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戏曲音乐研究事业的拓荒者
——记百岁前海学者萧晴先生
2020-05-18孔培培
孔培培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
萧晴,1919年出生,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戏曲音乐理论家。原名何治敏,又名何陵,笔名萧晴、肖晴。贵州省贵阳人。早年曾在中国电影制片厂合唱团担任歌唱演员,后入华北大学文工二团(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前身之一)从事宣传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任教于中央戏剧学院歌剧系。1953年调入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艺术研究院前身),70年代从“五七”干校回到单位,1986年离休。
萧晴先生长期从事戏曲音乐、戏曲声乐,特别是“程腔”的研究,记录、整理出版梅兰芳京剧《宇宙锋》全剧总谱(与人合作)、程砚秋电影艺术片《荒山泪》全剧曲谱、《程砚秋唱腔选集》,编著出版《程砚秋艺术评论集》,发表《现实主义的民族声乐传统》《梅兰芳的演唱艺术》《革命现代京剧唱腔》《程砚秋的演唱艺术特色及成就》《程腔的艺术本质》《建立中国现代戏曲声乐学派的初步构想》等多篇有关戏曲声乐艺术的理论文章。在“戏曲演员讲习会”讲稿的基础上,整理出版《怎样保护嗓子》《怎样练嗓》(以上两部与人合作)及专著《戏曲唱工讲话》。
萧晴先生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第四届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音乐家协会第四届民族音乐委员会委员、中国音乐家协会戏曲声乐研究会顾问、中国少数民族声乐学会顾问、中国戏曲学会理事、《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一版“戏曲曲艺”卷音乐分支副主编、《中国戏曲艺术教程》编委、《中国戏曲音乐集成》特约审稿员、文化部一至四届“全国戏曲演员讲习会”声乐教员。年过百岁的萧晴先生,至今依然坚持戏曲声乐研究,笔耕不辍。
与萧晴先生第一次见面是2016年的夏天。那时《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戏曲卷”在北京召开编辑会议,会后,音乐分支的汪人元主编提出可否一同去看望他的导师萧晴先生。对于作为分支副主编的我来说,这恰好是一次难得的拜访前海老一辈学者的机会,于是便欣然应邀作陪。我们驱车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萧晴先生居住的太阳城老年公寓。
老年公寓位于北京北郊。公寓大门是古罗马风格的大理石建筑,内部构造则朴实端庄。安静的院落里绿树成荫,不时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环境十分怡人。得知我们将要来访的消息,萧晴先生十分高兴,甚至打破了午休的惯例,早早地便在房间里等候。萧晴先生的房间在二楼,是一个开阔的单间,屋子里阳光充足,走进去感觉清爽舒适。趁着进门与先生寒暄的时间,我环视了四周,房间收拾得朴素干净,书桌床头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墙上醒目的位置悬挂着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萧晴先生面容清秀、目光娴静,散发着女性学者特有的典雅气质。作为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从事戏曲音乐研究的晚辈,我虽对先生的大名早有耳闻,但真正近距离地接触,还是第一次。落座不久,萧晴先生便滔滔不绝地谈起往昔。从程砚秋先生唱腔的吐字发声谈到当年在前海工作时的情景,再谈到当下戏曲音乐的发展问题,以及对新版《大百科全书》“戏曲卷”的一些专业想法。讲到高兴处,她目光中充满神彩,提起戏曲音乐的困境时,语气中则充满着焦虑。虽然整个下午我只是扮演了一位倾听者的角色,但那时已近百岁的萧晴先生思维清晰、条理分明、中气十足的谈话状态,让我感到十分惊叹。
