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龙鱼
2020-03-20曹鹏伟
晚上十点多,陈惠在微信上给我留言:“你记得红龙鱼吗?”我还没来得及思索,他又追问:“你记得汇文巷叮当餐馆的红龙鱼吗?”
毕业十二年了,我连暗恋过的女生的脸都忘记了,怎么能记住一条鱼?我似乎不喜欢和鱼有关的一切。我不喜欢钓鱼,也不喜欢吃鱼,甚至不喜欢鱼汤,我是个鱼盲,所以我没有理他。不过趁着陈惠的启发,我回忆了下叮当餐馆的女主人,她细腰大臀圆脸盘,活脱脱一副欧美人种,如果抛开她身上中国式的葱花香,我们几乎都要怀疑她是俄国长毛的后裔,不管怎么说,当时我们喜欢去那里吃饭,多半还是为了能看到她。
几分钟后,陈惠又问我:“曹,你在干嘛,怎么不说话?”
我们班就我一人姓曹,谁喊我都是曹,好像我的名字就这一个字。
我问他在哪?陈惠说,他正在去往乌鲁木齐的火车上,现在所处方位不清楚,可能依旧走在戈壁滩上。
我问他去乌鲁木齐干嘛。他说办个事。我责怪他好久不联系,开口不问我活得怎么样,却问十多年前的一条老鱼,不够意思。
陈惠没有解释红龙鱼或黑龙鱼的问题,他说在微信朋友圈看见我这段时间在武威,不知道我回去了没。如果在武威,他就在武威下车,特地来见我,如果我回了老家平凉,他就在“旱码头”平凉站下车,总之分别很久,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
这是五月的一个夜晚,我因事住岳父家里已经有半月时间。这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旧式楼房位于武威市凉州区皇台路的一个小区,天空正在下着雨。雨点子落在阳台外面覆盖了铁皮的顶棚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这声音提示着我,这场雨是有点规模的,河西地区不经常下这样有规模的雨。
陈惠是我的大学同寝,隔床的兄弟。十多年前,我们一起在长春读书,那年毕业之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面。当年他早人一步离开学校,回到了老家四川某地就业,毕业证是我给他寄回去的,为了托付这件事,他请我在学校旁边的汇文巷叮当餐馆搓了一顿。
当天半夜,陈惠又联系我,他突然变了主意,不去乌鲁木齐了,半路折回,凌晨5点到武威。他很善解人意地说:“你拖家带口麻烦,我不打扰你,早晨起床之后你来找我。”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隔夜的清晨,马路上没有下过雨的痕迹,似乎昨夜的雨是一个错觉。
我乘出租车过去,在火车站北去几百米路边的一个小网吧找陈惠。网吧里黑乎乎的,有三五个人睁着疲惫的眼睛盯着电脑,玩游戏,看电影,其中有一个人在看《色戒》,易先生正给王佳芝买钻戒。
有两个男人蜷在沙发里睡觉,鼾声此起彼伏。我搭眼一看,没有陈惠。这时,有人隔着两排桌子喊我:“曹,我在这里呢!”喊我的是一个健壮的年轻人,我几乎要怀疑这是一个恶作剧了,我朝他身后看,他很快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端详他,很快认了出来,是的,他就是陈惠。他过去很胖,现在居然瘦了下来,脸和身子都缩了几圈,难怪我认不出来。
陈惠拎了自己的黑色双肩包,我们出门去。他还穿着半袖,这与当地的气候很不相宜。我问他能不能不这么凉快,他用半四川半普通的腔调一扽又一松地说:“老大,四川很热的。”此刻我的感觉很奇怪,我似乎见到的是一个陌生人。
十多年间,我们似乎只打了十多次电话,多半是他酒后需要倾诉,他要么正在喝酒,要么沉醉不知归路,要么醉倒在家里的床椅上,往往他一个人说,我负责听。他醉酒之后回忆变得清晰,回忆我们在南湖公园玩,或者在学校附近打电玩,玩CS什么的,每次都要说“南湖的白桦林可真他妈大啊……”也喜欢说起我们的会计基础学老师,这个大美人总会成为我们茶余饭后的话题,陈惠下课时候趁着楼道人挤人,摸了她的屁股,据说感觉不是一般地好。
这是河西走廊的五月,但是太阳明晃晃的,晒起来一点都不留情面。我和陈惠坐在南城门旁的啤酒摊棚子下。现在是早晨,这里没有营业,啤酒摊子上零星坐着七八个人,陈惠指着其中两对男女,说他们绝对混搭,他搭眼一看就准。
陈惠的特殊技能得益于他多年从事的警察职业。
当年毕业之后不久,他跟我讲,他当了警察。我很怀疑,陈惠身上的肉冠绝我们审计专业,这样的人走路多了腿都疼,怎么当警察保护别人?这不是开玩笑嘛。
陈惠坐下之后开始端详我,说我胖了,头发也白了——我今年35岁,头发白了一半,我也懒得染。也难怪陈惠说我,他跟本杰明·巴顿一样,是逆生长的。陈惠的体重无疑是诸多变化中最不可思议和最神秘的部分,毕竟在我们相识的那些年,他从未瘦下来过。即便有个女生说,只要陈惠减肥到130斤就会和他处对象,陈惠将此当成女生婉拒他的理由,其实这算什么婉拒,他根本减不下去。
