干校的猪并不是一直关在猪圈里喂养的。1969年8月12日,丁午告诉小艾:“我们早晨五点多钟去放猪,拿着一根长长的鞭子,谁不听话就打谁。”这些猪在外面吃什么呢?这个可能有点超出我们的想象。“猪最爱吃草,还爱吃大田螺,吃的时候‘卡巴卡巴’响,就像我们吃花生米一样。”当然,这是听话的猪。总有一些不听话的,半路上趁人不注意就会溜走,溜到田间偷吃花生和红薯,这自然免不了一阵追赶。草和田螺不能填饱猪的肚子,赶回猪圈以后,还要给它们喂食,一般都是一些拌有饲料和粗粮的稀粥。从书信和《丁午漫画日记》看,丁午养猪的时间不算太长,大概是从1969年8月到10月这三个月的时间。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团中央“五七”干校的猪圈。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都再未见过那么漂亮的猪圈,设计那么科学,规划那么整齐,用料那么讲究。这些猪圈全部用青砖建成,石灰抹缝,里面青砖铺地,石灰打磨地坪。底部高两米左右,搭建猪棚,前部挨墙根放一个一米长半米宽的石质猪槽。猪槽上方有一个用青砖砌成的漏斗,该漏斗穿过前墙凸出于墙外,喂猪的人可以不用进猪圈,站在外面通过这个漏斗给猪喂食。猪圈往往盖成一排,有十个左右。沿这一排猪圈前墙的墙根垒有一条水槽,猪圈里面的粪尿可以通过这条水槽淌到旁边的坑塘里面,喂鱼或者养藕。看到这些猪圈,我们不能不相信,他们当年长期扎根这里的打算;也不能不佩服他们对待工作的热情与认真。
丁午在干校干的时间最长的是木匠,从书信看,从1969年到1972年,他从未间断这项工作。在来黄湖之前,丁午应该不会木匠活,这一点从他在《丁午漫画日记》中呈现的做门、做车的详细过程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在黄湖的这几年间,他不仅为干校做了很多门窗、大车,还有建筑上的木工活,成了一个熟练的“鲁班门徒”,而且创作了四首颇有特点的“木匠之歌”。其中一首《木匠之家》的内容是:“木匠是我,我是木匠;日落而息,木箱当床;木匠之家,在隅一方。锛锉斧锯,伴我梦香。屋内纷杂,收拾有章;老鼠出洞,惊诧张望;立此存照,速写一张。这个家伙,呼噜真响!”[11]这些诗歌颇有特点,不仅较为真实地呈现了丁午在干校时期的木匠生活,而且较为鲜明地体现了丁午漫画日记和漫画家书的艺术特点:形象逼真、夸张幽默。值得一提的是,后来丁午创作的连环漫画《小熊猫当木匠》之所以能够获得巨大成功,跟他在干校时期的木匠生涯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团中央“五七”干校遗留下来的猪圈
《丁午:潢川黄湖干校漫画(1969-1972)》
生活的艺术家
劳动之外,丁午的黄湖岁月又是如何度过的呢?在写给女儿的书信中,丁午主要介绍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衣食的操持、工余的休闲、文艺与政治活动。
干校早期实行的是准军事化管理,即便是一家人都在干校,也会被根据不同的单位和性别分配到不同的连队、住进不同的集体宿舍。大家过的都是集体生活。在小艾来黄湖之前,丁午曾先后与画家沈培金、记者舒野等人住在一个宿舍。这种生活对于独自一人来干校的丁午来说应该是比较相宜的。工作吃住都不用太多操心,一切等着领导安排就行。1970年元旦,他们“吃了牛肉、饺子、花卷、鸡蛋、鸭蛋、苹果、点心……还喝了酒”(1970年1月2日)。这年的“五一”,他们杀了一头猪,丁午在信中给小艾详细描述了他负责杀猪的全过程(1970年4月30日)。1971年3月,丁午曾经“一口气杀死了九只大鹅,后来吃了好多鹅肉”。1972年1月的一天,丁午与一个同事一起包饺子,“那个叔叔不会擀皮,爸爸也不会包,他的皮特别厚,爸爸的馅特少,一点都不好吃”(1972年1月)[12]。到了4月,他们到池塘挖藕,“我们就吃炒藕片,特好吃!”这些书信不仅再次证实了团中央“五七”干校伙食不错,生活并非我们想象中那样困难,而且也多多少少显示出丁午在做饭方面的才干。这种能力曾经让他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再一次为集体贡献了自己的力量。[13]
