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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风

2020-04-29杨奇

延河 2020年4期
关键词:妮妮

杨奇

1

挂掉手机,柳茂盛回头瞥见了老伴赵春香的两个大白眼珠子。她那白眼珠翻扯幅度之大,让他不禁担心她会不会背过气去了。赵春香当然没有背过气去,不仅如此,她还将手里的那件给他孙女妮妮织了三分之二的毛衣一把摔在桌子上,狠狠地咒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吧,跟儿子这样说?你该送疯人院了吧让儿子?赵春香的声音又急又大,再加上距离近,震得柳茂盛的耳鼓膜呼呼作响,怒气一下冲上了他的脑门子。他立马伸着脖子朝赵春香吼了起来:闭上你的骚臭嘴!赵春香怒气冲冲地瞪着柳茂盛,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时候跟他硬下去绝不是明智选择,就避开眼神,站起身丢下一句“懒得管你”出门而去。有这么几秒钟,柳茂盛的眼神被赵春香的后脊背粘了去,等她被门口的那片光亮吞没进去,他才回过神来,嘴巴对着手机屏幕问道:我刚才说啥来?

手机屏幕漆黑一团,像村头那个盛满了脏水的池塘。柳茂盛看着窝火,本想狠狠地骂一句,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随着这一声叹息,心里那股火苗就如缺氧了般渐渐灭去了。于是,他把手机塞进裤兜里,转身朝门外走去。

上哪去?赵春香迎面问他。

去棚里看看。柳茂盛瓮声丢下一句。

去看那干啥?看了糟心。赵春香咕哝了一句,不过声音很小,说归说,她怕柳茂盛听到,听了他会更糟心。不过柳茂盛到底听没听到,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这时候他已经走上了村西那条通往他的花卉大棚的土路。他半低着头,半垂着胸,嘴里叼着半个烟卷,上面不时有烟雾冒出来,将他的脸裹起来,使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阴郁了。显然,这阴郁只属于他自己——此刻这空茫的土地上除了他以外连只鸟或者虫子都没有,就连西天上那只太阳也只剩下半个脸了。他停下脚,身体正对着那半个太阳,把烟卷从嘴里拔出来,苦笑了一声说:老爷爷啊,咱俩差不多,日薄西山了哦。说完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完了,他正想抬脚走,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就急忙把身子往路边靠,可汽车快到跟前时却停住了。他先眯着眼看了看车号,又看了看车样子,都不认识——其实汽车里头他也就认识他儿子柳天阳那辆小尼桑。车很大很新,就是他这个不懂行的也一眼就看出这车要比儿子那辆小尼桑贵,上档次。打量完车子,他就往驾驶室里看,这时候一张白生生的戴着墨镜的脸从窗玻璃里伸了出来:茂盛叔,您老这是去哪啊?

没认出来但听出来了,是柳茂祥的儿子柳天顺,柳茂盛立刻兴致索然,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抖出一个笑脸儿说:是天顺啊,去棚里看看。

还去看啥啊,这不要拆了么?这话顺嘴说出后,柳天顺立刻意识到不妥,急忙摘下墨镜陪着笑脸说:我就顺口一说没别的意思啊茂盛叔……

新车?柳茂盛打断柳天顺的话,岔开话题。他不想跟他一般见识——要跟他一般见识的话还不早被气死了?不过话说出口后他又后悔了,这话岔错了,岔到另一条让他窝心的道上去了。果不其然,柳天顺脸上现出得意之色说:没错,刚提的,小一百万呢,心疼死我了。

柳茂盛感觉心脏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极力保持着镇定的模样说:心疼啥,你小子不有的是钱么?不像我们家天阳,挣个死工资,开个十几万的车。

柳天顺听出了柳茂盛话里的酸味,急忙说:茂盛叔话也不能这么说,天阳是啥?公务员,就得低调,再说了,人家旱涝保收,不用像我这样满世界求爷爷告奶奶地找钱,钱是挣着了,可尊严没了,到头来一合计,都差不多。

柳茂盛心里冷笑一声,“哼!差不多?差老去了。”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微微地点了下头说了句“这话倒对”,然后又问:这时候回来,是为投票的事吧?

柳天顺叹了口气说:可不是嘛,我爸着急火燎地非让我回来,您说多大的事吧?这来回好几天可耽误我死了。

这次柳茂盛不再掩饰了,“哼”了一声说: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眼里就钱是大事,家都不要了。

一听这话,柳天顺急忙赔起笑脸说:茂盛叔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就算走到天边,我也忘不了这柳泉村是我的家啊,唉,茂盛叔您别走啊,我载你一程吧……

载啥载?我又不是没脚!柳茂盛冷冷地抛回一句。

2

柳天阳一直提着的心放下没多久就出事儿——妮妮被虫咬了。被什么样的虫子咬的,柳天阳和他老婆景丽敏都没看到。当时,他正站在村东头的池塘边上向景丽敏回忆往事,他讲得声情并茂,还配以恰到好处的表情、手势,景丽敏的感情和注意力完全被他俘获了,两人一起沉醉其中,仿佛变成了当年两个在湖边玩耍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直到听见妮妮的一声哭喊才回过神来。景丽敏手忙脚乱地把妮妮抱进怀里,挪开她那只覆盖在另一只胳膊上的手掌,随之尖叫一声。这时候柳天阳也看到了妮妮手臂上那个馒头大的红包,感觉心里被刀子剜了一下。

我看看。柳天阳朝妮妮伸出手臂,却被景丽敏一把推开:你看有啥用?说完景丽敏抱着妮妮转身朝岸上走去。望着景丽敏和妮妮的背影,柳天阳心里更加烦乱了。

这次父亲柳茂盛在电话里的口气非常强硬,不仅没有商量的意思,甚至还有些威胁的味道:你们这次要是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其实这次即便柳茂盛不这样说,柳天阳也做好了回家的打算,而且不仅自己回,景丽敏和妮妮也要回。为什么?就是因为这次的事情不寻常,用柳茂盛的话说,这次是“动祖坟”的大事,但柳天阳隐隐觉得这事可能比“动祖坟”还要严重几分。所以他在电话里虽然没给柳茂盛答复,但心里却是暗暗下定了决心,这次不论难度有多大,也要把景丽敏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说实在的,这几年,景丽敏不愿意回家已经成了柳天阳的一块心病。

