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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白

2020-04-29冯飞

延河 2020年4期

冯飞

溽热难耐的酷暑,门外的阳光白亮刺眼,不远处那颗古柳悬垂的万千青丝纹丝不动;蝉鸣犹如起起伏伏的潮涌,“死……呀!死……呀!”尖厉的叫声撕裂正午的阒寂。没有风的日子,酷热的正午,漫长的宛若人的一生。

屋里热得像蒸笼,少年汗流浃背地悄悄坐起来,铺在地上的竹席洇着湿漉漉的汗迹。父亲摊开手脚仰躺在门槛旁,轰隆隆的鼾声与外面尖厉起伏的蝉鸣相互呼应。父亲高大肥胖,赤裸着油汗涔涔的上身,穿着花布大裤衩,大张着嘴,他睡在门槛旁是防止少年偷跑出去。妈妈睡在右边房间的木床上,一条胳膊耷拉在床沿,那只发黑的蒲扇掉落在地上。弟、妹睡在左边房间的地板上,不停吧嗒着嘴。父亲的鼾声声势浩大,吵得少年心里焦躁。父亲在砖瓦厂上班,重体力劳动,力大如牛,脾气暴躁得像炮仗,经常把淘气的少年困在那颗古柳树上,挥着一把柳条痛打。妈妈是附近的乡下人,不识字,没工作,胆子比针尖还小,每次少年被胖壮如牛的父亲痛打,她只有躲在房间里发抖、抹泪。妹妹吓得跑进厨房拼命洗碗,弟弟则边哭边抓起扫把疯狂扫地。其实,少年心里清楚,父亲最心疼他,因为他是长子,父亲满心巴望着他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可少年读不进书,总爱上房下河,爬树钻沟,五年级了还经常尿床,惹得四邻、老师和同学笑话不已。少年很孤单,经常逃学,父亲恨铁不成钢,隔三岔五气得痛揍少年。少年不知道自己如何变成钢,被打急了,他会朝狂怒的父亲哭吼:“你叫我成钢,你算什么东西!”父亲简直被气疯了,丢下柳条从腰间拔出皮带狂抽。不过,被打得嘴鼻肿胀浑身青紫的少年,总会在夜里听见坐在门槛上的父亲抱着脑袋哭,像蚊子般嗡嗡地哭。他在砖瓦厂烧窑,一年四季黑灰满头满脸,艰难地养活一家五口,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他算什么东西。少年恨父亲野蛮,恨母亲懦弱,恨弟妹狡猾,恨邻居、老师、同学……只有独自一人时,少年才感觉天宽地远,呼吸畅快,像风筝一样悠然飘扬。

少年坐在地板鋪的竹席上,抹着下巴额头脖子上的汗水,大口喘着粗气。他小心地四下张望,家里所有人都躺在自己的汗水里睡得像死人。妹妹睡梦里都咂巴着嘴,她总是饿,面黄肌瘦,稀疏的头发焦黄,像秋天枯萎的乱草。弟弟赤身躺着,小鸡鸡奇怪地朝天直挺挺的。妈妈侧身睡得十分沉静,布褂子湿漉漉的,只有这时她才能享受到片刻安宁。砖瓦厂的男人们,老婆都是附近的乡下人,一个个像狗一样忠诚,像牛一样吃苦耐劳,像奴隶一样成天战战兢兢。可少年一点都不同情妈妈,尽管他在家、在学校、在四邻面前饱受凌辱,但他还是蔑视软弱可欺的人,包括他的妈妈。横躺在门槛上酣睡的父亲,脸上肌肉松弛,布满晶亮的汗珠,没有丁点愁苦,没有丝毫凶恶,慈祥得活像睡着的菩萨。可一旦醒来,他就野蛮得像横冲直撞的野猪,而这头野猪居然指望他的儿子成钢,成一只威风八面的老虎!

父亲定的规矩,所有人必须午睡,说午睡能让人变聪明。父亲带头午睡,且睡在门槛旁防止有人偷跑出去,主要是防少年。正午时分,整个砖瓦厂区都淹没在深沉的睡意中,连狗都躲在阴凉处无精打采。这种死寂使乌烟瘴气的砖瓦厂变得美妙起来,天青云白,阳光灿灼,沉寂中充满了祥和。可午睡对少年却是一桩痛苦的折磨,好像浑身被无数尖锐的针在扎,脑子里仿佛有一只小鹿在不停奔驰、跳跃,朝他呦呦呼唤。尤其在溽热的夏季,白天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炽热的太阳仿佛被定在空中纹丝不动,躺在大片的汗水里,少年感觉自己像一头猪,躺在自己的屎尿里。少年还知道,苗小赖子此时就躲在附近。过去,苗小赖子总是爬上不远处那颗古柳树,朝少年家的方向吹口哨。听到口哨声,少年愈发心烦,如睡针毡。他曾许多次悄悄溜出去,和苗小赖子跑到那片菜地偷菜瓜、西红柿和茄子。那片菜地是砖瓦厂职工家属开辟的,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那片菜地是家属们珍贵的财富,不可侵犯。后来,父亲发现了,爬起来冲到古柳树下,叫骂着捡起石头朝苗小赖子砸去,吓得苗小赖子猴子一般窜跳到另一棵树上,顺着枝丫吱溜而下,逃到围墙外面,消失在荒野地里。少年凝神谛听,外面没有口哨声,只有蝉们无休止的尖叫。少年抓起背后破了洞的背心,拎着布鞋,耸着尖瘦的双肩,从张着大嘴打鼾的父亲头上迈过,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溜到了屋外。