陈惠说:“十多年前,我回到老家之后,报考了公安系统的公务员,每天都保持泡在健身房活动四小时以上。开始的时间真是难熬,骨头散架了,到处疼,睡觉睡不着。经过了八个月的炼狱,减下去了30公斤。”陈惠打开他手机上的云空间,他对这个过程进行了痕迹化管理,陈惠从胖子变成身材匀稱的型男,过程一览无余,我不由得平生第一次对他佩服起来。
的确不可思议。十多年前,陈惠身高1.72米,体重却有190斤,一厘米一斤多,走路上摇摇晃晃,不管走路或者躺下,都呈现出成团的状态。他找准了定位,努力当好体育课路人甲和拉拉队员的角色。篮球足球,这些带速度的运动和他往往绝缘,但因为他舍得抛出自己的身体去扑球,所以破格做了几天班队的守门员。他舍得扔自己不假,但球门却并不因此能牢靠多少,所以正式比赛他是上不了场的。当然,陪练还是“要得”的,大家都喜欢看他扑球的动作,笨拙、一往无前,带着悲壮和喜感。他还曾经掷铁饼,因为身子转腾挪移不便利,角度和力道颇有偏差,铁饼擦着一个女生的发梢飙过,体育老师吓得半死,计分的本子掉在了地上,老半天缓不过神。
陈惠离开长春的时候是五月初,气温刚刚回暖,正要进入一年中不冷不热最好的时节。
临近毕业半年前,我找了一个中小学生课外读物编辑的工作,租了房子住在学校外面。当天他打电话约我到学校附近汇文巷的叮当餐馆,点了三个菜,牛腩炖土豆,木须柿子,地三鲜。他嘴里唆着筷子,又用这筷子在盘子里不停搅拌,这个举动极为破坏当时的氛围,让我的食欲锐减不少。
当晚陈惠回顾了读书几年的生活,从点滴小事说起,感叹我们的深情厚谊,说自己要走了,最难舍的是人是我,所以要和我坐坐。我心里明白,他眼神闪烁,显然是另有事情要说。我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直接说,不用客气。陈惠就不好意思了,用手掌摩挲了一会下巴才开了口:“有两件事,你帮我办下。”停顿了一下,仿佛到此时还未能确定要不要说:“一个是替我领毕业证,寄到我的家里——记得要挂号,不挂号容易丢;第二是给王偁捎带一个东西。”这个第二正是他迟疑的部分。
王偁就是那个叫陈惠减肥到130斤就会和他处对象的女孩,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不过再普通的女孩在陈惠面前也有了资本和优越感,谁叫陈惠那么胖,那么“不普通”呢。陈惠留给王偁一本书,是当时挺火的《狼图腾》。我盯着陈惠的眼睛说:“你还是不要再记挂王偁了吧。”陈惠说:“最后一次,反正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这本书很干净,没有一道折印,也没有一个墨水点子。后来我把这本书放在我的住处,看了一半才送给了王偁,她说谢谢,我说陈惠已经回到了四川。王偁笑了笑,答非所问:“听说你现在当了杂志编辑,也不住学校了,你真厉害。”王偁的脸和身子都小巧玲珑,有一双大到不合比例的眼睛,我们说了两句闲话,她矮小的背影转进电梯之后,我还在原地站了一会。
当晚我在女生宿舍楼前花园边的石椅上坐了好一阵,看楼上灯火璀璨,楼下人来人往,腻歪的男女朋友在楼下搂搂抱抱、难舍难分。有个女生拿手机抵在鼻下走过,远看像是在拿把剃须刀刮胡子。我不能不陷入一种很悲观的情绪,这些蜂巢一样的宿舍楼,装载了多少心情和故事,我们在这里似乎经历了一段“在别处”的生活。当然也会想起我的女朋友,这会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女朋友,想起她让我很不舒服。但我又给自己宽心,他现在的男朋友和她所做的只是我早前的重复动作而已,对我来说已经不够新鲜。但对他来说足够幸福,幸福,这个词让我的心情很不好,因为我至今还在喜欢她。因此,我还是多想想陈惠。
我入学第一天,拖着箱子报到完毕,刚刚进入宿舍,正好看见陈惠站在窗边擦身子。
陈惠刚刚洗完澡,身上的赘肉像是一座座晃晃悠悠、层峦叠嶂的山脉,他并不害羞,反而让我紧张万分。几年过去,陈惠还是那么胖,我还是这么瘦,王偁依旧不喜欢陈惠,陈惠就这样走了,不单是陈惠,我们都将四散离去,一头扎进浩瀚的人生。
多年过去,只有我和陈惠坐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发觉,似乎只有友谊才能经得住岁月变迁,历久弥新,如果是恋人,时光就会把宣纸变成砂纸,如琢如磨、如切如磋,感情被消磨殆尽。
陈惠说,五年前他去厦门,住岛上,见了大蛇丸。大蛇丸是我们的同寝,陈惠离开长春的倒数第十天的晚上,他用啤酒瓶敲了大蛇丸的脑壳。
那场奇怪的打架是我亲见的。我们宿舍四人在汇文巷喝酒,大蛇丸来的时候已经喝了一场,来了没多久思想就脱了线,嘴巴拧成了茶壶嘴,他磕磕巴巴地说自己睡了一个女同学。我们問是谁,他卖关子不说,只说人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动物,看着蛮正经一个人,上了身我的天飙疯了!
