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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果树下的儿女

2020-03-20程宏安

延安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菊花黄瓜

菊花嫂子

1

菊花嫂正在给三角梅编辫子,就像给女儿编一样,在菊花嫂眼里这棵梅花是个女孩儿。菊花嫂最近打算出门,她不知道这一趟会去多久,所以临走前她想把这盆花收拾得利利整整,打扮得漂漂亮亮。

这梅菊花养了五年了,在花卉市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喜欢上她了。那时它才一尺多高,立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塑料花盆里。菊花嫂从旁穿过,一根旁枝拉住了她的裤脚。菊花嫂小心翼翼取下来,仔细看这株梅散开的枝条都蜷伏在铁笼子里,只有一根生出很长的旁枝,不受约束地突了出来。

“老板,这一盆多少钱?我要了。”

菊花嫂换了个描金大盆,满心欢喜把它弄回家,放在院墙边,正对着卧室的窗户。

一晃三角梅已长到一人高,散开的枝条爬上了墙头。菊花嫂给这盆三角梅取个名字叫小梅,她常常抚摸着梅花的枝条说话。

这会菊花嫂又开始跟小梅说话了,“小梅呀,我得给你收拾一下,不能由着你性子长了,隔壁的人家有意见了。你说你也是,咱家院子这么大,晓梅、晓刚姊妹俩都不在,这院子都是你的,随你铺摆还不够吗?你爬人家墙头干什么?演西厢呀?”

菊花嫂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伺弄她的花。弄完了之后又给她的欢乐豆松了松土,浇透水。然后她费了好大的劲把院墙另一边的红叶石楠和铁树、佛肚竹这些大型的绿植搬过来,挡在一片鸡爪草前面。按说这些鸡爪草上面有防晒网,阳光又不会拐弯。可万一呢,万一她出去的这些天被晒死,那可就是罪过了。这些鸡爪草可是救过她命的。菊花嫂又给水仙和金钱草找了地方,尽量把她们安放在阴凉的地方。

在她做这些的时候,有一条小花狗一直随着她的身形移动。她向左它向左,她向右它也向右,她向前它也跟着向前,还时不时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活生生就是菊花嫂的影子,它叫旺旺。

“去,旺旺,把毛巾拿来。”

旺旺叫了一声,甩着尾巴进屋了,一会叼着一条黄白竖纹的毛巾出来了。菊花嫂坐在地上擦汗,旺旺就在她腿和手形成的狭小空间里来回绕,用它的小尾巴讨好地蹭她。她用手捋捋它后背上的毛,旺旺就乖乖地躺在了她身邊。

“菊花、菊花。”

“汪、汪、汪……”旺旺飞身而去。

“回来旺旺、不许叫!彩霞姨你不认识?”

“我菜都下锅了,才发现没酱油了,想跟你借点……”

“这算个啥事?这就给你拿去。”

“哟,没进你院里来过,你这是植物园呀,种这么多好看的花。”

“闲得没事,解个心慌。”

“唉,也是。你那病……”

“我没啥事,快好利索了。快回去看你的菜去。整糊了,小心你家里的黑了挠你,哈哈。”

2

送彩霞到院门口,一回头旺旺还跟着。这要出门了总不能把旺旺也带去吧?儿子晓刚住的那栋楼,楼道里就贴着通告,养狗要到物业登记:品种、防疫情况等等。他上次去儿子那里看见地下跑的都是什么泰迪、吉娃娃、京巴,都是名品,旺旺算什么?就是一条乡下的土狗,这要弄过去还不给儿子丢人?再说自从旺旺跟着她,也没生过什么病,也就没给它打过针,防疫情况要登记,咋说呢?

