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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物降一物

2020-04-29赵卡

延河 2020年4期
关键词:德华酒厂美丽

赵卡

1

我写下的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桃桃。好吧,关于桃桃的故事,我从头讲起,你看后可要保密哦,不能到处乱传。

偷东西的人一般做贼心虚,何况偷人。桃桃那天一走出张国强的房子,先停住脚,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看,确认没有可疑的人,才抬手把墨镜从天灵盖上滑下来,遮住半个脸。墨镜是深茶色的,看不到里面,城里的很多女人近一二年流行戴这种大框子货色,但对桃桃来说,包住了眼睛和脸,等于包起了她的内心慌乱。

桃桃来的时候,一直感觉有人在跟踪她,等她回了头看,却连条狗都没有,但桃桃还是一路忐忑,怀着莫名的恐惧,敲开了张国强的门。一进门,桃桃慌里慌张地说,我老觉得屁股后面有人。张国强一听,有点着慌,瞧了瞧桃桃的屁股,除了屁股啥也没有,又探了半个身子,从窗户往外望了望,连说没有,没有啊,连条狗都没有。

那就抓紧时间吧,桃桃说。

两人没有任何过渡,窸窸窣窣脱了衣服,张国强压在了桃桃肚上,桃桃心不在焉,还是觉得有人跟着她,就没兴致起来,这让张国强觉得像趴在了一头死母猪身上,怎么样都没法尽兴。

完事后,张国强还是爽快地给了桃桃五百块钱,说以后要是缺钱,随时来找他。

应该没人跟踪,可能是自己多疑了,桃桃接钱后,只能尽量往好处想。

不知不觉已进入秋凉的季节了。桃桃走到十四路公交车站牌前,望着簌簌的落叶,不由一阵伤感。她觉得她在从事着一项过于冒险的活计,她的胆子也忒大了些,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独自出门幽会,不止张国强,还有王国强、李国强、赵国强等等国强们,她曾不止一次抵御过那种诱惑,但一次又一次宣告失败,其实那根本不是诱惑,她心里知道,那是无奈。

十四路公交车是出了名的不准点,总在人们绝望的时刻才吱吱嘎嘎地开来,桃桃和其他等车的人不一样,每次完事,她一下就放松了,车早来晚来十分八分对她无所谓,原来因内疚导致的紧张,让她突感荒唐无比,所以十四路公交车哈嗤一声停靠在她身边时,她一个箭步就上去了。上去之后,桃桃觉得运气真好,她有座,后面上来的人有的有座,有的没有了,没有座的人探手抓了车厢顶下的横杆,车一走,站的人猛地晃动,就像男人尿完后总是要抖两下那样。

公交车晃荡着过了一站,桃桃发现一个问题,在她身后,似乎有人一直在盯着她,这让桃桃又紧张起来了,双腿一阵发僵,手心渗汗,她假装很随意地回头瞅了一眼,却没有发现哪个人在盯她,不论坐着还是站着的人,看起来都满怀心事,满脸严峻,但桃桃一复位,后面那双盯她的眼睛就冒了出来,让桃桃登时害怕起来。她心急如焚,希望公交车快点轰大油门前进。大概過了六个站,桃桃稍微放松了一点,再有一站她就下车了,她可以在下车后捕捉到那双盯她的眼睛,他到底是谁。这么一来,桃桃刚才神经质的手不再发抖了,抓紧了自己怀里的包。终于到站了,桃桃迅速站起身,就往车门边走,一个离她很近的戴墨镜男子,擦着她的胸过来了,桃桃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干什么,从牙根儿里挤出一个字:你!墨镜男冲桃桃狡黠地笑了笑,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桃桃腾出来的空座上,还热乎着呢。

又不是抢你妈的孝帽呢,吓我一跳!桃桃下车后,扶正了脸上的茶镜,心里骂道。

桃桃的家离十四路公交车站牌不远,步行三百来米就到了,是个院子,院子里连正房带南房共十间,她和老公租了一间正房。老公在外面跑大车拉煤,儿子在附近的中学读初一,老公的时间没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一次,儿子早午晚三顿饭她不能误了。所以,桃桃一进门,摘了眼镜,扔了包,脱了外套,马上张罗晚饭,再过一会儿,儿子就回来了。就在桃桃刚洗了手的时候,电话进来了,她一看,是老公打来的,接了,问什么事,老公说,车在大同被扣了,说是超载,罚得凶,身上钱不够了,让她想办法明天一定给卡上打两千五百块钱。

又是罚款!

桃桃当时就怒了,她甚至能猜出来电话那头知道她的脸色多难看。桃桃简直就是咆哮了。不是前天刚给你打了一千块么,怎么又被罚了?这个车你还是不要开了,下个月的按揭款还没着落呢,我没钱,你自己看着办。

电话那头几乎哭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先是大骂了一通大同的交警,然后让她想尽一切办法明天给他打了款,就是借高利贷也行。桃桃一听那头的哭腔,心就碎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好吧,好吧,你只要不出事就好,我来想办法吧。

上面写的这些,就算我没亲眼看见,也能猜出来。

2

我实话对你说吧,桃桃这种偷人的事做得太多,多了也就无所谓了。我了解她,她偷人原本一半属于无奈一半揣着碰运气的心理,可问题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来没发现运气这种灯笼会高照她这种人。

我是在和樊美丽那一帮子人喝酒的时候,接到桃桃电话的。她问我有空没,有点事,找我商量一下。桃桃的声音有一种吃过甜玉米的味道,我特别爱听。我看了一眼樊美丽,说我先出去接个电话,家里来的,你们先喝,喝多少,我回来补上。樊美丽一副讥诮的表情,她笑着说,哪个家啊,快点啊,你的酒我们可是都给你留着呢,没人代劳。

我出了饭馆的门,四下瞅了瞅,问桃桃啥事,桃桃说晚上找个地方见面说,她有事找我。我一听就明白,她又找我碰运气来了。我说,那就十点钟到望草原大酒店吧,我在那儿已经开房了,8520房间。说完,我挂了电话,喜气洋洋地返回了雅间。樊美丽见我返回座位,笑嘻嘻地说,赵总的电话也太短了吧,一二三就完了,我可是掐着表呢。樊美丽这么一说,其他人都笑起来了,纷纷打趣我,赵总,一二三,买单;赵总,一二三,买单。我忙举了杯捂脸说,肾虚,肾虚,不好意思,我买单,我买单。

饭局是九点钟散的,我和樊美丽他们一一握手道别,各自钻进了各自的车,回各自的宾馆休息。我等他们都走完了,才开着自己的面包车,朝望草原大酒店驶去,路上也没交警,我灌了这么多酒,比较走运。8520房间是我前两天定好的,一直没退,樊美丽来了两天,看市场,我全程陪同接待,没有办法,为了争取些促销政策,好让自己的终端数字好看些。桃桃还没来呢,我感觉有点累,就脱了衣服,一丝不挂进了卫生间冲热水澡,冲完后,躺在床上,有点头晕,还有点口干,静静地等桃桃来。

我这么有头无尾地写了半天,不知道读者看明白没有。我始终觉得我天生就没有讲故事的能力,随便一件小事,翻来覆去,我老是说不顺溜了。借桃桃还没来这当儿,我从头给你们捋一捋,捋不直溜了,是我的水平有限,大家别怪我就行。

我决定到外面闯闯的念头是十八岁时才有的。我们村太小,那时我就觉得一个小村子实在放不下我的宏大抱负,我就和几个平时不错的弟兄说了我的想法,到外面的世界去。他们听了半天,一开始不言语,后来才奇怪地看着我说,你说说要到外面的世界干啥去。我说,一个人困死在村子里不划算,真不如到外面闯荡一番事业,将来挣了钱,回村满面放光光宗耀祖祖上也风光,那才叫威风呢。乔德华来晚了,他听了我的想法,简直要吓坏了,他认为赤手空拳出去打天下,太危险了,他恳求我说,要不再想想,再想想。张三小一直不吭声,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闷头抽着烟。倒是谢球球挺爽快,他说,哥,出去混好了,别忘了拉兄弟们一把。

那年我十八岁,乔德华十七岁,张三小和谢球球十六岁,他们都称呼我老大,我也就以为自己是老大了。其实不是,我主要是比他们大一岁,他们才尊称我的。这里头,打架最狠的是谢球球,张三小次之,乔德华最胆小,做些联络工作,或临时厨子。我基本不打架,我在那时就清醒地意识到,没本事的人才打架。我一般情况下是给他们擦屁股,如果哪个小子不走运,被谢球球或张三小给打坏了,善后工作是我做的,赔礼道歉,花钱消灾,我干得滴水不漏。让我下定决心离开村子,另寻一条出路的原因,是谢球球一次到邻村看夜戏,调戏一个也是看夜戏的姑娘,结果被那个姑娘的哥哥呵斥了,谢球球那天也是顶了酒劲儿,捡起一块半头砖,把那小子给拍晕死过去了,戏场当时就乱了,谢球球趁乱逃回了村。谢球球这次下手重了,那小子差点成了植物人。第二天,派出所办案人员是带着手铐来的。谢球球他爹和他妈都给派出所的跪了,屁用不管,还是我跑前跑后,给派出所的拿了两条值七十块钱的烟,又和谢球球他爹和他妈亲自到邻村登门道歉,承担了下了那小子所有的医药费和营养费,谢球球才算免了上法庭,只在派出所待了一天一夜。