外面,阳光明亮滚烫,晒得皮肤火辣辣的。少年回头朝家张望了一眼,迅疾跑走了。

少年肩上搭着破背心,手里拎着布鞋,在被毒烈的阳光晒得坚硬滚烫的小路上,一跳一跳地疾走,活像一只逃出笼子的兔子。他朝那颗浓荫匝地的古柳树看了看,没有苗小赖子那细瘦乌黑的身影,他蹲在树上活像一只乌鸦。苗小赖子消失了,或许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少年心头一阵失落沮丧,苗小赖子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一起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摸鱼蟹、捉青蛙、抓知了,然后在河滩地拢一堆枯草枝烧着吃,香得惊人!尤其开春后,他们扛着用旧蚊帐布做的扒子,到地沟河汊捞草虾或螺蛳,捉泥鳅或水蛇。在家吃不饱,他们却能跑到野地里把肚子撑得鼓鼓的。在苗小赖子看来,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到处都是快乐和食物,不可穷尽。苗小赖子比少年高一头,主意多,胆子大,一年四季都穿那身长及膝盖破破烂烂的黑衣服,淌着鼻涕,两只衣袖因擦鼻涕而油亮发硬。爹偏心眼只顾疼后妈和后妈生的女儿,苗小赖子便成了天不收、地不管的小赖子,狗见了他都讨厌,只有少年对他心悦诚服。只要有机会,他俩就形影不离,偷鸡摸狗,快活无比。这年春天,苗小赖子的爹出窑砖时被垮塌的砖坯砸死了,后妈拿了抚恤金带着女儿走了。苗小赖子也不见了,有说他跟着后妈走的,也有说他被政府收养了,还有说他自个跑掉了。究竟哪种说法是真的没人知道,也没人真想知道,反正苗小赖子消失了,少年成了落单的孤雁。他一直觉得苗小赖子是乌鸦变得,来无踪,去无影。

砖瓦厂大门口,看门的瘦老头坐在椅子里歪着脑袋打瞌睡,否则他一定会看见少年溜出大门。

出了大门,少年走在碧绿无际的旷野里。他兴高采烈、蹦蹦跳跳走在旷野地的小道上,一洼洼油绿的菜地,黄瓜花金灿灿的,藏在肥绿叶片下的西瓜圆滚滚的,竹架上的丝瓜密匝匝的,紫色的茄子亮闪闪的。大片葱郁的水稻田,许多白色或麻色的鸭子在田里嬉戏、觅食。烈日当顶,四野无人,纵横的沟渠旁是一行行葱茏的洋槐、榆树、柳树和高大的钻天杨,它们的叶片在暴烈的阳光下耷拉着,只有到了夜晚才会重新精神起来。早年,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寸草不生,后来开渠引水,阡陌纵横的水渠改变了一切,荒芜的大地变得生机盎然。郁郁葱葱的四野,只有稻草人伫立着,不辞辛劳的样子。辽阔无垠的天空蓝汪汪的像浩瀚的大海,尽管少年没见过大海,但老师讲过,大海是蓝色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蓝。少年一心向往那无边无际的蓝色、银白的浪花,还有吓人的惊涛骇浪。

溪水潺潺的渠里,卧着一头牛,喷着鼻息,嚼着嘴巴,漠然看着少年走过。

一只金色的蜻蜓,歇在蓖麻灰绿的叶尖上,举着两只前爪搓洗它巨大的复眼和钩状的口器,显然它刚饱餐了一顿。少年弓着腰,蹑着脚,伸着胳膊,悄悄接近它,一旦捏住它修长节状的尾巴,它就会扭转过来咬他的手指,但咬不出血,只是有点疼,像针尖轻轻扎了一下。少年屏着呼吸蹑步逼近,眼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就要捏住它的尾巴了,都能看清它呼吸时腹部的起起伏伏了,蓦地它飞了!它在空中划了一圈,像是得意的嘲弄。少年顿觉兴味索然,怅然望着飞走的金色蜻蜓,想起往日跟苗小赖子一起抓蝉的乐趣。这个季节,树林里到处都是蝉,蝉比蜻蜓傻多了,只会趴在那里“死……呀!死……呀!”地疯叫。他们各拿一根竹竿,把找到的蜘蛛网缠在竹竿顶,再往蜘蛛网吐口水,捏吧捏吧,那团蜘蛛网的黏性超强,粘上蝉的翅膀它就只有胡乱挣扎逃不掉。一个中午,他们能抓一大包叽哇乱叫的蝉,然后到河滩生火烤蝉吃。烤熟的蝉奇香无比,在那些饥饿的日子里,成为他们难得的大餐。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他们也经常钻进附近农家院里的竹林,用弹弓射杀避寒的麻雀、斑鸠,烤麻雀、斑鸠简直是人间难得的美味。

