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晴先生:一束温暖而明亮的学术光照
2020-05-18汪人元
汪人元
江苏省文化厅
回顾自己至今的人生道路,我感恩曾经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其中特别重要的,是在我的学术生涯中曾获得张庚、阿甲、何为、龚和德等诸多先生深刻的帮助和影响,而萧晴先生,则是引我步入学术之途的导师。转眼间,先生今年已经101 岁了!更让我欣喜的是,每次我们见面或是通话,她似乎永远是我同她初次见面时的那个模样,依然是那样的精神饱满、神朗气清!我是深信“仁者寿”的说法的,在心底里深深祝福着我的仁者先生福寿绵长。
我是1982年投至先生门下的,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攻读戏曲历史和理论专业,研究方向是戏曲音乐理论。当年的艺术研究院坐落在前海西街的恭王府内,在那个充满浓郁文化气息的院落中,每一扇门上写着的名字,大多都是赫赫有名的学者,往日只能在书刊上见到他们。先生于我,自然也是一位令人敬畏的长者。求学期间,她给我留下最直观的印象便是一位极为和善但又极有原则的学者。她并不高声说话,总是面带笑容;但又态度鲜明,保持着坚定的立场并且深思熟虑。更加直觉的温暖感受,就是她对我极为放手但又总在背后默默地关心和帮助。而且有一点在当时就觉得格外庆幸,那就是与其他同学相比较,我每年见到导师的次数要多出了许多。数十年后的今天,再来回顾那段研究生教育和先生对我的引领,特别是翻看着那一次次先生与我交流的笔记,在眼睛湿润、心潮起伏的同时,也更有了许多新的认识和领悟,应该说有几点是让我终生受益的。
强调自学的精神与能力
我清晰地记得与先生第一次见面时,并不只是出于谦恭,更是出于真挚的渴望,我表达了自己底子薄、缺的东西多,特别希望得到更多的指导、多开小灶的愿望后,先生很平静地对我说:“主要靠自己学。”随后,又嘱咐了我需要把握和关注的主要领域。
说实话,一开始我对先生的态度并非没有一点失落感,只是真正领悟其中的深意,是需要有一个过程的。
其实,我对自学绝不陌生。我是被称为“老三届”中的一个高中毕业生,与当时所有青年一样,曾被“文革”中断了十年正常教育。当时迫切的学习愿望只能依靠自学来实现,能找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能遇上什么老师就向什么老师请教。在体味着自学之苦的同时,也曾发现自学也有着自己的优点,那就是与学校学习相比,自学在两点上是有明显优势的:凡自学者都是自愿学习的,有自觉主动的态度;自学者追求对学习内容的掌握而不在分数和评价,持真懂真会的标准。而这两点,既是特有的优势,恐怕也是在任何学习方式中都应该去努力追求和秉持的一种主观性。然而,当我走进中国艺术研究院这座学术殿堂,身处具有着极佳客观条件的学习环境中,仍然还应该强调自学吗?