这个女生是谁?我们起哄。大蛇丸斜了眼睛朝着陈惠嘿嘿直笑:“昨天早晨《内部控制学》课堂上是不是两人缺课,课堂不是被点名了吗?你们说他们干啥去了?”陈惠脸上的笑没有来得及撤下,愣住了。
缺课的人是大蛇丸和王偁。王偁是一个勤勉的女生,随意是不旷课的。大蛇丸这个话太挑衅了,别说是我们寝室,整年级的人都知道陈惠对王偁一片痴心。陈惠甚至给王偁手织了一条橙色的围巾,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收获王偁的丁点儿芳心。
大蛇丸是一个浪荡公子,是我们审计专业知名的烂番茄,但是人家有钱,女朋友换得勤,甚至黑手都伸进了隔壁的学校。他素来都以女生收割机为荣,他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但的确起到了调侃和奚落陈惠的目的。陈惠没有说话,他转身出了小包间的门,几十秒之后,他又走了回来,大蛇丸已经喝多了,脖子几乎轴不住头。我们听见陈惠一声吼:“哈麻皮,我焊你娃儿脑壳高头!”这句纯正的四川话抑扬顿挫地说完,我们还没缓过神,一个墨绿的啤酒瓶已经砸到了大蛇丸的头上。只听一声闷响,瓶子并没有戏剧化地碎掉。大蛇丸一头趴倒在桌上的烤田螺盘子上,一缕蚯蚓似的暗红血水蜿蜒流动到了桌面上。
大蛇丸挨了一闷瓶,趴下不说话了。我们慌乱中摸了他的脉,试了他的气儿,脉在跳,气在出。我们一边朝店主和俄国长毛老板娘道歉,一边把大蛇丸搀扶到隔壁的小诊所包扎了一下,最后背回去撂在了他的床铺上。他居然鼾声如雷,这一瓶子让大蛇丸睡了一个好觉。反倒是陈惠彻夜辗转,我和另一个舍友当夜没睡好觉,我们眼睛瞪成了鸡蛋,得看紧点,难保陈惠再次向大蛇丸下手。陈惠脾性温良,上了几年学跟谁都没有红过脸,临毕业,一瓶子敲得我们都有点害怕了。
陈惠说,五年前他在厦门联系了大蛇丸。
大蛇丸虽然专业课学得一塌糊涂,但他却向死而生,在当地的会计行业混得如鱼得水。
大蛇丸住在岛外,开了家小公司,招呼了七八个会计给当地二十多家企业做账,赚了不少钱。当天大蛇丸忙完已经到了夜里十一点多,但还是拽了一个表哥来找陈惠。他见了陈惠大吃一惊,陈惠居然瘦下来这么多,几乎认不出来了!他们在大排档吃海鲜、喝啤酒,说起了很多往事,他们互为一束光,映照着过去年轻的影子。
大蛇丸的表哥曾是赖昌星的旧部,赖昌星跑到了加拿大,那会还没有被遣返。表哥说大哥跑了路,但自己手边的合作伙伴和资源还在,所以他跑的欧美航运生意一直还“可以”。欧美对陈惠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般的存在。他在四川省某县的公安机关做事,跟大蛇丸的表哥交流起来基本不在一个频次。但干杯是无国界的,表哥发扬风格,陪着他们大醉了一场。
三人喝到凌晨四点多才结束,临别的时候大蛇丸说:“你记得王偁吗?”陈惠当然记得。大蛇丸说:“你为那么个女生居然敲我的头,我伤感了。”陈惠无语,既为自己敲了他的头一直隐瞒实情而尴尬,也为王偁这个名字尴尬。
大蛇丸说:“我太伤感了,第二天醒来,他们说我喝多了用脑勺撞了学校门口的路灯杆子,我还信了。你早晨给我买了粥和茶蛋,我还说了谢谢你。你知道吗?后来每次我看见那个灯杆,就由不得虎躯一震、菊花一紧,对灯杆有了阴影。”陈惠说:“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心里一直過不去。”大蛇丸说:“我伤感不是因为你敲我的头,我是觉得你不值。记得陈果吗?我为她挨了一刀,那个值,太值了。”那个九头身的金融系美女陈果引发的械斗曾经在《长春日报》社会新闻版刊发过,大蛇丸正是始作俑者。他睡了陈果,还把陈果的男友送进了看守所,可谓一箭双雕。我们毕业的时候,这个倒霉的男友还没有出来。
陈惠说起大蛇丸的时候,神色变得诡谲起来,看不出是什么心态。我说大蛇丸多狠啊,我以为你提前离开长春,是因为害怕这件事败露了呢。陈惠说:“我心里是有些害怕,不过我的离开和这件事真没有多大关系。”我想起陈惠坐在宿舍用毛线绾花子打围巾,心里觉得这一切既怪诞又虚妄,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说着过去的事情,絮絮叨叨就到了中午。我们在城门附近的一家湘菜馆吃饭,要了三个热菜,小炒五花肉、冰糖湘莲、红烧寒菌,两个米饭。
陈惠看见了餐厅北面靠墙的方形鱼缸,眼神短暂地一怔,有一二分钟居然没有说话。他低头玩手机,期间眼神飘摇着晃过我的肩头,又形迹可疑地看鱼缸。我察觉到了他的犹疑,回头看了一下,鱼缸很大,有三四个立方。彩色的灯光在水中打出一片幻境,一条粉红色的不知名的鱼,正在里面拿腔拿势地游走。
陈惠说:“这是一条红龙鱼,挺贵重的。”他又说:“叮当餐馆也有这么一条。”叮当餐馆有鱼缸不假,但我把里面养了什么鱼忘记了。
我特意端详了一下那条鱼,它嘴唇突起,有对称的龙须,鳞甲一片片排布整齐,亮亮的,最有特点的是流畅的线条。此时它雍容大度,在水中缓缓游动,像是闲庭信步的王孙公子,和它的名字“红龙鱼”很配。
陈惠说:“红龙鱼颜色有好几种,血红色的最漂亮名贵,数量也少;咱们中国有龙文化,龙鱼就是吉祥的化身,所以它又叫风水鱼。”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现在懂的东西可真多。陈惠自嘲地说:“其实我本来不认识它,只是恰好碰上了。”陈惠说:“老实说,我走到哪里,都得躲着它;这个小东西,我每逢人生的重要环节都会碰着它,他妈的,这事情还真是诡异。”陈惠突然焦虑起来,他放下手机,用右手的指头此起彼伏地敲击着桌面,像弹琴一样:“他妈的,这到底怎么回事。”陈惠说:“这到底抓子(怎么)回事嘛!”
