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联系实践 学问贯通中西
——从杨荫浏先生对我的教诲谈起
2020-04-18
杨荫浏先生之所以在中国音乐史、乐律学以及戏曲、曲艺、器乐和宗教音乐等领域做出斐然的成绩,成为一代宗师和音乐学界的巨擘,是因为他在研究音乐学时密切地关注音乐实践,同时也由于他学贯中西,能够从全世界和全人类音乐的高度来看问题。他不仅这样做,也要求学生和晚辈朝这个方向努力。
1978年秋,我考入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理论专业,在10月份入学后不久,高厚永先生就领着我们三个研究生上北京,到中国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和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求教,希望专家们给我们的学习和研究予以指导。11月初的一天上午,高先生安排我到新源里寓所去见杨荫浏先生,请老人家对我即将开始的学习和研究做指导。
杨先生见到我之后,先问我打算研究哪方面的课题,我说高老师希望我学习和研究民族器乐,但是具体的课题尚未选好。杨先生听后问我,你要研究民族器乐,会几种民族乐器?我说上附中时学吹笛子,同时也选修过二胡,会拉一点。他又问我是否懂工尺谱,我说学笛子时学过,懂一点。他说研究民族器乐的理论必须联系民族乐器演奏的实际,你会吹笛子,还能拉点二胡对你的研究工作都会有所帮助。有的学生研究民族器乐,连一件民族乐器都不会奏,研究民歌或戏曲的,连民歌或戏曲都不会唱,那怎么有可能搞好研究呢?
先生又问我懂不懂外文,我说懂俄文。他说应当学会英文,因为英文资料多,会英文就能了解世界各国、各民族的情况,了解了这些情况,才能有世界的眼光,才能在世界范围里进行比较研究。另外,学好英文,了解西方音乐术语的具体含义,对汉文音乐术语的含义也会有更深的理解。他以英文单词“rhythm”为例,说明了它和汉语中“节奏”含义的不同。他说“rhythm”不仅有“节奏”的意思,还有“节拍”的含义,但汉文中的“节奏”,还有“节制演奏”的意思,这和“rhythm”的含义不完全相同。
高老师事先交待过,杨先生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太好,拜见的时间不能超过半小时。杨先生讲了这两点后,我便告辞出来。回忆杨先生的教诲,我将它们归纳为“理论联系实践,学问贯通中西”两句话,这应当是进行学习和研究工作时的座右铭。后来,我一直在尽量遵循杨先生的教导去做,受益匪浅。
对音乐学家来说,要做到“理论联系实际”,就是要会唱、会奏你所研究的音乐。后来,我的硕士论文没有写民族器乐方面的问题,而是研究了裕固族西部民歌。在采风中,我按杨先生说的那样,认真、努力地向歌手学唱民歌。我通过学唱,体会了西部裕固语和民歌曲调之间的关系,也琢磨出来裕固族老百姓所说的民歌“裕固味”具体指的是哪些音乐形态。
研究是实践,进行音乐创作也是实践。通过学唱民歌,总结出其音乐特点。总结的对不对?我尝试着按自己总结出的特点写了几首裕固族歌。这些歌中的一首《情歌》在《祁连歌声》发表后,很快在裕固族群众中流传开了。至今许多裕固人还喜欢唱这首歌,认为它的裕固族“味”很浓,这说明我的总结是对的。
对我来说,杨先生关于“学问贯通中西”的教导更为重要。高厚永老师在指导我写论文时也指出:“你把裕固族民歌翻个底朝天,它不还是裕固族民歌吗?能证明什么?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我在文章中,想证明的是裕固族西部民歌保存了古代回鹘民歌的特征这一假说。因为古代回鹘在族源上和匈奴有关,又讲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语言,所以要证明这个假说,必须要把裕固族西部民歌和国内外讲突厥语民族的民歌、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的民歌以及同样和匈奴有关的匈牙利族民歌进行比较才有可能。这样,我在研究的过程中就不能只学裕固族民歌,还要学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蒙古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以及国外的鞑靼族、巴什基尔族、楚瓦什族和匈牙利族的民歌,了解它们的特征以及发展的脉络,只有这样,才能较好地完成研究的任务。如果只知道裕固族民歌而不了解国内特别是国外突厥语民族的民歌和匈牙利民歌,这篇文章是做不成的。
由于按照杨先生倡导的“理论联系实践,学问贯通中西”的方法进行研究工作,我的毕业论文《裕固族西部民歌研究》得到了裕固族老百姓和知识分子的好评,也很顺利地通过了答辩,并引起了国内外民族音乐学界的关注。2011年,这篇论文获得了中国音乐家协会首次颁发的理论“金钟奖”的银奖。