少年折了一根黄荆条,边走边抽打茂盛的野草,看着野草头纷纷削落,他感觉自己像个英雄,一路斩首无数。少年走到河边,河上有座洋灰桥,在灼目的阳光下,那桥白亮得晃眼,它是少年见过的最洋气的桥。

清凌凌的河水,能看见河水里成群窜游的小鱼和河底随波摇曳的水草。蜿蜒的小河两岸,是大片密密匝匝的芦苇荡,像密不透风的绿色高墙。这条小河被叫作“妇女河”,说是当年成百上千的妇女挖的。少年搞不懂为什么喊那么多妇女来挖这条河,男人们都干啥去了?他还是个对世事无知的少年,比如学校停课了,而且不知要停到啥时候,因为高年级學生和老师都造反了。他搞不懂啥叫造反,为什么造反,造谁的反?父亲说,梁山好汉造反是造皇帝的反,现在没有皇帝了,造反就是狗扯淡的胡闹。所以少年是反对造反的,但他不知道跟谁去说他不同意造反,没人征求他的意见。过去有苗小赖子,现在苗小赖子消失了。不过,造反也有造反的好处,砖瓦厂不冒烟了,父亲他们成天睡大觉,四处闲逛。少年也不必上学看老师、同学的白眼了,可他又感到无聊透顶和孤单。少年翻过桥栏杆,顺着桥墩上的钢筋爬梯下去,到达桥墩旁的孔洞,这里是他和苗小赖子的根据地,他们经常为了逃避挨打而藏身这里。尤其是酷热季节,河面上清风吹拂,桥孔洞里异常清凉,他们躺在里面说话、吹牛或干脆睡大觉。他们常来这里趴在地上用大头针做的钩钓鱼,清澈的河水里游弋着鱼、虾、青蛙、水蛇甚至老鳖,它们全都傻兮兮的见钩就咬,小半天工夫就能钓一堆。可家里人不喜欢吃鱼虾,嫌费油和作料。他们钓鱼就成了单纯的玩乐,钓上了又扔回河里,只是钓到大鱼才拢火烧着吃。现在,少年没有钓竿,他是一片孤单的野云。

桥孔洞里很干燥,落满了灰尘,有一块烂篾席,一只破凉鞋和一坨风干发黑的屎,少年猜想这里一定来过叫花子。少年用脚将那些秽物踢下河,看着它们缓缓流走。苗小赖子不见了,这里归少年所有,可他却垂头丧气,躺在地上呆呆望着弯曲的洞顶,怀念苗小赖子。这个四季一身黑流鼻涕的猴子,成天乐呵呵的,不知他现在又蹲在哪颗大树上吹口哨?谁也别想把他牢牢锁在一个地方,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走着,嘴里还发出怪叫或大笑。他不会挨饿,没有什么他不能吃的东西。他后妈跟少年的妈妈不一样,少年的妈妈整天愁眉苦脸,埋头干活,父亲打个喷嚏都会吓得直哆嗦。苗小赖子的后妈是个泼妇,砖瓦厂的人常见她提着菜刀,满世界追赶撒腿奔逃的苗小赖子爹。旁观的人们见了都大声嚷嚷,欢喜得很。

爹和后妈每次这么闹笑话,苗小赖子都要叫上少年,躲到桥洞里哭一场。

嘹亮的口哨声惊动了神志恍惚的少年,四野阒寂,河风徐徐,他竟然差点睡过去。被口哨声惊醒,少年还以为是苗小赖子吹的,细心一听又不是,吹的是喇叭里天天唱的曲子——《公社是颗红太阳》。少年和苗小赖子在附近一个集市上,看过一帮女子和小媳妇画着大花脸,穿着花衣裳,又蹦又跳唱这支曲子,很是喜庆好看。台下站满了十里八乡赶来看热闹的人,他们大声喝彩鼓掌。那天,苗小赖子在人丛里像鱼一样钻来钻去,居然偷到两毛钱!他俩当即跑去买了两套烧饼油条饱餐了一顿。苗小赖子偷东西从没失手过,甚至当着卖鸡蛋的农妇的面偷鸡蛋,秘诀就在他那一年四季在身的黑色褂子。他一把抓起两颗鸡蛋,佯装朝着太阳高举着看鸡蛋散黄了没有,趁机将一颗蛋滑落进衣袖,在胳肢窝里夹住。直到他们走出老远,那农妇都搞不明白鸡蛋怎么少了。苗小赖子凭着这身破烂宽大的黑衣服,偷东西如探囊取物,枣子、柿子、核桃、花生、小食店里的包子、馒头等等,但偷钱很罕见,因为大家都没什么钱,即使有钱都捂得死死的,神仙都难下手。