十多年前,陈惠为了考取公安系统的公务员硬生生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甩掉了一身峰峦叠嶂的肥肉,预示着陈惠的人生开始了新的一页。他原来只能在篮球场边喊加油,即便喊加油,他也不是喊得最好的。现在他可以信心满满地走上球场,轻松完成单挑、挡拆、抛投、跳投、抢断、死亡缠绕,甚至锁喉、上腿等动作;他可以在足球场上沉着地热身,去踢前锋、后腰。如果运气好的话,没准可以打出一个圆月弯刀的任意球,一脚射门之后,和队友击掌、肆意地祝贺。他再也不用站在球门口当迎宾,做悲壮无望地扑救……
陈惠洗澡之后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一身的腱子肉,他甚至发现自己的下体也比原来蓬勃了几个厘米。他越来越喜欢追思自己的过往,这样的比较让他顿感过去几年如在平地,现今是漫步云端,有点不合逻辑的虚假。他甚至志得意满地想,如果早些年能这么拼命,“美女”同学王偁就会触手可及,那种女生不就是喜欢这样的男同学么?瘦成一把骨头的大蛇丸算什么东西!
那一年,陈惠急匆匆赶回四川,是因为他的伯父给他谋了一个工作,只等他考一个“走过场”的试。陈惠的伯父是市建设局局长,伯父对陈惠要求只有一点:减肥,减到“像一个警察为止”。谁都没有想到陈惠能这么用力,几乎把自己跟捏海绵似地捏成了一团。伯父和他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契约关系,在这个契约里,市公安局的某岗位是一个小格子,你只要瘦下来,能把自己放进格子里去,伯父就能把他拎进去,伯父是一只神奇的光影魔术手。
但是陈惠的伯父突然病倒了,从发病到去世,只有短短的两周时间。
伯父在成都住院期间,陈惠专程去看,透过重病监护室的玻璃墙面,他看见伯父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他感觉到伯父的生命并没有通过这些管子的插入和透明液体的注入而稳定下来,恰恰相反,生命通过这些管子,正在一缕一缕剥离出伯父的机体,伯父的生命正在渐渐消弭。
伯父的猝然离世无疑是陈惠人生的转折点。
伯父说,这事儿就是“一句话”的事。一句话简单,但一句话也最没有重量。这一句话是伯父说给别人的口头协议,是一种貌似坚固、实则飘渺的人情缔结出的契约精神。
人情就是人在情在,对人不对事。所以,待分配的时候,陈惠担心的事情终于一夕成真,他并不在市区,而是直接被派去到某县下面的乡镇派出所。
陈惠坐着班车,一头扎进了山区。高山延绵不绝,车像是一个小虫子,在山里钻来钻去到不了头。有几段路分外凶险,一边悬崖,一边又壁立千仞,悬崖上布设了大片的绿色网兜,用来接下落的石头。
陈惠站在即将容纳自己的派出所门前,心里真不好受。这白的围墙,蓝色腰线的点缀,蓝白的大门和单位铭牌,一股脑儿告诉他:来吧,这里就是你的家。
这所山区派出所坐落在铁道边上,火车路过,脑壳镇不住枕头,腿脚被震得摆床上筛糠;出了门,就是两摆子山,一摆在北,一摆在南。两摆山头朝远方延伸过去,像是一条拉链,拉锁所在的尽头是八十公里之外的县城,在那里,天空骤然空阔。
相比较逼仄的天空,更麻烦的无疑是他的领导。
所长肚腩下垂,脸上肉多,油光可鉴,一脸凶相。也许因为所长太凶,按照阴阳平衡的原理,指导员及另外的同事都显得很好打交道。一个所里五个人,两个领导,三个干事,其中一个干事又专门管了户籍,不经常出警。剩下两个跑路的干事,因为陈惠是新来的,很多时候,远路、难事多半成了陈惠的事。相比较而言,更麻烦的事是所长醉酒之后的应酬。
所长好酒,每次喝醉,就会吆五喝六,在后院里绿色的网棚下打桌球。按道理,喝醉酒的人手脚无力,就算抓得住球杆,也必然是没有准头的。但所长非玩不可,而且往往不是一盘撂过的事。更需要注意的是,打球你不能赢,赢了所长会扔下球杆,回去睡觉。第二天必然利用职务之便给你点提醒,下次你就知道了该输不该赢的游戏套路。