有意思吗?我问。

没意思,我也不想打坏他,失手了。谢球球面无表情地说。

不是问你,我说,我是问我自己,待在一个鸟不拉屎的村子,打打这个,骂骂那个,真他妈没多大意思。

和弟兄们交代完我的想法后,我先是到了县城的一个砖瓦厂干,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管吃住,工资八块钱。我那时是这样盘算的,一天八块钱,一个月就是二百四十块钱,已经不少了,当时没有多少人能一个月挣到二百四十块钱。我第一天干下来,就很有成就感,仿佛自己马上会变成有钱人,人有了钱,有了很多钱后,就能随心所欲地想干啥就干啥。但第三天,我就放弃了自己的有钱人想法,我找砖瓦厂老板说,我不想干了。老板问咋了,嫌挣得少?我说一天干十二个小时,一歇都不让歇,牲口也受不了,我反正是受不了啦。老板说,那你可以卷铺盖滚蛋了。老板说完,不管我了,围观的工友们一起哄笑起来,他们似乎在围观一头无助的骡子,有的人甚至哼起了歌,淫词荡曲儿那种。

我下定决心要离开砖瓦厂,就像我当初下定决心离开我们村子一样,谁也无法阻挡。我跟紧了老板,老板走哪儿我跟哪儿,就算他上茅房,我也会站在茅房外面,等着他拉完最后一截屎,撒完最后一滴尿。我对老板说,我不想干了。老板一脸无辜的样子,他摊开双手说不想干了你可以滚蛋啊,我又没拦着你。我说,给我结了工钱,三天二十四块钱。老板突然脸一沉,说工钱是按月结的,你月底来吧。我说行,你等着。我回村来找了谢球球,说了那个老板的情况,谢球球二话没说,拎了菜刀和我去了砖瓦厂,直接把砖窑前的工人给拦住了,扬言谁要上工,就剁了谁。砖瓦厂老板不是省油的灯,见过世面,一看来了生葫芦,知道不好惹,就给我结了二十块钱,扣了四块钱的误工费。我拿到这二十块钱后,给了谢球球十块,我自己留了十块,谢球球拿这十块钱到城里买了一双足球鞋,就是鞋底带胶钉的那种,我准备到包头闯荡一番,临行前,我和谢球球说,你回家吧,等哥挣了钱回来接你。

我在包头找了过去认识的一个弟兄,也是社会上漂的那种,托他给我联系个活儿。那个弟兄在一家夜总会下夜,留我跟他一起住了一晚,点了一个狗肉火锅,喝了一顿烧酒,然后拉着我到了一处广告牌站下了,说这上面尽是招工的,你看吧,有没有合适的。我就开始在贴满各种小广告的广告牌上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了两家合适的,一家是建筑工程队,一家是大饭店。我权衡了半天,最后决定到建筑工程队,活儿累不怕,主要是图工资高,我出来就是为了挣钱。

工程队的名称是轻纺局二酒厂扩建项目部,我被分在了一个脱县人当小工头的队伍里,住的是简易工棚。我第一天来的时候,两手空空,除了铺盖卷儿,在通铺上找了一块儿地方,就算安顿下了。晚饭吃的是面条和馒头,几根酸萝卜条算是下饭菜了,看起来寒酸了些,但我吃起来很带劲,而且马上和几个工友混熟了。小工头长得不修邊幅,头发长短不一,一开口,满口黄牙露了出来,像抽了很多劣质烟似的,其实不是,据说他们那个地方的水硬,吃上几年水,牙就黄了。我发现他喜欢往食堂跑,食堂的做饭大师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人们都喊三嫂,长得还算白净,屁股比较圆,腰也细柳,加上人很热情,惹得小工头一天五趟往食堂跑,没事找事,没话找话。撩骚呢,一个上点年纪的工友说。一个撩骚,一个骚货,嘻!另一个上点年纪的工友也跟着说。

我是管不着小工头和三嫂的撩骚事儿,我初来乍到,尽量对每个人都表现出善意来,为了把自己分配到不算太累的环节上。但这个工队上的人,好像都没安好心眼儿,我第一天就被分到了打地基的组,拉石头,我都不知道一天拉了多少车,反正多少车都似乎填不满那个地沟。小工头说,这里要起个大车间,地基得打实了。说完,还是老样子,小工头背着手溜达到了食堂。我看他到食堂,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口渴,也就跟着小工头往食堂走,他前脚,我后脚。小工头先进的食堂,还没等我迈腿呢,里面传来三嫂很夸张的啊一声,或者说是很享受,接着,听见小工头嬉笑着说,摸一下,就一下,又不是能损失了你啥,你那个地方也没镶金带银,嘻嘻!这也太淫荡了,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水也没喝成,怕打搅了他们俩的好事,又返回了石料堆前,装了一车大块石。

晚上,三嫂的那个地方没镶金带银就传开了,马上就传到了小工头和三嫂的耳朵里,三嫂跳着脚骂是哪个烂嘴给造谣了,小工头脸色铁青,扬言要找出造谣的人,非收拾一顿不可。连着三天,食堂的饭菜质量下降,这下,我就成了众矢之的,小工头继续在找三嫂的那个地方没镶金带银的谣言源头,我一看这个险峻的形势,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就主动和小工头提出了辞工,说我力气弱,干不下去了,结了这几天的工钱我就走。小工头狐疑地盯了我半天,什么也没说,痛快地给了我六十块钱。

我混了一身虱子,浑身痒痒地离开工地,到了一个小卖部,花十块钱买了一盒红塔山烟,直接到了轻纺局二酒厂的供销科。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女人接待了我,问我什么事,我说,想到酒厂打工,做什么都行,我有的是力气。说完,我把红塔山递了上去,那女的也没客气,取了,当着我的面撕开了包装,抽出一支点了火,大口吸了,又大口吐出一串烟圈儿,说:我们销售科缺人手,没有保底工资,百分之一的提成,你要是愿意干,我就留你了,不愿意,我也沒办法了。这女人身材肥胖,看脸盘年轻时应该有点姿色,只是说话和抽烟的姿势有点粗鲁。

干了,我说。我那时其实对百分之一的提成没什么概念,干了一年之后,我合计了一下一年挣的钱才明白,这他妈就是剥削,比资本主义还黑着呢。

轻纺局二酒厂是轻纺局一酒厂出来的人办的酒厂。轻纺局一酒厂是国营的,二酒厂属于不国营也不民营的那种四不像体制,生产一种光瓶二锅头,买卖不赖。我是被分到一个叫蓝军平的副经理手下,开始接待我的那个女人是销售科经理,叫樊美丽,她管着好几个副经理,蓝军平负责包头以东的旗县,我又被细分到了杀县,也就是我老家。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生意真是好,白酒一般供不应求,二酒厂也就是和一酒厂竞争,但一酒厂实力雄厚,市里的份额牢牢控制着,二酒厂只好农村包围城市,效果也不错。我在杀县一年跑下了四百万的二锅头,按百分之一的提成算,我应该挣四万块钱。按说,那年头这是好事,我从来没挣过这么多钱。问题是接下来好景不长,我的顶头上司,也就是那个销售科经理樊美丽,被无端免职了。我倒好说,反正我也当不上经理,谁来了当也行,我只管干活,可杀县里的经销商不干了,纷纷向我打听怎么回事。出于义气,我打听了,原来是厂长看着销售额巨大,奖金也大,擅自把他小舅子给提到销售科当经理了,樊美丽给调到厂后勤办了。

樊美丽调到厂后勤办,很明显,这个女人给挂起了,前些年辛辛苦苦打下的市场,被厂长的小舅子摘了桃子。我第一次见到不仅杀县的经销商,连其他县经销商也生气了。以前对他们那么多苛刻条件也没生这么大的气,这说明,我们的樊经理还是人缘不错。各县经销商不知道是怎么联络的,选了一个日子,大约二十多个人,一起来到了二酒厂,向厂长贾仁义请愿,坚决要求留任樊美丽,并扬言,如果继续让他小舅子当销售科经理,他们就没法干了。那天,二酒厂的厂长贾仁义和经销商谈了半个小时就崩了,贾仁义气呼呼地说,要干就干,不干滚蛋,我不缺给我卖酒的,想给我卖酒的人,门口排着队呢。贾仁义一走,贾仁义的亲信也跟着走了,把经销商们晾那儿了,中午连顿饭也没留,要是平时来这么多人,准保杀一口猪。经销商们气坏了,在厂里骂了一个多小时后,无声无息地走了,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生意还要做,这么赚钱的营生,到哪里找。