虽然在公共食堂里面表现不错,但是,在个人居家生活方面,丁午的表现就不太理想了。1969年5月29日,丁午告诉女儿:“小艾,爸爸每天中午吃完饭就到河里去游泳,游完泳就又该劳动了。这样光游泳,就忘记洗衣服,结果衣服存了一大堆都没有洗,特脏。有一天,一个阿姨看了,说爸爸太懒了。这一天爸爸就没有游泳,把一大堆衣服都洗干净了。”这一年的冬天,丁午想缝一床被子,为此还去买了针,结果不会缝,最后还是本连队的女同志帮忙缝好的。(1969年12月22日)。[14]1972年,丁午曾经写信问小艾说:“你学会打毛线了吗?你看爸爸的毛线袜子都破了,脚后跟都露出来了。你学会打毛线,就给爸爸打一双新毛袜子吧!你愿意吗?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呢?”因为与妻子已经处于离婚的边缘,这些针头线脑的活计他自然不好麻烦妻子,可是自己又做不好,很多时候可能就不得不麻烦连队的女同事。从他询问(其实也是反问自己)小艾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打毛线看,我们可能已经十分真切地体会到了他内心的无助。[15]
工余时间,丁午的生活还是很丰富的。他比较热衷的一项体育运动就是游泳,曾经在书信中多次提到,甚至要求小艾也学习游泳。1969年5月8日,他告诉小艾:“爸爸身体很好,每天劳动完了,别人睡午觉,爸爸就和沈培叔叔去游泳,一点都不怕累。”练习游泳的首要目的当然是为了锻炼身体,因为长期坚持,丁午的身体一直很好。1970年8月13日,他在信中说:“爸爸现在每天都游泳,游得越来越好了。有一次和好多人一块儿游了两千五百米,比从26 楼到报社还远!(爸爸去年还游过三千米)游完了一点都不累。爸爸的身体棒极了!”锻炼身体之余,丁午似乎还有通过游泳磨炼自己意志的想法。11月,天已经很冷了,他还坚持游泳,甚至问小艾说:“天特别冷,你还敢游吗?”(1969年11月2日)可见游泳不仅锻炼了他的身体和意志,还给他带来了充实与快乐。
干校期间,丁午在《中国青年报》的同事的儿子梅青曾长时间与他住在一起。梅青比他小22 岁,当时还是个只有16 岁的小伙子。大概是因为梅青的原因,再加上丁午自己艺术家的个性,他们养了不少小动物,有小狗、小猫、小鸟,还有小刺猬,养的最多的还是狗。他们养的狗里面,有一条大狗,叫“花子”,一条小狗,叫“莉莉”,还有一条叫“黄子”。丁午“很喜欢这条大狗”,有时早上还没起床,这条狗就来找他了。他从外面放猪回来,这三条狗都会扑到他身上来,“特别好玩”;他写信的时候,这些狗会在旁边看着,显得特别亲昵;就是后来他离开养猪场了,它们还常常去找他玩,“一来就爬到爸爸身上来,一看见爸爸就特别高兴”。这些小狗大概给他的干校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1981年夏,丁午与小艾在北戴河
作为一个改造知识分子思想的场所,政治生活在干校的所有工作中应该是最重要的。“白天出工战天斗地,晚上收工‘斗私批修’。”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他们生产生活的真实写照。由于外界环境的影响,加上孩子年龄尚小,丁午极少在书信中写到政治生活。即便提到,也往往是一笔带过或者使用曲笔。1971年4月12日,他给小艾解释近期没有写信的原因说:“爸爸因为忙,天天开会,就没有给你写信,你想爸爸了吗?”同年的9月4日,他给小艾讲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小艾,你看见过小毛驴吗?你知道它爱吃什么东西?它最爱吃爸爸的画。就像小艾吃山楂片一样,小毛驴把爸爸贴在墙上的画都给吃了。”如果不了解当时的历史环境,我们很可能以为小毛驴吃的真是丁午的画。