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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

2020-04-29彭志强

延河 2020年4期
关键词:陈氏

彭志强

在内心装下一片山、一江水、一座城,往往缘于一个人。

我首登泰山,就来自弓箭手杜甫和他的《望岳》感召,从此挥之不去。每年,又全因剑客李白《峨眉山月歌》的呼唤,让我拥有了不同季节和不同气象的峨眉山。甚至,哪怕是虚构的人,同样有这种吸力,比如金庸在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塑造的华山派大弟子令狐冲,正是他的独孤九剑把我指引到了华山,至今再也搬不走它。

今年,天全这个小县城,走进我的内心深处,则是人称“大先生”的陈怀炯,以一招“陈氏正骨手法”让我过目难忘。在天全人眼中,他是武医,也是儒医,更是良医,于是大家都称他为大先生。

2019年9月3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之际,习武从医60年的75岁“大先生”陈怀炯获得了一枚印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的纪念章。面对如此意义重大的奖章,如果换一个人,可能至少会在微信朋友圈晒一下,以示纪念。大先生的手机几乎很单纯地用来打接电话,他选择了珍藏在柜子里,仿佛喜悦只是属于领到纪念章那一刻。放下荣誉,他照常走进病房,继续他退而不休的工作,抬手,施展他的“陈氏正骨手法”,纠正错位的骨头。只要求医问药的病人没有散去,大先生的手便停不下来。“其实,我就是一个医生。其他工作也干不了,我就喜欢做医生。只要有病人,我就不能下班。只要不倒下,我就会一直在中医这个岗位上干下去。”

相貌朴实,说话实在,满头银发的大先生,究竟是怎样一个奇人?

从天全辐射川藏等多地的病友圈,坊间流传的大先生,俨然已是神一样的存在。不少被他医好伤痛的藏族同胞,甚至说,大先生,其实就是看得见的活佛,医德高尚、医术精湛的活菩萨。

当我走近他身边,参与他的生活,又分明感觉这位大先生更像一个很好说话的邻家大爷。唯有在正骨救人之际,拒绝闲谈的他才是深藏不露的外家高手。而他所谓的“大”,在我看來,并非简单的排行老大或者年龄最大,而是他的眼界大,胸怀大,格局大。

一、野花的骨感

天全,是位于二郎山东麓的一座边城。下雨,空气清新。不下雨,空气也清新。

天全建县,始于西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司马相如受命略定西南,斯榆之君请为内臣,以故徙都(今天全县始阳镇)置徙县。史书记载的“天全”二字,可能最早见于元代司治设始阳的天全招讨司。它以天全州的名字存世,则是清代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改土归流而置,州治就在如今的天全县城中心的城厢镇,隶雅州府。民国二年(公元1913年),天全州改名为天全县,县名从此沿用至今。

何为天全?当然不是字面上的上天成全。有《天全州志》记载,说天全境内有座山叫天全山,此山多雨,在远古恰好立于大小漏天之间,当地人俗称“天漏”。因是天漏,易漏为全,故名天全,意为以缺补全,期望圆满吉祥。其实,天全多雨的背后往往暗藏着泥石流的危险,还真不是老天垂爱,护它周全。

天全,容易让人忽略,在于它并非雨城雅安的中心城区,也非碧峰峡之类的热门景区,就是雅安市西北方向的小县城。年少时,我曾两次去康定,途径横贯天全全境的川藏公路,要是无雨或者微雨,司机必会在距离天全县城以西50公里外的二郎山某段盘山公路停车驻留,不是找饭吃,而是让全车人一起下车打望一下这个千里川藏线第一道咽喉险关,感受悬崖峭壁之险与飞瀑流泉之美。横卧于天全河畔的天全县城,这么多年恍若寂静的远方,总是与我擦肩而过。直到今年夏天,朋友带我去探访一位他们称为大先生的武医陈怀炯,我才真正走进天全,进而把天全存放于心。