经销商一走,蓝军平和我说,你瞧瞧,你瞧瞧,孬种!蓝军平以为经销商是孬种,其实走眼了。没过多长时间,我的亲身体会是,二酒厂的二锅头突然卖不动了。也就是说,我的提成没戏了,我没有收入了。几乎是一夜之间,二酒厂的二锅头酒谣言四起,人们说二酒厂的二锅头酒的酿造车间被人拉进了一泡屎;还有人说,二酒厂的二锅头酒是拿酒精勾兑的,根本不是纯粮酿造的。这么折腾,贾仁义并不害怕,反而加大了电视台的广告投放力度,但是,酒依然卖不动。贾仁义让他小舅子迅速查明原因,他小舅子给各个副经理施加压力,让迅速查明原因,副经理给我们业务员施加压力,让给经销商压货,并迅速查明原因。没几天我们各个部的业务员给查明了,所有的销售端点把二酒厂的二锅头压了库底,不卖,货架上你是看不到一瓶的。

哼,我看他们是不想混了,贾仁义的小舅子咬着牙说。

其实,不想混的是我们这些业务员,一瓶酒也卖不动,别说百分之一的提成了,就是百分之二十也挣不到钱了,业务员纷纷辞职,最后,连副经理们也辞了职。之后,我找了一个对象,原先二酒厂的一个车间工人,回村简单地结了婚。有了老婆孩子,生活的担子加重,我又换了几个公司打工,干了几年,都不理想,最后,决定自己创业,从小干起,开个经销部,还是卖酒,捎带点其他食品。

谢球球是我第一个想到的,我回了一趟老家,找到了谢球球,说明了来意,让他跟着我干。十来年没见,谢球球愈发瘦了,也有了老婆孩子,我对他唯一感到歉意的是,我结婚时他来给我捧场了,他结婚的时候,我因事缠身,没去,但谢球球没介意,他说我干大事要紧。我又问了乔德华和张三小的情况,如果有可能,一起跟我走,齐心协力,干点事,挣点钱。谢球球说张三小现在四处乱窜,设赌起壶呢,乔德华倒是还在村里,这几年攒了点钱,按揭贷款刚买了一台大车,好像没怎么挣下钱,老婆也是刚娶了不久。

啥,他咋这么晚才娶?我挺惊讶。

谢球球说,这是二婚了,第一个娶了没多久就离了。

那他也没通知我啊,我说。

别说你了,谁也没通知,谢球球说,第一个老婆后来说是阴阳人。

我让谢球球和我去一趟乔德华那儿瞧瞧,谢球球推托说他有事,不去了。我有点懵,平时弟兄们不是关系挺好么,怎么关键时候,我回来了,图个弟兄们团聚,他说不去就不去了?我就非要拉谢球球去,但谢球球就是不去,说他真的有事,我就不好再强扭他这颗瓜了。

到了乔德华那儿,乔德华给我摆酒夹菜,我不经意地问了问,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了。乔德华狠狠地喝下一大口酒后愤愤地说,哥,你说谢球球够意思么?都是弟兄们,他竟然能做出那种事来。哪种?我继续问。唉,乔德华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我老婆正好出去了,要不,我都没法给你说,我这个人啊,看起来挺顺,其实不顺。我第一个老婆,你估计听人说了,是个阴阳人,那都是人们放屁;我第一个老婆,是亲戚介绍的,长得有点黑,又爱梳短发,说话声音也粗,这倒算了,无所谓,关键是我老婆不知犯的是哪门子病,就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村里很多大姑娘小媳妇儿都说,她还老爱给人家动手动脚,这就惹出了不少麻烦,后来,她主动和我提出离婚,主要一个原因是,她对被窝里那事儿深恶痛绝,我也就没勉强,和她痛痛快快地办了一个绿本本。

这和谢球球有关系么?我没听出来,我喝了一口酒说。

这个和谢球球没关系,是我这第二个老婆,你见了就知道了。乔德华继续说,他妈的谢球球趁我不在家,跑到我家里来调戏我老婆,有一次差点给摁倒了,要不是我老婆性子烈,拼命反抗,还不给强奸了?我操他妈的!牲口,畜生,啥鸡脖弟兄,过去弟兄的情谊一刀两断了!

哦,哦,他这太不应该了!我也愤愤地说。

我告别乔德华的时候,是在乔德华的院子里,我发现乔德华的院子倒了一面墙,再看房子,还是他爹给他留下的老房子,就对他说,你咋不盖个新房子?乔德华连连叹气,说哪能盖起啊,欠下的债都还不了。我打开车门准备上车的时候,问了乔德华一句,哎,你老婆呢,我和你喝了半天酒,没见你老婆回来啊?乔德华又叹了一口气说,到她妈那儿了,看能不能借两个钱,大车快年检了。

我正胡亂回忆往事呢,有人敲门,我知道是桃桃来了,起身连内裤都没穿,就给开了门。果然是桃桃,她在门口站了足有一分钟,互搓着双手,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上涌,没涌上来,咽了,才劈头盖脸地对我说,你没事吧,连根丝也不挂?

桃桃就是乔德华的老婆,也是我那个兄弟谢球球想要的人。

3

我和桃桃行完好事,感觉意犹未尽,我正想说换个姿势再来一遍吧,桃桃却开口向我借两千块,说乔德华在大同又被扣车了。咳,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说大同这地方没几个好人了,以后出门还是小心点,然后让桃桃自己去我皮包里取。桃桃开始有点扭捏,说随便翻别人的皮包不好意思吧?我说你尽管翻,翻出来的钱都是你的。桃桃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我啥意思,以为我包里真有很多钱,结果,桃桃很失望,才一千八百块钱。我说,就这些了,你还不能都拿去,给我留五百块,好几个超市还没给我结账呢,结了账,你需要时再来找我。桃桃有点不甘心地问,你干啥用,还得留五百块?我说,明天招待樊美丽,最后一天了,招待完樊美丽,我的促销政策就下来了,你不懂。

不管怎么样,桃桃拿到了钱,虽说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多,但也不少了,她基本上还是满意的,临走前桃桃说不能陪我过夜了,她儿子还在家里。桃桃一走,我又陷入了巨大的空虚之中,断断续续的往事又涌上了脑子,我发现,连走廊灯都在明晃晃地嘲笑我。

返回说说樊美丽这个人。

樊美丽是我回到杀县后在一个饭馆遇见的。我当时业务上遇到了麻烦,一是缺人手,二是缺钱,主要是缺钱,想代理大品牌,但钱又不够,只能弄些杂牌买卖,挣不了多少。我每天像无头苍蝇一样,东跑西逛,希望能遇上财神拉一把。樊美丽就是我的财神。我没想到在饭馆里结账时遇到了她,她胖了,白了。

这些年忙活啥呢?樊美丽开始差点没认出我来,但马上就认出来了,她似乎显得很兴奋。瞎忙。我拉着樊美丽的手,使劲摇了一会儿,问:樊姐你忙什么啊,比以前年轻了哈?樊美丽说,啥年轻啊,你胡说吧?二酒厂塌了,我和原先的几个销售骨干承包了,当时联系不上你,要不,一起干了。我说,现在也不迟啊,怕你不带呢?

坐下再说。樊美丽把我推到了她摆了一桌的席面上。席上还坐了几个人,我不认识,和他们一一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在酒席上,我不大一会儿就基本掌握了樊美丽所说的二酒厂被承包的情况。市场形势的变化太快了,几年前还是卖方市场的白酒,现在一下子变成了买方市场,计划经济那套没人买账了,贾仁义搞了几年,倒是给自己手里倒腾了不少钱,但厂子负债累累,支持不下去了,在有关部门的主导下,内部招标承包,樊美丽的呼声最高。贾仁义倒是想承包来着,但愤怒的工人们差点打他一顿,贾仁义只好灰溜溜地跑了,樊美丽最终拿下了承包权。酒桌上坐的几个人,都是来和樊美丽谈合作的,有的是供酒瓶酒盖子的,有的是推销酒精的,也有要经销产品的。

万事开头难,樊美丽转圈敬了我们一杯酒说,希望今后得到大家的支持,多支持,我先干了。樊美丽还是海量,英雄不减当年,女中豪杰,酒场巾帼,我们一边敬她,一边奉承她。喝得差不多了,我们才入正题,关于如何搞活二酒厂。樊美丽大致说了一下情况,她和原来二酒厂的几个人承包了二酒厂,承包期是八年。二酒厂现在一年卖不出几个钱,工人们几乎都回家了,怨声载道,都寄希望于樊美丽。但你们知道,现在白酒的牌子太多了,樊美丽严肃地说,过去一个酒厂也就一两个品种,现在一个小酒厂就几十个牌子,叫什么买断,叫什么贴牌,叫什么OEM,反正名堂多,竞争激烈。