其实一开始——就是剛结婚那两年吧,景丽敏还是很愿意跟柳天阳回老家的。究其原因,一是对农村生活新奇感(景丽敏跟随父母在城里长大),二是她跟公婆之间一度居高不下的好感度。那时候每逢柳天阳提出要回家,景丽敏都会很爽快地答应,那热情劲儿比柳天阳还要盛几分。而且进家之后,她就会换下衣服,钻进乌烟瘴气的厨房,帮着婆婆赵春香烧锅做饭,甚至农忙的时候还会跟着下地干活。这一度在柳泉村传为佳话,尤其是让柳茂祥的老婆胡春花眼红了好一阵子,因为他的儿媳妇于苗苗虽然是农村人,可自打结了婚就住在镇上的楼房里,很少回家来,更别说是帮着炒菜做饭下地干活了。对于景丽敏的表现,柳茂盛和赵春香自然是乐开了花,赵春香逢人便把景丽敏的好数叨一番,最后还不忘了拐到儿子柳天阳头上,说他人好命好才摊上这么个好媳妇;而柳茂盛的表现则更过,他倒不多说话,但头却昂得比天高,尤其是跟柳茂祥碰面的时候,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色,通常还会阴阳怪气地抛出一句:这天顺媳妇有日子没回来了吧?直气得柳茂祥一边翻白眼一边扭头便走。

要说全家人最清醒的还是柳天阳,一来他了解景丽敏的小姐脾气,从小被父母惯着,连她弟弟都要让她几分,脾气好的时候倒也温柔如水,可一旦脾气上来就有点六亲不认的架势,所以,他并不确定她的优良表现会持续多久;二来他觉得景丽敏为人妻为人媳,这样的表现在情理之中,没必要大惊小怪的,更别说到处炫耀了。事实证明柳天阳的担忧是有道理的,过了没多久——也就有一年多的时间吧,景丽敏的新奇感逐渐减弱,与之相辅相成的是脸上的笑容和做事的积极性也逐渐消散了,回到家后她不再换衣服钻厨房,而是躺在沙发上喝茶刷手机,下地干活更是想都不用想了。当然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她渐渐地竟然连家也不想回了,而且理由也非常充分,什么白开水里浮着一层厚厚的石灰面儿不敢下嘴了、厕所一眼就能看到粪便不敢往上蹲了、到处是叮人的蚊虫睡不安生觉了等等。这些理由在柳茂盛和赵春香眼里无异于无理取闹,他们有更多的理由加以辩驳,比如他们祖祖辈辈都吃石灰面他们也吃了快一辈子了也没见哪里不好、粪便看到又怎样它们又不会自己跑上来、有蚊虫不是还有蚊帐杀虫剂吗,云云。在柳天阳眼里,双方的理由都讲得过去,比如他现在也越来越难以忍受家里全开放的厕所以及无处不在的蚊虫,对景丽敏的烦恼感同身受,但反过来,看到父母为了他们回来又是打扫卫生又是杀菌消毒的,忙得满头大汗,他又于心不忍了。他只好两头劝,想像大禹治水一样变堵为疏,可最后他却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一时间焦头烂额,极有挫败感。父母不忍,率先做出让步,说不回就不回吧,不回也是我们家的儿媳妇,大不了我们去城里看她。柳天阳听了这话大为感动,又声情并茂地转述给景丽敏听,本想博得她的好感,进而赢得几分让步,没成想景丽敏却借坡下驴,扔出一句:那就只好劳累一下二老了。后来,她生下妮妮坐月子,干脆就没回家,让婆婆赵春香来城里照顾的。这事让柳茂盛很是抬不起头来,尤其是碰到柳茂祥的时候,他只好装作没看见绕到别的路上去了。这自然逃不过柳茂祥的眼睛,有一次他故意将柳茂盛堵到一条死胡同里,摆出柳茂盛当时那幅派头,也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口气说:天阳媳妇可是有日子没回家来了啊,不知啥时候回来啊,天顺媳妇坐月子闷得很,整天念叨想跟她聊天呢。当时柳天顺老婆刚生下二胎,从镇上的房子里搬回来坐月子呢。一番话把柳茂盛堵了个大红脸,差点儿坐下病来。

例子一旦兴下,就很难有回还。几年下来,景丽敏回家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小事都是柳天阳自己开车回家一趟,处理完就赶回去,一般不过夜。逢年过节的,也是柳茂盛跟赵春香往城里来,路线方向跟村里那些混外的迁徙大军完全相反。一开始,他们有怨言,但这几年下来柳泉村留守的人越来越少,迁徙大军越来越稀拉,年节上也越来越冷清,老两口倒有些熬不住了,怨言也就烟消云散了。而且,现在他们也越来越适应城里的新生活,多久不来一次反倒有些想,就好像他们也随着儿孙在城里有了根,但这只是随口说笑,真要触到这个问题,柳茂盛是万万不会让步的:我柳茂盛的根就在柳泉村,别的都是瞎扯淡!似乎就在他说下这句话不久,他的态度就又有了改变——或者说,他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极少进城去了,真是迫不得已的时候他让赵春香自己去,他宁肯一个人在家里守着,就好像家里突然藏匿了什么宝物需要他日夜看守。而且他似乎也看开了,极少要求柳天阳他们回来,他甚至还主动对街坊邻居做起了解释:天阳两口子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孙女妮妮周末还要上各种补习班,那话咋说来着,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咱做老人的可不能拖后腿啊。话里有无奈,但更多的是通情达理。但这次他却一点儿也不“通情达理”了,他把最难听的话抛在了儿子柳天阳脸上,还摆出了一副不容商量没有退路的架势,让他老婆赵春香都看不下去了。到底什么是事让柳茂盛的态度有如此改天换地般的转变呢?这还得从不久前的一纸上级文件说起。

