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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罪之罪

2020-04-29方晓

延河 2020年4期

方晓

早上我打开办公室的门,看见两个陌生人坐在里面。我没有像往日一样拖地,那样就得走近他们;他们可能也正为此紧张,也好像宁愿假装我不存在。我猜不出他们来的目的,但相信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应该和谁举报了我有关,除此再无第二种可能。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给方舟打个电话,手机铃响一声就接通了,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就听见他说,“等我先把我妈找到,再找你一并清算。你等着。”那么,不是他。方舟被判处缓刑后又参与吸毒,尽管我最终因他有个老年痴呆的母亲而没有裁定收监执行,但在我传唤他来法院的那天,他母亲走上街头,从此失踪。我早听说,他把这笔账算在了我头上。

是胡安吗?他被诊断为胃癌,两次化疗后又发现是误诊,他打伤了医生,四天前刚出狱。是纵火犯的儿子牛长根,或者是想继承全部遗产而设计杀死了所有亲人的葛飞?周茹一直在网上制造舆论,她丈夫因卷入建设局受贿窝案被判刑十三年,不是她也有可能是窝案中的另一个。范辛呢?每周礼拜二、礼拜三他都会堵在法院门口,其他三个工作日去另外的地方喊冤,今天是礼拜二,他竟然没有出现。但我不打算再打任何电话,向那些当事人求证是否和眼下这起事件有关;或许可以直接问问面前那两个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他们还不点明,哪怕只是暗示那么一点点。

他们肯定是感觉到我想说什么了,赶紧依偎在一起假寐。我问:“你们还不带我走吗?”

“我们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是吧?”一个人说。

“我想,是的。”另一个人说。

我下楼吃午饭,他们没有跟来。我没想过要乘机逃跑。下午,范辛的声音夹杂在千奇百怪的喊冤声中清晰传来——每个法官对所办案件当事人的喊冤声就像每个母亲对孩子的哭闹声一样,一听即可辨别;他有一张招魂幡似的条幅,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哪怕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法官都难逃上榜的劫难,我曾经也忝列其中。我在麻婆川菜馆请他吃过三碗面条,他将我的名字从上面抹去了。不是范辛,他还没有忘记我的善意,这让我感觉轻松了些,其他正常的感觉也随之慢慢回到我的意识里,比如寂寞。下午,他们在那里端坐不动,有那么片刻我甚至听不到他们的呼吸,我感觉比平日一个人还寂寞。我推开门,大声喊了几个名字,召集同事来办公室开一起投毒案的庭前会议;相比惶恐不安而言,我似乎不介意人们知道我正被调查。他们都注意到了那两个人,但没人问起,连一句隐晦的试探都没有。我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那两个人不时朝这边抛来和解的笑容,似乎为自身的存在表示歉意、内疚、自责甚或羞惭。直到下班铃响起,仍然什么事也没发生。同事们鱼贯而出,挨个站在门口向我道别,同时向那两个人挥手致意,仿佛已经很熟稔的样子。我站到门口,不乏告诫意味地看着依旧原地不动的那两个人,不料他们异口同声地跟我说再见。于是我锁上门。

我回到家,在厨房里等了半个小时仍然没有吃饭的欲望,就空口喝了一小瓶二锅头,然后如我所愿有了效果,酒意赐给我一丝从现实中暂时逃离的感觉。我躺到床上,开始回想当法官九年来收的礼物。两条烟,四盒茶叶,十张电影票,三场篮球票,两坛绍兴黄酒我当晚请送礼者吃饭喝掉了,我参加过一些饭局,但我没答应任何事,或者我答应了但从未去办。这些东西多数来源于同事或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他们中有几个已不在人世。

第二天早上,他们还在办公室里。室内很乱,像被乞丐细致搜罗过的垃圾场,从未加收拾这点就能看出,没人打算隐瞒。我做好了和昨天一样沉默的准备,但其中一个人开口了:“我不否认,昨晚来了一些人。他们翻箱倒柜,带走了一些东西。我一直盯着,想今天好告诉你,他们拿走了什么。这样我们对自身的任务也能有所了解,是吧?”他是在问另一个人,但没有得到回应,只好意味索然地继续说,“很遗憾,我没看见。他们围成一道紧密的圈,两个小时一动不动。他们防范我们比防范你还要煞有其事。”