陈惠第一次不明就里,把所长打得战地桃花开,还笑得合不拢嘴。所长连输三把,就把杆子扔掉,回头睡觉去了。第二天早晨所长就喊陈惠过去。所长的鼻息里还有未醒的酒气,所长说,陈惠来了近一个月时间,工作上手不快,拈轻怕重,出警不利索,这个态度很要不得。
陈惠听着,看见所长背后长方体的鱼缸里游弋着一条鱼,颜色鲜红,神态悠闲——他想起了读书时候叮当饭馆的鱼缸。鱼缸里也有这么一条鱼,但是小,是银灰色的,当时他不知道这是一条红龙鱼。
陈惠一直盯着鱼看,鱼目也对着他,和他对视。鱼的下颌朝上撅起,有种睥睨众生的苍老之态。陈惠看到了鱼目深处,那眼神多么压抑,多么悲悯,眼中含着镇子简单的十字街道。南北的两摆大山,大山分割出的一绺提心吊胆、常年拘谨着的天空。这条鱼用眼神和陈惠完成了一次意味深长的交谈。
陈惠毕业一年,他确信没有比他更糟糕的人了。他减去了浑身的赘肉,这样激烈的运动强度甚至损害了他的脊椎和尾骨,每到雨天就会隐隐作痛——就是为了穿上这一身警服,他跋山涉水四五个小时,只为调解大山深处的一起婆媳口舌之争,回头饭也没吃,就被领导邀约着打了三把桌球。因把把都赢,隔夜便被喊过来,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像是一截套着制服的木头,手指压着裤缝,紧抿着嘴唇,挨骂都要有模有样……
所长善于批评,虽然篇幅冗长,但要点突出,层次清晰,居然无可反驳。陈惠看着那条鱼,慢悠悠一个转身,换了角度,鱼的神态变得讥诮起来,陈惠发现鱼在笑。
鱼对称的龙须、撅起的嘴唇在笑,每一片血红的鳞甲也在笑,抒发着与主人相得益彰的情绪。所长袒着胸,露出胸口黑槎槎的胸毛,一根根如钢丝般硬逞,天然卷曲,头绪众多,一个个毛毛草草,纷纷朝着他笑。
挨完批,陈惠回到了房子里。他看见窗外正在龙头上打水的同事,院子里脏兮兮的警车,这辆老款的桑塔纳底盘很高,像是穿了七分裤的迈克·杰克逊,露出着细长的脚踝;破败的院墙,假发一样盘踞了墙头的衰草;街道里破旧的民居让人觉得可气可怜……这就是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他每天一睁眼能看见的生活,短期内无法摆脱的生活,这就是陈惠的生活。
我說了下我的处境,既是吐槽,也是对陈惠的安慰。
我所在的县城四面环山,从我参加工作起,我一直想跑外面去,但是几次三番失败,渐渐认命。我从办公室窗户看出去,一个逼仄的院子,里面横竖停了十多辆车,白的多,黑的少。再往远处看,是商贩经营的一排排门店,门店后面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小区,杂草连片,垃圾乱飞;更远处是随着节令不断黄绿变化的延绵的山包。这一切让人心慌——我也想逃离,可是命运难遂。
我也经常问自己,就这样一辈子吗?我的眼里永远是这样的院子、这样的门店和小区、这样延绵的山包,我一生的眼界就这么逼仄吗?我只好自兑鸡汤安慰自己:心若有山,大山就成了魔障;这魔障是心生的,克服了就没有问题,克服不了,山包也成了珠峰。我进一步树立自己的精神旗帜,我是被这个世界围困的,没准是命运的恩赐,它要我在这里做点什么要紧的事出来。
陈惠笑了:“很长时间,我也只能如此聊以自慰,不然能干嘛?”事后再想那时候的这起小小的冲突。陈惠就会知道,这件事引导了他此后生活的基调,并且很快让他变得成熟和可靠起来。一脸懵懂的青年陈惠很快退出了历史舞台,陈惠变成了被自己厌弃的样子。
陈惠可以大清早出现在所长的门口,拎去热水瓶和早饭,也可以在所长需要的时候打几盘输到弱智的桌球。当然,对所长的红龙鱼所要表达的亲近和兴趣是必不可少的。所长当然得意非凡,这条鱼,漫说这个镇子,就是一个县也找不出这么一条。通身血红,模样俊俏,满身子找不出一点点瑕疵。有个生意人出八万元,所长都没有卖:“这条鱼比我‘老荷儿(父亲)还金贵呢!”