第二次再见到萧晴先生已是2019年的深秋季节。作为戏曲研究所“中国戏曲前海学派学术史整理与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对前海学派前辈学者学术史的访谈与记录成为这一阶段我的工作重心。与上次匆匆一见的情况不同,这一次见面之前,我做了充分的前期准备。当我带着详细的采访提纲,与摄制组的工作人员一起踏进萧晴先生的房间时,我才真正意义上走进了这位为新中国戏曲音乐事业奉献了一生的百岁老人的学术人生。
一
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前身是1951年成立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在这里,云集了新中国最优秀的一批戏曲理论工作者,他们在张庚、郭汉城先生的带领下,为新中国戏曲改革工作与理论建设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这个学术群体由于学术成就突出,被学界称为“前海学派”。
萧晴先生1953年从中央戏剧学院调入当时的中国戏曲研究院。那一年她34岁,正值人生风华正茂的年龄。在此之前,她的人生紧紧围绕声乐艺术而展开。萧晴先生自幼爱好唱歌,中学毕业后因为突出的歌唱天赋,进入中国电影制片厂合唱团工作,有机会跟随男高音歌唱家胡然学习声乐。后来她考入重庆国立音乐院,经过了5年系统的声乐学习,毕业后分配在中央戏剧学院歌剧系任教,成为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为数不多的掌握西洋唱法的专业声乐工作者。1953年,她追随张庚先生来到中国戏曲研究院,开始从事戏曲音乐的研究工作。对她而言,这是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次转折。从西洋声乐到戏曲演唱,面对巨大的专业鸿沟,看着一起调来的同事纷纷离开,萧晴先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几经思考后,她最终选择留下来。“我看到那么多戏曲女演员抱着孩子在乡下的露台上演出,风餐露宿,她们完全不懂得保护嗓子,不知道如何科学发声,很多人的嗓子早早地就唱坏了。西洋音乐有那么多人在搞,而我们的戏曲演员太苦了,我应该留下来为他们做点事情。”这便是她坚定地由西洋声乐演唱改行从事戏曲声乐研究最朴素的理由。
20世纪中期开始的戏曲改革事业,涉及到剧本改编、音乐创腔、导演制度确立等戏曲行业的方方面面。对于广大的基层戏曲演员而言,摆在面前亟需解决的实际困难,是怎样保护好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嗓子,好让其能够使用得更长远。换句话说,戏曲演唱中如何科学用嗓与发声,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领域,恰是“戏改”中千万基层戏曲演员最为关心的问题。此时的萧晴先生虽然受过系统的西方声乐训练,又具有在中央戏剧学院歌剧系的教课经验,但是面对广大戏曲演员的困惑,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能否用西方发声方法指导戏曲演唱实践,这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
1955年至1957年,中国戏曲研究院为全国的戏曲工作者代表连续举办了三届“全国戏曲演员讲习会”(第四届于1983年举办)。组织上安排萧晴先生担任声乐教员,为戏曲演员开设声乐课程。接受了这个任务后,她便全身心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她一面虚心倾听演员遇到的实际困难,一边摸索总结适合戏曲演唱的用嗓与发声方法。当时有几个问题是很突出的,其中一个是戏曲演员嗓音的“倒仓”问题。所谓倒仓,也就是生理学上所说的变声期,当儿童发育至青春期时,嗓音会出现从童声到成年音色的转变,这个阶段声音往往变得沙哑无力。一般而言,男性的变声期比较明显,时间也长一些。传统的戏曲训练中有一种观点,主张倒仓也要坚持喊嗓唱戏,甚至认为如果这个阶段坚持喊嗓,之后便能获得更加优秀的嗓音。于是,很多戏曲演员由于倒仓期的过度用嗓,最终导致嗓子沙哑失声,不得不结束了职业生涯。萧晴先生运用西方生理科学认识,纠正了这一传统陋习。她向讲习会的演员们反复强调,倒仓期是嗓子发育的关键时期,不宜用力发声,避免过度冷热刺激,练声应以小声哼唱为主,待倒仓期过去,再放开练习。