说来也怪,车过雅安还是微雨,进入天全便是霹雳大雨,与我劈头相遇。果真是“天漏”的核心地带。雨一直下,从傍晚到入睡,我枕在枕头上的梦似乎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当晚,没有与75岁高龄的大先生相见,是因为他习惯了早睡早起,而我赶到天全已是天黑。

第二天清晨,天全的天空给我的感觉是被雨水刷亮。而我则是被含着露珠的草木清香唤醒。预设凌晨六点起床的闹铃,成为多余的摆设。

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便是天晴。成捆成捆的云朵,堆砌在半空中,像是阳光赶早搬运而来,给天全一个明媚的夏日。远处的二郎山,依旧被重重浓雾紧锁,相机和眼睛都望不到尽头。

当我把目光移送至窗外的近处,马路边的野花顶着晶莹的露珠,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这些野花,有的花蕊已经凌乱,有的甚至连着茎歪斜着脖子。不过,它们并没有彻底倒下,只要随风一扬,又充满了生机,生发出阵阵清新的花香。

这样的场景,我在蒙顶山的半山腰也见过。只是隐藏在蒙顶山茶树下的野花,多了一层庇护。

天全的野花,尤其是天全县城的野花,就在马路边野蛮生长,要么直面于骄阳,要么全身心与雨水较劲,一副不服输的样子,煞是抢眼。似乎只有轻柔的风,才是与它们相扶到老的最佳伴侣。

这些天全的野花,有时会让我恍惚一下,像是一个个天全人,遇雨,总是习以为常的淡定神色。他们黑黝黝的脸庞,恨不得没收所有的阳光。不论是出租车司机,还是扫街的大爷大妈,只要一提到“大先生”陈怀炯,即使是下雨天,脸上也会绽放出阳光一样的暖暖光芒。

二、眼力与指力

我怀疑就是这些在雨水中骨折的野花,把我急切地指引到了天全县城这家中医医院。因为我要拜访的这个奇人,就是医治骨折病人的武学外家高手——“大先生”陈怀炯。

还不到清晨六点半,这里已围满了拄着拐杖的人、缠着纱布的人。这些人有老有小,面孔有黄有白还有高原红,来自四面八方,因身患骨折之症,都盼着大先生救治。在他们眼里,能在天全护他们周全的人,便是他们口中的大先生,精于家传武学“陈氏正骨手法”的陈怀炯。

把脉,问诊,正骨,推拿,敷药……这些医治手法,或许传统的骨科医生都会。通过大先生过手一遍,我会发现有些不一样,感知到什么叫传统武学。

正骨治病之前,大先生的眼睛很大,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透射着力道刚猛的光,就像雨过天晴那道强光,可以刮开乌云的强光。什么炯炯有神、精神矍铄这些词语,用到同样白发苍苍的陈怀炯身上,显得有些浅薄。与大先生的目光对视,我会担心某块骨头被他看穿,曾有骨折的旧疾。

惟有端着茶杯饮茶时,大先生眼中的强光才会暗淡下来,变得柔和一些。要是找到机会茶聊,与他近距离相处,大先生便与邻家老人一样很有亲和力,看不出是练家子。

若是在病人骨折处展露“陈氏正骨手法”,他那皮包骨的手指就更加与众不同了,一会儿柔如膏药滑过皮肤,一会儿刚如钢钉撬开铁链,虽无武侠小说形容的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功,或者伸手带来响风的硬功,但在手起骨响之间确有外家功夫底子,只是这手法并非用来伤人,而是正骨救人。

有时,从病人背部传出啪啪啪的声响,充斥整个病房,我会联想起咏春拳高手叶问,在木柱上练掌的电影画面。大先生的推拿,不论是掌心还是指尖用力,皆贯穿着柔中带刚的外家功夫。这是陈氏一族跨度五代人的武医绝技。陈怀炯就因擅治开放性骨折、多段骨折、复合骨折、骨不愈合、延迟愈合、多种筋伤等疑难杂症,治愈了太多心急如焚的病人,而被当地人尊称为“大先生”。