陈惠深入系统地了解了红龙鱼,对其品类、如何喂养、饲养环境等等都做了细致的学习。他利用去县上培训的机会给所长购回了一袋子蜈蚣,喂食蜈蚣可以增加红龙鱼鳞片的亮度。所长很高兴,人嘛,到底是交心的动物。陈惠在单位的地位很冒然地高了起来,他甚至可以进到所长房间和所长饮用刚刚开封的新茶。
即便五个人的单位也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生态,阳光雨露,雪雨风霜,一样都没有落下。这个世界,什么都是平衡的,如果你要得到什么,必然会失去别的什么;或者你多得了一样什么东西,别人肯定会失去什么东西,物质世界是守恒的。陈惠地位上升,自然会有人地位相应下降。这在一个小小的系统里面,呈现着连通器的特点。
这年底,县公安局招考工作人员。陈惠报了名,虽然笔试、面试成绩遥遥领先。但考察的时候还是出了岔子,他没能如愿考走。
事过之后,郁郁不欢的陈惠打电话咨询县局,问题出在了考察的环节上。日常表现不好,影响了考察结果和总分。既然陈惠取悦了所长,那么所长应该不会在考察的时候给他抹黑。原因就想当然地落在了其他人的头上,因由不言而喻,他的谄媚引起了别人的不满,这是一个让他羞愤交加的结论。
考试失败是一个新的开始,陈惠的处境无可预兆地每况愈下。当年春节之后,他的“背时”成了新的常态。所长见了他莫可名状地不悦,其他人看见他也显得“鬼迷日眼”起来,陈惠陷入了空前的孤立。
陈惠反而沉着冷静了下来。他有一个貌似正确的逻辑。那年他25岁,如果勉强能活到70岁,他还有45年的寿数,总会有一些惊喜等他。他抻长了人生的长度,目光放远,认为幸福飘渺但绝对可期。
四月初的一个黄昏,从外面出警回来的陈惠拖拉着身子,表情凝重地进了所长的门。所长正在打电话,看见陈惠,他用肥厚的手掌微微晃动,示意“等等”。又将椅子转了九十度,侧面朝他。所长二郎腿抖一会停一会,五分钟后,打完了电话。他“咔”地合上了手机,眉毛浮成了“八”字:“小陈,啥子事?”阳光穿过窗户,陈惠看见飘来飘去、温热又喧嚣着的粉尘。
陈惠出警的时候被恶犬袭击,他被追逐到一个土堆前,被砖头绊倒。恶犬追上来,扑在他背上,在他左大腿上咬了一口。陈惠忍着疼,骑着摩托车回来,他脱了裤子,把身体拧成麻花,看自己大腿后面,肉是翻出的。犬牙咬过的地方倒没有特别吓人的特征,翻起的肉带着一股钝疼。破损了的地方,是一个孤独的凹槽,带着从此无法被填补的空洞。伤口像个月牙,两头翘起,陈惠觉得自己的腿上长了一张嘴,嘴在笑,陈惠也笑,笑着笑着就红了眼圈。
所长听陈惠说完话,“哈哈”笑了起来。陈惠冷静地看着,这个十足的哈儿(傻瓜),嘴边挂着一抹黏乎乎的涎水,笑得满脸通红。似乎这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所长笑到呼吸不畅,他用手抹着自己的眼泪,唇齿颤抖着,断断续续地问:“你龟孙……被狗从后面上咯?”这句话是所长对陈惠此前所述进行的总结和提炼,高度的概括让所长感到更加亢奋的喜感,他的喉头传出了无法抑制的喘息声,差点要从巨大的椅子上掉下来。
红龙鱼在鱼缸里悬浮着,它翘起着长长的下颌,也在嘲笑陈惠:“小年轻,你在这里就是欠收拾,狗咬你,人也要侮辱你,忍着吧,除了忍你有什么办法?”
在这莫大的耻辱中,陈惠毫无预兆地爆发了,他痛骂了所长。
所长愣了一下,旋即冲出了办公桌,一把抓了陈惠的脖子,把他叉向院子。陈惠第一次发现,所长的身手很敏捷,是洪金宝式的灵活死胖子。但陈惠一点儿都不怕,他惹毛了所长,所长终于怒啦!所长把陈惠从门框里叉出去的时候,陈惠看见那条鱼突然沉了下去。
鼻青脸肿的陈惠当天晚上在职工会上做了检讨,给组织和所长陪了错。所长说陈惠脑壳乔得很(脑袋有问题),是个木杵杵(笨),好在自己宽宏大量,不会跟年轻人过不去——谁没有年轻过。但再年轻也不能不讲党性,跑出组织和规矩的圈圈朝领导满嘴喷粪,你是吃饭又不是吃屎长大的,这道理不懂?其他同事按照次序作了表态发言,对陈惠提出批评,表态要引以为戒。
会议结束后,陈惠要求请假,所长说门儿都没有,警力本来就短缺,根本拉不开人。陈惠又恳切地建议所长:“把警车借我开几天,我腿疼,十多里外的山路我去不得——油我可以自己加。”所长笑骂了一声:“开毛线,你龟儿倒真会安逸!”