一开始,我还只是以谨遵师嘱的态度,去自我设计如何充分利用身边的学术环境。艺术研究院的艺术相关学术资料之丰可谓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院里就有一个很大的资料馆,还有一个极其专业的报刊资料室(当时的管理人员绝对就是专家,你提出需要什么资料,他们竟然可以快速提供一系列不同报刊近期发表的相关信息和文章,让人感激的同时还大为敬服),另有一个藏丰而管严的音像资料室,戏曲研究所还有一个自己独立管理的资料室,专业藏书极广。记得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没日没夜,把所有能够找到的戏曲音乐理论著作全部读了一遍。读后的感觉是心里亮了:这是一片怎样的田地,有多少人曾经在此耕耘,他们各自的贡献怎样,所耕土地收获如何,哪些土地虽有耕种却并未充分,还有哪些尚未耕种,一一展示于眼前。那真是一个极好的读书年代,所有同学在经历了十年“文革”之后,都像是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吮吸着学术的甘露。记得那时研究生部一栋楼里整天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大家都在埋头读书,除了吃饭的时间、外出观摩的路上才会有相互热切的交流,平时则忙到了舍不得说话的地步,所以我曾把这段难忘的经历称作是“甜蜜的孤独”。
正是在这样一次次的自学、自思、自悟、自得的体验积累中,特别是先生在学术上从不直接给出结论答案、却是细致的关切和引领下,我逐渐领悟了:自学,绝不只是关乎学习的一种方法。更重要的是,人欲成才,必须具有自学的精神与能力。
过去只知道一个人能否成才,是与自己的志趣和执着相关,所以从中学时便把杨昌济先生(毛泽东的老师与岳父)的一句话“有不可夺之志,则为无不成矣”抄录在日记扉页,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后来才更明白,除去立志以外,自学的精神与能力是至关重要的。我的理解大体有三:
其一,人非生而知之,所有的知识和解决问题的能力都要来自于学习。人生漫长,面对的问题与时更新,故学习也必然是终身的,但从学校所能获得的知识在一生中实在是占比太小,自学便是人生中的大事。
其二,具有自学的精神和能力者,才会有不竭的学习动力、自我设计的追求、合理的学习方法。
其三,学习的最高境界当为悟性,而非对知识的储纳。这是一种可以由此及彼、触类旁通、辨伪存真乃至是心神飞荡的卓越思维能力,它需要知识积累但又绝非是通过简单地知识叠加、更不是仅凭知识灌输所能获得,而必须是在彻底开启独立心灵的自学、自悟、自我放飞中来形成真正的智慧顿悟。
注重思维而非知识的教育方式
先生在引领我步入学术生涯之时,不重传授知识,而在培植一种思维方式。因此,在所有与我交流的过程中,从来不取上课的方式,而取科研的引领与对谈。
这看起来只是方法上的不同,其实却有本质上的差异。因为上课是传授基本的、系统的专业知识,是对已知学术成果的传递;而科研则是着眼于未知问题的解决所展开的探索过程,通过这个过程可以培植起一种捕捉问题、思考问题,辨认知识、消化知识、驾驭知识,因知识而成长并解决问题的学术思维。
其实,先生于我不取上课方式并非不重视上课,相反她除了叮嘱我认真上好戏曲研究所规定的课程之外,还特意推荐安排我去音乐研究所选修课程,同音乐系的同学一起上课,甚至还默默地同音研所的先生沟通,细致了解我的学习情况。当听到他们说我听得格外有兴趣、有收获时,她分外欣慰。但是,她自己却是一意抓住学术引领的根本。
我从入学后第一次见先生面,她就与我谈学术研究,直到最后毕业论文的完成,她始终是围绕着科研的核心来进行着学术的引领。她完全不像今天常见的导师自己抓项目然后带着学生干,相反是充分开掘并尊重我个人根据自身条件、积累、兴趣、研究对象的价值所做的选择,跟着我从头至尾一起进行研究的推进和深入,从中来实现使我逐渐走向成熟的指导和推动。甚至她还表示,如果是我们都不够熟悉的东西,她愿意与我一起来做,让我备受感动。