少年趴在桥洞口,看到一个大男孩坐在河岸边的木跳板上钓鱼,纤细的青竹鱼竿都伸到河中间了,身边搁着一只小洋皮铁桶。大男孩白白净净,身材修长,少年认得他是砖瓦厂会计的儿子,在镇上读初中,一个趾高气扬的家伙。不光因为他爹是砖瓦厂手握实权的会计,还因为他是砖瓦厂子弟中唯一的红卫兵,成天穿着仿制的绿军装,戴绿军帽,左臂还箍着红袖章,酷暑天里热得满身起痱子都不肯脱。少年对大男孩的憎恶并不是因为他造反了,也不是因为他傲气,而是有一次少年被父亲绑在古柳树上吊打,围观的邻居中突然响起一声怒吼,大男孩全副武装冲过来,劈手夺下父亲手里的竹条,高喊口号:“打倒反动的土霸王!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父亲吓得脸都青了,没想到红卫兵要打倒他,缩着脖子灰溜溜跑回家,引来一阵大笑。可挨了暴打的少年不领大男孩的情,父亲的怂样子让少年羞愧万分,觉得大男孩是存心羞辱他全家。

少年随手抓起一颗石子,朝下面扔去。

少年捂着嘴紧贴着地吃吃偷笑,这下鱼都惊跑了,看你还钓个鬼!他偷乐着,想象大男孩气急败坏的样子,可一直没有听见啥动静,河岸的芦苇荡依旧沙啦啦地喧腾。少年觉得奇怪,抬起脑袋朝下张望,不料大男孩正站在那里朝桥上张望!大男孩猛地大骂,扔下竹钓竿朝桥上奔来!少年顿时慌了,发现自己无路可逃,除非跳到河里,可他不会游泳!转瞬间,大男孩顺着桥墩的钢筋爬梯下来了,跳进桥洞,愤怒地揪住少年的头发,给了他一顿狠狠的耳光,然后另一只手抓住少年的裤腰,用力一推,少年惊恐地喊叫着仰脸跌下河去!

轰然巨响,银白的水花四溅。

坠入河中的一刹那,少年心里充满了无际的黑色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尽管他还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他和苗小赖子经常跑到河对岸那片坟场玩,坟场很大,一眼望不到边,许多坟头已经垮塌了,到处零散着灰白的枯骨。这里是野狗的领地,天空属于经久盘旋的黑老鹰,它们经常打作一团。他们躺在坟地里装死,试图诱捕出没的野狗和空中的黑老鹰,但一次都没得逞。少年在水里拼命挣扎,呛进肺里的河水让他快要窒息,蓦地,他踩到柔软的泥沙,一挺身子居然站住了,河水只有齐腰深!少年吐出嘴里得水,抹了把眼睛,透了一口气,举目四望,罕无人迹,只有茂密的芦苇一齐发出欢呼。这时,恐惧、委屈、孤单、无助一齐涌上胸间,少年哇地号啕大哭。全世界都在欺侮他,反抗只会招致更大的欺侮。尖厉的哭声划破旷野的寂静,阳光一阵阵战栗,藏在芦苇丛里的野鸭、水鸟扑啦啦地乱飞逃窜。少年太熟悉这种恐惧、委屈、孤单、无助带来的绝望了,一种逃无可逃的绝望,每次父亲举着棍棒皮带朝他扑来时,就是这种感觉。少年肆无忌惮地放声号啕,哀乞般四下张望,没有看见那个盛气凌人的大男孩,连他的钓具都不见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河面上一片灼灼闪烁的阳光碎片。少年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哭到地老天荒也没人理睬,便慢慢收了哭声,头埋进河水洗脸,看见水中一簇簇鲜绿的水草摇晃着,丑陋的水蜻蜓在水草里缓慢爬着,细针般的小鱼成群结队地窜游;一根乌黑的树枝下卧着一个张开壳的河蚌,蚌壳上停着一只青色的小螃蟹;一块长满绿苔的条石,浑身密布着毛茸茸的螺蛳。少年哗啦一下从河水里扬起头,伤心烟消云散,羡慕水世界里鱼虾蚌蟹的悠闲自在,无忧无虑。