我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丢失了。他仿佛猜中了我的心思:“你千万不要庆幸,他们会从一些最不起眼的物品上发现你的罪证,就像什么?”他不停地追问另一个人,但最终仍只得自问自答,“就像从你昨夜的梦里截取你根本记不起来的一段,但你能否认它存在吗,如果他们认定它存在,你根本举不出反证。”

我想说点什么同意他的话,但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他却突然兴奋地喊起来:“马法官,你还没认出我吗?我是丁九啊。”

一起医疗纠纷……四年前……丁九是当事人。我还模糊记得案情,但对他本人已没什么印象。丁九妻子勒死了九个月大的儿子,然后上吊自杀。丁九没日没夜寻找被车撞死的机会,但最终只损失了一條腿。赔偿款除掉买了一只高级假肢外,其余的很快被他挥霍一空。然后,他在假肢上动了手脚,把创面弄得溃烂后状告安装的医院。当时,我判他败诉。

“你好。”我说。

“你不会认为我是来报复你的吧?”说完他露出一脸夸张的坏笑。

“我不觉得。因为我并没有对你使坏。”

“我倒看出来了,”他像鸟噤那样摇头晃脑,没有掩饰语气中的攻击意味,“你对我没什么印象了。”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却像已得到肯定答复似的,神色变得忧伤起来,侧身看向正影子似的紧挨着他的另一个人,似乎在耐心等待后者的允许,但声音却又立即传出来,是在对我说,“他叫朱小富,你一定在猜他是我的跟班吧。”丁九谄媚地看着朱小富,又谄媚地看向四周,于是我也有幸承受了一些,“你错了,他是我的领导。”

谢天谢地,另一个人终于说话了:“根本不是报复,过去的事故和今天毫无关系。”起初,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无意中提高了音量的自言自语,接着陡然变得尖锐起来,“说破了天去,我们也不过是互相监督的关系。尽管职位比你高,但并不牢靠。这个世界最至高无上、最永恒的就是监督,在它的毁灭性面前,所有关系都是不堪一击的。”然后他像个硕大的糖人一样向我走来,呼吸之间散发出一种焦躁的黏性,我边往后退边扭头看向窗外。

应该早下雨了。我竟然才觉察到。整座城市陷入了海市蜃楼般的烟雨迷蒙中,仿佛很遥远。雨滴汹涌在窗玻璃上,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全身着火却仍在冰窟里跳舞的稻草人。到墙角了,再也无路可退,又很久过去,我强迫自己发出声音:“我只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你可以认为,为了确保你得到公正,我必须监督他,我才出现的。”朱小富说,他朝向我的右脸是一派漠然,左脸却泛出五光十色的红晕,“我一点也不想陪他来,可是,在你的案子上,机构安排我们做搭档,居然没人对此提出反对意见,我想不通的只是——我竟然也没提。”

丁九在矜持地笑着,用各种复杂的肢体语言胆战心惊地表达着反对。“虽然见到马法官真是巧合,”他用温柔的动作将并蒂莲一样紧靠着他的朱小富轻轻推开,“但我不否认,看见你现在这丢魂失魄的模样,就像看见隔壁仇家着了火。你当年判我敗诉,你当然不知道,在你宣判的瞬间我就被全世界的忧愁包围了。”

“我只是工作。”我说。我承接住他子弹一般射过来的目光,“就像你也是为了工作。”我这样说似乎是为了争取他的同情。

朱小富插话了,带着劝慰我和鄙夷丁九的语气:“你让别人说好了。别人说两句,你又不掉块肉。”