大约一个多月前,村支书柳茂祥从镇里领回一个红头文件,按照文件精神,柳泉村要进行旧村改造,要求村民拆除原房屋,举家搬进镇上的楼房。当然具体搬不搬,文件并没有具体要求,也就是说尚未进入实施阶段。而且在具体实施之前,本着民主的原则,先要进行一场村民投票,来决定政策能否落地。按照柳茂盛的要求,柳天阳必须带着老婆景丽敏和女儿妮妮回来参与投票,这既是因为他们作为柳家人有投票权,也有人多力量大的意思。在这事上柳天阳是完全站在柳茂盛立场上的,除了柳茂盛是他爸,他也知道村庄没了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打击。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因素,说到底就是骨子里那一份故土情怀,他也不想自己以后成了没有根的人。所以接到柳茂盛电话之后第一时间,他就字斟句酌地给景丽敏做动员工作。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景丽敏听完后先白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以为我觉悟就这么低吗?随之又提出了一个让他没想到的问题:我们的户口都不在家里,是否具备投票权?柳天阳回答不了,就将其转述给了柳茂盛。柳茂盛先是一愣,随即回怼一句:你们是我柳茂盛的子孙,怎么没有?这一愣柳天阳就知道他的底气出了点问题,不过一想也是,就把这话转述给了景丽敏。景丽敏点点头说好好准备准备。接下来几天,景丽敏一直不间断地做准备工作,结果东西比他们外出旅游时带的还要多,满满两大包。看着两个大包,柳天阳心里虽有些不爽,但终归还是高兴的。

从开车出发到家里住下,柳天阳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全家人终于和和美美地坐在了一起,紧张的自然是怕出什么纰漏,惹到了景丽敏,所以一直对她谨小慎微,甚至还带有几分讨好。其实柳茂盛和赵春香对景丽敏的态度跟柳天阳差不多,只是碍于长辈的尊严不能表现过分,就把讨好之意转化成了热情——过度的热情。几个人的反常表现景丽敏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不过因为长久不回家,她倒有种客人的感觉,并不觉得这种过度的热情有什么不妥,索性该吃吃该喝喝,真做起了客人。

大半天过去了,午饭后加了午睡。已是初夏季节,蚊虫开始出没,幸而赵春香做足了功课,挂蚊帐洒消毒水喷空气清新剂。景丽敏和妮妮并没受到蚊虫骚扰,睡了个美觉,相安无事。看到景丽敏精神饱满心情大好,柳天阳自是高兴不已。结果一高兴就有些忘形,警惕心也放下了。他提出要带景丽敏去村里四处转转,饱览下美景,回忆一番少年趣事。景丽敏本也无聊,加之心情不错,就欣然应允。三口人就说说笑笑出了门。村里房屋空了十之七八,街上难得碰到个人。不过柳天阳兴致极高,每路过一座房屋便介绍给景丽敏主人是谁,按行辈怎么称呼,一家几口以及与之有关的奇闻趣事。景丽敏听得极有兴致,咯咯笑个不停。偶然遇个路人,大都是老人,柳天阳便热情地牵着景丽敏打招呼,让妮妮叫人,不觉间就出了村,来到了村东头的池塘边。池塘有十几亩地大,是困难时期村民为给田地浇水便利人工挖掘的,它的尾部连着一条小细河,一直往南连通大汶河,它里面的水就是从大汶河里倒灌进来的。池塘的一面有个小屋子,里面有一台抽水机,干旱季节抽水机就负责把池塘里的水抽上来送到村民田里。如此一经交换,池塘里的水通常很清澈,鱼虾可见,池塘的四面是茂密的樹林,其间有一大片芦苇丛,入小河的地方还有一座石桥,当年可谓风光旖旎,是柳天阳等一众孩子的乐园。所以,他对这个无名池塘有着极深的感情。虽然多年不见,但也时常在梦里梦到它。如今的池塘完全变了模样,小河干涸,断了水源,它就成了一潭死水,水面也降了不少,像一面泼了墨的镜子,闪着污光,给人一种不洁净的感觉。石桥也破落了,其中一面的栏杆不见了踪影,站上去竟然有种晕晃晃的不安感;四面的树木全被伐净,好在那丛半没在水里的芦苇丛还在,加之现在正是抽节长叶的季节,勉强算是几分景致。这反而让柳天阳触景生情,陷入回忆之中难以自拔,进而感染了原本心情不错的景丽敏。两人一时间忘记了关注妮妮,臭虫则趁虚而入,在妮妮的胳膊上咬了个大包。那包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变大,颜色由红色变成了暗紫色,表面泛着一层亮光,皮肤仿佛要被撑破了,看着相当吓人。回家的路上,柳天阳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那池塘死水里的鱼虾大概都变成了毒虫,整日等着人下口呢。他自然是非常后悔,知道必将有一场暴风雨等着自己。将功补过般,一回到家就从景丽敏的包里往外找药膏。与此同时,惊慌失措的赵春香也找来了早已准备好的花露水,两只手一起颤巍巍地举到景丽敏跟前,景丽敏却抹了把泪说:这些能顶啥用?必须上医院!

柳天阳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找车钥匙,发动车子,载着母女两人火急火燎地赶到镇医院。检查、挤毒液、抹药水,一番下来,那包上的亮光逐渐消失,皮肤不那么紧绷了,妮妮也终于止住了哭泣,沉沉睡去。景丽敏板着脸,眼里泪水干了,脸色却极为难看。柳天阳料定这场暴风雨比往常还要猛烈,就硬着头皮主动出手,向景丽敏承认错误。景丽敏没接他的茬,半天后抛出来一句:我们回家!柳天阳知道,景丽敏这句话就等于下了“最后通牒”。讨价还价改变不了结果不说,还会招致更大一场狂风暴雨,于是他便掏出手机要给父母打电话。景丽敏却说:别打了,我们坐出租车回去,你留下。

望着景丽敏和妮妮乘坐的出租车迎着夕阳远去,柳天阳心里五味杂陈:有感动,感动景丽敏这个周全的选择;有疼惜,对手臂有伤的妮妮;也有轻松,终于可以留下来,安心地参与投票了;当然还有忧虑,怕遭到父母的责难。

回到家,柳天阳有种负罪感,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不过父母都没有责怪他,母亲甚至还宽慰他:回去了好,妮妮晚上要是再被咬一口就更麻烦了。柳茂盛却叹了口气说:看来这乡下越来越不是人待的地方了。柳天阳急忙解释说:啥事就怕个巧字,这事是真巧了。这时候赵春香喊两人吃饭,柳茂盛正要抬腿進屋,又停下来,转身对柳天阳说:吃过饭,去你茂祥大爷家坐坐。