每次看大先生开具处方,他的笔下会有一种行云流水的字,力透纸背。这些带着古意的字,往往是通过中锋运笔,泼墨于纸上,寄情于线条,雄浑峻拔,又不失飘逸洒脱。特别是旋转的弯钩,斑驳而苍劲。从字的线条可见,大先生的腕力和他的另一种指力,也倾注了武学功底。此时,大先生就是一个隐匿于医院的书法家。通看其处方,如同观赏一幅书法作品。

大先生说,在工作之余,他就好这一口书法艺术。早在学徒时代,他学书法,便开始领会恩师将武学与书法融会贯通的运笔姿势与指力去向。如今年纪大了,基本上不怎么再练武功,工作之余多是在家里坚持勤习书法与绘画,修身养性。虽然身为天全县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并且多次获得书法赛事一等奖,大先生仍然认为,书无止境,既要遵循古法,也要创新,化出自己的风骨与逸气。

不过,对于给病人开处方,精于行书的大先生反对把字写得过于“潇洒”。因为看病的人经常排成长龙,每个人都是带着焦灼的心情而来,如果处方上的字看不清楚,病人反而会以为他“不在最佳状态”。为了让病人安心,大先生经常会选择用行楷书写便签,力求每一个字都能一眼认识。如同熟人见熟人一样,不能给人陌生感,否则就有疏离感,难以取信于人。

于是,大先生这些处方上的字便会藏锋,把一个书法家的狂放一面隐藏起来,也把一个武术家的铮铮铁骨藏匿起来。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大先生的为人处世哲学里,他会把前半句的“外行看热闹”改成“外行看明白”。

三、武学融医学

在天全县城这家中医医院,“大先生”陈怀炯和他的兄弟陈怀斌曾先后担任院长,均是传承于陈氏骨科第三代传人陈和义(1914—1968)的武学和医学,因擅长“陈氏正骨手法”,救治过数以万计的骨科病人,分别被誉为“大先生”“三先生”。

其实,将武学融入医学之前,陈氏一族只是普通的医生。追根溯源,“大先生”陈怀炯的先祖还是湖北人,于清代初期“湖广填四川”大移民浪潮中迁移到四川,先是客居于今四川夹江县行医、经商,后来把生意做到雅安后才定居于今四川天全县。陈氏一族行医因此至今已达200余年。入川后,川人尚武,走南闯北做药材生意的陈家人,师从峨眉派僧门,学武功,护家族。可是学武难免受伤,又必须及时治伤,陈氏入川后第十三代祖、陈氏骨科第一代传人陈寅七便逐渐将峨眉武学和中医正骨相融,武医结合,开创家传武学中“陈氏正骨手法”,接骨续筋,自制膏药。原本只是自救,后来用于救人,福泽乡里邻舍,陈寅七从此开启了陈氏一族的武医之路。

此路传承至陈怀炯的伯父、陈怀斌的父亲陈和义,他系统总结并初步形成了传承至今的陈氏中医骨伤理法方药体系轮廓,成为名噪一时的武医。自幼失祜的“大先生”陈怀炯就在这样的武医世家成长,跟随伯父陈和义一起习武、学医、打杂、出诊,并在1959年15岁那年成为陈氏骨科的第四代传人,继承陈氏武医衣钵。陈氏家族的二弟陈怀浦、三弟陈怀斌,也先后因武行医成为陈氏骨科第四代武医传承人。

六十年武医生涯,弹指间一笑而过,身为“陈氏中医骨傷”流派当代掌门人的陈怀炯,实则已经退休十五年,尽管其子陈若雷如今也接任了天全这家中医医院院长,他的生活仍然没有改变,一直是每天凌晨六点赶到医院上班,乐于病人们喊他一声大先生。

“我这一手功夫,停不下来……”

“我享受不来什么清福。从小就是这样,要是让我不看病了,我还真不知道一天该干什么事。”

陈怀炯如此无奈地向我解释他退而不休的“退休生活”。己亥年刚刚退休的三弟陈怀斌也是这样,退休后跟大哥一样,在这家医院各自有一个诊病房间,以满足各地慕名而来找他们看病的骨折病人。