那樊姐你说咱们咋干?酒桌上一个弟兄问。

咋干?樊美丽点了一根烟说,咱们也买断,在座的每人给一个品种,名字自己想,包装自己设计,渠道自己开,客户自己找,挣了是自己的,绝对比过去的老一套强。

好,好主意!我抢着说话,樊姐,无论如何给我保留一个,我早有这样的想法了,名字都想好了,蒙古狼。

为啥叫蒙古狼?樊美丽问。

我说,最近不是正流行一本《狼图腾》的书么,蒙古狼是主角,据说要拍电影。

对于我这个阳刚之气的名字,在座的齐声说不错,有特点,这些年来,中国卖得好的东西都是动物商标,什么七匹狼、金狐狸、报喜鸟、骆驼、鳄鱼、暴龙、蒙牛等等。樊美丽看到如此热烈的场面,有点激动,向饭馆的老板娘要了一包中华烟,给每人洒了一根,亲自一一点了,大家立马把雅间熏蓝了。

樊美丽站起来,用手勾着我的后脑勺说,小赵兄弟先打头,蒙古狼,我樊美丽全力支持。

那天散席后,大伙儿踌躇满志,怀揣着各自的梦想回到自己的住处。樊美丽单独和我聊了一会儿,问我的详细计划,我说都准备好了,就是资金有点差劲儿。樊美丽拍着我的后背说,姐这儿给你特殊政策,先拿货,卖了再打款,但要一炮打响。

樊美丽那天的确喝高了,脸上荡漾着春色,红扑扑的,像两颗红透了的大苹果,带着满嘴酒气,只望我脸上扑。她站不稳,我只好扶她,问她在哪儿开房了,樊美丽说望草原大酒店。我说,那我送你回去吧,车是不能开了,估计你连路都找不见了。

望草原大酒店一共十二层,樊美丽的房间在7层的8703,我是打了车把她送来的,又从一层送到7层,然后开了房,把她扶到床上。我问她咋跑到我们这个小地盘上来了,樊美丽眯着眼说,小地方?哈,小赵啊,现在就数这个地方有市场潜力,我是专程领了人来调研的。我说,那今天遇上樊姐我可是太幸运了,一个字,巧。樊美丽这只扮妖演怪的老母鸡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让我给她倒杯水,我就给她倒了杯水,樊美丽接了,往嘴里送,躺着喝水,杯子一斜,杯子里的水全洒在胸脯上了。给我擦擦!樊美丽叫我,我只好去给她擦胸,擦着擦着她的胸部露出来了,我情不自禁趴上去吻了一口,樊美丽惬意地哼了一声。接着,我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全脱了,然后,樊美丽抱住了我的头,我趴在了樊美丽的身上,沉溺在不堪的境界里。

4

我的生意比过去好多了,说良心话,打心眼儿里感谢樊美丽。

蒙古狼这个品牌在市场上,我是说在南方市场上,要比当地卖得好,虽说二酒厂名不见经传,但人们对蒙古狼这个名字好奇。即使今天回想起来,也觉得当初有点走运,我哪有什么设计、包装那套东西,从里到外我都是抄袭七匹狼服装风格的,我和印刷厂说,七匹狼用什么颜色你给我用什么颜色,七匹狼用什么字体,你给我用什么字体,七匹狼用什么广告语,你给我用什么广告语。所以,后来我的海报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一群狼在奔突,上面架着一瓶酒,广告语是:蒙古狼,性格白酒!不管咋说,我发点小财,这都是值得我和弟兄们庆贺的事,逢年过节,我自然要去樊美丽那儿拜年,只是,只是没有再去开房。

杀县这头的业务人手严重不够,我还是回去叫了谢球球,让他代我跑跑。我和谢球球说,杀县不是我的重点市场,你就跑吧,能跑多少算多少,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谢球球也挺够意思,开上我给他配的二手面包车,发了疯地到各个乡镇跑,一年下来,多少还是有点成色,只是欠账太多,但本钱还是回来了。

我和桃桃也就是那会儿搭上关系的。谢球球见了我就说,桃桃已经是个烂筛子了,你不另寻一个?我说就算帮她忙了。

我知道谢球球对桃桃有意见,但我对桃桃没意见。我和桃桃搭上关系,说起来很正常,是她突然向我借钱来着,她是打着乔德华的名义来的。那段时间我包头市区和杀县两头跑,桃桃就寻上门来,说乔德华和我打过招呼了,借五千块,二分钱的利息。本来,以我和乔德华从小的关系,我有点钱了,算是混出人样儿来了,应该拉扯兄弟们一把,但那时候我已经混成老油皮了,我和桃桃说,我给德华说过了,现在都是公司的钱,不是我个人的,没有办法,给别人都是三分钱的利息,给你少一分,按二分钱算了。桃桃说,二分就二分吧,急用,马上要检车了,没有办法。我就让桃桃打借条,桃桃打了,我给她拿了五千块。

白天拿钱,晚上桃桃就和我睡在了一起。实际上这是我故意设计的,我给桃桃拿钱时,是从我包里掏的,我故意掏出十几捆子,然后拆了一捆子,给她拿了五十张一百面额的,拿完,我又将那十几捆子钱装回了包,说要是实在还不够,晚上来找我拿,我要是今天不给厂家打款的话。其实,我打个屁,我耍了个套子,等桃桃钻。果然桃桃晚上就摸到了我住的宾馆,说白天拿点钱不够,还得借五千,我就在床上让桃桃打了条子,桃桃打条子,我脱桃桃的裤子,桃桃打完了条子,我脱完了桃桃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

你们男人,借点钱还得付出代价,桃桃语带讥讽,平时还称兄道弟的?

这年头,钱难挣,屎难吃,我说。

我在床上和桃桃聊了大半夜。原来,乔德华买的那种半挂车,是按揭贷款买的,首付十五万,贷了十年,全保险,月付五千块。乔德华刚娶过桃桃那几年,跑的是个解放141,汽油货,没劲儿,也拉不了多少东西,看到别人车皮一般的大车,眼热了,心红了,和桃桃一商量,两万块钱卖了旧车,加上自己存的五万块,又向亲戚朋友借了八万块,按揭了一辆解放半挂。桃桃和我说,刚买了半挂车那个月,他们夫妻俩整夜整夜的兴奋,这车真能拉东西,能顶一个火车皮,跑起路来地动山摇,他们俩还在车楼里不止一次做过爱呢。头几个月的确挣了一些钱,他们两口子盘算,用不了五年,最多三年就还清贷款了。

还清了吗?我问。

还个鬼,旧债没还清,新债越借越多,最后借的快没人给借了,每年光大头利就十来万。桃桃说。

跑大车其实我知道,这几年的确不好挣钱了,不说业务少,光路上的车匪路霸大檐帽就够你对付的了,就算你有本事对付了车匪路霸大檐帽,你敢保证不出事吗,磕磕碰碰还是小茬茬,碰了人那就等于把天捅了窟窿,你根本堵不住。乔德华走背运就是在河北把人碰了的,一个小卧车抢道,技术不行,钻他的大车肚皮下了,一死二伤。交警划责任,小卧车的主要责任,但乔德华总不能一点血也不出吧,按河北那个交警的话说,你不屙点,总尿点吧?那次,他乔德华认倒霉,赔了死者一万块。自那次后,乔德华不知怎么回事,每次出车总是出事,桃桃认为有什么不干净的说道,还专门找了大仙给看,又是烧香又是挂符的,但收效甚微。最严重的一次,是乔德华往威海送煤,路上翻了,人没事,车损坏得厉害,那次,赔了四万,这还是保险公司给报过的,要不,恐怕十几万不止。这样一来,乔德华就受不了了,别说打贷款了,就是每月的正常开销也很吃力,主要靠四处抓借度日。

第一笔款是向张三小借的,那时亲戚都被借遍了。桃桃说。

张三小?我很惊讶,一翻身,爬在桃桃肚皮上问,他方圆十公里内出了名的老妪,能借给你钱?

