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难退亦难
2020-03-20方英文
洒家出生于1958年十月初五,阴历。阳历究竟哪天?没有查过。也没法查,也不需要查。农村人都用阴历。阴历又叫夏历、农历,因标明了二十四节气的准确临界点,极大作用于农事,而为广大农村普遍使用。
端公家饭碗的用阳历。
直到若干年后办出身份证来,才发现公安机关替我查出了我的阳历出生日:1958年11月15日。这个原本也无所谓,只因生日误差导致我退休手续颇受折腾,拖延9个月才办妥。有必要记叙一文,以资读者了解某些极可能被永远抹掉的“历史知识”。
几年前就盼着退休。同此想法者不少,因为无权无势者多数。权势者不想退,人民要理解。权势者总被尊与宠包围,就不由自主产生一种错觉:同志们需要我啊,還有很多想法没落实啊,这一摊子离了我怎么办啊!无权无势者属于吆鸡、撵狗、关后门之小卒类,即使皱纹满额也得被后生领导支来使去,面子就天天挂不住。一日长过百年,赶快退吧。
我写文章向来任性,工作生活上倒还比较遵规守矩。退休之际不断警示自己:务必站好最后一班岗。提前两个月,便进入倒计时:上班时拎个小推车,收拾杂物装进去;下班时拖上公交车,回家。应了那句老话:孔夫子搬家——全是书。妻子买菜找不见小推车,只好又买一个。同时,隔几天去人事处招呼一声,真诚表态我不要占住茅坑不拉屎,能提前几天退就提前几天退吧。归结一句话,活着既然无益于他人,最好别让人感觉碍手碍脚。虽不是正宗官人,也毕竟占着一间办公室,想来早被人暗地里掐着指头算日子,盼着早搬进来呢。从哲学角度讲,每一个人都被人羡慕。即令一个单腿拐杖者,也定然被失去双足者羡慕。
距离退休日,也就是距离我的生日尚有一月,人事处忽然来说经与相关部门沟通协调,为满足我意愿,现在就可办手续。太好了!立刻用了三天时间,将办公室加速清理完毕,桌椅窗墙揩拭得干干净净的。套用林黛玉的自恋话讲:质本洁来还洁去。
拿到退休手续一看,不对呀,怎么生日成了10月1日?就随口问了声何故,回答说照档案里抄的。罢了,退休又不是提干,早出生一个半月就一个半月吧。重要的是看退休金一栏,当然不高,却也够我吃饭了。于是喜悦离开——却被同事们拽住,说早摆了宴席,还约了调去外单位的原来的同事朋友。
大吃一顿。合影,鸟兽散。
下午上班时间的公交车,稀稀拉拉几个人,近乎专车。宽松就坐翘起二郎腿,掏出退休表再看一眼。与我同样资历者,工资都比我高,原因是我没职称。准确说我就一个中级职称。平生两大怕,一怕开会,一怕填表。申报职称要不断填表,要收集复印重要资料啊荣誉奖证啊实为垃圾一大摞,一次就腻歪了我!况且评职称历来是二桃杀三士游戏,群狗里扔根骨头让你争、逗你咬,如此分化治理读书人,效果奇佳。你想获得职称你就得笼络评委、近乎领导。最好趁无第三者在场时塞个信封上去转身走人。网信时代很少人写信了,但信封照印照卖,用处你懂的。
别人那么做我理解,我不反感,但我做不出来,觉得成本高、费劲大,不划算的。于是放弃职称,以挣稿费来填补待遇缺坑。写文章不用求人看脸,无非业余时间少饭局、不打牌而已。
下车后步行,再次掏出退休表看退休金,不由想起母亲来。我三岁半时父母离异,从此母子相依为命。母亲虽然农妇,但识字很多,聪慧达观,性格好强,善于过光景。礼佛之家,饭菜不见荤,从未断过炊。我也比较乖,不惹事,颇受乡人邻里夸赞。每值此时,母亲就冒出口头禅:“我英文啥时够上饭碗就好了!”字面意思是孩子小,够不着摆放大桌上的饭碗,需要大人抱起来,站在凳子上才能吃到嘴——引申为盼我早日自食其力。
现在,儿子我六十岁了,老儿子我仰望秋冬之交的天空,冲着云端里的母亲禀告道:妈,你儿拿到退休金了,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吃饭不愁了!