现在这种观点已经成为声乐界的共识,但当时在国家级的培训班上明确提出来,确实挽救了许多戏曲演员的艺术生命。还有一些戏曲演员提出一种民间的练气方法:冬天趴在冰上哈气,用气息将冰块融化。有的戏曲团体在乡下搭台演出,没有风向意识,导致演员迎风而唱,极大地损害了嗓子。凡此种种,萧晴先生都借助培训班的讲课机会,一一予以纠正。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套科学护嗓发声的观念与方法,在戏曲演员中逐步树立起来。在此过程中,萧晴先生陆续与人合著或独立撰写出版了《怎样保护嗓子》《怎样练嗓》《戏曲唱工讲话》等重要文论,针对传统戏曲声乐的弊端大胆地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这些在演出实践中总结提炼的方法,直至今天,依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教授声乐课程的萧晴先生
二
接受镜头采访,对一位百岁老人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萧晴先生的女儿肖星老师,为我们的工作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她继承了母亲面容年轻、气质典雅的优点,将近70 岁的年龄,看上去不到60 岁的样子。早晨8 点半,我们如约来到公寓。萧晴先生刚刚起床,肖星老师有些抱歉地解释:母亲昨天情绪激动,一直准备采访提纲,凌晨5 点钟才睡着,结果现在才刚刚起来。这番解释,倒是让我感到满满的歉意和不安,因为采访而打破她的生活规律,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而此时的萧晴先生看不出一丝疲惫之意,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吃着早餐:一个水煮鸡蛋蘸着黑芝麻磨成的粉。
采访提纲中的很大一部分内容,是围绕着萧晴先生与程砚秋先生的学术交往展开的。也正是由于与程先生的这段工作交集,使得萧晴先生的学术研究带有一种神秘的光环,这种光环随着那段历史的渐行渐远而愈发充满魅力。谈到与程先生的第一次见面,萧晴先生至今记忆犹新:“那是1955年5月的一天,当时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在地安门,程先生坐在一辆黑色小轿车里,进了院子。他当时虽然是我们的副院长,但是因为他的工作很忙,我们没有机会见到他。按照之前的约定,我和舒模两个人提前在院子里等他。车子停稳后,我们陪同程先生一起进了办公室。”根据当时戏曲研究院的安排,萧晴先生要对程先生的艺术进行记录和整理。为了完成好这个工作,这次见面之前她已经把院藏以及市面上能找到的程先生的唱片都听了一遍。听唱片的过程中,萧晴先生产生了许多疑惑:“程先生的唱腔很奇怪,很多时候我感觉他怎么把伴奏的旋律也唱进去了呢?”令她兴奋的是,近距离聆听程先生的唱腔时,她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韵味悠长,这让学习西洋唱法的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中国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此后的三年,每周程先生都会与她面谈两至三次,讲述自己的创腔经验,由她记录整理下来。说到关键之处,程先生便会轻声唱上几段,程派低回委婉的声腔一次又一次地震撼着萧晴先生的内心。
伏案工作的萧晴先生
20世纪50年代,由于录音技术和设备的局限,音乐记谱工作是异常困难的。为了让程先生的演出得到及时的记录,萧晴先生常常秉烛达旦、夜以继日地工作。每次记录完毕,她都要先交给程先生审订。程先生说:“真是辛苦你了。可惜我看不懂乐谱,有时间你就教教我识谱吧。”萧晴先生知道,此时的程先生既要演出,还要教学、创腔,以及出席各种会议,哪里还能有时间再来学习记谱法呢?为了让他放心,萧晴先生语气坚定地说:“程先生您现在的工作已经非常繁忙了,记谱的事情就放心交给我吧。您创一出,我就记一出,只要您一直唱戏,我就一直跟着您记谱!”正是为了这样一句承诺,她将对程先生唱腔艺术的记录和研究作为毕生的工作,先后出版了《荒山泪》全剧曲谱、《程砚秋唱腔选集》《程砚秋的演唱艺术特色及成就》《程腔的艺术本质》及《程砚秋传略》等一系列音乐曲谱与研究著述。这些成果成为研究程派唱腔的重要文献,也构成了前海学派学术成果的重要组成部分。