还不和你一样,桃桃瞅了我一眼说。然后,一把把我推下了她的身子,还踢了我一脚。

这小子,当年哪能看出来啊,还有出息了,给人放款了。我点了一支烟,坐起来说。

我得走了,要不回的迟了,德华他妈又要怀疑了,我现在为了德华借钱,还得防着德华他妈,真不是人干的事儿。桃桃也坐起来,两个乳房吊在胸前,像两只调皮的小白兔。

我说,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不等桃桃說话,我就把她扳倒了,那两只小白兔,也被我死死地掐住了脖子。

实际上我和桃桃每次做完后,我就有了无边的厌倦感,空虚像炭锤子击打我的脑子,脑子里经常一片空白。也就是说,一开始我觉得桃桃还是有点姿色的,睡睡也无妨,顺带等于帮了她的忙,后来,我觉得和她睡觉简直是一种负担。除了有时喝大酒,喝坏了脑子,叫她过来,胡乱吭哧一气,草草完事,仿佛做贼似的,其实也就是做贼,这个没必要给自己找台阶下。正在这个时候,张国强来救我的驾了。

张国强是我的一个客户,他包了蒙古狼酒在土县的经销权。

5

桃桃嫁到我们村,在当时看来,她应该属于美人了。人们很奇怪,为什么这么个大美人偏偏嫁给了乔德华呢?他乔德华有何德何能,能娶了这么漂亮的一个老婆呢?所谓闲吃萝卜淡操心,乔德华无德无能,但人家就是把桃桃娶过了门,别人只有眼馋的份儿。

娶桃桃,乔德华他们家并没有大操大办,只是小范围内亲戚朋友坐了坐,吃了顿酒席,算是张罗了婚礼。后来,也就是桃桃嫁到我们村三个月后,人们打听清楚了,桃桃在嫁给乔德华之前,已经嫁过两次了。一次是桃桃和男方刚订了婚,男方家很有钱,两家大人定了日子,腊月办典礼。没想到的是,就在进入腊月的第一天,男方骑摩托到桃桃家送点猪肉,没走大路,走了捷径,从一条冰封的大渠上抄近道,栽到没冻死的冰窟窿里了,那个冰窟窿刚被人砸开没多久,估计是附近的人打鱼留下来的。捞出来的时候,男方已经变成了冰棍,男方家哭得昏天黑地,桃桃就这样还没过门就变成了寡妇。第二次是桃桃自找的对象,小伙子在城里上班,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桃桃那时想,结了婚她就跟着进城,做城里人。他们恋爱了半年就办了典礼,典礼那天,小伙子的家里大摆筵席,小伙子转桌敬酒,最后把自己喝多了,入了洞房不久就没气了。

妨主货!人们背地里对桃桃指指戳戳。接连两次变故,桃桃的出嫁就成了问题,好一点的小伙子倒是想娶桃桃,家里大人不同意,怕再出意外;赖一点的人,比如光棍汉或死了老婆的,也想娶桃桃,桃桃还不愿意呢,这么一来,桃桃二十六岁了,还没嫁出去。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岁数大了,不娶不嫁,窝在家里,说明人有问题,桃桃二十六岁了还没嫁出去,理所当然是有问题了,妨主货嘛。人们惧怕这流言给自己带来灾祸,都不敢觊觎桃桃的美色了,但乔德华不怕。那时乔德华已经鼓捣上车了,车是二手货,烂点,但跑短途运输还是没问题,就算有问题也不怕,起码不至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乔德华有一回拉沙子,左前轮胎炸了,坏在了半路。说来也巧,车坏的地方挨着桃桃的村子,乔德华下了车,看了一眼瘪下去的前轮胎,一个人无计可施,就朝桃桃他们村里走去,他需要一个帮手。更巧的是,那天桃桃在家,桃桃的父亲也在家,乔德华径直走进去院子,首先看见一个漂亮女人在院子里抓柴火,可能要做饭,就问了一声,嫂子,你们家里有男人没?这话问得实在让人搓火,桃桃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管得着么?

乔德华笑了,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院里这个抓柴禾的女人,有那么一股好味道,漂亮。所以,乔德华又问了一下,大姐,你们家里有男人没?

即使是后来和乔德华聊起来这段往事,我都觉得乔德华当时脑子有毛病。我问他,桃桃当时有那么老么?乔德华笑了,连说没有啊没有啊,我当时不是为了显得客气么?

那次,桃桃的父亲帮着乔德华把备胎给换上了,乔德华要给桃桃的父亲二十块钱,桃桃的父亲说不要了,帮个忙算什么。但乔德华非要给,桃桃的父亲不要,二人推推搡搡像打架的公鸡,脸红脖子粗,就推搡到了桃桃的院子里。桃桃的父亲说,那你这样吧,要不你买一瓶酒就行了,我让桃桃炒个菜,喝点?乔德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乔德华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两瓶酒和花生米,桃桃在院里直埋怨他父亲,不管什么人,就像多少年没见面的亲戚,见了谁都要喝一口。还真是,即便后来成了乔德华的老丈人,桃桃的父亲还是那个老样子,热心肠,爱喝点。

您老贵姓?乔德华问。

等端了第一杯酒,乔德华才想起来,一直不知道眼前这位热心人的姓名,这使得他觉得自己真是个粗心大意的人,还一天嚷嚷着自己是走南闯北的人哩。出门三辈矮,乔德华知道这个理。况且,眼前这位真的帮了他的忙。这年头,热心人真不多了,尤其是不要钱的热心人更是凤毛麟角。

哈,没贵,姓贾,西贝贾的贾。桃桃的父亲端起杯,乐呵呵地碰了一下乔德华的杯说,贾三后生,在我们家排行老三,叫我三后生就行。咳,乔德华说,我哪能这么叫你呢,没大没小。

然后,他们俩高高兴兴喝了起来。

桃桃没有办法,既然她老子吩咐她炒个菜,只好亲自炒了,她妈不在,她妈要是在的话,她就省事了。她妈去了邻村她二姨家,好几天了,没回来,说是伺候她二姨。她二姨好像不行了,癌症,饭也吃不进去了,等死中。桃桃炒了一个土豆片,炒了一个土豆丝,油挺大,给乔德华和贾三后生端上了炕。贾三后生说,你再炒个鸡蛋。桃桃用眼睛狠狠剜了她爹一眼,虽不情愿,但还是去张罗了。等桃桃将炒好的韭菜鸡蛋端上炕时,贾三后生和乔德华已经下去了一瓶了,桃桃很不满地说她爹,能不能少喝点?你多大岁数了,一喝就醉,麻烦不麻烦人啊?不等贾三后生说话,酒顶着脑门的乔德华说,我出门在外,见得世面多,我给你介绍一个喝酒不醉的方法,保准管用。贾三后生问什么方法,他一定得知道,因为他老是往醉了喝。乔德华有点小得意,说遇到饭局必须喝白酒的,一定记住了,先找只新鲜鸡蛋,就像今天咱们吃的这个炒鸡蛋一样,一定要新鲜,不新鲜就不灵了,放上半汤匙的麻油,和鸡蛋搅拌了,你喝下去,半斤就醉的量,干掉一斤都没问题。贾三后生一听,当即就让桃桃给他打一个生鸡蛋,桃桃说你都喝进半瓶了,现在喝不管用了,贾三后生说,管一半用就行。桃桃没有办法,只好给他取生鸡蛋去了。

大概喝了一瓶半,贾三后生和乔德华说,他不喝了,再喝就醉了。桃桃给他取生鸡蛋,取了半天也没见人影儿,估计是讨嫌他们喝酒,跑出去了。乔德华说,那你喝茶,我再喝一杯也不喝了,不然一会儿开车,危险。贾三后生说,你喝了这么多酒,不能开车了,一旦收拾不住,碰了人不好,你那可是大车。乔德华说,我得回去,不然我住哪里?贾三后生随口说,住我家里。乔德华笑了,说我喝多了,哪能随便住别人家啊,我又不是你女婿。贾三后生问,你成家了没有?乔德华说,没有。贾三后生不吭聲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和乔德华说,最后一杯,咱俩碰了。

连乔德华都没想到,那天他真的住在了贾三后生的家,至天黑了,桃桃都没回家,她也去她二姨家了,给她妈告状,说她爹又领了人在家里喝酒。她妈说,老不正经,迟早一天会喝死的,喝死了才好。娘俩在你一言我一语,哪里知道贾三后生已经给桃桃又物色下女婿了,贾三后生认为,像乔德华这样的年轻人现在不多了。

6

张三小是在我离开村子混社会的那几年混起来的。

按说,张三小是没有本事聚赌起壶的,起一个壶,也就是设一个聚赌的小场子,必须保证两个基本条件:一要背后有人,二要手里有钱。我在村里和张三小、谢球球、乔德华他们几个瞎混的时候,张三小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但转眼间,他什么都有了。过去讲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现在呢,三年河西三年河东,时代变迁太快了。谢球球和我说,张三小他哥在县里的刑警队,做了副队长,他是在他哥当了刑警队副队长之后第二年开始设局聚赌的,我还在他场子上混了几个月呢。

这怎么说呢,张三小他哥张二小,大名张武常,最早也是在村里瞎晃悠,有一年县里武装部招兵,张二小去了,本来是陪村长的儿子去的,结果,村长的儿子落选,他给过关了。村长儿子的落选原因,主要是有文身,两条胳膊上盘了两条龙,张牙舞爪的,看了瘆人,部队怎么会收文身兵呢。张二小身体棒,视力好,条件达标,按村里人的说法,走兵了。这一走就是三年,有一次张二小给家里来信,说在部队参加南方抗洪,立了一个三等功。立功受表彰,家里光荣得不得了,等张二小复员回来,被安置到县公安局刑警队了,兢兢业业,又立了几次功,当然也打点了一下,给升官了。村里的老赌棍钱丑五,在外面聚赌,耍得很大,被抓了无数次,但有一次,正好张二小在,看是本村人,罚了点钱,放了。这给钱丑五提了个醒,朝中有人好办事,回来就怂恿张三小设赌起壶,张三小一开始觉得不妥,但禁不住钱丑五每天给他磨嘴皮子,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设了小赌场,没想到一个月下来,收入不错。自此,一股劲儿玩儿了下去,把钱丑五撇了,自己另起炉灶,越玩儿越大。