丁九立即转身,像对死不瞑目的人那样,从上到下将朱小富的眼睛和嘴全部抹得闭合。他一遍又一遍做着,朱小富也只用眼睛和嘴反抗,好像忘记了自己四肢健全。似乎确信即使放手也不会再有杂音之后,丁九才继续说:“如果我坚持自己是正确的,那么我根本就没有败诉过,你无法剔除我脑海中的想法。所以,我都可以在电视新闻上坦诚地说,我对你从无恶感……”

他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真切了,我已经无力猜测他说这些到底意欲何为,但寄希望于他们向我透露什么显然已是妄想。我看见,雾气像令人恶心的爬虫那样吸附在窗玻璃上,让它俨然成了一面仿佛吹弹可破的镜子。那里面映出了我模糊的身影,看上去惊惧又麻木,而且,茕茕孑立。我真没看错——在里面竟然找不到他们。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整座城市听上去悄无声息。

但实际上不时有各种异于往日的动静从走廊里传来。有人敲门,无谓地坚持着,时间长得让人难以忍受,等我应声后,却又蓦地停止。我无法判断他是否离开了,因为没有脚步声传来。片刻后,有人——一定是另一个——伸头缩脑地直接推开门,我祈祷着他能走进来,搅乱我独力难支却又不知逃向何处的局面,但他没有,仿佛只是想验证什么似的,远距离像审视敛尸房一样向里面窥探。我们好像不存在——他带着什么也没有发现的失望表情退回去,一言未发轻轻带上门,走了。我原本希望,有人来问问这是怎么了,然后我们可以讨论下,我会得到一些致命但必要的、我必须现在就应该知道的信息。他们一定都知道了什么,或许此刻正在外面讨论有关我的事情呢,就像我们每天带着冷漠的正义感事不关己地合议别人的案件一样,同样没有好奇,却又因为熟悉而多了一份和幸灾乐祸有那么点相似的兴奋。

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我未经考虑就拿起话筒。我没想到是胡平。在一个商场的监控视频里,他看见母亲两天前沿门前街道向北走,请我能否找警察朋友帮忙调取下几个路口的监控。

“我很想帮你。”我说,“但我现在自身难保。”我觉得如此直言不讳不仅是想从自怜中获取力量,更是在暗示他要来解救我,“现在,我接电话都得经过允许了。”已经饥不择食到向一个扬言报复自己的人求助,我感到气馁。

“那恭喜。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表达开心。”胡平在电话那头疯狂笑起来,我能听出来他语气中的失望多于气愤。“本来这是你将功补过的好机会,竟然找了这么个理由拒绝我。其他的理由你自己都不信了吧。”

终于有个同事走到我的桌前,询问下午是否按既定计划去女子监狱提审。我赶紧说:“我看这样……”他显然误会了,或者是因为后悔冒失而终于等到了误会的时机,马上边退边说:“你有客人,那稍后再说。”朱小富对他竖起赞赏的大拇指。他回以灿烂的讪笑,仿佛客人的肯定就意味着我的肯定,毫无怜悯地把我丢弃了。丁九用饱含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你,被他们隔离了。”

“现在,如果可以,我想了解下你们的机构。”我说。

我仍然试图凭借法律思维捋出一条头绪来,但这种努力不仅帮不了我,反而每一个看似自然出现的念头,都牵引我坠入更深的困境里。突然又响起了电话铃声。这次,征得他们的默许我才拿起话筒——我好像已经丧失了自行其是的勇气,是庭长。“有个被害人家属给你送来锦旗表达谢意。”他说。

“我办公室有人。”我说,我希望这就足够暗示他——然后指望他也来解救我吗?