陈惠每次摸到那个耻辱的伤口,他就会告诉自己:士可杀、不可辱,被侮辱的要还回去,生而为人,怎么可以这样被侮辱呢!渐渐地,这个伤口成了让他精神上获得自由的出口,像是堵车的高速路上,唯独自己发现了一条奇异的曲径。它通往哪里,是没有结果的,但无疑比堵车要前程敞亮,它有益于自己的身心。
一个多月后,县上有培训,所长和指导员参加,三天之后才能回来。趁着所长不在,到了周五大家都各自散去。回家的,找对象的都走了,留下了陈惠一人值班。陈惠在寻找一份资料的时候拉开了户籍管理员的抽屉,看见了一串钥匙。他看匙柄上贴着的号码,发现这串钥匙能打开单位每一扇门,包括所长的门。陈惠去试了一下,门应声而开。
陈惠在所长巨大的椅子上坐了一会,他把双脚摆在大班台上,还用脚丫子把所长的水杯朝正里拨了一下。他看那条鱼,鱼静静地悬浮,陈惠想:你他妈倒安逸,比人舒服多了。
所长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所里只有陈惠一个人。天上明月高悬,天造地设的杀人良夜。
晚上十一点多,街上所有的灯都熄灭之后。陈惠打开了所长的门,他走到鱼缸前,拍拍鱼缸说:“风水大财神,您就原谅我吧,我也是没办法,谁叫所长靠实(确实)欠干。”这个鱼缸好大,陈惠换水足足用去了半个多小时。红龙鱼每周要换三分之一的新水,全换容易出问题。陈惠把水全换掉,在注入新水的时候,他没有沿着缸壁缓缓注入,免得冲击到鱼。陈惠把一桶水灌了进去,看着鱼被冲得仪态全无、随着水中形成的波流紧张摇摆。
陈惠换完水,又拍着鱼缸说:“您要是死了可别怨我,得怨所长,您跟着他嘲笑我。我真受不了——您不是他的宝贝吗,比他的爹还要紧噻,我不干您我干谁?”陈惠把脸贴在鱼缸上看,恰好看见鱼也在看着他。
鱼又一次和他对望,鱼的眼睛很黑,鳞甲很亮。鱼的眼神没有内容,含着黑漆漆的夜色,嘴巴撅着,欲言又止。陈惠突然觉得它像是一个人,在对望着自己,它似乎看得懂今夜发生的事情。但又如此笃定、安然,生死由命,不屑多说一句话,有种天然而然的通透感。陈惠心里冷了下来,他迅速逃出了这个让他恐惧的房间,一夜辗转无眠。
陈惠提心吊胆起来,原来想着让这条鱼糊里糊涂地死去,他就想看所长那难受劲。但现在不想了,他想叫鱼好好的,陈惠心里极为忐忑。凌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谋杀的极有可能不是一条鱼,他朝着自己的脸甩了一个耳光。
所长回来了。陈惠趁汇报工作之机进到所长房里,他心不在焉地汇报,目光投到鱼缸里。鱼游着,又开始和他对视,陈惠的心里陡然收缩了一下,像被一只手抓了一把。
鱼的目光在说话,它说陈惠所作的一切,它都看到了,只是它不会说话,太遗憾了。鱼在陈惠离开房间的时候说:“我还好好的,你失望了吗?”陈惠开始害怕这条鱼,异常的愧疚转化成为他对所长的毕恭毕敬。他路过所长房间的时候,总是偷偷看那条鱼,看着它悠哉游过,他心里就放心了。
但一周之后,刚刚休假回到岗位的陈惠就听到了所长的鱼死了的消息。
这条曾经被报价八万元也未出手的红龙鱼还是死了。这条消息被指导员传出来之后,管户籍的同事说:“可惜,不是要卖到八万元吗,当时还不如卖了去,在城里够买个小门面了。”指导员说:“这条鱼把所长熬坏了,一夜没睡,眼圈黑得像熊猫,精神萎靡惨咯。”陈惠听了这话,脑子里“嗡”地一声,所有的意识都远他而去,五感迟钝了。
陈惠安慰自己,未必是自己害死了那条鱼,只不过是换了一次水,虽然说每次只能换三分之一的水,但这未必就是这条鱼死去的必然原因;没准是所长喂食不合适,鱼虫带了什么细菌也说不准……可是,这水分明是自己换的——换的目的不就是为弄死它吗?
当天晚上,那条鱼在梦里幻化成了更为巨大的印象,它飘在大树和房子的上空,像是空飘的氢气球。它的龙须像是一根藤,很長很粗,左右缓缓摇摆,下颌依旧倔强地撅起,面部表情显得更为苍老、笃定,它的眼睛是一片空白。它死了,眼睛里面没有了和陈惠对视时候的内容,空洞地望向陈惠,陈惠被巨大的恐惧吞噬了。
所长的鱼不见了,但他的鱼缸还在,过滤、充氧、灯光设备依旧运行,里面泛着泡泡,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响。所长全部的古怪表现都在提醒着派出所的同志,这条鱼依旧活在所长的心里。但所长突然就不是原来的所长了,他变得很客气,喜欢对着下属笑。但他的笑和大鱼空洞的眼白一样,是嚼蜡的,没有任何味道和感情色彩。这使陈惠怀疑,那条鱼的精魂没准降临到了所长的身上,通过所长来惩罚和责难自己。但所长的神智又分明是没有问题的。所长再也不会在喝多了酒的晚上和年轻人打桌球,他变得更加疏懒和邋遢。
陈惠多次到所长的房间里说工作,他每次都下定决心要告诉所长,这条鱼因何而死。哪怕自己掏钱弥补所长的损失也在所不惜,但是他每次完成和所长的友好交谈之后,又故作从容地从这个房子里退出。只有一次,他恳切地建议说:“要不再买条鱼吧,我看你还是舍不得那条。”所长的脸上又浮动起石蜡一样的笑容:“不想养了,我只养那一条。”
陈惠对自己说:“你就是个杀人犯,这哪里是一条鱼,它分明是一个人。”
陈惠是一个警察,陈惠却杀了人。
好在这样的煎熬并没有拖延很久。
两个月之后,陈惠考到了县局。奇怪的是,这次居然一切顺利,无论是所长,还是其他同事,都变得很配合。