太阳开始西斜,渐渐强劲的河风吹来怡人的清凉。

少年试着扑腾游泳,却立即沉入水里呛得鼻子发酸。他只得双手划水在河里走,顺着蜿蜒狭窄的河床往下游走,河水的浮力和推力使他走得十分轻松。和苗小赖子上房爬树、翻墙掏坟,两人居然都没有想过练游泳,真不应该啊!河两岸密匝油绿的芦苇荡,遮住了灼热的阳光,河水清凉,河面幽怡,一只肥硕的水老鼠,昂着尖脑袋划过水面,钻进对岸的绿丛里。少年划动双手走在河里,布鞋不知去向,他赤着双脚,感觉河底时而淤泥松软,时而卵石坚硬,不时会踩到大块硬物。他埋进水里把它掏起来,是碗一般大生满苔的河蚌,这东西肉多嫩滑,他和苗小赖子经常摸一堆河蚌掏出肉烧着吃。这里的河汊沟渠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河蚌、螺蛳,可没人愿意吃。现在,少年只好把它们扔掉,看着它在河水里摇摇晃晃又沉下去,愈发怀念苗小赖子。少年还知道,河两岸茂密的芦苇荡里,野鸭、斑鸠和天蓝色的翠鸟筑了许多窝,正是孵蛋的时节。那些窝离水面只有一尺高,钻进芦苇荡不消半天工夫就能捡到一怀抱的蛋,都是麻色的蛋。但他和苗小赖子不敢轻易钻进芦苇荡,里面蛇太多,各种各样的蛇,它们是偷蛋的高手。不仅芦苇荡里,河汊、田野、树林里都有蛇,每到春天蛇蜕皮,到处可见白色的蜕皮在风中飘摇,他和苗小赖子满世界捡蛇蜕去卖钱。

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十几只老鳖在阳光下晒壳,听见水响,全都滑进水里不见了。

老鳖是水中之王,在水里谁也奈何不了它,老人们说它们能活一万年。少年不知道一万年是多久,不知道为什么人活不到一万年,一万年里究竟能干些什么?少年划水的双臂出现许多红色的划痕,河水中的水草,锯齿状的叶缘能在皮肤上划出道道鲜红的痕迹,像流血的伤痕,但只要离开水就会消失。河两岸的芦苇荡不再绵延不绝,而是断断续续现出一片河滩,河滩上站着白鹭或灰鹳,更多的是野麻鸭和翠鸟,它们都吃饱了在河滩晒太阳,打理羽毛。少年不知在河里走了多久,感觉饿了,在河水里玩饿得很快。恰好,少年发现前面就有一片野生的菱角,野生菱角小而坚硬,菱角尖比钢针还锐利,采起来容易扎手。少年脱下背心,不一会儿就采了一包,然后走上河滩在草地上坐着吃。野生菱角脆甜,满口生汁。背后的草坡上是公路,路两旁是笔直的钻天杨树,不时有汽车隆隆驶过,卷起漫天灰尘。

少年吃着野菱角,感觉皮肤又慢慢灼热起来。

草坡上公路两旁的钻天杨树整齐地蜿蜒至远方,树上的蝉尖厉地叫着。野生菱角不抵饱,只能当零食,苗小赖子的妹妹最喜欢吃,他就经常给她弄些回去,还用剪刀把锐利的尖剪掉。他妹妹虽是后妈生的,却非常黏苗小赖子,哥哥哥哥叫得亲,苗小赖子也很疼这个妹妹。妹妹生得娇小玲珑,很漂亮,很温和,脑后梳着一条黑油油的小辫子,谁敢欺负妹妹,苗小赖子打破脑袋也要血战到底,像疯狗一样可怕。但后妈不许妹妹跟苗小赖子厮混,總是带在身边,还骂苗小赖子是野种。苗小赖子只能偷偷把吃的玩的送给妹妹,妹妹也偷偷把后妈给的糖果饼干给苗小赖子。少年经常看到,后妈拽着妹妹急匆匆去赶集、串门、上学,疾步如风,妹妹就像被勒住脖子的小狗,走得跌跌撞撞,两眼可怜巴巴地看人。后来,少年听说妹妹被汽车撞死了,那是苗小赖子爹被垮塌的窑砖砸死、苗小赖子消失很久以后听说的。在少年眼里,妹妹漂亮温驯,活像年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菱角吃完了,少年脚边一堆残破的菱角壳,无数黑蚂蚁在其中翻爬忙碌。

少年套上晒干的背心,赤着双脚,爬上草坡上了公路。公路两旁的钻天杨发出哗啦啦的叶响声,太阳依然炽烈,空气仿佛在燃烧。少年沿着公路走,心里泛起淡淡的忧虑,布鞋没了,回家恐怕难逃一顿打。每到回家时分,少年心里都会产生莫名的恐惧,不知道家里又有什么不测的祸事等着他。即使他没有犯错,弟弟妹妹出错,账都要算在他头上的,因为他是长子。其实,少年惧怕的是挨打前父亲的雷霆震怒,是父亲举着棍子皮带扑来的凶恶,真正到了皮肉剧疼时,少年那颗悬着的心反而踏实了。别人回家都是快乐的,少年却对回家忧心忡忡。少年还被另一种恐惧攫住了,他现在吃不准回家的方向走对了没有。河两岸的芦苇荡变得稀薄了,出现绵延辽阔的棉田,碧叶翻卷像层层波涌的绿浪。这时节,棉花还没有结出青涩的棉桃。他和苗小赖子吃过青涩油光的棉桃,掰开可见白色絮状的瓤,吃起来微甜多汁,别有一番风味。