3

尽管出门前,柳茂盛特别交代了一句“别拿东西,就坐坐”。然而,等走到村小卖铺门口的时候,柳天阳还是拐了进去。他很清楚,父亲之所以不让买东西并不是心疼那点儿钱,而是另有原因,那就是柳天顺从来没有拿着东西正儿八经地拜访过他,所谓“礼尚往来”嘛,老是“来而不往”就让人心里不舒服了。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柳茂盛做得确实不错。这些年每次柳天阳回来,他都会叮嘱他去柳茂祥家里坐坐,当然也是不要带东西。柳天阳也听话,这甚至都演变成了他的自觉行动,有时候父亲忙忘了,他会主动提出来。当然,他通常不会空着手,路过村里小卖铺的时候都会进去买点东西,年节的话东西会重一些。而对于柳茂祥的作为,柳天阳从来不非议——不论是当人(尤其是父亲)面还是从内心里,相反,他觉得可以理解。柳茂祥毕竟是一村之长,架子在那里摆着呢,再加上两兄弟关系一直不睦,他如果老往自己家跑,丢了架子不说,还会因为被人耻笑没骨气。至于柳天顺,说实话,柳天阳倒不希望他登门,虽然两人是本家兄弟,又是同级同学,但柳天阳一直不喜欢他那种与生俱来的油腔滑调的做派,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形成的愈来愈明显的商人气息也让柳天阳越来越排斥。他知道父亲柳茂盛跟他感觉差不多。所以这些因素综合起来一考量,柳天阳觉得保持现状就挺好。

柳天阳这次带的东西明显贵重了许多——两瓶五星泰山特曲,两条泰山烟,东西在小卖铺都是上好的,就连小卖铺老板都好奇地问他要去串哪个“贵门子”,他笑而未语。东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柳天阳感觉心也踏实了许多。没错,他今晚上可不是简单地去柳茂祥家坐坐,而是要“跟他好好谈谈”,必须要有东西压手才行。

柳茂祥家位于村子中央——属于“风水宝地”,院子面积也很大,分东西两院。他老两口住东院,柳天顺几口住西院,走一个大门,大门楼也修得非常气派,墙壁上贴着龙凤呈祥的瓷砖,顶上还有一对龙凤雕塑,给人一种华贵威严之感。外人来村里找他,通常不需要打听,一看门楼就知道是他家了。此时大门前停着一辆崭新的奔驰商务车,看来柳天顺也回来了。不过柳天阳并不担心碰上他,因为他回来一般窝在西院,很少去东院走动,他们爷俩的关系有点那个,在村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两扇朱红大铁门紧闭着,上面有个亮着红点的地方是门铃。柳天阳按了一下,很快便听到了脚步声。开门的是胡春花,暮色中她的表情有些茫然,但很快变为喜悦:天阳回来了啊,快进屋里来。接着又听她破开嗓子喊了一句:他爸,天阳来了。柳天阳知道她这句话既是喊给屋里的柳茂祥听的,又是喊给街坊四邻听的。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了一阵咳嗽声,接着柳茂祥出现在门口。他一只手推开铝合金纱门,一只手往嘴里送烟,抽了一口,又咳嗽了两声,说:我估摸着天阳也该回来了,屋里来说话。纱门带弹簧的,一松手就会自动弹回去。柳天阳急忙上去接住,柳茂祥这才松开手,转身朝屋里走去。

进了门,胡春花才赶快接过柳天阳手里的东西,嗔怪说:来就来,不许这么客气,走的时候给你爸把酒捎回去。

柳茂祥不高兴地接过话:你这娘们儿,哪有进门就退东西的,这不赶人走吗?

柳天阳忙说:不碍事,我又不是外人。

胡春花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对对,都是自己人,天阳快坐。说着提了东西朝里间去了。

坐下之后,柳茂祥先把桌上的烟盒朝柳天阳递了一下,问:抽烟了不?

柳天阳摆摆手说:这东西跟我无缘。

这就对了,不像你天顺哥,成了新一辈的烟鬼。柳茂祥一边说一边续上一支烟,动作不疾不徐。

柳天阳说:我跟天顺哥不同,他是混江湖的,不学这个不行。

对的,你跟他不同,他是粗人,你是……那话咋说来着,高居庙堂……

柳天阳又急忙摆摆手:我就一小科员,可称不上庙堂。

可不要谦虚嘛。柳茂祥哈哈一笑,说:不过谦虚是好事,尤其是在官场,越谦虚的人进步越快啊。

柳天阳感觉脸上有火烧起来,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柳茂盛似乎并没注意到柳天阳的窘态,继续问道:对了,最近又提干了吗?

没有,还那样。柳天阳摇摇头。

那也快了。柳茂祥口气笃定地说,你的能力在那里放着呢,其实我也很关注你,只要遇到上面的领导就打听你,你的名号很响呢,都说你的笔杆子本领了不得,当然我也没忘了在他们跟前夸你,让他们多关照关照你。

这话不好接,柳天阳只好避重就轻地回道:谢谢大爷。

柳茂祥摆摆手:这话就见外了,我是你大爷吗,一笔可写不出俩柳字来,再说了,你混大了也是我们柳泉村的骄傲呢。对了,你现在都做啥呢,我怎么辨不清楚呢,跟我们现在这个新农村建设有关系吗?

一听这话,柳天阳感觉脸上更热了,他勉强抬着头说:还真没多大关系……我负责……编刊物……

啥刊物?

文联办的一个内部文学期刊……

文学期刊?哦,是给作家看的吧,对了,你还是个作家,这个我知道,都知道……

柳天阳更加语无伦次了,嗫嚅半天又抛出来半句:那个文化下乡……归我们管……

文化下乡?哦,知道了,镇上年集的时候碰到过,我还要过一副对联。柳茂祥边说边点头,脸却逐渐阴了下去。柳天阳知道他大概想到了一副对联的分量,心里失望了。他局促着,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幸好这时候胡春花端着水壶从屋里走出来,她一边收拾茶具沏茶一边说:咱村里的年轻人,你大伯就对你评价最高,说天阳是全村最有出息的孩子,日后一定是市里官场的一颗新星……

柳茂祥冷冷地哼一声:最后这话一听就是你娘娘自己乱加的,妇人之见,就算是实话这话我会说出来吗,官场忌讳这个,对吧?

柳天阳深吸了口气,逐渐平静下来,说:不瞒你们说,我们文联不完全算是官场,我更不是什么大官,更别说给我们村里做什么事了,说起来我也挺惭愧的……

咱不说那个了,在自己家里,不扯那些閑事。柳茂祥摆摆手。

就是就是,不论怎么说,天阳还是咱孩子,咱都跑不了一家人。胡春花打着圆场。

柳天阳也笑着点点头。

胡春花沏好茶离开了,屋里的气氛一下安静了下来。柳天阳斜看了柳茂祥一眼,发现他又恢复了之前——或者一贯——严肃的表情,加之他嘴里吐出的烟雾的遮挡,使得严肃中又多了几分阴沉。说实话,打小柳天阳有些惧怕柳茂祥这张脸,近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当然也不排除村庄整体没落的因素),惧怕感才逐渐消失了。眼下陷于这种沉闷的气氛里,惧怕感似乎又要卷土重来,为了避免可能因此出现的不适,柳天阳忙开口打破了沉默:大爷,如果明天的投票结果,我是说……赞成票多于反对票的话,我们村真的要拆掉吗?

