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重用藩将”原因新探
2020-05-07王振辉
王振辉
摘 要: 隋唐时期皇权渐趋稳定,扭转魏晋以来门阀大组对皇权的压制成了历史发展的必然,由此产生的科举制度使得文官集团的力量不断扩大,“关陇贵族”在接连的打击下不断走向衰败,“出将入相”的局面被“文武分途”现象替代,加之东北边地复杂的社会和民族状况,“重用藩将”的策略成为唐朝的一种必然选择;但是随着当时“外重内轻”的局面的不断发展,执政者没有处理好对藩将的制约,最终导致“安史之乱”,这一策略成为李林甫为人诟病的一大污点。
关键词: 李林甫 关陇贵族 文武分途 藩将
“安史之乱”是公认的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至于此次变乱的祸根,《旧唐书·李林甫传》云:“(天宝十一载)国家武德、贞观已来……亦不专委大将之任,多以重臣领使以制之……林甫固位,志欲杜出将入相之源,尝奏曰:‘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有勇,寒族即无党援。帝以为然……然而禄山竟为乱阶,由专得大将之任故也。”①(3239)据此,学者大多认为李林甫出于巩固自身权利的需要,令藩将专权,最终酿成“安史之亂”。但是当笔者阅读过相关的史料,抱着一种“理解之同情”的态度重新审视这一历史事件时,产生了一些新的认识。接下来本文将就科举制度产生的影响和唐代藩将的重用两个角度对该问题做一些论证和阐释。
一、科举制度与“文武分途”
科举制度创制于隋朝,在唐代时成为统治阶级用人取士最主要的途径。武则天统治时期,为了打击“关陇集团”大规模的开科取士,最终改变了李唐前期狭隘的“关中本位政策”,使全国各地的人才都能够加入帝国的官僚队伍之中。武周时期大开科举对中古史造成的影响之大,陈寅恪已经做过精彩的论述②(202),笔者在此需要指出的是,进士科的发展造成文官集团的扩大和贵族集团的衰落,彻底改变了北朝以来“出将入相”的格局。李林甫提出的“专用大将”是朝廷面对当时这种现象的一种应对策略。
“关陇集团”是李唐建国阶段所依靠的力量,尤其是李唐皇室和“关陇贵族”同出一源,彼此之间存在非常密切的关系。在传统的帝制社会当中,这样一个依靠军事力量起家的庞大贵族集团,在一个王朝的建国创业阶段无疑是君主必须倚靠的力量,但是一旦社会局势稳定了下来,它就必然会成为皇权极大的威胁。唐高宗时期发生的“废王立武”事件,与其说是武则天为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实施的阴谋,不如说是说唐高宗为了彻底摆脱“关陇贵族集团”对皇权的威胁而借机进行的一次反击,武周时期大开科举只是对这一政治路线的发展和延续[7]。
科举制度的兴盛之所以能够达到“文武分途”的效果,与这一制度的考试内容有很大的关系。唐高宗时期对明经、进士科进行了进一步的规范,唐高宗永隆二年有一道诏书:“自今已后,考功试人,明经试帖……进士试杂文两首,识文律者,然后并令试策,仍严加捉搦。”③(161)这封诏书强调进士科要重视辞赋,以文章的质量来取士用人。随着科举制度的发展,进士科在唐代的地位越发重要,以至于“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焉”④(4868)。到了唐玄宗时期,这种状况更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封氏见闻录》载:“玄宗时,士子殷盛,每岁进士至省者,常不减千余人。”⑤(16)由于进士科重视“辞赋”和“文墨”的特点,它在选人用人上天然地就把那批能征善战而不通文墨的武夫排除在外了。笔者甚至认为,科举制创制的主要目的除了用以拓宽统治阶层吸收人才的渠道之外,封建君主更希望利用这种制度来抑制以军事力量起家的贵族集团。《隋书·炀帝纪》载:“自三方未一,四海交争,不遑文教,唯尚武功……,自今以后,诸授勋官者,并不得回授文武职事……若吏部辄拟用者,御史即宜纠弹。”⑥(83)
政治局势稳定之后,手握兵权且门望崇高的“勇夫”成了皇权最大的忌惮,魏晋南北朝数百年以来门阀贵族对皇权压制的局面到了这个时候必须得到扭转,皇权在这个历史关头必须采取行动得到伸张。隋炀帝时期就已经注意并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问题,科举制度创设于隋朝恐怕不是偶然的,它从一开始就肩负着皇权和时代赋予它的实现“文武分途”和打击贵族的使命。进士科在唐玄宗时期的兴盛,直接影响到开天时期政府的用人结构,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中记载的宰相出身等资料,我们可以更好地体会到“文武分途”在开天时期的状况。
在上述唐玄宗任用的二十六位宰相之中,有十九人是通过科举入仕。可以确定,经过武周到开天近百年的发展演变,唐帝国通过科举制度已经形成了比较完备的文官集团,开国初期所依靠的军事贵族摇身一变为文官集团的一分子,往日“出将入相”的局面彻底终结,这就势必造成唐朝对事关国家安全的国防要倚仗另外一套系统,那就是“藩将”。
二、东北边地情况的复杂和藩将的重用
安禄山的叛变是从东北边地发起,考察当时唐帝国河北道地缘关系的大致情况,可以帮助我们在历史纷繁复杂的各种偶然因素中发现一些确定性的因素。关于河北道的社会情况,很多学者做过比较系统的研究。陈寅恪先生指出,开天时期北方少数民族大量地涌入河北地区,造成这个地方严重的“胡化”;“昭武九姓”在隋唐鼎革之际随着突厥势力的扩张而不断向河北一代迁徙,最终使唐帝国的东北边地变成了一块与中原、关中地区文化特质迥异的区域②(209-218)。笔者认为,河北道地处唐帝国的东北边陲,不仅内部民族、文化关系比较复杂,而且长期需要面对和奚、契丹、室韦等“东北诸夷”势力的骚扰,应对这样的一种复杂局面,必须采取“以夷制夷”的羁縻手段才能有成效,能够主持这一方大局的人物,必然是在军事行政方面拥有极高才能的人。