也就是说,那些年月,我在外面混,张三小在村周围混,谢球球东混一天,西混一天,乔德华跑他的大车。结果下来,张三小满身放光,谢球球勉强糊口,好勇斗狠那套不靈了,乔德华拉了一屁股饥荒。这饥荒本来不在乔德华计划内的,他当初娶了桃桃的时候,小两口憧憬的是美好未来,乔德华每次出车回来,总是压在桃桃的肚皮上,一边做爱一边说,过不了三年,咱们就进城,住楼房。三年后,乔德华每次出车回来,一个人睡在炕上,眼皮耷拉,疲倦不堪,看出来愁得要上吊,桃桃再也听不到买楼房的话了,而是乔德华的哀求声,桃桃,你出去给我借点钱吧,不行了,扛不下去了。

半挂车这个庞然大物,要是常年有业务,挣点钱还真不含糊,问题是,乔德华的半挂车经常在那儿挂着,一年中揽不了多少业务,至少有四个月趴在停车场。停车场不是慈善机构,从一天十块一直涨到了二十五块钱。桃桃和乔德华商量,不行就把车卖了吧?乔德华说,现在卖就亏大了,我身边尽是卖车的,卖的比买的多,卖不上价,还是跑吧。但跑就得用钱,数目还不小,父母亲戚那儿已经挤不出来了,借了的还没还呢,怎么办,只好借高利贷了。借高利贷,说好说,但借了,就等于自己给自己绾了上吊绳子。杨白劳怎么死的,你问问黄世仁就知道了。

桃桃后来像个喜儿,和我在床上说起来借高利贷这事,几乎是满床荒唐言,两把辛酸泪。

桃桃说,最早他们借的高利贷都是一分五的,还算能扛得住,后来用钱的缺口大了,就二分的借,再后来就三分,还有一两次,急了,五分的都借过。高利贷是什么概念呢,就是不能承受的利息之重,举个例子,桃桃如果是妓女,一天接客一个,对她来说很轻松,但要一天接二十个,她就受不了,问题是,如果她一天接二十个非洲黑人呢,你想会是什么结果。所以说,高利贷祸害中国,我把这个观点从床上扒下来,辗转给很多朋友听,朋友们听了都满脸不屑,认为我这是狗屁观点,供需关系,懂不,他们反问我。

桃桃也认为我这是狗屁观点。她说,高利贷也不是谁想贷就能贷出来的。

比如张三小的钱。张三小起的是壶,壶上有款车,专门给赌徒们准备的,利息是一九开,即借一千利息为一百,借一万利息为一千,以此类推,按壶上的术语,这叫搭片儿,以天计算。桃桃四处借贷无门,就去找了张三小,借点,张三小给她说了,借可以,利息太高,怕她受不了。桃桃问几分的利,张三小说,一毛的,一天一算。桃桃问,能不能低点,有没有二分的?张三小说,这是壶。壶是什么意思,壶的意思就是比高利贷还要高出一截的高利贷,一般人根本不敢去碰。桃桃明白这个道理,但她实在没辙了,她和张三小说,你就不能低点,少挣点行不?

行是行了,那要看咋说。张三小说。

咋说?桃桃问。

张三小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笑的时候是抿着嘴的,嘴角抽起来,眼睛眯着,一副淫邪的样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咋说?桃桃还在问。

行了,我知道了,我回头找你,张三小说,要不晚上吧,我们算完账,我看手里有多少,不管咋说,我和德华也是好弟兄,有了难处,能帮一把是一把。

这让桃桃很是感激。那时桃桃还没想到,张三小其实只想睡了她。桃桃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给张三小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呢,张三小说,刚吃了口饭,正准备去宾馆,桃桃问哪个宾馆,张三小说,南门的洗浴宾馆,我们在那儿常包房,你去一问就知道了。桃桃就骑了自行车,往县城的南门走去,路上,她差点让一辆疾驰的大卡车给挂了,吓得她摔倒在地,大卡车理也没理她,似乎被刮起的沙尘卷走了。桃桃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叹了口气,她觉得,借钱的事儿,真不是人干的。

南门的洗浴宾馆,名气很大,随便一打听就寻着了。桃桃问吧台张三小在哪,吧台说在三楼的303房间。桃桃就上了三楼,找着了303房间,敲了敲,门开了,是张三小,一脸淫邪的笑,说桃桃来了。桃桃嗯了一声,说你住这儿?张三小说,没事就这儿,算账的时候清净,没人打扰。桃桃坐在床上,和张三小聊了一会儿,无外乎乔德华跑大车的事儿,说再跑一段时间就好了,现在就是应个急。张三小说,钱好说,关键是利息怕你承受不了。桃桃说,你和德华都是好朋友,尽量低点儿,我们会感谢你的。张三小又笑了,从包里捏出一沓子钱,数了数,九千块,然后嘻嘻一笑问桃桃,咋感谢我啊?桃桃问,几分钱的利?张三小说,四分。四分?桃桃惊讶地张大了嘴,这么高啊?

房间里顿时沉默了,张三小手里抓着一沓子钱,不知道是该放回包里,还是递给桃桃。

二分行不?桃桃都快哭了,四分太高了。

那这样吧,张三小说,利息我就不要了,谁让我和德华兄弟一场来着。

听张三小这么一说,桃桃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才勉强恢复了原位,嗔怪张三小,你呀,差点吓死我,我说嘛,你们好歹也是从小玩儿大的兄弟,能不照顾一下么?

我当然能照顾兄弟了,张三小一把抱住了桃桃,吓得桃桃只喊啊,啊,啊,啊……

我照顾兄弟,兄弟也要照顾我啊。张三小说着话,一只手已经伸进了桃桃的怀里,对于守身如玉的桃桃来说,这简直就是强暴,她拼命挣扎,一会儿苦苦哀求,一会儿威胁诅咒,但都不管用,正在这时,张三小的电话响了。张三小悻悻地放开了桃桃,桃桃由于惊吓过度,都忘记了逃跑,坐在了地上,嘤嘤地哭。

咳咳咳!张三小接完了电话说,我儿子去菜地玩,小鸡鸡被蚯蚓吐上了口水,肿得老大,他妈妈带他去卫生院,输了液打了消炎针吃了药都没管用,叫我赶快回去,不行,得去一趟内蒙古医学院。

桃桃还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但声音不大了。

行了,别哭了,张三小不耐烦地说,我现在就得去乡卫生院接孩子。

桃桃还坐在地上,但不哭了。

这是给你的钱,张三小给桃桃递了钱说,九千块是不能借了,借给你四千块吧,剩下的五千我还得给孩子看病呢,利息我就不要了,看把你吓得,好像我能吃了你。

桃桃还是拿了张三小的钱。不拿不行,她男人在外面需要钱,他们的好日子等熬过这段坏日子就来了,她坚信这一点,尽管她不止一次受到了各种屈辱。桃桃明白,她是女人,长得好看,打她主意的人多着呢,很多臭男人想利用借给她钱的机会和她干那个事,但她守身如玉。

桃桃给乔德华打卡上了,每次都是这样,乔德华一个电话,桃桃就得出去借钱,她都被乔德华的电话给打崩溃了。但每次都不够,桃桃不知道乔德华这车是怎么开的,老是出事,就算没有大毛病,小毛病也要给你出点;另外,全国各地的交警路政收费站车匪路霸等等,好像是一个单位的,往死里整大车司机,挣的那点钱几乎全给了他们这些王八蛋。

但钱是越来越不好借了,即使是给人二分的利息,都没人搭茬儿。

没过几天,桃桃遇上了张三小。不管张三小曾怎样对她动过手脚,毕竟人家给她还是借了四千块钱,而且也没计利息,从心里應该感激人家。所以,桃桃很关切地问张三小,你家柱子上次怎么样了?张三小说,咳,车都准备好了去内蒙古医学院,结果卫生院里打扫卫生的阿姨给发现了,说找医生没用,回家取了她家养的鸭子的口水,抹了我儿子小鸡鸡的患处,你还别说,妈个腿的,真是神奇了,几分钟就好,柱子也不哭了。有这么神?桃桃问。张三小说,是啊,那个阿姨说鸭子专吃蚯蚓,这叫一物降一物。