公路两旁的景色没有差别,农田、菜地,沟渠、稻草人,低矮的泥巴茅草房,卧在荷叶翩跹的水塘里的牛……少年选择迎着阳光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肯定找不到家。公路是碎石子铺成的,路坎下是淤积着水的渠。少年走在长草的路边,免得路面发烫的碎石子硌脚,匝地的树荫能遮挡暴烈的阳光。公路上时不时驶过驴车,马车,自行车,最可恼的是那种圆头大屁股的红色大客车,每次都从老远开始尖叫轰隆隆驶过,扬起弥天呛人的烟尘。少年满头满肩落满沙尘,连牙齿缝里都是,两眼被沙尘硌得泪汪汪的。更可气的是,这种圆头大屁股客车驶过,从车里扔出果皮、瓜子壳、烟头,有时还吐口痰,不时落在少年头上身上,就跟故意使坏似的。少年就朝拖着黑烟急速远去的大客车大骂,觉得它就像穿仿制绿军装、横行霸道的大男孩。少年想教训教训它,随手捡起两颗石子,过了好一阵,终于看见又一辆大客车嘶吼着驶来。少年躲在大树后,等它颠簸着大摇大摆驶过,闪出来奋力朝它扔出石子,随后就听见嘭嘭两声响!

没来得及欢呼,大客车嘎的一声剎住了,跳下一个怒不可遏的壮汉!

少年大惊失色,扭身撒腿就跑。人们常说慌不择路,大约说的就是这种情形。他若是跳下公路,跃过水渠,跑向旷阔的田野或朝公路另一边跑进河岸的芦苇荡,那壮汉就只有干瞪眼了。可他却是顺着公路魂飞魄散地跑,片刻工夫他屁股上挨了一脚,摔了个狗抢屎。随即他被一只强劲的手捏着脖子拎起来,两记狠狠的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少年吓得丢了魂,大哭起来。壮汉没有饶了他,恶狠狠地骂着,揪住少年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拎到客车前,车窗里伸出许多脑袋,笑骂,喝彩。壮汉把少年扔进客车,咣的一声关上车门。

大客车在壮汉的骂声和乘客的笑声中轰然行驶。

大客车里闹哄哄的,烟臭、油臭、汗臭、屁臭,简直乌烟瘴气。女人、男人、老人、小孩挤得满满当当,还有几只鸡在叫。所有人都瞪着少年,少年哭哭啼啼,车子开动时,他站不住趔趄着摔进一个胖女人怀里。胖女人尖叫着将少年搡开,厌恶地拍打身上。少年慌忙抱住一根铁立杆稳住,顾不上哭了,惊惧地看着满车的人。他们个个穿得干净体面,好多人穿着皮鞋,用手帕揩脸上的汗水,手里抓着皮包或纸扇,吸着香烟或嗑着瓜子,一脸的冷漠、讥嘲和厌烦。壮汉司机大声道,这一路的小杂种好像跟客车有仇似的,像当年的土八路、游击队,袭击往来的客车,这次终于让我逮住了!车里的人都附和说,这些小兔崽子就是欠管教,该揍!少年惶恐不已,突然发现自己在客车里!他还从未坐过汽车,看到车窗外迅疾掠过的风景,既震惊又欣喜,觉得自己像一阵风。整个砖瓦厂只有厂长和会计坐过汽车,逢人便夸耀说汽车跑得比风还快,砖瓦厂里的人都不相信。少年现在相信了,汽车真的比风还跑得快。

少年不但不哭了,还暗暗高兴,贪婪地看着车窗外一闪即逝的田野、河汊、农屋、电杆、白云和树木、芦苇荡,心里想着苗小赖子肯定都要羡慕他。

大客车驶进有大片高低错落的房子的地方,这里到处是人和商店,还有许多狗在乱跑。少年知道这是进城了,但他从未进过城。砖瓦厂的人大多只去过集市,只有厂长和会计进过城,说城里人多商店多房子多汽车多,还有电影院、澡堂子、球场和旅店,说还有好多漂亮女人。少年只记得电影院,说是一间大房子,可以坐很多人,城里人不必头顶风霜站着看电影。少年和苗小赖子只看过露天电影,还要跑老远的路,看完了回家都半夜了漆麻黑,一不小心就跌进田坎小道旁的粪坑。客车在街道七扭八拐,最后开进一片大院子,里边还停着好几辆客车,乘客们下了车都走散了。