可是妻子看了退休表,说:不对呀,你生日咋变成十月一了呢?我说这有啥呢错就错去。妻说那可不一样了,这个错误生日说明你工作时间不满35年,待遇就差好多钱呢!问差多少?妻说好几百呢。她是办公室主任出身,精通人事工资之类。我说差几百就差几百,咱照旧写稿费弥补。妻说一码归一码,要我去找人事处纠正错误,说这又不是无理争谁的抢谁的,本该享有的何故白白放弃呢!我说你知道很多抗日老兵不?他们为国伤残,后来什么待遇也没有,还挨整……妻说哪跟哪呀!
这事还得从1983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说起。分配前日,系领导依次传唤同学们去单独谈话,轮到我时被预告我的去向不是报社就是出版社。心里很高兴,总算留省城西安了。可是第二天上午宣布方案时,预告我的两家单位分别去了另外同学,我成了两个待分生之一,怎么一夜之间变故如此呢?打击太大了!领导解释说我们这个班级70人,商洛地区七个县就我一个人,分配原则是落后地区来的依然回落后地区、建设落后地区。既如此,何不早说明白!
学校待分的几个月,是我此生最难熬的时光。半个月后,与我一同待分的那个同学有了去向,走了。剩下我一人被搬往另一层楼的一间宿舍,八个床位就我一人。全校各系共剩18个待分生,号称“十八棵青松”。新生进校了我们还赖着不走,处境尴尬可想而知。每隔两天去系办公室打问,这次说正联系这个单位,下次说正联系另个单位。好在都是西安单位。
忍不住径直去学校人事科问情况,才知等候分配,或曰另行分配有多复杂。分配方案是教育厅人事厅联合制订的,调配起来程序太多,甚或需要通融国家相关部门。人事科再次强调分配原则:哪来回哪,落后地区尤其如此。说商洛地区人事局咬住不放要我回去。我问那陕北考来的几个为何不回陕北而是分到北京进了国务院?回答说人家原本是北京知青来到陕北插队嘛。人事干部笑着说,你觉得能比吗?一想也是,比不得。
系上老师和领导很客气,从没劝我回商洛。毕竟是他们预告我留西安的,烫手山芋是他们亲手烧制的,责任不在我。话虽如此,坚持了三个多月还是有了撑不住的感觉,忽然想开了:当年回乡种地时的最大理想是当个民办教师,怎么如今大学毕业有了铁饭碗反倒挑挑拣拣贪起心来呢!立即去人事科要他们给我开派遣证回商洛,赶紧报到领工资啊蠢驴!人事科很高兴、极高兴,现场给我戴了一堆高帽子,夸我大学期间就发表作品,当作家到哪都一样,越是基层越有利于创作,云云。派遣证一开,同时补贴我一百多元,具体数字记不准了。
1983年10月底,或者11月初,我到商洛人事局报到了,参加工作了。具体日期得查档案,而档案是不让个人看的。总归一句话,参加工作之日到2018年11月15日满六十退休,刚好35年工龄——但是现在,把我生日整成10月1日,反差一个月不够35年了,成了两个档次两种待遇待喽!
按妻子要求,再去找人事处。首先亮出身份证,问我的生日何以成了10月1日?人事处态度极好,只是依旧说生日是根据档案里登记的,我说请把档案拿出来我看看是谁胡登记的。回答说管档案的人外出了没法查,再说档案也不准让本人见面;再再说了生日迟几天早几天跟待遇没关系啦。原话反馈妻子,妻说那是他们嫌更正起来麻烦,得从头来,得一个关卡一个关卡再过一遍!
换位思考也理解。于是我说我并不在乎误差几百元待遇,只是家里的人民群众不答应,会没完没了地唠叨我窝囊,日子没法过啦。人事处想了想笑道:理解方老理解方老,我们再细心核查档案生日登记,试着重新办吧。
生日虽不是国庆节,却想起我早期写的一个小说故事。两个青年接到党组织通知去某地报名参加工作,途中一个上了趟厕所。没上厕所的报上到了,上厕所者来时,办理报到登记的女同志去附近给娃喂奶了。哥俩恰好另有急事,说明天再来报到吧,明天多吉祥啊——明天,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日!先报到的就有点懊悔,干吗没有同上厕所呢!