实际情况在《丁午漫画日记》中有所披露。丁午所在的六连有间空屋专门用来张贴大字报,有段时间贴得满屋都是。一天早晨人们发现许多大字报被撕了下来,遂认为是一起反革命事件。就在人们准备揭发搞破坏的反革命分子时,丁午无意间发现,原来是一头黑驴把那些大字报撕下来,嚼着吃了!类似的例子还有1972年的一封信。丁午告诉小艾:“爸爸最近画了好多画。在展览。”我们知道,干校是不可能给丁午举办什么画展的,所谓的“展览”,大概又是一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这些事情小艾当然是无法理解的。
丁午说自己“挺爱表演”,也热衷于参加干校的文艺活动。最成功的一次应该是1970年国庆节扮演杨子荣演唱《智取威虎山》了。那一天,他化了妆,穿上用破面袋做成的“虎皮背心”,配上自己用木头做成的“手枪”,踩着锣鼓点,大踏步走向舞台中央,面对着台下乌泱泱的观众,大声唱起:“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因为这次演出,他在干校获得了不小的名气。有时走在路上还会听见人们小声说“这就是演杨子荣的”,有些小朋友甚至直接喊他“杨子荣”。
1984年3月,丁 午(左一)、小艾(左二)赴日探亲
伤病
受伤生病的时候往往也是最想念亲人的时候,哪怕这个亲人只是一个8 岁的孩子。在写给小艾的信中,丁午曾多次提及自己受伤生病的情形,但他很少诉说自己的痛苦,而是尽量把这些事情说得轻松、温馨,甚至好玩。1970年3月23日,他告诉女儿:“爸爸手还没有好,差不多每天都扎针,好像一个刺猬。你说好玩吗?”4月的一天,他杀完猪回连队时不小心跌到坡下,把腿摔伤了。他就在信里说:“前些天爸爸摔了一跤,腿特痛,走路得用一根棍子。你说好玩吗?”(1970年4月16日)1969年7月,丁午得了疟疾,“一会冷得发抖,一会热得要命”,“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病好的时候“已经瘦得不像爸爸了”!但是他告诉女儿“没有关系”,“过几天一锻炼,慢慢就会和原来一样棒了。你说是吗?”(1969年7月20日)1972年1月,他又得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七天”,最高时烧到39.8℃!在信里面,他着重给女儿描述的不是他生病时如何痛苦,而是同事们如何给予他关心和帮助。“爸爸病了,许多叔叔、阿姨都很关心,你看桌子上都是他们送给爸爸的东西。”“好多同志还常来看爸爸!”最后,他表达了对女儿的期待:“爸爸多想小艾啊!小艾要在这儿,就可以给爸爸煮面了。你会吗?”这里面饱含的不仅有对女儿的思念,也有对生活的感恩与希望。
阅读丁午描述自己受伤、生病的这些文字时,除了他在任何环境下都始终保持着的那种乐观精神外,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干校同事对他的关心和照顾。因为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干校带给人们的最深刻的想象,可能就是它那种无处不在的严峻压抑的政治氛围了。在这种氛围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好像都是剑拔弩张的。但是,丁午的这些漫画家书,让人看到了集体生活中人与人之间那种团结互助、温暖感人的一面。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他回到北京以后,有一年被滚水烫伤右腿,“火辣辣的,疼得钻心!”都夜里十一点半了,他也只能“一瘸一拐地一个人走到朝阳医院”[16]。治疗以后又是一个人回去,“那么短的路程,我花费了四十多分钟,才回到了家”。躺在床上,身边只有小艾给他做饭,照顾起居。举这样一个例子,只是想说,在我们阅读历史的时候,是否应该对某些长期形成的刻板印象保持一定的警惕,对过往的历史保持一种更加宽容、更加立体的理解与想象呢?