我毕业后,一直遵循杨先生的教导进行工作。2014年,我想要研究匈牙利柯达伊教学法的中国化问题,按照“理论联系实践”的教导,我没有跟当时所在的杭州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转入浙江音乐学院,而是到了杭州绿城育华学校当了一名普通的中小学教师。育华是一所从小学到高中各年级全有的私立学校,校方答应我在这里进行教学实践,实验柯达伊教学法的中国化。我用了五年时间,一边进行教学一边编写教材,到2019年6月,完成了《琴乐蒙学》《游戏儿歌》《国风吟唱》和《驶向乐海》四本教材,并交给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杨先生和我谈到的关于汉语和外语中音乐术语含义不同的问题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从他举的有关“节奏”的例子,我觉得其中最重要的是汉语中的日语借词问题。
日本人接触欧洲文化也比较早。当他们弄懂一个西方术语的含义后,除音译外,一般用两种办法进行意译,第一种办法是将两个汉字拼凑起来,变成一个新的日文单词。如古汉语中有“失”有“恋”,但没有“失恋”,有“施”有“工”也有“行”,但没有“施工”,也没有“施行”。日本人把两个汉字凑合起来,将英语中的“disappointment in love”译成“失恋”,将“construction”译成“施工”,将“enforce”译为“施行”,中国人也就把这三个词借到汉语中来了。①高名凯等:《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第315页。第二种办法是借用古汉语中的一个词或词组来翻译,如用“理论”翻译“theory”。“理论”语出唐代诗人郑谷的《故少师从翁隐岩别墅乱后榛芜感旧怆怀遂有追记》中“理论知清越,生徒得李频”的诗句。②高名凯等:《汉语外来词词典》,第207页。诗中“理论”是动词,为“依照常理来进行讨论”之意,根本没有“由实践概括出来的关于自然界和诗歌的知识和原理体系”的意思。
汉文中日文借词的数量很大,很多常用词都借自日语。因为日文用汉字,日语借词中有不少是古汉语的固有词汇,所以汉族人一般不会感觉到它们是外来词,反而常误以为它们是汉文固有词汇。顾名思义,望文生义,从而产生了误解。如“共产”和“主义”都是日语借词,③高名凯等:《汉语外来词词典》,第122、408页。过去就有人对“共产主义”产生过误解,而且反动派还利用群众的误解进行过反动宣传。
汉语音乐术语中的日文外来词,数量可能非常多,但除“音程”“演奏”“交响乐”“小夜曲”等为数很少的、由汉字拼凑起来的词被语言学家指出过外,其他像“节奏”甚至“音乐”是不是日文借词都没有认真地研究过。“节奏”和“音乐”虽然在古书中很早就出现了,但古书中“节奏”的含义不同于“rhythm”。《吕氏春秋》中的“音乐”恐怕是“音”和“乐”,和欧洲各种语言中“music”的概念也有根本的不同。按照语言学界的规范,如果日文中用了汉文古代文献中的词汇或词组翻译欧洲文字中的词汇,而且这个词汇的内涵已经和古汉语中不同,又被汉文以“出口转内销”的方式借回来了,这个词应当是汉语“外来词”中的“日文借词”,如“思想”“社会”以及我们刚才说的“理论”等。
杨先生指导我如何学习和研究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40多年来一直想做把汉文中音乐术语的日文借词清理出来的工作,由于不懂日文,也一直没有时间,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初步的想法而没有开始搞。今后如果有了时间一定要从事这个课题的学习和研究,把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中字型相同但词义不同的音乐术语理清楚,把欧洲语言中的音乐术语和汉语中音乐术语的含义分清楚,这样才能不负杨先生的教诲。
进入21世纪以后,由于种种原因,各高等音乐院校的音乐学系、科对音乐表演及作曲实践的重视程度大不如以前,对考生的文化程度的要求也相对降低了,这样一来教学质量也不如以前。学生毕业后成为老师,长此以往,造成了一种教学质量逐步下降的恶性循环。如果不能改变目前高等音乐院校中音乐学系的学生学习和研究的状况,中国音乐学的研究就很难取得更大的进步。
今天我们纪念杨先生120周年诞辰,就是要以他为榜样,改造我们的学校,改造我们的学习,改革我们的研究方法。音乐学系的学生,一定要有进行音乐表演和音乐创作的能力。音乐学家无论做何种研究,都要求“理论联系实践,学问贯通中西”。只有这样,我们的研究工作才能更加深入,才能取得更大的成绩。
2019年中秋节于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