“那你先忙。我去代你收下。”

或许我该问问他。如果我真出了什么问题,他一定会事先知道。两秒之后,我拨过去,无人接听。三遍,始终无人接听。

“有人送来锦旗。”我说,似乎有种不容抗拒的压力在逼迫我交代。

“看来,你还干过一些好事。”朱小富说。

“他刚才说到我们的机构,我不了解。你了解吗?”丁九以代我求助的眼神看向朱小富。

“如果我不了解的话,你肯定不了解了。但我们有必要了解吗?对一个以定罪为唯一职责的危险体。”朱小富向我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手势。“没有人完全了解自己所属的机构,在其中待的时间越长会感觉认识越模糊。还有,你昨天好像还很自信,没把我们出现当回事。”

“不是因为我们,是因为昨晚出现的那些人才让他感到危机的,是吗?对此我很遗憾,但如果他们是我们编造出来的呢?”丁九在问朱小富。

“这,即使听上去不像那么回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朱小富说。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我明显感觉到,外面有人在偷听,我已经无法分辨他是不小心还是故意把蜘蛛爬过墙角般窸窸窣窣的动静传导给我的。现在,似乎对所有事情我都难以做出明确的判断了。我想象着,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整栋法院大楼的人都来了,在门外秩序井然地排成长队,彼此礼让、一脸正义、神情肃然地逐个从钥匙孔里向室内张望。或许现在我应该冲出去,质问他们,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即使没人回答我,凭借多年与犯罪为伍的经验,或许我能够猜出端倪来。但我没有这么做。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这么做。

“真抱歉啊。”朱小富说,“你可以这么想象,我们是森林防火员,森林着火了,我们此刻都站在火中呢,但我们不知道机构命令我们看护你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放的火。”

“昨晚来的那些人,也是机构的吗?”我已经不认为这是一个必要的问题,但我问了。

“但是,如果你愿意想象我们来的目的,其实你就已经知道了。”朱小富还在延续上一个话题,声调像在警告距离他眼睛不足一寸的墙壁。

“虽然我不知道我究竟犯了何种罪,但我知道一定是犯了什么罪。”我说。我听出了其中的低声下气,而且无法不感受到它此刻正在我胸腔里越发汹涌。我想我开始理解曾经的那些当事人了,在我面前或者说在将要惩罚他们的法律面前,他们的自甘卑下绝非刻意为之,而是无意中就会自动形成,而且再无修复可能。

“我们是接受了一个命令。我觉得挑明了不仅有利于我们的工作,还有利于我们的相处。”丁九嗫嚅半天,不再顾忌朱小富警告的眼光,以一种温和、沉稳、兄弟般的音调对我说,“但我有足够说服九头牛的理由让你相信,我们目前还没有接到另外的命令,而只是,只是让我们出现在这里。你应该出了问题吧,还不小,但你要相信我——至少我不知道。”说完,他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他似乎在暗示我。于是,我只好向朱小富哀求:“就请你赶快给我下个判决吧。”

我已经无法肯定自己是正常的了。

“呃。”朱小富确认我情绪即将崩溃时才开口,语气轻柔而冷漠,“这我可做不到,你这个要求也太无理取闹了。”他的神态是理解又讥讽的,“你审了那么多的案件,当然不需要我半个字的提醒了。判决,可不是轻易就能形成的,有时简直不能形成,至少不能按照审判者的意图——比如此刻的我。”

“你们到底来干什么?”我咆哮着,奔过去,掐住朱小富的脖颈,将他掀倒,使劲按在地面上。我终于在丁九放大的瞳孔里看清了自己的行为,他正拿着手机不停地拍摄,“太让人意外了!太刺激了!”他在颤抖着声音尖叫,他那张脸也像极了蒙着黑布的照相机。我的理性终于因他的叫声而从短暂昏厥中重新苏醒,我赶紧将朱小富拽起来,抹平他衣服上和鱼鳞一样的皱褶,一时实在找不到借口,我只好说,“我只是想让你清醒。因为,我要请你们去吃午饭啦。”

“丁九会反对的。”朱小富看上去对刚才发生的一点也不介意,立即眉飞色舞地接话说,“他有下楼恐惧症。就是因为这个,昨晚我才留在这里的。”

但丁九丝毫反对的样子也没有表现出来。他拖着瘸腿拉着朱小富就往门口奔,口吻像个撒娇的少女,“我有两天没吃饭了。”但朱小富也飞快跑起来,像要和他百米赛跑似的。但即使这样,我仍然赶在了他们前面,猛地拉开门。门外,什么也没有,不见一个人。