五年前,她在南湖白鹤亭遇见旺旺,这小东西就和她没分开过。她干活,它就在附近陪着她,她睡觉,它就卧在床面前的地上。

那年夏天,她正在给儿子晓刚做午饭,突然腹股沟痛得历害,跑去厕所蹲了一会,并没有大解,疼痛也没有减轻。就支撑着下了楼,去了儿子常看病的那家诊所,大夫给她做了基本的检查,觉得她的病这种小诊所处理不了,需要去大医院。

晚上晓刚下班回到家,不见了母亲,连母亲来时带的皮箱也不见了。就赶忙打电话,说,妈,你在哪儿呢?菊花说她坐末班车回老家了。儿子问什么事这么急?菊花嫂说,老家有个亲戚家过事。儿子说,那妈你一路平安。

菊花嫂想,儿子好不容易在这家公司熬到小主管的位置,刚刚又按揭买了房,算是在这大城市站住了脚,给他老杨家脸上闪了光。美好前程才开局,我可不能拖了儿子的腿。有病就在家门口治,花销少,也少让儿子担心。

“杨晋呀,你这死鬼,死都死了还阴魂不散缠着我,急着叫我做啥?儿子还没娶媳妇、闺女还没嫁人,我还不能死。等我把孩子们都安顿妥了我再来伺候您。”菊花嫂骂着骂着很快就在车上睡着了。

3

在医院做完病理切片,菊花嫂突然就想去看看南湖。南湖风景区是梁州地区那些年叫得最响的旅游景点了。

杨晋活着时候,晓刚、晓梅都还小,要上学,家里花销也大。也只有种菜、卖菜这一个经济来源。两口子硬是汗水掉在地下摔八瓣,一天天一年年把太阳从东边一直背到西边,和打鸣的鸡一起起床。吃虫吃剩的菜,最热时候锄草,最毒的日头下担水浇苗,没日没夜地从土里向外抠钱。如果说那时的生活是一片苦海,他们发誓就是用血肉之躯搭成筏,也要把儿女们托上岸。她们硬是做到了,一双儿女都考上了大学,在一线城市工作和生活。可是杨晋却在一场病过后离开了她。

所有的景点都要看看,自己看,也替杨晋看看。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欣赏欣赏家乡的明星山水。

陆游纪念馆是一定要去看的。他是杨晋最喜欢的诗人也是他的偶像,他说陆游的诗美,人也有情有义。他的诗内有金戈铁马之气也有丝竹管弦之情长。常听他背: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他说陆游上可骑马打仗,下能横槊赋诗是文武兼修的全才。说心里话她也欣赏能文能武的男人,杨晋就是这样的人,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在一起。杨晋说陆游曾官至梁州守备,虽然她的男人只是个农民,那也是她的英雄,她的天,她的守备。

从陆游纪念馆出来,循着路标不经意地她就到了白鹤亭。水里有只小虫,划着优美的圆圈,自如圆滑的舞姿不由得让人想起美丽的天鹅湖。亭影树影在水里形成一个神秘而美丽的世界,那里有一条彩色的路,杨晋正站在路的尽头向她微笑。那个世界在水的背面或深渊以下,破开一个口子,也许可以一窥究竟。

“呜——呜——”一只全身湿透的小花狗在不远处悲鸣,想是刚从水中逃生出来,一身的落魄和可怜。溺水的形象这么丑呀,死了还不得发面团似的?她不敢往下想了。

“来,汪汪,过来。”

“你真的叫汪汪呀?”她叫一下,那小东西撒欢似地就跑过来扑到她怀里。她抱起它自己的丝巾给它擦干了毛,回去的路上在超市买了一条浴巾包着它回家了。

她给它改了个名叫“旺旺”,想必它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每次她叫它,它都“汪、汪”两声以示应答。

4

医院切片的结论出来了:直肠癌晚期有向胃转移的迹象。随后专家给她制定了一整套的治疗方案:手木切除然后放疗、结合化疗。菊花问这一套下来,她还有几年活?乐观估计三年。得花多少钱?手术费加上后期治疗的费用,得先准备三十万。三十万?三十万够付我儿晓刚的房款了,我到时候头发掉光了,人不人鬼不鬼还是一个死。没有别的办法吗?医生说,可以试试中医,也许会有奇迹。

不能就这么死了,这好日子才开个头。两个孩子每月都给她钱,说妈,你苦了一辈子,现在我们大了,就不要在地里刨食了。

孩子们在大城市站住脚,展开和上一辈人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她觉得她这一辈的使命完成了。可还没看到孙子、外孙,算是有点小小的遗憾。

这事不能让孩子们知道,影响他们的工作,也不能让村里谁知道,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还不得炸窝呀?老杨家还指着他们发扬光大哩。那就不能听大夫住院、手术、放化疗那一套。不是说自然之中常有奇迹吗?也许可以试试中药,一定会有办法的。这一大家子这么些年不也是菜菜草草这么就长大了嗎?