我当时确定的课题是“论谭鑫培的唱腔艺术”。但在整个研究生教育的过程中,先生与我广泛交流的内容却包括:研究课题应该分析其价值与难点;谭腔研究不能仅作技术分析,而要深入进行理论研究;观点应来自于材料与事实及其研究而不靠推测,故对科研资料要紧盯不放,力争多做;如何分析材料和运用材料;科研中的阅读和思考方式;多次听我汇报学习心得,谈我所写的各类文稿,探讨其中的问题;就我们共同关注的问题展开全面理论探讨;推荐并安排我专访一些对谭派艺术有研究、深具独到心得的各类专家,比如首都医科大学教授、京剧研究家刘曾复,浙江京剧团的陈大,中国京剧院的邹功甫,对皮黄声腔有研究的湖北和安徽学者如管枞、王俊、赵斐、黄源淮、曾彩麟等,还有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的潘仲甫、屠楚材、吴春礼……
1984年,萧晴先生的讲课照
可以说,先生对我的学术引领,虽有对论文的具体指导,比如从确定题目到具体的写作,直至对论文的修改,她都密密麻麻地书写过极为工整的修改意见,但更是在整个过程之中以开阔而深入的学术思考,引领我去建立学术思维、真正踏上科研道路。
在我看来,这恰是真正的“传道”,而这个“道”,也就是辨认良好学术之途的认路能力。
在这条科研道路上,应学会不为功利所累地发现问题、关注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不断形成学术推进的动力和新的聚焦,以切实提升学术的有效性。努力保持恒久的求知欲,对学术的包容性,保持对已知的挑战和对未知的渴望,并且建立起良好的学术态度、价值观念和学术品格。
在这条科研道路上,要逐渐学会从站在前辈学术之肩去“照着讲”,到把原有学术尚未讲清的东西进一步讲明讲透,从而体现出精神承续中学术推进的“接着讲”,再到努力构建自己的学术思维及理论框架,开拓新的学术领域的“自己讲”。
在这条科研道路上,还要学会把握学术研究所应追求的目标,即:学术的创新和切实推进,论证严谨和扎实的力量,理论的深度和容量。
所以在我看来,传道,比起传授知识技能的授业,以及解决知识困惑的解惑来说,显然是重要得多了。
举轻若重、厚植学力的学术态度
在我整个论文写作过程中,先生的教导还让我深切感受到:做事不要举重若轻,相反却应该举轻若重。举重若轻只能是旁观者的感觉与评价,而无关自己耕耘中应持的举轻若重、厚植学力的态度。当然,这都不是先生的口头训诲,而是其言传身教的结果。
我的论文是研究谭鑫培这位京剧宗师的唱腔艺术,先生在指导过程中广泛表达了各种意见:中西结合,打好音乐理论基础;搞好戏曲音乐理论扎实的基本功;既要建立对戏曲音乐的宏观认识又要钻研一至几个剧种音乐;学会从声腔系统把握剧种音乐,抓住一个系统可以带出一片,同时进行系统内的比较;既研究戏曲音乐发展历史,又关注其发展走向;研究一代京剧宗师的唱腔,就应对整个京剧唱腔有完整了解,必听京剧不同时期、不同行当的唱片录音,对资料馆所有京剧曲谱做出卡片;重视皮黄腔源流资料的搜集和研究;谭鑫培身处中国近代社会而应学习近代史;摸索戏曲音乐的戏剧性发展脉络;了解戏曲唱腔中腔词关系的一般和特殊处理方式;从“无腔不事谭”现象深入到戏曲流派的创造与发展一般规律认知,包括特意安排我参加“全国皮黄声腔学术研讨会”,结识了一大批全国的学者,我还在闭幕大会上作了发言;还带我一起参加中国音协举办的民族声乐艺术研讨和表演活动……把一个课题研究的底盘尽量做大。
我清楚地记得,入学不久的一次见面中,先生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是一个开创性的事业。”这就是郑重地告诉我,从事这一学术研究所背负的该是怎样的一份“重”,自己所做的每一项具体工作都与这个“重”是联系在一起的。她还仔细叮嘱我要手勤、眼勤、脑勤,要做有心人,看到东西就要挖,有了收获也要记,哪怕是一闪念,也要多记、多积累。我正是从那时开始,看戏必做观摩笔记,一直坚持了数十年,也养成了长期以来记录自己“学术随思”的习惯。
萧晴先生在授课
更大的推动,是促使我思考从事学术研究应该具有怎样合理的知识结构。在我看来,戏曲音乐理论研究自然是一种音乐的研究;它又是用文字来表达的学术工作;研究对象形成发展于中国独特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中;对其研究又不可停留于表层现象分析而应从对象的本质高度来进行把握;尤其还应该将其置于戏曲这个综合艺术之中,并且具有最为直觉的感知与把握。因此,这一专业合理的、也是最佳的知识结构应该是读音乐、中文、历史、哲学四个本科再加上较为充分地在戏曲综合艺术中的音乐实践体验。这样的知识结构,谁也给不了自己,只能是自我设计,一时虽不能至,但应心向往之,做终生的修炼。