我们坐在麻婆川菜馆里。老板低伏在柜台上,过早谢顶的秃头像个荧光闪闪的雕饰。我们曾经有那么点熟悉,今年春天,他为强奸会所陪侍女的表弟找我说情,我拒绝了。我没有招呼他,只是坐等着。他终于像走出另一個世界那样慢慢走过来,看了我身边两个人一眼,以劝慰的动作轻拍了一下我肩膀。我还没来得及想好要说什么或者干脆沉默,他就已掠过我,快速向门口飘去。

范辛在门口。他像只神出鬼没的老鼠躲着猫那样抗拒老板的驱赶。我注意到,旁边座位上有一些人,他们显得不经意地看向我这边,但都避免与我目光相遇,另一些人正在低头匆忙咀嚼,准备马上离开。昨天之前,我还是他们想结识的人,他们各种明目张胆的套近乎总让我烦不胜烦。而现在,在他们面前,我和我身处的空间仿佛被橡皮擦去了。他们或许已经知道我的事情,又或者,举报者就在他们中间,还有机构的某个负责人。

我高声示意老板放范辛进来。

像架坦克开过来的范辛全身臭得都快爆炸了。我考虑两个监视者的感受,没请他落座,向他指着角落里的空位,请老板给他上一份面条。老板以沉默回应了我。他派来的服务生我以前没见过,像个浑身带刺的标枪一样戳在我面前,每当我报出一个菜名,她都先缓慢张开嘴,以一种不理解为什么要点这个菜的眼光审视我,我刚想否决,她又吐出干涩而短促的一个字——好。她充满显而易见的敌意,对我既好奇又害怕。

外面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但太阳只是偶露头角而且显得疲软。丁九把瘸腿架到桌面上,很好地维持了他原本隶属的那个群体的习性,在环顾脏乱的四周后,他向我投来那种本以为是蛋糕却发现是狗屎的眼光,“那就这里吧,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又放下脚在唾沫上践踏着,声音高亢,“你们看,那乞丐像在埋雷呢。”

范辛没有坐桌,他按照常年习惯蹲在角落里。我及时用手势制止了范辛即将出口的咒骂。但朱小富的眼光却被粘附在了范辛身上,紧接着我听到:“你没必要对丁九的话计较,越是低俗的人越喜欢讲档次。那个乞丐,不坐椅子上是因为自卑吧,但只有自卑可远远应付不了人生的窘迫。他的脏衣服让我想起以前,那时我还是一名为生存奋斗的装潢工人。”

丁九恶浪般的心情正在脸上翻滚着,我一点也不想安慰他。由此我似乎明白了,我不仅不想缓和某种可能出现的局面,而且还祈祷着它赶紧到来,比实际发生的更糟些。

然后我们开始喝酒。偶尔还各自说了些或真实或虚假的往事。中间朱小富无缘无故哭起来,细密、尖利的哭声像从比短波还要狭窄的缝隙里钻出来的;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折叠得比纸还要薄的花手绢,像法医擦尸体上的血迹那样精细地擦着眼泪。丁九正在野马喝水般旁若无人地嚼着骨头,我不知为何觉得责无旁贷,在不着痕迹地宽慰朱小富几句之后,开始天马行空地寻找话题打发属于我们三个人的时间,很快我就发现朱小富原来是个很博学的人。我们聊的竟然有,乌托邦,奥威尔,徐爱向王阳明先生提出的既莫名其妙又玄而又玄的问题,结扎,弗洛伊德,白马非马,巴尔塔萨尔格拉西安和活下去的智慧,希特勒,时光噬痕,传染病,父亲,失去爱有多难受,控制想联系一个女人的念头有多难,萨特的某个主义以及他的本性为何注定他创立不了超人哲学,少女,勃拉姆斯,西伯利亚的雪,梵高和绘画的渊源流传以及梵高的弟弟和梵高自杀的必然性,山上下乡和伤口,发明科幻电影。当他背诵《老子》第二十章“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时,丁九突然像一把大煞风景的刀刺到我们中间来:“我们真像三个各自流落的江湖浪人啊,突然有一天,因为一种无须珍惜的机缘聚首了。啊,我觉得好兴奋,难道你们不觉得吗?难道你们不觉得吗!”