柳茂祥抬起脸问道:这是你想问的,还是你爸让你问的?

都有吧。柳天阳笑了笑说,毕竟我也是我们村里的人嘛。

柳茂祥点点头:这就对了,不要像一些年轻人,出了村就不认家了。

柳天阳并不在乎柳茂祥的夸赞,他更想知道他问题的答案,就没做声,耐心等着。

柳茂祥咳嗽了两声,缓慢地说:上级政策嘛,都得落地生根。

这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无懈可击。相对于政策,柳天阳更关心的是柳茂祥的个人态度,他想都这个时候了,拐弯抹角不过白白浪费时间,就直接问道:那您是赞成呢还是反对呢?

我嘛,柳茂祥顿了顿——依旧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然后说:你明白,我是村支书,身不由己啊。

柳茂祥话虽然没说明白,但态度明白了。柳天阳深吸了口气,点点头说:是啊。虽然没说几句话,但柳天阳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就像你特别期待一处美景,等到了跟前却发现它跟你想象中的基本无异。他心里萌生了告辞的念头,便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您早点歇着吧,我回去了。

这就走了?柳茂祥突然问了一句。

柳天阳愣了一下,他大概猜出了柳茂祥的意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柳茂祥抽了口烟,不紧不忙地问:你爸是啥意思呢?对于明天的投票。

柳天阳暗自松了口气,说:他那倔脾气,您也知道的。

柳茂祥“嗯”了一声,站起身,朝屋里喊出胡春花:你把天顺喊过来。

胡春花出去了,柳茂祥朝柳天阳摆摆手:你等等。说完走进了屋里间。

柳天顺很快就走了进来,好像一直在门外等着。柳茂祥从里屋出来,手里提着两个礼盒。他不看柳天阳,直接对柳天顺说:去你茂盛叔家坐坐,别狗肉丸子上不了大席。

柳天顺嘟哝了一句,接过东西。看此情景柳天阳也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就告辞跟着柳天顺出了门。

4

一出家门,柳天顺立刻像变了一个人,精神十足起来。他点上一支烟,使劲地吸了一口,然后仰天吐出长长的一根烟柱,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柳天阳揶揄道:怎么一副压抑了很久的样子?

柳天顺叹了口气说:可叫你说着了,那个家里就像一座监狱,要不是我爸催得紧,我才不回来呢。

咋催的?

说我要是不回来,就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你说这点破事至于吗?

哈哈。

你笑啥?

没啥,柳天阳摇摇头,看来你是习惯了四海为家的生活了。

四海为家?柳天顺重复了一遍,点点头说:这话对,不过现在这人谁不是四海为家啊?哪像他们那些老人们,守着个破家死活不肯挪窝。对了天阳,你不是吗?

柳天阳沉默不语。

嘚嘚,我知道你是文化人,讲究什么故土情节,不过要是让你放下城里的生活回来混,你肯吗?

柳天阳还是沉默不语。

柳天顺哈哈一笑说:怎么样,没话说了吧?

柳天阳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投赞成票还是反对票?

那还用说?柳天顺烦躁地摆摆手,咱别说这个了,没意思,对了,我正要找你帮忙呢。

你是大老板,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可别当了大官忘了兄弟啊,建设局的刘局长认识吧?

柳天阳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柳天顺把嘴里的烟屁股吐在地上,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们官场兴这一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嘛,我理解。不过说实话吧,我都打听清楚了,你们在一座办公楼上,他310,你410。

柳天阳恍然大悟。此前文联一直在市委楼上办公,后来随着人员增加,办公室不够用,就搬了出来,搬到了一直空闲着的建设局四楼上,属于借用。两个单位同走一个楼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最多点头示意打个招呼啥的,根本没啥交集和来往。再加上市里新近进行了干部调整,楼里换了一批新面孔,刘局长是哪张脸他还真不知道。柳天顺竟然把人家以及自己的办公室门牌号搞得一清二楚,看来的确费了功夫。

我真不认识,你可以问问他嘛。柳天阳略带辩解地说。

柳天顺却哈哈一笑,说:瞧你那认真劲儿!然后压低声音说:这不镇上批了块旧村改造的地皮吗,咱村拆迁了就往那里搬,就这个刘局长负責的,我已经拿下了,嘿嘿。不过这话你得先保密啊。

这种事你也想保密?柳天阳白了他一眼。

柳天顺笑了笑说:实话告诉你吧,我跟刘局长很熟了,知道你不认识他,不过人家认识你,说你是大作家,名号响得很,人家还想结识你呢。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回头一起吃个饭。

柳天阳急忙摆摆手:还是不要了,等你去市里办事的时候说一声,我请你。

一码归一码嘛,便饭而已,我都安排好了,放心吧,不会给你大领导惹乱子的。

听柳天顺如此说,柳天阳不好再拒绝,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柳天顺又点上一支烟,一边吸着一边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口气问道:老实交代,黎落英是谁啊?

柳天阳一愣,说:什么黎落英?

柳天顺一脸诡异的表情:放心吧,哥会替你保密的,男人嘛,有个红颜知己啥的正常得很呐。

柳天阳突然明白过来,黎落英是他一个短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的名字,这个短篇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写的,在某杂志发表之后被其微信公众号推荐了,他顺手转发到了朋友圈,柳天顺一定看过,不过想必他没看完,或者看完了也没领悟出来,因为那篇小说里的故事情节明显是虚构的,但凡有点悟性的人不会产生这么无聊的误解。柳天阳知道跟他也说不清楚,就顺口问道:我要说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你信吗?

柳天顺立刻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信信当然信,你说啥我都信,兄弟嘛。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柳天阳家门口。柳天顺朝前看了看,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柳天阳:你给茂盛叔问好,我就不进去了,那事定好了我给你电话啊。说完扭身走了。

望着柳天顺渐渐融入夜色中的背影,柳天阳笑着摇了摇头。

5

你爸现在快犟成块石头了,非得要抹清凉油,说花露水里全是肥皂,那东西哪还有卖的啊?没有清凉油他宁让蚊子咬着,我看不过去,给他扇扇……赵春香解释得有些语无伦次,也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柳天阳笑了笑,把手里的礼盒举到父母面前,说:茂祥大爷回你的。

赵春香有些过意不去,说:他这么客气干嘛?都是一家兄弟。

柳茂盛却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因为天阳拿东西去了呗。再说了,直接让人把东西提回来,成何体统?