张三小说得眉飞色舞,桃桃却觉得她此时像那条蚯蚓,张三小就是那只鸭子,因为,她还得向张三小借钱。桃桃就故意没话找话,想找个适当时机开口,再向张三小借点。但张三小有事要进城,没闲工夫和她瞎扯,桃桃只好说,她也正好进城买点东西,问张三小能不能捎上她,张三小笑了,笑得很诡秘,说求之不得。张三小的夏利车虽然旧了点,但跑起来毫不含糊,桃桃说,你跑得这么快,吓人。张三小说这还算吓人,我告诉你一个吓人的,坐稳了啊,卫生院那个阿姨给我说,她用土方子还治好过一个食道癌的,你知道怎么治的不,要一斤土泥鳅,拿一个桶,装上菜籽油,不要用什么色拉油,就是菜籽油,只要能盖住泥鳅就可以了,然后用棍子在桶里面搅,不要停,搅10分钟,看活着的泥鳅有多少,如果多的话,又继续10分钟,然后选出活着的泥鳅,直接放入口中,让那些活着的泥鳅在喉咙里面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有效果了。

啊,啊,桃桃捂着自己的嘴,仿佛她刚吞下了活泥鳅。恶心。桃桃说。

恶心,张三小嘻嘻笑着,活吞泥鳅算什么,还有一个方子,也是治食道癌的,那个阿姨说,吃活蟑螂治疗癌症,你要没事就去抓蟑螂,然后装瓶子里,没事了捏出来这么嚼着吃,张三小做了个嗑瓜子的手势,据说以前,这样治好的人现在还健在,癌细胞已经没了。

夏利车开到宾馆前,还没停稳,桃桃已经捂着嘴吐了。

还是在张三小的长包房里,这回不用张三小怎么用力了,桃桃很配合他,张三小爽了。

张三小和桃桃说,我终于如愿以偿了,真好。

桃桃说,这叫一物降一物。

7

桃桃的孩子上初一,是托了人的,到城里的三中读,竟然没花钱,很多人羡慕得不行。桃桃也跟着上了城,照顾孩子的起居和吃饭。桃桃的儿子是内八字,走起路来不好看,桃桃很是烦恼,怕儿子自卑,影响了学业,有了去大医院治疗的想法。我告诉她,甭花那个冤枉钱,让你儿子把鞋子反过来穿,也就是左脚穿右鞋,右脚穿左鞋,最多一年就矫正了。桃桃说,你和乡卫生院那个打扫卫生的阿姨有一拼。

什么意思呢,没钱去大医院,就得靠赤脚医生,甚至大仙神汉治病。像有一次,桃桃得了中耳炎,医院说是要住院输液,配好药,桃桃一打听,得花不少钱,吓得再没去,还是回了乡卫生院,向打扫卫生的阿姨讨方子,最后阿姨让她向人要了10个人的手指甲,在锅里焙干,碾成了粉,倒入耳朵里。我问她好了没,桃桃说,好了。

桃桃不止一天觉得累,高利贷像一麻袋沾了水的棉花,看似轻巧获得,实则不堪重负。她曾经是个守身如玉的人,多少人对她垂涎欲滴,她都正眼不瞧一下,这也是乔德华对桃桃最放心的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在外面跑车。但乔德华真没想到,桃桃已经如谢球球说的那样,被众人打成了筛子。也就是说,桃桃的身体已经开始朽坏,越来越不值钱了。

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或者换句话说,我这个想法埋在脑子里很久了,我和桃桃说,你那下面不好玩儿了,我想从后面玩。桃桃说,啊,那不是正确的地方,有意思么?我说,你就说,让不让吧?桃桃说,我便秘啊,会不会很疼?你们男人就是花样多。我正要有所动作时,不知道是谁,好像是掐着时间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响了一声就挂了。我忙去翻电话,是我老婆的,我当时惊出了一身汗。我以为我老婆在跟踪我,急忙给拨回去,我老婆的手机里是一首特别欢快的彩铃,大约30秒之后,她才接的,问我啥事,我说你不是刚给我电话了么,响了一声。哦,我老婆短暂的沉默后,“哦”了一声说,估计是不小心摁出去的,没事。咳,这事儿,我埋怨了我老婆一句,和她说设个锁,不然老往出拨,拨在别人身上还好,倘若你拨在了119上,就麻烦了。我老婆说知道了,就嘀一声压了。这时候,我已经对桃桃毫无兴致了,我对她说,治便秘有一个偏方,屡试不爽,你试试,准备四个柠檬,柠檬你知道吗?洗干净了擦干,柠檬的表皮上,最好不要有水珠,把柠檬切了片;准备4斤左右的蜂蜜,把柠檬泡在蜂蜜中,放入密封罐里;我告诉你啊,泡两个星期左右,柠檬蜂蜜水就做成了;你呀,每天挖三至四勺调羹蜂蜜水,加上一斤左右的温水喝,你可以一次性全喝完。当然,一般情况下不要求一次性全喝完的,这个啊,可以治你的便秘。桃桃问我,你这都是从哪听来的?我说,我有个朋友便秘,从另一个便秘的朋友那里得来的方子,值千金呐!

自那次桃桃没让我得手后,我就和桃桃再没发生过关系。我发现,我身上的一个重要部件有问题了,长出了很多米粒般的小疙瘩。我害怕了,就找了电线杆上贴着小广告的那种治疗脏病的小诊所,小诊所里的江湖游医说是尖锐湿疣,这种病有点缠手,但不要紧,他们诊所最新引进了美国的治疗仪和韩国的口服药,一般来说,三个月的疗程管好,可以签合同。我问得多少钱,游医看我不像太有钱的人,就说不到三万块钱吧,这都是最少的了。我觉得太多了,比我预想的费用多出了十倍,就决定拉下脸到三甲医院去治。本来怕遇熟人,还真遇上了,我一出诊所遇上一个,张三小,他也是来看脏病的。开始我俩都假装说随便转转,给朋友咨询,后来发觉这么做都太假了,索性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个底朝天。张三小说,我的情况和你一样,那就一起去三甲医院吧,免得被这个游医给骗了钱不说,还耽误病情。

到内蒙古医学院皮肤科挂了号,我和张三小一前一后看了医生,三甲医院的医生只相信仪器和化验结果,结果出来了,和小诊所的游医诊断的一样,我俩都是淋球菌感染加尖锐湿疣。医生说,淋球菌感染打几针消炎的就没事了,尖锐湿疣目前还没有特效药,只能控制,根治是不可能的。我说,那就尽量控制吧,不要再发展就行。我和张三小在医学院附近的一个宾馆住了一个星期,打了五针,淋球菌感染没事了,尖锐湿疣就那样了,医生说的冷冻啊雾化啊激光啊炭化啊,我大致听懂了,慢慢治吧,反正钱没多花,加起来也就八千块钱,比小诊所的游医报的三万块低多了。在回杀县的路上,我和张三小分析是怎么染上这脏病的,分析来分析去,一致认为是从桃桃那里染的。张三小说,肯定是桃桃的,谁借给她钱,她就跟谁睡,就像击鼓传花,她都烂了,咱们幸运中奖了。我们俩登时对桃桃简直恨之入骨,张三小恨不得马上回到村里把桃桃杀了,快下杀县的高速路口时,我突然想到了乡卫生院的打扫卫生的阿姨,我和张三小说,有了。

乡卫生院的打扫卫生的阿姨,对我们的脏病明显表现出了很深的厌恶,这就是说,她知道我们肯定不是好人,干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但我们那天的态度诚恳,并一再发誓表示,再也不干那种事了,无论如何帮帮忙,我们给钱。阿姨说钱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道灵不灵,这也是旧社会妓馆里的一个秘方。我们齐声说,您老的方子,比三甲医院都好使。阿姨给我们写了,材料:新鲜的人奶,苍蝇九只;用法:1,把苍蝇的翅膀和脚弄掉后保证苍蝇还活着;2,将苍蝇成品放入人奶中;3,用苍蝇涂抹患处。注意:1,必须在三天内使用才有效;2,苍蝇必须是黑苍蝇,不能是绿头苍蝇、红头苍蝇等等带其他颜色的苍蝇;3,必须是人奶,不能用牛奶或羊奶代替。阿姨说,我忙着记,我一个字没漏,全都记在了烟盒上。

回去以后,我和张三小按阿姨的方子施治,根本没有效果,尖锐湿疣似乎更尖锐了。

那几天,桃桃发了疯似的给我和张三小打电话,借钱,我们都不接,桃桃就亲自找我们,我们也都借故躲开了。

8

乔德华的烟瘾越来越大了,烟雾缭绕中,他左眼跳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一年两年了,乔德华问他雇的那个司机小薛,左眼跳得厉害,主什么?小薛说,男左女右,好像是左眼跳财。妈个蛋的,乔德华从前风挡望出去,全是大车,爬了一路,他狠狠地掐了烟屁股说,能跳出个鬼财来,这两年就没挣上钱。司机小薛听他这么说,就不理他了,光顾自己开车,呼呼地往前走,走走停停,全是车,像万里长城挪了地方,没有尽头。