举轻若重,厚植学力,是能把学术做出色,至少是做扎实的基本方式。我们往往只看到一些出色的学者是如何地敏锐深刻、学术高卓,基本学理一通百通,涉足各类领域都似乎能够事半功倍,但实际背后无不是具有惊人的阅读量、广阔的学术视野、高速运转的节奏、深究不放的思考程度与刻苦严谨的学术作风。记得当年读书时,我的那批同学中有的就早已在专业期刊发文甚至出书,有的可以直接英文书写送China Daily发表,有的已在高校兼课,有的甚至在考研前就能把一本学术专著全文背诵下来……我看到更多的,是他们的刻苦和勤奋,而我这样一只“笨鸟”更应该争取先飞、多飞。
举轻若重,厚植学力,可以让我们切实懂得,真正有质量的学术成果,一定是建立于庞大的基座之上的。这个基座,有研究者深刻的世界观、人生观,有广博的知识结构,有丰富的阅历,一定还有每一次的精心付出。呈现于世的成果永远只是浮于水面上的冰山一角,而藏于水下不为人知的,则是举轻若重的储备与投入。这两者之间的比例越大,成果则越出色。
照亮心灵的精神动力
回想先生对我的学术引领,心里暖暖的。上述的这些教诲,我是深刻于心的,虽然还做得不够好,但已是终生受益。转眼间,在先生身边读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将近40年,可有些事情却很难忘却。
记得有一次见面,先生对我依然是切实的学术指导和亲切的日常问谈,结束之后却特意留我在家里吃饭,说是简单点儿,北京最有名的就是涮羊肉了,就吃涮羊肉吧。其实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羊肉,虽然当时很不习惯,几乎是靠着浓味的调料裹着羊肉整吞下去的,但我这个南方人竟然从此就开始吃涮羊肉了,而且后来还能辨认出不同地区羊肉味道的好坏。现在回想起来,这几乎成了自己学术生涯的一个象征:从懵懂无知、生涩艰难,到逐渐地适应,并能体悟其中的滋味。
还有一次携妻女去拜望老师,她竟然早就细心地买了一个漂亮的布娃娃,送给了我的小女儿。而我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学生却从来没有送过任何东西给导师,连起码的礼尚往来都没有。
毕业的时候,先生特意送了我一支英雄牌金笔,这在当时国内生产的钢笔中是最好的了,我至今珍藏着。我深知,先生这是用行为默默表达着一种殷殷嘱托和期待:多写文章,写好文章。这成了我终身难忘的一种前进动力。
当我后来陆续发表了一些作品,先生都表达了莫大的欣喜和鼓励,认为我们是赶上了好时代,不搞政治运动了,要珍惜时间,多做学问。
我每次来北京看她时,她都非常高兴,虽然高龄,但总是滔滔不绝,可以谈上两三个小时,每次都让我担心不要影响了她的健康。先生变得愈加慈爱了,对我的工作十分关心和期待,还常在家里准备丰盛的餐食来招待我。而最让我难堪的是有一次她搬家到很远的地方,我来北京开会,只有一个晚上的空档,准备去看望先生。晚饭后,一位同学自告奋勇开车送我过去,谁知他路不熟,车子开错了地方,而且还迷了路,最后没能去成,竟让先生空等了一回,我只能在电话中向她致歉并作简单汇报,真让我痛悔不已。
近年来,先生搬到了老年公寓,仍然带去了大量书籍资料,继续做着她的学术研究工作。每次去看望她,虽已百岁的高龄,却依然健朗,精神饱满,声音宏亮,思维极其清晰,令人欣喜。我总是怕她过于疲劳,不敢耽搁时间过长,却是每每从先生那里获得精神动力。
近年我在主编《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的音乐分支,其中开出了一些有关先生的人物和著作条目,她都表示自己没有多少贡献,不要上这些条目,更不要虚浮地溢美,一定要实事求是。这些话语让人十分动容。
先生于我,就像是一束温暖而明亮的光照。学术之路终究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去走,但这束光照,却不仅照亮了我具有明确方向的学术起步的足迹,更照亮了我的心灵与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