小杂种!喊你爹妈来好好教训你!壮汉司机揪着少年脖子押下车。

少年被揪进一间大屋子,大屋子分里外两间。外间空空荡荡,墙上挂着脏衣服、铁丝、电线等,旮旯里堆着破轮胎、生锈的废铁块等杂物;里间有一张长桌子和许多椅子、暖水瓶、茶缸子,七八个汉子光着膀子抽烟喝水,大声说笑,烟雾腾腾的。壮汉司机喝令少年在外间站着,然后进里间跟那些汉子打招呼,抽烟说笑。有几个汉子扭头看了看少年,少年僵直站着不敢动弹,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收拾他,可他们又回头喝水抽烟说笑,对少年不感兴趣。少年稍稍放下心来,感觉有风从头顶吹下来,仰脸一看,只见有几片铁片呼呼旋转,就有了风,很凉快。少年惊讶不已,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居然能旋出风来,难怪那些汉子们凑在一起快活。里间不时有人走出来,把少年推到旁边又走到外面,也不时有人走进来去里间。大院子里不时有车开进开出,下车的男女老少吆喝着很快走散了。少年脚都站得酸疼了,便偷偷活动一下,发现没人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少年心里激动不已,试着向屋门倒退一步、两步,里间有人突然咳嗽,他就立即停止,脸上浮出老实害怕的样子。少顷,少年觉得没有危险便又悄然倒退,反复再三,终于吱溜——

少年如漏网之鱼,疾步逃往大街!

熙熙攘攘的大街,嘈杂得像个巨大的集市,少年一头钻进去,哈!天王老子也别想逮到他了!少年欣喜若狂地在大街上奔跑,没想到城里有这么多街巷、人群、房子,店面,还有学校、饭馆、菜市场、医院。少年最惊讶的是竟然有这么多自行车,砖瓦厂只有一辆自行车,宝贝似的除了厂长和会计,谁也不许碰,连会计那个神气活现的大男孩都不许摸一下。有一次,少年和苗小赖子学电影里的小兵张嘎,他负责望风,苗小赖子折了跟酸枝刺把自行车的车胎扎破了,气得厂长破口大骂,然后扛着自行车去集镇修。走在陌生城里的街上,少年满心喜悦,觉得世界突然胀大了,大到他无法想象的程度,但他马上意识到找不着回家的方向。他不敢问,要是苗小赖子在就不怕了,哪怕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少年不敢走那些幽曲狭窄的小巷,怕进去了出不来,只得顺着大街走,就像在集镇上,顺着马路走就能走出集镇。不知走了多久,少年终于看见了辽阔葱郁的田野、绿树、河汊、白鹅,不禁撒腿跑起来。

太阳已经斜下树梢,空气变得凉爽许多。

少年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公路上,两旁的钻天杨树枝叶在风中发出欢呼的喧嚣。蝉鸣阵阵,成群的鸟儿叽叽喳喳掠过天际,仿佛在抢着讲述一天的际遇。无际的旷野里,到处闪烁着夕阳金色的跃斑。河汊两岸的芦苇荡摇曳沙响,碧绿的河莲翩跹弄舞。少年赤脚走在微烫的碎石公路上,觉得只要一直走下去,就会遇见刘胡兰、董存瑞、小兵张嘎;就会遇见梁山好汉、关公、穆桂英;但他最大的心愿还是遇见大海,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

……

“啪!将军!你死了!”施老头一边喊着一边重重拍下棋子,他的象吃了我的帅,乐得嘴角流涎水。

可施老头死了,昨天夜里死在卫生间里,什么时间死的我不知道。昨天晚饭后,我在医务室搞到了安眠药,人老了睡眠就差,吃了药我睡得像石头。施老头什么时候起夜去卫生间,从马桶上栽倒在地,我一概不知,是清早女护工来叫我们去吃早饭发现的。养老院的护工都信佛或信耶稣,不但见惯了死人,而且相信死人去极乐世界享福去了。所以她不慌不忙给我穿衣,一边打手机通知其他人来收尸。我也见惯了死人,但没见过像施老头死得这么难看的。他蜷曲着身子倒在地上,像一只大麻虾;裤子褪到脚面,灰白皱巴的屁股缝夹着一截黑硬屎;软塌塌的生殖器,活像风干的胡萝卜。很快来了医生,诊断是突发心梗。施老头肉吃多了便秘,夜里起夜坐马桶上狠劲挣,诱发心梗。因为死的时间久了,尸体已经僵硬,男护工们只好将就用白床单包着蜷曲的尸体,用担架抬走。他们会把死翘翘的老东西,抬到专门为失能老人洗浴的房间,那里有一张大木澡盆,把失能老东西丢进去,拿水管冲洗,再用棕刷子周身刷。清洗失能老东西,女护工还好,若是男护工,老东西吱哇乱叫就会吃耳光。我能想象蜷曲僵硬的施老头被丢进木盆清洗的景象,但想象不出,他们怎么才能把他弄直顺了?除非把关节敲断,反正死人不怕疼。