柳天阳忙说:天顺哥本来要陪您坐坐的,快到家了又接了个电话,挺着急的,就回去了。

都这个点了能有啥急事?柳茂盛哼了一声。

柳天阳朝母亲示意了一下,赵春香急忙接过东西,看了看,故意说:看包装一定挺贵重的,我说你就别没事找事了,人家毕竟是村支书,又是当哥的,这样做很不错了。

柳茂盛身体舒展在躺椅上,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赵春香屋里去了,柳天阳从旁边的躺椅上坐下来,然后脱掉鞋子,伸展开身体,将视线投进苍茫的夜空里。刚才一进门看到赵春香给柳茂盛打扇子的一幕,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幅童年时候的画面。也是在这座院子,也是这样的初夏时节夜色将深时分,不同的是他躺在两人中间,赵春香的扇子主要是为自己打的,劳累了一天的柳茂盛通常是鼾声四起,他身上经常有股清凉油的薄荷香味。仿佛一眨眼的功夫,自己跳到了一边,成了这个画面的局外人,而画面里的柳茂盛和赵春香也老了,夜色再浓密也掩饰不住他们头上泛出的银光了。好在除了年岁增长,两人之间的关系比以前更贴近了,看来时间这东西其实是公正的,在带走某些东西的同时,也会留下另外一些东西。这时候,柳天阳想到了当年院子树上的那对鸟,他们每年都会哺育小鸟,小鸟长大后飞走了,它俩就继续守着鸟巢熬秋过冬,年复一年。父亲当时还笑言说指望孩子还是不如指望自己的老伴啊。那对鸟陪伴了柳天阳整个童年少年期,在他感觉里它们已经成了自己的家庭成员。后来他出去上大学,第一年暑假回来,父亲哀叹着告诉他,那对鸟中的一只死了,另一只可能身体也不好,很少露面。等寒假回来,父亲告诉他另一只鸟也死了,鸟巢空了。父亲打算好好地守护那只空鸟巢,结果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鸟巢也化为乌有了。现在柳天阳虽然想到了那对鸟,但却不敢把它们跟父母相比,他害怕那个结局。

突然,柳茂盛叹了口气,说:这天,一丝风都没有。

柳天阳收回思绪,笑道:风都被我妈带屋里去了,我这就去拿扇子。说着就要起身。

柳茂盛朝他摆摆手说:不用,不热。

柳天阳重新躺下来,眼睛又朝天上望去。他这才意识到,四周果然没有一丝风,半空里的树梢一动不动,天幕上漆黑一团,也没有一颗星星,应该是是雨来临前的征兆。他眼前又出现了此前的一幕——亦或是那一幕的延续:一家人正在安静地乘凉,聊天,雨便毫无征兆地来到,寂静的四周突然喧闹起来,雨珠落下的声音,还有街坊邻居嘻嘻哈哈脚步凌乱地朝屋里奔跑的声音。而现在,街坊邻居十之七八远走他乡,整条街上只剩下三两户人家,即便雨水落下来怕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了。

城里就没风,是被高楼大厦挡住了,可我们这里也没高楼大厦啊,怎么也没风呢?柳茂盛嘟哝着。

柳天阳说:其实城里风大得很呐,我住的低层,感觉不到,楼上可是风大的都不敢开窗户。

哦?你是说这农村还不如城市,怪不得都往城里跑呢。柳茂盛叹了口气。

爸。柳天阳叫了一声,抬起头来。

嗯。柳茂盛回了一声,还是纹丝不动。

其实农村有农村的好,城里有城里的好,你的观念……

我的观念怎么了?柳茂盛“呼”地抬起上半身,怒气冲冲地望着柳天阳,你就是鼓动我拆了房子进城对吧?你这一趟就被你茂祥大爷收买了,要投赞成票对吧?

柳天阳委屈地说:这跟人家茂祥大爷有啥关系啊?再说了,人家也有他的苦衷。

这时候赵春香从屋里跑出来,没好气地说:儿子好不容易回趟家,你吵吵个啥?为那个破投票搞得全家不宁至于吗你?

柳茂盛吼道:老子告诉你们,城市好不好跟我没关系,想要拆我的祖房赶我走,除非杀了我。说完躺在椅子上呼呼地喘气。

柳天阳也躺下来,又一次把视线投向黑色的天幕上,沉默了半晌说:爸,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投反对票的,村子没了我心里也不好受。这话说完,柳天阳感觉树梢上的叶子似乎动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来风了。

6

今天要投票,大部分人都起得比往常早,所以大部分人都听到了那一声蝉鸣。它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声蝉鸣。它在今天鸣响,足以说明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足以载入柳泉村的历史了。想到这一点,很多人就伤感了起来:或许从今天起,柳泉村也会成为历史了。当然这是悲观主义者的想法,乐观主义者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日子,这声蝉鸣是某种可爱的预兆,预兆着柳茂祥、柳茂盛两兄弟的恩怨,就如那蝉虫一样,在地下沉寂了若干年后,今天终于破壳而出,让人一睹真面目。而那一声蝉鸣,就好比今天这场投票,投出个结果来,也让兄弟两人的争斗分出个胜负来。所以他们并不悲情地忧心村子的前途命运,而是饶有兴致地等着好戏上演。

为了打消读者们的疑虑,也便于下文的叙述,在此还是有必要把柳茂祥、柳茂盛两兄弟的恩怨交代一下。

其实柳茂盛跟柳茂祥是亲堂兄弟,柳茂祥年长,是堂哥。在柳泉村,柳姓是大姓,但柳茂盛柳茂祥一枝并不旺相,他们的爷爷单蹦个,下面是他们父亲兄弟俩,比起许多枝繁叶茂的大家庭来,依然算是单薄。按说两兄弟的感情应该深之又深,但矛盾就是从他们这一辈儿开始的。柳茂祥他娘年轻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美人,附近十里八乡的小伙子都想娶回家,后来被媒人说给了柳茂盛他爹,却被柳茂祥他爹抢了去,自此兄弟就反了目,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后来有了柳茂祥、柳茂盛,一开始两兄弟谨遵父命躲得对方远远的,后来随着父母相继离世,关系就逐渐缓和了——他们这一辈还是单蹦个,也确实没什么进人可攀附。不过两人关系缓和也只是表面上的,暗地里却较起了劲。