丁九似乎还在期待朱小富或者我表达点什么类似感受,然而没能等到——他的话让我重又感觉到他们是危险的陌生人,而朱小富的脸上交替上演着不屑、不以为然和不置可否。于是丁九只好从丘陵一般高的骨头堆里探出头来,脸孔像经年未洗的油腻抹布,动静巨大地吧唧着嘴,继续说下去:“我们仨重新聚首,啊,这样的概率简直太小了,小到就像——”他瞪大眼睛压制着激动情绪,一字一顿,“要我说,小到就像,这一秒,天上掉下一小块陨石,正好将我们仨全部砸死了一样。”

“我只有一个请求。”朱小富咬牙切齿地说,仿佛要永远消灭吐出的每一个字,“请别说与我有关的任何事。我对它们全部厌烦透顶。”他随即闭上眼,仿佛这样就可以将所有的听觉关闭。然而丁九似乎宁愿把这些言行看成催促——我认为他的判断无误,我摆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知道仅此就可以激发他讲述的欲望。也许从他将要讲述的故事里能寻觅到什么征兆呢,尽管对此我已不抱有信心。“他就是那个朱小富啊,我真想笑啊,你到现在还没认出他来?”丁九朝我喊叫着。

我没有认出他是谁,但早已猜出在昨天之前我们一定有过某种联系,如果今天是命中注定的,那么命运就不会把一个毫无关系的人送到你面前来。

“他姐姐,你记得他姐姐吗?”丁九边喊边朝我不停眨眼,似乎确信如此便可向我泄露所有的秘密——似乎还有我急欲知道的真相。他姐姐来工地送饭,他正悬在四楼外墙上装潢,绑在身上的吊桶滑落了,精准地砸在他姐姐的头上,他姐姐死了,丁九说,“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意外总是让你无法想象。”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而他显然也感受到了鼓励并很好地运用了它,像在回味某个美妙梦境似的笑着说,“他要求开发商赔偿。他比我明智的地方只有一点,没有拿起法律武器,他提前准确地预判了法律武器的无效。他的赔偿要求没有得到满足,要我说,是敲诈没有成功,反而被打了。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埋伏在楼梯口,汗涔涔的手里紧握着一把牛耳尖刀。他捅伤了开发商。你判了他三年。”

我也被丁九抑扬顿挫的语气感染了,以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虚泛的幽默说:“这真是狭路相逢,真像他乡遇故知啊。”

几乎是为了表达不知为何突然产生的愧疚,我伸出手擦去了朱小富眼角的泪水。他没有反对,也没有道谢,这时才睁开眼睛,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花手绢是我姐姐的遗物。我珍藏很多年了,只有在因为我姐姐哭的时候才用它擦眼泪。”

“对不起。”我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并不欠谁一个道歉。

“我从来不是一个公报私仇的人。你放心。”朱小富像个疲惫的布道者慵懒而机械地说着,“即使是正义的复仇,也带有卑劣的意味。而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是正义的……”

“乞丐,我看见你就烦,等我吃好了我们干一架,怎样?”丁九的喊叫声打断了他的话。

范辛正在像条深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的流浪狗一样,试图把碗底舔干净。

“拴住你撒野的舌头吧,多说有害。跟你在一起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朱小富突然用中指连续戳向丁九的鼻尖,没有遭到反抗。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的预感在我眼前变得更加醒目了。丁九委屈地盯着酒杯,仿佛那里会猛地蹦出一条鳄鱼来,他晦暗的神色越来越酷似夜色中迷路的乌鸦。他更深地埋下头,把骨头搭建成一个小城堡,企图鉆进去,但没能成功。我想,朱小富可能也意识到了,而刚才攻击的动作就是为了激化什么,但他对丁九的反应似乎很失望,便收回停在半空的手指不停地摸着喉结,进而用力地捏喉结,这让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具有了某种天然的威严,“装潢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件能干出点模样的事情,每个人都只能干天注定他能干的。比如你,一个见过无数罪犯的法官,却就是扮演不了一个罪犯。我不是在攻击你,鬼都知道没有这个必要,是吧?”