的确,这些年来,乔德华真没挣上钱。乔德华说,这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乔德华觉得除了娶了桃桃运气好之外,好运气再也没光临过自己。他和司机小薛将自己和桃桃的婚事娓娓道来,常常引得小薛赞叹不已。乔德华和小薛说,他在小薛这个年龄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大车,尽管那车不咋地,但也是大车。你知道吗,小薛,乔德华说,那年头开大车是什么概念?小薛问什么概念,乔德华得意地说,外号县长。小薛撇了撇嘴笑了,现在啊,我看连村长都不如。

小薛是乔德华雇的司机,邻村的,一个月四千块钱,跟了乔德华大概半年多了。以前的司机是个老油条,出工不出力,还喜欢玩点小动作,比如加油啊修车啊什么的,总能揩上油,遇事也胆小,全凭乔德华一个人处理。乔德华气得不行,找了个理由辞退了,小薛是年轻人,对跑车这行当还不熟,所以干起活来挺卖劲,包括遇上打架之类的事,也敢抡着家伙往上冲,乔德华很满意,时间长了,就当成了兄弟,简直无话不谈。乔德华说,什么是好兄弟,就是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留过洋,一起嫖过娼,前三條咱们都赶不上了,就最后一条还有机会。所以,乔德华带着小薛上了道,在路边店里找了小姐,一起嫖过娼了。有时候嫖娼没事,有时候嫖娼出事,乔德华和小薛在大同那次就是被当地的派出所逮了,派出所的也不啰唆,直接罚款,每人五千,拿钱放人,当时乔德华和小薛加一块都不够一万,苦苦哀求派出所的,最后才降到每人两千五,即使五千块也不够,乔德华就给桃桃打电话,说是在大同被交警扣车了,速打款来。

让乔德华下决心不再跑车的,倒不是跑车辛苦,也不是嫖娼被警察抓,更不是什么车匪路霸的劫掠,这个原因,恐怕连小薛也不知道。乔德华和小薛说,跑大车看来真赚不了钱,不跑了,咱们回去就打听卖车吧,你也顺便也给问问,有没有买车的,便宜点都行。乔德华和小薛说这事的时候,是在郑州的郊外一个饭馆,那个饭馆是一个巴彦淖尔市的人开的,主营猪肉烩酸菜和焖面,也有炖羊肉。那个饭馆因为是内蒙古西部的风味,内蒙古的司机只要跑到了郑州那一段路,基本都在这个饭馆吃饭,那天,乔德华和小薛在吃饭,邻桌的车主和司机是清水河县的,他们简单打了招呼,就各吃各的,清水河的司机说,跑完这趟车就不跑了,家里还有小媳妇儿呢,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不放心。清水河的车主问有什么不放心的,莫非还能被人吃了?那司机幽幽地说,你还以为没人敢吃么,我怕是送上门让人吃,我老婆那么漂亮,谁见了谁爱,我就是不放心,我们村好几个小媳妇儿都跟人跑了。

俗话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清水河司机的担忧到了乔德华的耳朵里,突然变成了乔德华的担忧,这还真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虽然他这么多年来跑车比较倒霉,但桃桃和他的恩爱那是没说的,另外桃桃也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他们一个枕头上睡了多少年他还不知道吗?可是,不知怎么了,清水河司机的话就像专门给他一个人说的,他不能无动于衷。那顿饭也没吃好,吃完饭,抽了一阵子烟,他和小薛说,不想跑车了。

乔德华说到做到,一回杀县,他没有先回桃桃在城里租的房子,而是和小薛找了个物流大院住了下来,让小薛给他打听买主,自己则拎了车上的望远镜溜达去了。小薛问,你拿望远镜做什么啊?乔德华诡秘的一笑,说:到后山瞧瞧,有没有兔子可打。

这都是我后来从公安局听说的。乔德华没去后山打兔子,而是在县城里调查桃桃,调查结果把他真给气炸了,桃桃跟很多人睡过,更可恶的是,桃桃居然得了性病。这性病是怎么得的呢,原来,桃桃把儿子往城里的学校安排时,城里的学校不会白给安排人的,得使钱,一个学生六千块。桃桃哪有那么多钱,但校长见桃桃长得花枝招展,就暗示了可以变通,最后把桃桃变通在校长床上了。一个月一次,一年十二次,校长笑眯眯地说,抵了。前十一次,桃桃陪校长就陪了,没事,最后那次,校长说,最后一次了,玩个大的。什么是大的呢?警察说,校长真他妈不是东西,玩大了,给桃桃惹了脏病。

9

没搂住自个儿,我逃脱了,我自己骂自己,得了脏病,真他妈的倒霉透顶。

那段时间,我干什么都无精打采,就琢磨怎么治这个该死的脏病,还得对老婆严防死守,不能让看出来。可又比脏病更倒霉的是,樊美丽也出事了。樊美丽的出事,我觉得该怪谢球球,我让他去二酒厂接最后一批定制出来的货,大概有两千件酒,够一卡车。走的时候,我叮嘱他,二酒厂马上就要被拆了,以后也就没有二酒厂了,没有了二酒厂,咱们就和二酒厂没有关系了。所以,货款一定不要全付,欠得越多越好,拖上一年半载,就没事了。谢球球说这么大的事,应该你亲自去啊,我说你真是个炭锤子,我是老板,写了欠条得还,你是打工的,写了欠条,他们哪天来要账,我就说你被开除了,那笔货款不是死无对账了么?谢球球似乎听懂了,说他肯定会给我办漂亮了。他干漂亮了是漂亮了,都漂亮过头了,他妈的,他给樊美丽打了十五万的欠条,把货装了车,正要往回走的时候,樊美丽说她的车坏了,搭一程谢球球的卡车,没想到,走到一截下坡路时,车速过快,重车没刹住,撞上了前面的拉煤车,司机无大恙,谢球球重伤,断了一条腿,肋骨断了三根,偏偏樊美丽当场死亡。谢球球后来在医院里心有余悸地说,妈呀,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死人,樊美丽七窍流血,眼睛珠子都甩出来了。

我们雇的车有保险,自然保险公司给赔了六十万,我这边主要是损失了半车酒,听处理现场的交警说,出事以后,有人施救,附近的村民则过来义务卸酒,最后都卸回自个儿家了。谢球球说他找了社会上的人,准备到附近村民家搜酒,我说算了,酒厂都被拆了,咱们从今以后也不做酒了。

关于二酒厂拆迁这事,我们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樊美丽也没得到任何消息,太突然,是轻纺局和镇政府临时通知的,搞得樊美丽很被动,她说她没法给她的客户交代啊,可上面哪管她这一套,限期三天必须离厂,所以,包括我,所有的客户都损失很大。但樊美丽死了,这事不好弄了,受损失的人里面有强硬的,召集起大家,开了一个会,说要到市政府游行,我说算了,拆迁是政府行为,谁要是和政府作对,绝没有好下场。我这番言论被大伙儿奚落了一顿,其中一个人说,一个星期后到市政府集体上访,谁不去,谁家的男女老少不得好死,得癌症,得性病。这诅咒也太恶毒了,我为了证明不想得性病的决心,硬着头皮答应了,到时候一定要到市政府游行,但我绝不冲在最前面。

既然定好了游行的时间,我就不能反悔,说话得算数,但我心里有数,湊个数算了,反正我损失不大。我叫了谢球球,说一起去市政府游行,谢球球瘸了一条腿,但上面包车的动作还算利索。我说,你断了一条腿,今后就得我亲自开车了。

我们是从县城出发的,走到十四路公交车那条路上时,不好走了,我看见前面堵了很多人,像赶集一样,人比平常多出五倍不止,摁喇叭也没人理,就停了车,钻到了人群里,只见触目惊心的一幕:桃桃光着身子,一根丝也不挂,一根拴狗才用的铁链子,套着桃桃的脖子;乔德华一手拽着铁链子,一手拎着一把杀猪刀,边走边踢打桃桃,问谁是嫖头,桃桃满面羞愤,低头不语,乔德华不住地踢打她,各种脏话骂着……

乔德华简直畜生不如的东西,咋能这样侮辱自己的老婆呢?我正要过去制止乔德华,忽然,桃桃也许实在受不了乔德华的羞辱与打骂了,随手一指,大声说:他们都是嫖头!

虽然在人群之中,我还是一惊,不由缩了一下脖子。但见乔德华一抬头,看见人群中有个路人正好瞧着他们俩的热闹,那个人很年轻,大约二十来岁,个子高挑,皮肤白净,戴着黑框子眼镜,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手里抓着一个新款的手机,看上去斯文帅气。乔德华不由那人分说,上去就把那人给捅了。那个无辜的小伙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人捅了,他低头看了看肚子上的血口子,应该是很疼,他皱了皱眉,捂着肚子慢慢蹲了下来,人们看着他,他看着地上,地上已经被血洇了一片……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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