我还能生活自理,知道自己是誰,乐意女护工给我洗澡。

施老头痴呆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一儿一女都忙得很,隔三五个月才到养老院露下脸,每次来都给护工们送些烟茶杂食,一个劲儿地拜托……拜托了!每月三千多的费用准时打到女院长的账户里。女院长是个子宫切除了的中年妇女,很健谈,很丰满,算得上是美妇人。据说她下岗后摆过地摊,炒过股,不知道怎么发了财的,现在租下这栋老楼开养老院,一百多张床位,住着六、七十个老头老太,据说男人寿命比女人短,所以老太太居多。女院长平时难得露脸,据说整天忙着跟政府部门打交道,据说政府规定,民营养老院每张床位每年补贴一万元,女院长真正赚的是政府补贴的钱。养老院平时由各组的组长负责,逢年过节或出了大事,女院长才亲自到场。据说切除子宫的女人待人和蔼亲切,女院长待我就很和蔼亲切,不嫌弃我鳏寡孤独,是街道找民政局硬送来的,每月四百块费用,还经常延时支付,而这里最便宜的是每张床位一千五百块。

我不知道施老头是何时进来的,虽然痴呆了,但他心心念念着象棋,成天抱着一盒瓷质象棋找人下。可他又不守规矩,马走田,车拐弯,老将出城等等,而且必须赢棋,所以没人和他下棋。好几次,施老头跑到外面街上找人下棋,跑出去就回不来,每次都报警,护工们烦死了他。这所私人养老院,一楼是医疗和保健,二楼和三楼住人。二楼都是双人间,每张床位每月三千多,三楼都是四人间,每张床位每月一千五。施老头的儿女有钱,都是政府部门的人,所以他住二楼。我能和施老头同住二楼一间房,是女院长动员我和施老头住一起,看住他,陪他下棋,只要他不乱跑不纠缠别人下棋就行。我才七十多点,在这里算年轻的了;我一个鳏寡无业的老头,能住进来吃穿不愁、冷暖有人管,女院长的恩情我能不感激吗?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我就和施老头待在娱乐室下棋。他总是专心致志地琢磨棋,抓耳挠腮,喃喃自语,我则看电视,打瞌睡,随便走一步棋就够他琢磨半天。其他人打麻将、打弹球、打扑克,或去阳光房晒太阳,没有人关注我们,我也不想被什么人关注。即使住进养老院等死,我也依旧离群索居,寡言少语。施老头痴呆了,还以为每次都跟不同的人下棋,所以总是兴致勃勃,胃口很好,喜欢吃肉。女院长很满意我这个看守,时不时奖赏我二两酒喝,我除了喜欢喝酒,什么爱好都没有,也确实一无所有。

养老院死人很平常,但每次死人对老家伙们影响还是很大。大清早得知死人了,老家伙们惶惶不安,互相都不敢正眼看对方,不知下一次轮到谁了。护工们就把所有老家伙都轰到三楼吃早饭,然后集中到图书室看电视里播放的养生节目,免得老家伙们看到火葬场的黑车来拉尸体。大家虽说在看电视,但互相悄悄说着话,无非是施老头过去干过什么荒唐事,受了多少罪,这下死掉了,万事大吉了;或者感慨人活一辈子这么个死法,太没意思了;或者哀叹人老了就剩下等死,活个啥劲啊!等等。我挨着窗户坐,可以俯瞰下面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车辆,不知那些人和车在忙碌啥?值得吗?我回忆昨天下午在娱乐室,“啪!将军!你死了!”施老头痴呆红润的脸上得意扬扬,他总是赢棋,根本不晓得夜里会死,而且还是从马桶上栽下来死掉,屁股缝里还夹着一截黑硬的屎。现在,我倒是暗暗羡慕施老头,他至死还拥有象棋,哪怕痴呆了都念念不忘他的象棋,而我有什么呢?

除了一些零碎的回忆,一无所有,我这辈子活成了一个虚白。

记得一次看电视,一个专家讲人做梦醒来就忘了,是因为人的大脑有选择性遗忘功能,被遗忘的都是你生活里没有价值的东西。此时我想,我这辈子活成了虚白,说明我这辈子活得毫不重要或没有重要的东西?到底有多少人活成了虚白?我怎么感觉,人生只有最初和末尾才属于自己的呢?

一辆黑色加长面包车在楼下停住,跳下两个穿蓝色大褂的汉子,走进养老院大门,不久就出来了,抬着蒙着白色床单的担架,拉开车后厢低的小闸门,将担架塞进去又咣的一声合上闸门。施老头的儿女和女院长随后出来,那双儿女笑着跟女院长握手,然后钻进一辆小车,跟着那辆黑车走了。女院长跟旁边几位穿白大褂的小组长商量了一阵,其中两个组长匆匆叫了出租车走了。女院长从不参加死人追悼活动,商人都忌讳。

我神志恍惚,心情低落,看见女院长笑眯眯朝我走来。

“马大爷,您回三楼吧,我已经安排人把您的东西送上楼了。”

我明白,我老迈之年最后一点用处也没了,该回自己的窝了。三楼每个护工管八个老东西,二楼每个护工管四个老东西。我嗫嚅地说:“把老施的象棋给我吧,留个念想。”

“呀?象棋?施大爷带走了。”女院长笑道,又疑惑问,“娱乐室不是有好几副象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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