“是啊,是啊,是!”丁九在喊口号似的表达赞同,巴结的神色在他脸上游荡着,随即淹没了他的脸,但很明显,他仍然没能从某种极力想逃离的情绪中脱笼而出。

我沉默。沉默吸走了我们中间的空气,让人感觉窒息。我已经无比渴望最后的结论赶快到来——如果他们有的话,就像断头台上的死刑犯在渴望斧头赶紧劈落。

“是谁在报复我?”我吼叫着,“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朱小富逐渐往后靠坐在椅背上,然后又突然前倾过来逼近我的脸,做出一个恐吓的手势,也许是预感到我想打断他;我放弃了,他以一种克制愤怒的语气说,“机构只是叫我们坐在这里,确认你存在,然后,等待通知。”

“只要确认你还没有逃亡。我们的工作就完成了。”丁九说,他看上去已经坐立难安,“其实在看见你的第一眼,工作就结束了。”

范辛还在孜孜不倦地舔着碗底,朱小富露出了似曾相识的模糊笑容——然后,我预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丁九像突然截获了空中什么神秘的指令似的站起来,像即将要发动一场群众运动那般神经质的亢奋,跳大神似的挥手踢腿,接着像个蹩脚花样滑冰运动员那样向范辛扑去。范辛似乎一直在防备或者简直可以说在期待他,他们扭成一团,像缠成死结的麻花。我竟然在想——也许这也是做给我看的,机构内部的一种障眼法或饭后娱乐之一。谁也不能担保范辛不是他们的一份子,至少我不能。好像所有曾经的案件当事人都会来索债,因为我的存在,他们之间几乎无可阻挡地产生了任何力量都不能拆散的联系。

战争不久就停止了,以范辛骂骂咧咧地退缩而宣告终结。他终于离开,慢慢走远,很快消失不见。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丁九的胳膊也只是像被迟钝的锯齿耙过,几道血印如同肿胀的蚯蚓。丁九追到门边,目送范辛远去,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仿佛受伤让他获得了某种权威似的,他以不可一世的神态朝天空怒吼:“乞丐,你别跑,我要让你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天气预报早就告诉我们,明天有雨,没太阳。”等丁九走回来重新坐下,朱小富对我说,刚说完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接着便发生了让我惊得口瞪目呆的事情,而朱小富却异常平静,神情像戴着放大镜在观赏一出夸张的喜剧:丁九正在自戕。他用鱼骨头划过那些像雕刻着蚯蚓的皮肤,酡红色的血,四溅出来。

朱小富的眼光缓慢扫过我和丁九的脸庞,既像安抚我又像对丁九表达同情,“必须流血!这样才能让他的怒火平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平息怒火更重要的事情了。”说完,他捋起衣袖,给我展示胳膊上的伤口。一条条灌木般的结疤,看上去触目惊心而荒诞。

“如果我要被你们带去机构,它在哪里?”我问。

“我们不会这么做。”朱小富说,“而且这是个难题,我们也不知道。”他与我对视,目光里倾泻着坦诚,接着又轻轻摇动手指,似乎想以此来消减我的怀疑,他笑眯眯地说,“我比你还好奇,但我从来没去过。机构如果要向我下达命令,我就能以再自然和正常不过的方式接收到。很抱歉,我也只能这样告诉你,机构,在某幢大楼里,饭店、商场或者动物园,路灯、下水道、狗甚至任何可以寄生的物体都有可能。机构在一切里存在。”

“那么,你们如何复命呢?”

“我们一出门,机构就知道了。”朱小富说,“留在这里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请相信是因此我们才暂时离开的——”我恍惚又听见他说。然后,他举起酒杯来,找我碰杯,他说:“喝完这杯酒我们就先告别。”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