“大先生和三先生堪称镇院之宝。整个医院,就数他们的门诊病人最多。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叔父,我当然想他们颐养天年。可是他们就把这里当家,而且坚持每年365天都不休息,我也拿他们没办法。哎!”现任天全县中医医院院长陈若雷脱口而出这些话,脸色略显凝重。因为常年劳累,陈怀炯已患有高血压、肠胃炎等疾病,曾经还被查出胃出血。

“大先生和三先生那个时代没有读书压力,从小学的就是站桩、打沙袋等习武之道,三十而立那年便是令人敬仰的一代武医。我们这代人小时候基本上都不学武了,就是单纯的读书和学医,难成武医。我是乐意他们还能留在医院将陈氏武学和中医正骨绝活传承下去。唯一担心的是他们的身体。”陪同我探访大先生的天全县卫健局局长介绍说。

四、五角与一元

从15岁坐堂行医开始,陈怀炯有长达16年时间都是蜗居于诊所,延续陈氏骨科的医者仁心:贫穷百姓来看病免费,富贵人家来求治则收费。

这种情怀起源于陈怀炯和陈怀斌的大爷爷陈治策。他是陈氏骨科第二代传人,在解放前开诊所明确了一条后来载誉川西的陈氏行医之道,恪守仁爱睦邻的祖训,给贫困老百姓治病不收费,只对有身份有地位的富人收费或以粮食作为诊金。历史地理学家任乃强所著《民国川边游踪之天芦宝札记》一书,简述过陈氏祖上的武功,点赞过陈治策的医术,颂其倡种药材牛膝之功。

这种仁爱之心升华于1975年。为了给骨科病人提供更好的医治环境,惠及更多从外地来此看病的老百姓,陈怀炯以陈氏骨科第四代掌门人之命,将私人诊所交给了集体,建立了集体所有制的城关镇卫生所,又于1978年改名城关镇外科医院。1980年,当地政府在天全县城中心重新选址扩建,建起了如今的天全县中医医院。从私人诊所到全民所有制医院,陈怀炯再次定下一条铁规:不论物价怎么上涨,所有来此看病的病人,挂号费一律五角钱。这条规定坚持了28年。

“这不是沽名钓誉,而是他有一颗侠客心肠,就是要让更多的老百姓看得起病。这28年间,其实有很多领导和同事建议他适当提高挂号费,他都一直不松口。公立医院施行药品零差价销售,许多人强烈建议将挂号费由1元提升为3元。大先生还是不同意,而且一直坚持个人出诊不收诊查费(医院维持运转收的手术费和治疗费例外)。直到2005年医院引进信息化收费系统,新收费系统运行增加了医院很多投入,他才同意将五角挂号费提高至一元。”郑智力说,像“大先生”陈怀炯这种比专家还专家的资深武医,挂号费收个六七十元都很正常,但是由于大先生的一再坚持,整个医院的挂号费至今皆是一元钱。

长达28年的五角钱挂号费,运行14年的“一元专家门诊”挂号费,让“大先生”陈怀炯和这家平民医院的口碑广为流传,骨科病人不仅从天全辐射四川多地,还波及云南、西藏、青海等地。

一方面是减轻病人的经济负担,一方面是医院开支的日常负担,夹在中间的大先生不论是担任院长还是退休后担任专家医生都感觉不难,这是因为他有另一手不同于老顽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功夫。从诊所改制为医院的四十年来,大先生将武学和医学融会贯通,不断钻研发明廉价却可薄利多销的中药,包括独创各种丹、膏、散、丸。其中,大先生从武学经验研发的跌打酒、大力易筋丹、万应膏、骨伤中药制剂等疗效独特,使用率极高,让成千上万的骨折病人重新站立起来。

关于大先生的“一元专家门诊费”,四川作家聂作平曾在2013年冬天体验过。按照聂作平后来讲述的故事,那是一次神奇的诊断。当时,长期伏案写作的聂作平患了一种坐骨神经痛,托人从一个名医处买来的高价特效药,用了两天依然疼痛不减,另一个天全县的作家李存刚便介绍他去看看“大先生”陈怀炯。