1957年,与程砚秋先生(右二)等在山西
在萧晴先生眼中,生活中的程砚秋先生更像一位充满智慧与生活趣味的长者。有一次她与几位朋友在程先生家里做客,程先生以一碗朴素的炸酱面作为晚饭招待大家,之后大家一同在院子里散步。程先生的前院正冲大门的地方有一颗茂盛的柿子树,结满了又大又红的柿子。从小在南方长大的萧晴先生第一次看到北方的柿子,忍不住赞美:“还有这么大的柿子啊,太好看了!”话音未落,程先生便伸手折下一个枝条,上面挂着几个柿子,微笑着送给她。程先生的慷慨顿时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冒失,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后放在办公室好久舍不得吃。还有一次,她与程先生一起去山西出差,参加山西省戏曲会演。活动结束的前一天,程先生带领大家去四周逛逛。经过一家古董店的时候,萧晴先生被一对精美的铜狮子所吸引,便顺口问了一下价格。原本只想打听一下行价,结果程先生走上前来嘱咐店员把这对狮子包好,自己掏钱买下来,作为礼物送给了她。这次出差的过程,萧晴先生还发现程先生非常喜欢喝茶,而且喜欢喝浓茶。就是这次逛街的路上,程先生买了半斤上好的茶叶,径直带回了宾馆。第二天返京途中,萧晴先生好奇地问一位同事:“都要回北京了,程先生昨天怎么还买茶叶?北京什么茶叶都有的。”这位同事笑着告诉她:“程先生哪里是要带回北京,昨晚他约了一些演员和朋友到他的房间谈论艺术,半斤茶叶一下子就喝光了。”点点滴滴之间,程先生作为一位艺术家的慷慨与性情,都让萧晴先生赞叹不已。
就萧晴先生自身而言,从原本对西方声乐的偏好转向对中国民族音乐与戏曲声乐的挚爱,进而努力把中国戏曲独特的声乐艺术魅力传授给一线的戏曲表演者,她的转变一方面来自于以“程腔”为代表的中国戏曲艺术所蕴含着的强大美学张力,一方面则源自于对程砚秋先生个人艺术才华的仰慕和敬畏。遗憾的是,就在萧晴先生的记谱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时,1958年的3月9日,她突然得到程先生病故的噩耗。“一周之前程先生与我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忽然之间竟成了天人永别。”谈到这种痛失知音的伤痛,萧晴先生的眼睛里闪过点点泪光……
三
在采访萧晴先生的整个过程中,无论是面对面的访谈交流,还是通过电话进行沟通,这位百岁老人对学术的专注执着以及淡泊名利的精神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的谈话几乎都是围绕戏曲声乐、戏曲音乐的专业问题展开,关于她个人的身体状况、生活情况等,她都避而不谈。2019年国庆期间,文化和旅游部部长雒树刚同志和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韩子勇同志专程到公寓看望过萧晴先生,并将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 周年纪念章”送到她手上。如此等等荣誉,她也只字不提。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与精神,才有了她不同寻常的学术成就。
《戏曲唱工讲话》
1960年由她撰写的《戏曲唱工讲话》一书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全书共分“唱工锻炼的重要”“学生的选择、分行及各行对声音的要求”“唱工的锻炼”“咬字——出字、收声”“感情的表现”“嗓子的保护”“改革中存在的几个问题”七个章节,详细地介绍了戏曲唱工训练的重要性以及唱工训练的具体方法,包括怎样练气、喊嗓、念白、调嗓,如何把握演唱的感情,处理演唱中的轻重缓急、抑扬顿挫等。对于嗓音的保护,特别是对于变声期的保护问题进行了细致的阐述,对于小生的唱法及现代戏中旦角改用大嗓的问题,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最为重要的是,在这本书中,萧晴先生明确提出不能用西洋唱法的标准来衡量和改造民族戏曲唱法的观点,强调必须重视对民族传统唱法中声音与字音紧密结合、体现浓郁的民族色彩和地方风格、讲究韵味等优秀传统的继承与发扬。这本书是她在三届戏曲演员讲习会授课讲稿的基础上撰写而成的,在戏曲界和音乐界均属较早对戏曲声乐从理论到实践全面进行介绍的出版物,简明扼要,通俗易懂,实用性强,受到了广泛的欢迎。[1]以此作为起点,她的后半生都在不断追索戏曲声乐的独特魅力。