可是多年后划分新老干部,标准是1949年9月30日前参加工作的是老干部,1949年10月1日后参加工作的是新干部。这么一分,待遇不同了。尽管待遇差别并不大,无非差别十几块钱,住院时病房大点小点。但毕竟有了差别,并非一个钱字事。那位因上厕所而成了新干部的哥们,情绪受影响,工作不认真,常说风凉话,自然难进步。那位老干部哥们呢,既有资历又有激情,事业工作芝麻开花节节高,官拜副省级后:离休;那位上厕所者呢,收发室位置上:退休。
什么叫离休?什么叫退休?上面两位就是。喜欢写历史文章的读者,知道这个没坏处。司马迁《史记》之所以重要,正在于其间记载了大量诸如此类的细节。
我平生三不问:不问工资,不问级别,不问职称。工作几十年从未因此类琐事找过组织。我相信组织。但是这一回,抱歉,我得麻烦组织啦。烦是烦,又觉得命运确实蹊跷。当年大学毕业分配不顺利,如今退休似乎也应该不顺利才合命数。好比写文章,首尾呼应了才像个文章。
忽听说上大学也算工龄,莫非人事处疏忽了?发信咨询相关朋友,回答说上大学算工龄者,专对入学前的三类人:插队知青,现役军人,已经工作者。正宗农村考上大学的,只能从毕业后参加工作之日计算工龄。写到这里,请允许我以京腔说两个粗字眼——我操!换句话说,如果我是城里吃商品粮的,那么1975年我高中毕业当农民,就开始计算工龄了,到2018年退休43年工齡啦他二大爷,何至于如今因生日错误导致了不够35年工龄!
这虽是我个人的一点点委屈,但是足以折射出城乡二元结构给无数中国人造成的不公、落差与心理伤害。
我再强调一次,工资、级别、职称在我眼里纯属无聊事,我毫无兴致过问的。只是这次退休事关晚年生活尤其事关家庭情绪,所以不得不认真对待狠抓落实。
一个月后,我去人事处询问,回答说人社厅已将先前的退休文件进了电脑程序化,若想更改需要重新抽出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暗示不大可能更改。我说毛主席讲过犯了错误没关系,改了就是好同志。人事处说是啊是啊,只是这事由不得我们做主。
出来后我想,得求助领导了。可是人社厅里没熟人,便给省政府秘书方玮峰发去短信,对方很快回复他可以过问一下。方玮峰是河南禹州人,北大毕业。禹州是俺们方姓起源地,但这不能成为我求助他的理由。我在安康市汉阴县挂职副县长时,方玮峰是安康市委书记。他虽小我八岁,与我却是上下级关系,不算急时抱佛脚。
次日早上,一个陌生电话响起。响三下就得接,要是快递呢?不是快递,是人社厅的,称我方老师,同时自报姓名。态度很客气地通报了我退休手续更改慢的原因,说我有点小小的不走运,有一项内容原本省里管控,恰在此时收归国务院了,因此需要等候新的程序设置与完成:“方老师——不,方主席您放心,只是个时间迟早问题,退休金少不了您一分!厅长刚才找我谈话,说您这么有影响的作家,我们绝不会给您办错的!不过……我得事先预告一下,您得有个心理准备……咋说呢……如果更正后比原来还少了呢——听我把话说完——我是说假如呢?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小,但世上的事难说,谁又能说得清啊……我意思是更正后万一、万一比原来还少了呢——咱也就认了它,不再找领导了!方主席您跟方秘书长是朋友?怎么认识的……”
挂断电话网搜名字,原来是人社厅负责退休养老的处长。赶紧签名一本《后花园》,又写一幅字,快递处长。我平生不爱送人书,一是不知道对方是否喜欢,二是不想让对方接到书时误以为我炫耀什么。可是这一回由不得人了,送处长书与字,目的很明确:讨好对方,兼带提醒老爷您得认真给我办啊,我也算有点名堂的主儿啊,得罪我没啥好处啊。
又一个月过去,省委组织部公示新任命干部名单,该处长升任副厅长了。
五一长假后上班,过了三天我去找人事处。为何要过三天呢?长假积压事情多,要等人家稍微不忙时再去麻烦个人私事。张锋处长依然热情有加,放下手头事赶紧沏茶,我说不用了问个情况就走。他立即去对门办公室找来一个漂亮女干事芳名夏雨,说由她具体催办:“你多跑人社厅,方老师事拖拉太久了,告诉他们领导就说群众多次要上访,被我们劝阻着!”