“寒暄罢,大先生为我诊断。照过片吗?我一愣,糟了,没照片,看来今天没法治了。大先生摆手,没照片也不碍事。说罢,伸手在我腰背上一阵摸索,突然按住某一点,我顿时痛得跳起来。大先生说,就是坐骨神经痛。这里是一个痛点,还有这里,这里。转身吩咐李存刚,一会儿到医院拿点药膏,贴贴就行。我老婆在一旁,担心药膏贴不准,大先生便掏出一竿圆珠笔,在我背上细心地划了三个圈。晚上,老婆按图索骥,用薄薄的药膏覆盖三个圈。”聂作平曾在《儒医陈怀炯》一文中如此记述这次求医看病的经过。

最令聂作平惊奇的是,这个大先生手一敲一捏就胜过照片仪器。因为大先生划圈要求贴向三处的三片小药膏,他只贴了两次药,坐骨神经痛就神奇地离他远去。而且每张膏药的价钱仅仅为人民币两元。这,让聂作平最是不可思议,并且难以想象。他因此感慨,在成都,像大先生这种级别的专家,即使是挂号费也得好几十元。

“大先生是一个爽朗而干练的人,虽然至今只见过两面,但我能从他真诚而谦和的笑容中感受到传统精神赋予的儒医气质。”聂作平后来每每谈到大先生,都会说,良医成为久远传说,鱼龙寂寞,江湖冷清,陈怀炯的存在让我们依稀记起有一种古老而执着的精神薪火相传,在民间,在天全。

在民间,大先生像个神奇的传说。而在全国卫生系统,大先生早有多个荣誉加身。自1986年以来,大先生先后获得“全国卫生文明先进工作者”称号、“全国五一先进工作者”奖章等多个先进工作者表彰,1998年又获得国务院特别津贴专家,2006年被评选为“四川省首届十大名中医”。

五、最可爱的人

比聂作平更早体验大先生武医绝技的作家,是魏巍。不过,那时陈怀炯还不叫“大先生”,甚至是魏巍一度怀疑有无真本事的小醫生。

谁是当代最可爱的人?著名作家、首届茅盾文学奖得主魏巍曾写过一篇影响数代人的文章《谁是最可爱的人》。这里的“最可爱的人”,自然是魏巍从朝鲜战场归来写的“解放军”,或者“志愿军”。如果魏巍还活着,续写的“最可爱的人”一定会有与他生命中有过重要交集的武医陈怀炯。因为他,曾让身患骨折的魏巍站了起来。事实上,魏巍还多次给陈怀炯写信致谢,如今这些珍贵手稿就珍藏于陈家。

那是1983年夏天。刚刚凭借长篇小说《东方》荣获首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家魏巍开始了新的创作计划,书名确定为《地球的红飘带》。

魏巍从北京来到天全,就马不停蹄开始采访红四军路过天全的遗址。可是夏季多雨,山路溜滑,他在此次下乡考察途中,脚部不慎受伤,骨折。魏巍当时已是62岁,突然骨折带来的病痛,若不及时救治,必然会中断他的采风创作。陪同考察人员立即想到了陈怀炯。当魏巍被送到天全县中医医院时,陈怀炯用手一摸,立刻说出骨折的位置,并断定是三踝骨折。

手摸,心会,是陈家千锤百炼的诊断手法,也是陈怀炯将武医结合的拿手之道。不过,魏巍并不完全信任陈怀炯,坚持要拍片确认病症。

当时的中医院因为还没有X光机,县里便急忙安排魏巍到县医院拍片。结果片子出来一看,病症和陈怀炯说的丝毫不差。魏巍惊叹地说,神了,神了,治这伤,我认定他了。就是这个认定,陈怀炯和魏巍成了忘年交。

庆幸的是,魏巍在中医院经过陈怀炯精心治疗10多天后,就可以下床活动了。魏巍此次天全之行因为治疗骨伤,和陈怀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事,以及救治过魏巍的陈怀炯,也成为他晚年的一大牵挂。

陈大夫:

我已回北京。日前又拍了一个片子,骨位甚好。现肿已渐消除,正在逐日康复之中。回想在天全的十八天中,不但得到您高明医术的治疗,而且为您热情服务的精神感动。我再一次向您遥致深深的谢意。今寄上拙作《东方》一部留念。请收。祝您在为劳动人民服务中做出更大的贡献!