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一版“戏曲曲艺”卷,其中“戏曲声乐”条目是由萧晴先生撰写的。在这个条目中,首先对戏曲声乐的概念和发展历程进行了简单梳理,然后分“用嗓”与“戏曲声乐的特征”两个主体内容展开论述。条目的字数虽然不多,但言简意赅,从理论上框定了戏曲声乐的概念、历史、美学特征与技术要求等重要内容。这是她从自身声乐演唱的体会出发,结合几十年指导戏曲演员用嗓、发声的实践基础上,提炼撰写而成,具有稳定持久的学术意义。因此,在即将面世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戏曲卷”中,将此词条作为不动条目予以原样保留。
1991年,古稀之年的萧晴先生在《文艺研究》上发表了题为《建立中国现代戏曲声乐学派的初步构想》的重要文章。此时,与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同步开展的“戏改”工作,已走过了40年的探索与创新之路,积累了较为丰富的实践经验,亟待从理论层面予以全面的梳理和总结。从萧晴先生个人的学术经历来看,数十年对戏曲声乐艺术的不断探索与积累,达到了厚积薄发的程度。文章大胆提出“建立中国现代戏曲声乐学派”的构想,并进一步指出:“‘中国现代戏曲声乐学派’属于整个民族声乐学派,它是民族声乐学派的一个分支;它既是民族的,又是戏剧(戏曲)的;它既继承民族声乐传统文化的衣钵,而又对戏曲传统声乐艺术有所扬弃、发展和革新,其终极目的是使戏曲成为现代观众所喜闻乐听,具有反映现代生活的能力,并符合当代人民的审美要求的艺术。”这一论断既是她毕生追索民族声乐的集大成之作,也体现出老一辈前海学者勇于担当的学术使命感与历史责任感。
古人言:“音不通千曲以上,不足为知音。”程砚秋先生曾经在与文学评论家冯牧先生共进午餐时,不无感慨地谈道:“对于演员来说,掌声易得,知音难求。”数十年耕耘探索,萧晴先生对程派声腔的熟悉与研究,最终达到了“通千曲、为知音”的境界。对于程先生独特的嗓音条件和发声方法,当时社会上有一部分观众难以接受。甚至一段时间里,有人称程先生的声音为“鬼音”。对此,萧晴先生有着自己的看法:“我查遍了中外所有的声乐资料,都没有发现对声音有所谓鬼音的命名。我想这是因为程先生的唱腔如泣如诉,行腔中经常会有气若游丝、声音马上断掉了的感觉,然后又突然响亮开阔起来。这种声音感觉犹如古诗里描写的柳暗花明的境界,真是妙不可言、回味无穷。”萧晴先生的专业解释,获得了业界广泛认同,带有贬义的“鬼音”说法也逐渐销声匿迹。对于“程腔”特殊的艺术感染力,萧晴先生总结出“声、情、美、永”四大美学特征,并将其构建成一整套完整的程派唱腔美学理论,写作了《程砚秋的演唱艺术特色及成就》一文,收录在《程砚秋艺术评论集》中。“程砚秋的演唱,在声、情、美、永上所达到的成就,开辟了京剧旦角歌唱艺术新的发展途径,给京剧音乐增加了新的色彩和情趣,并对后辈的京剧演唱艺术产生着深远的影响。”此后,这四个字便成为后世评价程派演唱特色的一套通用美学语言。对此,萧晴先生始终谦虚地说:“这是程先生对自己演唱艺术的基本要求,并非我的功劳。”
采访结束,本文作者与萧晴先生合影留念
总结萧晴先生一生的学术研究历程,《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对她做了如下评价:“她从个案研究入手,形成了对戏曲声乐的全面深入的认识,建立起较为完整的论述。从对民族声乐特别是戏曲声乐传统深刻认知出发,提出了在继承传统的发声方法、唱字口法、行腔特点、情感表达、意味追求的基础上,进一步提高声乐技术与理论的系统性与科学性,契合现代审美需求,丰富与发展表现现代生活的手段,从而建立我国现代戏曲声乐学派的意见。”[2]
记得那天采访即将结束的最后时刻,百岁老人萧晴先生突然提高了调门,用异常激动又饱含感情的声音说道:“要保持京剧是中国的、民族的,而不是欧洲的、西方的,就要发挥我们的优点,要给世界保留这个特殊的剧种!”她的话语感动了我们在场所有工作人员。我们衷心祝福这位新中国戏曲音乐研究事业的拓荒者、这位献身戏曲声乐研究终身不悔的百岁老人,学术之树常青,生命之水长流!
注释:
[1][2]参见汪人元先生撰写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戏曲卷”之《戏曲唱工讲话》条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