武周至开元时期,唐廷派遣了不少大将主持东北的边务,几乎所有人的表现都不能使东北问题得到很好的解决,直到张守珪调任河北,局面才发生了变化。“张守珪,陕州河北人也。初以战功授平乐府别驾,从郭虔瓘于北庭镇……及贼败,守珪以功特加游击将军,再转幽州良社府果毅……守珪后累转左金吾员外将军,为建康军使……十五年……以守珪为瓜州刺史、墨离军使,领余众修筑州城……明年,迁鄯州都督,仍充陇右节度……二十一年,转幽州长史、兼御史中丞、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俄又加河北采访处置使”⑧(3193)。张守珪是唐朝开天时期平定东北契丹、奚叛乱的关键人物,从他的履历记载来看,他在调任河北之前已经有了非常丰富的军事和行政工作经验,可以说是久经沙场,能力超群,在当时也是相当难得的将才。朝廷后来派他去管理河北,也是出于对他的能力的信任。
事实证明这次对东北边地所做的人事安排是正确的。同书同卷载:“二十一年,转幽州长史、兼御史中丞、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俄又加河北采访处置使。先是,契丹及奚连年为边患……及守珪到官,频出击之,每战皆捷……传屈剌、可突干等首于东都,枭于天津桥之南……二十三年春,守珪诣东都献捷……上赋诗以褒美之……仍诏于幽州立碑以纪功赏。”⑧(3194)张守珪以不世出的军事才能一举平定了契丹和奚的连年边患,玄宗皇帝龙心大悦,对他礼遇之至,这恰恰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武周以来的东北边地局势早已经成为唐廷的一块心病,如今一朝大获全胜,当政者当然欢心雀跃,喜笑颜开。更重要的是,张守珪曾经收安禄山为养子,以玄宗对张守珪的倚重,加上安禄山为人的狡黠,这或许是安禄山能够崛起的一个很重要的条件。《旧唐书·安禄山传》云:“(开元二十年)祿山盗羊事觉,守珪剥坐,欲棒杀之,大呼曰:“大夫不欲灭两蕃耶?何为打杀禄山!”……以骁勇闻,遂养为子。”⑨(5367)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断定,唐朝东北边地的情况在开天时期已经非常复杂,能够应对这种局面的人物在唐朝中央所能委派的将领之中已经是凤毛麟角,后来安禄山上书请求“蕃将三十二人代汉将,帝许之”,恐怕也是唐中央当时一种顺应时势必须做出的战略选择。
三、李相的得失
陈寅恪先生在提出后世对待古人应抱有一种“理解之同情”的态度,李林甫作为一位关键的历史人物,我们对他的研究和认识就更应该保持慎重的态度。通过上文的论述,一方面国内形势因为科举的发展改变了原来关陇贵族“出将入相”的局面。另一方面东北边地的复杂情况,对将领的素质要求很高。客观地讲,李林甫所说“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反映的确实是当时的实际情况。面对人事上如此巨大的调整,玄宗皇帝“以为然”的态度也反映出这种选择是适应当初的客观形势不得已的选择。但是李林甫作为宰相,他的建议只是部分符合了当时的情形,却没有防范这一策略会产生的负面影响,这不得不说是他重用藩将的一大失误。
“关陇集团”的崩溃导致唐朝“内重外轻”的局面发生改变。开天时期,唐玄宗出于开边的需要进一步将主要的军事力量布局在北方边境,导致关中地区的武装防御力量相对来说非常薄弱⑩(135-140)。面对这种局势,边地将领手握大权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东北边地远离中央,不仅在用人上应该慎之又慎,整体的政策设计上更应该对其加强制约才对。李林甫重用蕃将虽然是他应对当时局面所采取的一种策略,但他的失误却给“安史之乱”埋下了祸根,甚至影响到了整个唐朝后期和宋代的边疆战略。也难怪后世史家会将李林甫重用藩将的这一做法说成是出于一己私利的祸国殃民的举动。
注释:
①[后晋]刘昫,撰.旧唐书:卷一百六[M]//李林甫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
②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③[清]董诰,编.全唐文:卷十三[M]//严考试明经进士诏:第01部.北京:中华书局,1983.
④全唐文:卷四百七十六[M]//词科论:第05部.北京:中华书局,1986.
⑤[唐]封演,撰.赵贞信,校注.封氏见闻记校注: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2005.
⑥[唐]魏征,撰.隋书:卷四[M].炀帝下.北京:中华书局,1973.
⑦出于研究主题的需要,本表仅列举李林甫之前宰相情况.
⑧[后晋]刘昫,撰.旧唐书:卷一百三[M]//张守珪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
⑨[后晋]刘昫,撰.旧唐书:卷二百[M]//安禄山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
⑩李鸿宾.唐朝的地缘政治与族群关系[J].人文杂志,2011(2).
参考文献:
[1]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北京:三联书店,2015.
[3]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封演,赵贞信,校注.封氏见闻记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5.
[5]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6]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7]李鸿宾.唐朝的地缘政治与族群关系[J].人文杂志,20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