陈惠在离开派出所的前夕,忍不住流了眼泪。他急于逃离这里,贫瘠的土地、极简主义的街道、两摆沉甸甸镇尺一样压在镇子双侧的高山。这是他生命里的墓冢,那条盘旋在他头顶的大鱼,时不时沉下云端,用空的眼白和他对视。
进入县城之后不久,陈惠开始过上另一种生活。陈惠抽烟喝酒,对象搞了一个排,但没有一个走到最后。陈惠是一个善于消磨时间的人,他可以用七八种方式去对付日常的空闲,日子既充实又干巴。
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多。我带着陈惠转移阵地,在市区的核桃园坐了老半天。
这里到处是大核桃树,树荫大团大团地铺张开,很凉爽。我们坐在摩天轮西边的啤酒摊上喝“祁连山”啤酒。老板娘解释说,环保上抓得紧,烤肉是不能做的,只有啤酒和瓜子。她给了我们一个很抱歉的笑脸。她的酒窝只有一边脸上有。陈惠说:“老板娘身材不错哦。”
陈惠又说:“你知道吗,王偁联系我了。”我想了起来,王偁不是新疆人吗?我说:“我说你干嘛去乌鲁木齐,原来你是去找她。”
陈惠在学校的时候对王偁可谓一往情深,为了追上王偁,陈惠还巴结过王偁的闺蜜。我至今记得陈惠下棋时候突然从马走日字找到了“曲线救国”的原理。陈惠说:“一切都是曲线,要搞定甲,就要搞定乙和丙,与其说人是猴子或鱼类变的,不如说是呼啦圈所化,咱们天然有种转圈圈的本事。”
陈惠说:“王偁一个月前找我,说有事给我讲。她的妹妹跟一个四川娃搞对象,现在到了我们市的一个县里,考上了国税系统的公务员,想分配的时候和男娃分配到一个地方。她问我,你的大伯现在在哪?咱们上学时候,他不是市里的领导吗?看能不能帮个腔。”为了表示消息源可靠,王偁又说:“听同学说,你的工作还是你大伯帮你解决的。”陈惠说:“我又好笑又好气,我的大伯已经成了一把灰;当年我卖弄我大伯很有权势,她没当回事,十多年之后又记得了,大活人你都不待见,现在你他妈找一把灰!”
当时陈惠对王偁说:“我的大伯办这事,就跟自家冰箱里拿出一颗蛋一根葱一样方便,不过……”陈惠认真地问:“你要怎么谢我?”王偁说:“老同学,咱们过去不是挺好的吗,你想怎么谢?”陈惠借机暧昧了几句,王偁也用暧昧来回应。王偁看了陈惠的照片,大吃一惊:“当年你要是这么精神,没准我要跟到四川去,现在孩子也大了。”陈惠心里一动,说:“那我来找你。”王偁说:“可以,我来接你。”陈惠想,成都至乌鲁木齐有48个小时的火车,不过两天时间,自己请个年休假,来去时间宽裕,还能走走敦煌。他不知道经过了十二年,他对王偁居然依旧兴趣满满。
我问他:“你大伯不是已经过世了吗,你干嘛欺骗她?”陈惠说:“毕业之后,我只看过一部小说,《基督山伯爵》。我恨她,想象中我已经报复了很多次,所以那会也没想那么多。我这几天一直筹备这事儿,心里巴望着能见到王偁。”
在去往乌鲁木齐的路上,陈惠和王偁没少用微信传照片。同时不停地追忆似水年华,越说越觉得往事遗憾。
王偁说她已经准备好了,甚至吃住的地方都说地很具体。陈惠在火车站口出现的时候自然能看到她,一天24小时,她多晚都会等他。
一路向北,一路桃花,这美妙的旅程让陈惠心花怒放。但车走过了大半的路程,陈惠却突然折头回来了。陈惠给王偁这样解释:“你妹妹的事好说,不过我没来乌鲁木齐,我跟你开玩笑。”王偁嗔怒:“你怎么能开这么大的玩笑?陈惠你怎么这么不靠谱!”
实际情况是,陈惠在火车里的上铺睡着了。睡梦里他重逢了那条巨大的飞艇一样的红龙鱼,鱼悠然飘来,光滑的鳞甲带着光鲜的水的润泽。鱼目是空的,它慢慢逼近,鱼目的白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龙须下垂,面目苍老。
手机发出了微信的信息聲,陈惠应声惊醒。他糊里糊涂地猛坐起来,额头撞在天花板上,“砰”地一声闷响,头很疼,身边光线昏暗,他心跳如雷。陈惠看自己的手机,是王偁发来的照片,照片上的王偁真是漂亮,虽然里面有美颜的修饰和夸张。
陈惠倒在铺上。他闭上了眼睛,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他用啤酒瓶子焊了大蛇丸脑壳的那天晚上。他肥胖的躯壳里装了一颗全世界最为羸弱的心脏,谁都不知道,他回去睡在宿舍的床铺上,黑暗中默默流泪。他既没有为焊了大蛇丸脑壳的胜利而喜悦,也忽略了王偁在大蛇丸身上“疯得很”的讽刺。他只是伤心,这个世界让他孤单至极。
陈惠在火车的微微颠簸中想起了大蛇丸的话,“不值得”。陈惠突然就丧失了去见王偁的兴趣。
陈惠给我看他的微信消息,看王偁发来的照片。女同学现在果然变得很漂亮,眼睛还是出奇地大,留着一头短发,看着格外精神。她穿着红色的短裙,用高跟鞋弥补了身材矮小的短板。她似乎在毕业之后还没有停止发育,胸脯鼓了很多,娉婷婀娜。她的身后是一个贴墙的鱼缸,里面游着一条红龙鱼,颜色很红,鲜红鲜红,比王偁的裙子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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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鹏伟,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