此致

敬礼!

代问全家好。

魏巍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六日

从天全回到北京不久,魏巍还特意写来感谢信,并随信寄来他的签名版长篇小说《东方》,向陈怀炯致敬。这封信记录了魏巍在天全救治骨伤有十八天。从此,陈怀炯成了魏巍心中难以忘怀的人。

几年之后,魏巍终于完成了部分取材于天全考察内容的新书《地球的红飘带》。该书一出版,他又想起了陈怀炯,却又担心陈怀炯不在天全这家医院工作,便寄来了一封问长问短的信。

陈怀炯同志:

分别数年,不知你现在是否仍在原处。我描写长征的小说《地球的红飘带》已经出版,想给你寄一本去,又怕你不在原处了。

每逢想起在天全时你给我治腿的情形,心里仍怀着深深的谢意。

希望得到你的回音。把通讯处和邮政编码寄来。

此致

敬礼!

魏巍

一九九〇年六月七日

得知陈怀炯还在天全县中医医院上班,魏巍甚是喜悦,于当年7月1日寄出了他的新书,题款是:“怀炯同志:八三年夏我初访长征胜迹,路经天全受挫。承你精心治疗,得以度过困难。甚为感谢。谨以此书留作纪念。祝你在工作中取得更大成就。魏巍一九九〇年七月一日。”

后来,魏巍还给陈怀炯寄过一本签名书《人民作家人民爱》,述说牵挂与问候。

2008年8月24日,魏巍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8岁。从新闻里得知魏巍去世的消息,陈怀炯也是特别牵挂,只因他的身体状况特殊,不习惯坐车,没有去北京送行,这让他此生颇感遗憾。

郑智力说,别看大先生一身武功,如今年纪大了,身体早已不如往昔。“大先生,生在天全,扎根天全,谁都不会想到他今年75岁了却一直没有出川。记得有一次赶时间不得不去雅安开会,他首次坐汽车,就晕了三天,不断呕吐。至此,我们再也不敢轻易安排他外出开会、领奖或者出诊。他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成都,因为晕车,他不喜欢外出,就爱待在天全。”

如今回忆魏巍,陈怀炯心如明镜。“我敬重并永远怀念魏巍先生,在于他写出了《谁是最可爱的人》等感动几代人的作品。至于当年给他治疗骨伤,其实不值一提,这是医者本分。”

六、只要不倒下

雨,又猛然倾盆而至。天全人早已见怪不惊。我却禁不住抬头,打量这片雨雾经常集结的独特天空,天漏之处,为何会有那么多的骨科病人冒雨前来,等候这个被称为“大先生”的陈怀炯。

何为大?肯定不仅仅是他在陈家排行老大,或者年龄最大。应当还有他的内心格局大,大情,大德,大医,大得像骨折病人的天,辽阔无边。

脑海里突然跳出老舍《赵子曰》中的“以小见大”这个词语。我索性把目光聚焦在天全县中医医院的水池里,看看雨水泛滥的池水中成群结伴的红鲤鱼会躲向哪里。这种红鲤鱼在公园里属于很多人闲时投食取乐的宠物。它们在医院的水池里,却是另一种功德存在。因为这是大先生陈怀炯医治过的藏族同胞的心意。他们骨伤康复出院后又专程回到中医院,在水池中放生成群的红鲤鱼,以藏传佛教的方式为他祈福。此刻,它们汇集在池水中的一个角落,似乎在等待天晴,再欢快地游弋。