(待续)
注释:
[1][4][5][10]蹇艾:《我特别特别地想你》,丁午撰绘:《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1960-1972)》,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73页、73页、76页、74页。
[2]据丁午四姐王蕴文(原名蹇蔚华)写给他们当年奶妈的儿子吕烈侠的信,丁午兄弟姐妹五人。1945年蹇先器因心脏病去世,大概在此前后根津寿枝子也去世了。王蕴文在信中说:“想当初,我父母全不在了。两个姐姐工作,我和两个弟弟上学。”当时,“大姐”已经结婚,“三姐”(大概依家族排行)已经工作,蹇蔚华本人、蹇人斌、“小弟”蹇人钧还在上学。据丁午的回忆文章《一毛七和半包香山烟》,他还有个“三叔”曾经在清华大学读书(《丁午漫画日记》第149-152页),但是查不到更多信息。值得一提的是,出生于贵州省遵义市老城的著名文学家蹇先艾,与丁午大概同属蹇氏遵义一脉。在蹇氏家族—搜狐博客《贵州遵义蹇氏简略家族》中,有蹇先艾的家族谱系,同时提到2005年蹇氏族人迁祖坟于遵义天龙山公墓事。因此事“贵州亲友”曾向丁午兄弟姐妹募捐。另外,中国现代史上的蹇姓名人还有生于湖南省慈利县的革命先辈蹇先任、蹇先佛姐妹。但是,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在各种版本的“蹇氏名人”中,都没有见到蹇先器、蹇人斌的名字。
[3]汪家明:《碰上了,别错过——谈〈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的编辑出版》,《中国编辑》2014年第4期。
[6]汪家明:《顺着笔尖流淌出来的真谛——〈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2013年第8期。
[7]这种说法来自巴金的《“友谊的海洋”》,原话是:“有人因为外国友人把‘五·七干校’称为‘五·七营’感到不满,但是我总觉得外国朋友并不是对我们一无所知。”巴金:《随想录(第一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7页。
[8][16]《丁午:潢川黄湖干校漫画(1969-1972)》,河南省潢川县政协文史委编,2014年,第141页、119-120页。作为共青团中央黄湖“五七”干校系列传记的一部分,本文所引用的家书均以此书为本,引用时仅在第一处标注文献出处及所在页码,以后均不再另注。
[9]王小妮:《“小艾”:特殊岁月里的童话和证言》,《丁午:潢川黄湖干校漫画(1969-1972)》,河南省潢川县政协文史委编,2014年,第315页。
[11]丁午:《丁午漫画日记》,泰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页。
[12]丁午写给小艾的这61 封家书,大多都写明了“年月日”,但也有一些只写到“月”,有的甚至只写到“年”。这一方面反映了家书的随意与亲和,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丁午率性的特点。
[13]具体见《丁午漫画日记》第126-142页。
[14]没有写明“月日”。按照排序和漫画内容看,应该是早春。
[15]其实,丁午与妻子的关系此时也并非完全形同陌路。在这61 封家书中,丁午20 次提到妻子,反复告诉小艾要听妈妈的话。他们两人也有书信往还,还彼此关心着对方。妻子生病时,丁午告诉小艾:“妈妈病怎样了?写信时告诉爸爸。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别叫她生气,一生气病就更重了。”(1971年11月29日)妻子还曾经给他寄过衣服、糖和表——虽然表根本不会走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