柳茂祥年轻时候当兵,回村后由民兵连长干起,顺水顺风地当上了村支书,胜了柳茂盛一局,但柳茂盛凭着搞蔬菜大棚成了村里的首富,俩人一官一富,就成了平手;柳茂祥后来诞下了一儿一女,柳茂盛只有柳天阳一子,似乎败下一节,但柳茂祥的闺女成人后却远嫁山西,差不多成了断线的风筝,两人就又回了平手;柳天阳自幼品学兼优,名声极好,后来考上了大学,成了国家公务员,柳天顺却一直学业不佳,偶尔还会打架犯事,高中没上完就辍学,成了无业游民,所以柳茂盛一直胜着柳茂祥,不成想柳天顺在城里胡混几年,竟成了包工头,腰包鼓了起来,又买房又买车的赚足了面子,算起来两家就又打成了平手。老天爷似乎就爱拿两家逗乐,没让他们消停几天就又给他们摆起了擂台,两家儿媳妇一前一后生产,柳天顺媳妇生了个小子,柳天阳媳妇则添了个丫头,虽然难免失落,但柳茂盛并不气馁,鼓动着儿子媳妇再生二胎,没成想却被景丽敏以“优生优育”为理由严辞拒绝,而此时柳天顺媳妇却加班加点地生下了二胎,而且又是个男娃,这下柳茂盛坐不住了。这下我输定了啊,输定了啊。当着柳天阳的面,柳茂盛气恼地双拳捶地,仿佛世界末日了。这不排除里面有表演的成分——当然这番表演也就是给柳天阳看,是万不敢给儿媳妇景丽敏看的。不过柳天阳也没吃他这一套,安慰都没安慰一下,而是口气硬硬地说:女孩又怎么了?都啥时代了。你看这柳泉村里不成器的,不都是男孩么?平日里每当爷俩有争执,赵春香极少向着柳茂盛,不过她心里也有遗憾,加之对景丽敏也有不满,便帮起了柳茂盛的腔:儿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娃成不成器还不全靠培养?再说咱柳泉村到底不比城里,生个男孩是要面儿的,我们知道这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也不逼你,你回头好好劝劝小景,合适的机会再要一个。柳天阳叹了口气:劝劝倒可以,可要再是个女孩呢?柳茂盛和赵春香面面相觑,末了柳茂盛又一捶地:女孩也行!父母的话都到这份上了,柳天阳也无话可说了,但他知道景丽敏的态度是铁板一块,就吞吞吐吐地打太极。柳茂盛和赵春香不忍心让儿子受夹板气,就不再提了,但心里却种下了对景丽敏的不满的种子。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景丽敏也是敏感之人,于是矛盾便成了植入种子体内的病毒,随着种子的成长也不断扩散,好在双方一直努力克制,加之柳天阳从中斡旋,始终没出现失控态势。

总的来说,在过去的十几二十多年间,柳茂祥柳茂盛两兄弟的暗中较量虽各有输赢,但也一直没把矛盾闹到明面上,但这两年却不行了。一向并不关心时事的柳茂盛对于村里的事越来越上心了,并公然跟柳茂祥唱起了“对台戏”。尤其是最近这一年多,两人经过几次“交手”,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说起来似乎主要责任在柳茂盛身上,其实深入分析的话,也不尽然。

柳茂盛是远近闻名的“能人”,从年轻时候他就不走寻常路,别人在种田上下功夫的时候,他就捣弄蔬菜大棚,而且跟别处的蔬菜大棚比起来,他也经常反其道而行之,比如人家冬天种白菜,他就种西红柿,到夏天人家开始种西红柿了,他大棚里又换成了清一色的大白菜,几年下来他真发了财,一跃成了柳泉村的“首富”。许多人看出了他的诀窍,知道这叫“反季节种植”,纷纷效仿,很快周围十里八乡的蔬菜大棚犹如大水漫灌一样铺展开来,此时他却做出重大决策,把蔬菜大棚改成了花卉大棚。据说这个灵感的得来与他儿子柳天阳和儿媳景丽敏有关——他发现每逢年节他们都会买回几盆花卉绿植,都是几百上千的价格。种了几年花卉大棚,柳茂盛又发了财,周围的人自然又纷纷效仿,他也没藏着掖着,只要有人找上门,不论是求经验还是求秧苗他都是有求必应。他之所以这样做还是与他那场内心转变有关系。在他看来,只要找上门来的都是农村发展的功臣,都跟他一样有着很深的乡土情结,都是值得呵护和支持的。而就在他准备带着大伙大干一场的时候,村支书柳茂祥带回的这纸文件却给了他当头一棒。当然这一棒并不只敲在柳茂盛头上,而是敲在了所有柳泉村民的头上,所以整个村子一下都炸开了锅。很快,村民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主张拆迁的,就叫“主拆派”吧,为首的是村支书柳茂祥,他的态度很和缓,只说自己作为一村之长,必须拥护上级决定;一派是反对拆迁的,就叫“反拆派”吧,为首的是柳茂盛,他的态度则很激进,他说这是动祖坟的行为,是要他们做不肖子孙,必须坚决反对,并发誓要与村子共存亡。

从人数上说,主拆派略胜一筹。如今大部分村民要么举家外出打工,要么在城里安了家,早就对自己的老房子甚至村子没了兴趣,有的甚至还期盼着老房子能拆迁,多少拿点补偿费。这类人从数量上占大多数,但他们都在外地,不愿意回来投票,差不多等于弃权了;反拆派主要是留守村里的老弱病残,虽然数量上不占优势,但投票热情都很高,而且态度同样激进,坚决拥护柳茂盛。这样说起来,在投票结果没正式出来之前,胜负谁都心里没谱。