身后,陈怀炯的诊室,从主诊桌到延伸很远的过道,只要他在,永远是挤满骨伤病人的场景。这,就是他的全世界。他退休十五年至今放不下的全世界。在此,我随时能听到一种比雨声更响亮的手掌敲背之声。要是有喊痛的尖叫声传来,一定是他又在施展家传武学“陈氏正骨手法”了。痛,就止痛。有愁容,就变笑容。他的手影,如果用纪录片呈现,一定不单调,反而会很美。

到了病人纷纷散去的中午休息时间,突然接到老伴儿在家中摔伤手骨的消息,陈怀炯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赶回家。我也跟了过去。這个家,是陈家几兄弟联合修建的一处较为封闭的小区。一楼过道里,数十只肥硕的公鸡、母鸡正咯咯咯地叫着。看着老伴儿绷着纱布的手悬空吊着,陈怀炯依旧不放心,又诊断了一次,确认无大碍之后,他才把胸口因为担心而郁结的酸水呕吐出来。

这时,我有点心疼这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也有点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行侠仗义的武医。怎么家里人突然伤骨,他反而没有在医院看病那样镇定从容了?

其实,老伴儿就是陈怀炯一生坚守医者仁心的根基。他之所以能够一年到头在医院安心看病,正是这位贤惠的老伴儿,既要负责全家人的吃饭问题,还常常和他一同制药随时解决骨伤病人缺药的问题。

以武行医六十年,外人可以轻松地说:弹指一甲子。可是对于陈怀炯而言,经过他手的骨伤病人不能有事,陪伴他身与他心的家中亲友同样不能有事。或许心里装了太多的人和事,陈怀炯才积少成多、有了以小见大之“大”,蜕变为众人称颂的“大先生”。

有人曾问大先生:您一手经营出的天全县中医医院,年门诊近50万人次,如今成了年创业务收入1.3亿元、固定资产约2.75亿元的国家三级中医院,是否后悔当初放弃家产将医院捐给国家而引发整个家族收入锐减?

大先生很淡定地说,从未有过一丝后悔。“如果一个医生心里想的是挣钱或者挣大钱,那就别当医生了。传统医学需要更多人传承,我的选择并非不可思议。我的办院初心就是给更多老百姓提供一个能够看病的地方。对我来说,钱不重要,能救到人才最重要。医生本应以治病为先,我所做的事都很渺小,只是尽了一个医生的本分。”不论是过去身为院长和中医骨伤科带头人,还是如今退休后坚持十五年坐堂行医,陈怀炯都是工作时间最长、工作量最大的那一个,几乎每天问诊的病人都有百人左右,然而工资、福利却和科室一般人员相差无几。

“其他工作干不了,我就喜欢做医生。只要不倒下,我就会一直在中医这个岗位上干下去。”

“大先生,保重。”临别之际,我也改口称呼陈怀炯为大先生。在此之前,我习惯了陈老师长陈老师短这样的文艺界腔调。就在临别的握手之间,我清晰地看见他捏骨多年的手指早已变形。这是一代武医之手,也是当世侠客之手。全靠这双留下六十年时间刻度的手,大先生守护了从他的全世界经过的所有骨伤病者的周全,更让我重新定义了天全。

可以说,天全入我心,全因大先生。

在写大先生这篇文章之际,我得到一个好消息。2019年9月3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之际,“大先生”陈怀炯荣获了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因为大先生身体原因不便出差北京,当天还是天全县委书记余力专程赶到县中医院,为他送来“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

共和国纪念勋章,无疑意义重大、十分珍贵,大先生无论是医术还是医德,都堪称“大医生”,获此荣誉自是实至名归。然而,面对如此巨大荣誉,大先生手里握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嘴里说的仍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骨折病人,“其实,我就是一个医生,我能做的就是减轻病人的痛苦,尽力把每一个来这里的病人医好”。事实上,转身,他就去了病房。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崄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这是大唐“药王”孙思邈在《大医精诚论》中对苍生大医的论述。

“大先生”陈怀炯,是不是当世“苍生大医”?他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就在这篇文章里。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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