夏雨满面微笑说应该这样应该这样!张锋又要安排饭局,我说不用了。“那我叫车送方老师,私人车!”我说谢了谢了,坐公交习惯了。
跟夏雨加了微信,过阵子就询问一下。事情泼烦,与美女短信往来,泼烦就降弱了不少,时间也变得不是太难熬了。如同伤口虽疼,但伤口是玫瑰刺划拉的,玫瑰之色让人有了原谅心。
八月上旬夏雨来信说办好了,同步发来退休金表格照片。赶紧去银行插卡验证,结果数字不对,差的多呢。复问夏雨,回答有笔钱一周后才打入。大惭,如此爱钱啊俗!
终于,终于大前天办妥了!尽管是应该的,但世上应该的事多了去,不应该的结果却是司空见惯。因此我依然心生感激,毕竟是因为我的事麻烦了这么多人。给方玮峰发信:
尊敬的方秘书长,我的退休金今日开始正式打卡。生日更正后,月增326元。谢谢您的关心关照!哪天闲暇?望告我,聚一哈。您定了时间后,告我,我再约某某,某某,某某某等咱们共同的老友。
秘书长回了一个“好”字。实际上很难约到,因为那位置太忙。
方玮峰非常能干,正大光明型,主政安康时在改造老城区与汉江治理上,成绩尤为突出,为老百姓念叨至今。不断呼声早该副部了,不知什么原因,坊间传说是受了“因人划线”习惯思维而屡被耽误。他倒是很淡然,有范仲淹遗风。
1993年《陕西日报》社创办《三秦都市报》时招聘10个人,我应聘考试第一。两年后工作关系正式由商洛調入西安。大学毕业分配时预告我的去向首选正是陕报,十年后才由命运落实。2001年我被一向信任的上司误判为另一个线上的人,遂被明升暗降为总编助理,签字发稿权同步被剥夺。工资照拿但无所事事,便开始创作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落红》,用以打发无聊光阴。谢谢上司误判,让我有了时间写出这部海峡两岸先后出版,不断加印的作品。
2002年报社改革。中层领导竞聘制是改革内容之一。我竞聘资料室办的《报刊荟萃》主编一职,得手了。著名诗人薛保勤时任副社长,主管经营,他的给力起了关键作用。他是我的三长:首长,兄长,学长。我的目的是逃离一线热闹,吃一碗偏僻安静饭。
我到任主编时杂志尚为内部资料,适逢全省期刊整合删减,借机努力使得刊物成为国内外公开发行。作为报社属下多家子报刊之一,自养之外,还需上缴经营利润。利润由最开始的年上缴3500元,到我退休前夕年上缴13万元。数字不起眼,却人均创利报社第一。
报社总编辑姜冯俊是我的顶头上司,让我深感幸运。他是一位守正温和的书生型领导,毕业于西北大学历史系,我的同级校友。对于我的工作与家庭,他给予关照甚多,我心存谢意。
工作上我毫无先进心、劳模心,但求完成指标、不愧工资也。与领导的关系是:你咋说我咋办,你不传唤我不见。鱼安水安就好,没必要搞得亲密,或紧张。
业余写作我有两个原则,一是绝对工作之余,一是单位里绝对不谈文学。2013年当选为省作协副主席,一些同事好友嚷嚷我请客。没有请,理由是这个与单位工作无关。
我所有书中的作者简介里,从未出现《陕西日报》字样。我自知作品不合时宜,理当回避可能给单位造成次生灾害。再说读者一见作者供职于喉舌,以为内容是宣传品,很可能不想自费买书了。
陕西日报社让我吃了25年工作饭,在此我得深情地说一句:谢谢你。
25年时间不短,的确重要。却也不必过分强调重要。人生是一条连贯流淌的河,每一时段每一天,都是重要的。每一小时也同样重要。就算十分钟,照样重要。十分钟不呼吸,便呜呼哀哉了。
责任编辑:侯波
方英文,陕西镇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散文集《种瓜得豆》《短眠》《偶为霞客》等。有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