投票通知下在九点,但人们都很兴奋,早早地吃过早饭,提前一个多小时坐到了村委会的场院里,唧唧喳喳地等着“好戏”上演。

村支书柳茂祥料到了这一点,天不亮就来到了村委会,反锁上办公室里的门和会计柳三、妇女主任田凤英准备投票事宜,没工夫理会扰乱的村民。柳茂盛在人差不多到齐的时候(这个时间是他计算好的)才出现的,他虽然没当过村干部,但也见过世面经过风雨,做出点派头来不在话下。他一出现,就得到了“反拆派”村民的热烈响应,大家纷纷上前那把他围拢起来,颇有点儿众星捧月的架势。柳天阳和母亲赵春香过了一会儿才到,很低调地坐到了人群后面(这也是柳茂盛提前安排好的)。柳茂盛清点了一下两派的人数,自己这一派有小五十人,热热闹闹,对方才十几人,稀稀落落地站在远处,像是一群吃了败仗的散兵游勇,心里不禁暗生出几丝胜券在握的得意。这时候,柳天顺拖家带口地走了进来,他老婆于苗苗牵着大儿子,他母亲胡春花用小推车推着还不会走路的二儿子,队伍显得很庞大。看到这阵势柳茂盛的脸立刻耷拉了下来。柳天顺却屁颠屁颠儿地走到他跟前,先递上烟,然后堆着笑脸儿说:茂盛叔,本来我想跟您老这一伙的,结果我爸这脾气您也知道,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们不差你这一票。柳茂盛冷冷地打断柳天顺的话,一屁股坐了下去。

柳天顺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走开了。有了柳天顺一家的加入,对方的阵营明显壮大了一些,柳茂盛的脸色又阴了一些。

开会时间到了,柳茂祥领着两个手下从屋里出来,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傻子柳代咿咿呀呀地在人群里跳来跳去——这是他在村集体活动时候通常的表现,但这次柳茂盛决定不能视而不见了。他朝柳代呵斥了一声,柳代他妈妈石玉琴急忙把他拉到跟前一把把他的头按进自己怀里。

主席台上的柳茂祥阴着脸,并未理会这个小插曲,清了清嗓子宣布开会,议程很简单,他宣读了一下投票方式与注意事项等就宣布开始投票。桌子上摆了一只白瓷碗,盛着一碗黑豆,两个玻璃瓶,上面分别贴着赞成和反对的标签。投票者根据个人意愿将黑豆分别投进两个玻璃瓶里。这是一种很古旧的投票方式,这些年只在一些很重要的投票中用过,今天柳茂祥又將其搬了出来,足见本次投票之重要。

投票开始,会计柳三负责维持秩序。他选了两个监票人分别站在两个玻璃瓶跟前,然后让人排成一队依次过去投票,场面有些喧闹,但大家的表情都很严肃,投票的动作如同经过培训了一般缓慢而庄重。结果很快一目了然,反对票的瓶子里黑豆过半了,赞成票才有一个瓶子底。柳茂盛脸上浮现出笑意,柳茂祥的脸色却更阴郁了。傻子柳代和母亲石玉琴是最后投票的。傻子柳代始终保持着手舞足蹈的状态,显得极为滑稽。这时候投票即将结束,气氛也活跃起来,有村民故意逗他,引得众人开怀大笑。石玉琴投了反对票,轮到傻子柳代了,他拿起一枚黑豆舞了两下,然后投进了赞成票里。石玉琴急了,给了儿子一巴掌,柳代哇哇哭起来。石玉琴也顾不上他,找柳茂祥理论,柳茂盛上前制止住说:别争了,咱不差这一票。这时候柳三却嘿嘿一笑说:茂盛哥您先别着急,这结果还没出来呢。

柳茂盛一愣,问他:这话啥意思?

柳三没有回答,而是转身朝众人挥挥手:都坐下都坐下,这投票还没结束呢,我这里有个重要情况向大家说明。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柳三手里的一叠纸。柳茂盛也回到座位上,他感觉头有点儿晕,脸色也很难看。柳天阳和赵春香急忙搬着凳子坐在了他的左右。

柳三清了清嗓子,朝半空里抖了抖手里的纸,清了清嗓子说:这里是咱们村在外务工生活的人员的花名册,前段时间呢,我受我们村支书柳茂祥同志的委托,或打电话或发短信,总之吧,通过各种方式与他们取得联系,就全村整体搬迁一事征求了他们的意见,之后进行的统计,这总共是423人,结果呢,我就简而言之吧,反对票27票,其余的都是赞成票,所以今天的投票结果得把这个数字加上,才算是最终结果……

等一下!

众人的目光一起循声望去,看到柳茂盛“噌”地站起身,阴着脸背着手走到投票桌前,捏起碗里的两粒黑豆,回头朝众人说:这是我儿媳妇跟孙女的。

柳三讪笑着说:天阳三口的户口都不在家,按规定是不能投票的,让天阳投一票就已经破规矩了……

难道天阳老婆孩子就不是我柳茂盛的娃了?柳茂盛的眼珠通红地瞪着柳三,看样子是要出手把他掀翻在地的架势。

柳三吓得缩了缩脖子,转头求助似地望着柳茂祥。

柳茂祥没抬头,一边抽烟一边抛出来一句:这话没错,应该投。

柳茂盛把手里的两粒黑豆使劲投进玻璃瓶里,转身朝门口走去。柳三回过神来,继续宣布投票结果,可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柳茂盛吸引过去了,谁也没去听。

7

考虑再三,柳天阳最终决定还是去赴柳天顺的“局”。结果让他十分意外,柳天顺没有食言,只是让他跟刘局长认识一下,并没有其它功利性的目的。想想也是,柳天顺的旧村改造安居工程进展非常顺利,只需要在柳泉村象征性地拆除几处旧宅就可以开工了(据说这叫“土地置换”),根本不需要柳天阳“做什么了”。

隔天,柳天阳正在开会,接到了父亲柳茂盛打来的电话。他按下了拒接,结果电话随之又打了进来。他心里一惊。按说只要他拒接了,柳茂盛就知道他在开会,通常会等他再回过去,今天看来是有要紧事。柳天阳忙悄悄地退出会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回了过去。

柳茂盛的口气让柳天阳有些捉摸不透——焦急之外还有些明显的兴奋:你快带着小景和妮妮回来看看你茂祥大爷。

茂祥大爷怎么了?柳天阳担心地问。

腰伤了下,倒不严重,不过你们必须回来!柳茂盛又恢复了命令的口气。

回是回,可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茂盛叹了口气:这不头先,天顺带着挖掘机回来拆房子,你茂祥大爷不愿意,上前挡来着,结果不小心跌了一跤。

柳天阳有些发蒙:他不是同意拆迁来着吗?

这谁知道啊,哈哈。柳茂盛突然笑起来,你说天顺这小子,咋一点儿都不像你茂祥大爷的种呢?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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