菊花嫂子加了个抗癌俱乐部群,这一点那个医生是认可的。他说:保持心情愉快,意志力往往可以创造奇迹!

也就是说,她还有别的活路,这真是个好消息!在群里菊花嫂认识了一位病友,说“鸡爪草”对直肠癌有效,他用鸡爪草当茶叶喝了三年,前几年去复查,医生说病灶正在缩小,各项生化指标都往好的方面转化。病友详细告诉了她鸡爪草的种植注意事项,还寄来了种子,为此菊花嫂专门请教了农技站的小刘,满心期待地在院子里种下了她的救命草。

5

杨前村的人发现,每天下午四五点钟,菊花嫂就打扮得整整齐齐,戴上宽沿遮阳帽、穿上防晒袖套、骑着电动车,带着她家旺旺出门了。去哪里了呢?有人在县城体育场看见过,有说跳广场舞,也有人说跳交谊舞。

“看人菊花多好命!”

“人家两娃都在省城哩。”

“眼气你们也麻利加班,生几个出息娃就享福了。”

“给你男人买瓶汇仁肾宝,晚上麻利加班。”

“走走走,加班去。”几个四十来岁的人妇女踫在一起,一阵调笑之后散去,走向各自的场院。

天麻麻黑的时候,菊花回到自已院门前。她打开门,平静地扫视了院里的红叶石楠、金钱草、鸡爪草等一遍,在心里拥抱了它们一次。回头看看脚旁的旺旺,向对门的灵霞家走去。

她在心里对那些花花草草还有旺旺说,孩子们,我要请人照顾你们几天,医院的专家来电话说让我去再确诊一下,我得去。

真好,明天我又可以见到我儿子了。

老 左

1

羊州城东二里,有个左家村,左家村有个左三龙,大家都叫他老左。老左不老,三十出头,还没结婚。

周六一大早,大强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镇上派出所来的,问是什么事,说来了就知道了。他正准备下床,媳妇彩玲拿起手机扫了一眼,才六点多,天刚麻乎乎亮,就扯了他一把,问是谁?大强说,村里有个人在镇派出所,让他去领。彩玲说,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芝麻大点官,钱没挣多少,一天到晚净破事。

大强只好陪着笑,这不关键时候嘛?过几天“创建”弄完我陪你到西安城逛三天,你想吃啥吃啥,想买啥咱买啥!彩玲说,就你事多,就你日能,你看村长大伟都带他老婆去东南亚耍去了。

这不书记负责制嘛,咱是一把手!要是“文明示范村”评审过了,这是你老公的政绩,不比你脸蛋上擦粉好看?

说实话,这段时间天天在村上弄材料,亏得彩玲一个人打理家里。方才告一段落,松口气,也不知谁这么不省心,大周末的,连个清静觉也睡不成。

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待在村里的差不多都是老幼病残和安份人,谁会被弄到派出所去呢?

在镇派出所楼道里,大强差点和刘所长撞个满怀。刘所长说,你先把人领回去,我们一会有个大案要下乡。

谁呀?人呢?

民警小李正好走过来,刘所长对大强说,人是小李带回所里的,情况他最清楚。

小李和大强走进办公室,小李给大强倒了杯水说,老左是不是你们九组的?

是呀,咋了?他犯事了?

小李说,也没啥大的情况,老左用摩托车把人给撞了。人你可以先领走,摩托车先扣下。

小李端着茶叶缸子喝水,示意大强坐到木条椅子上。然后说,天宁寺路边不是有个卖甘庶的吗?今天早上有三个小混混吃了甘蔗不给钱,看人姑娘有点姿色就动手动脚。老左路过,说了几句,有个胆大的抄起甘蔗刀就要砍老左。老左就用车撞伤一个,伤得倒是不重。我带队出的警,刘所长审过了,说这三个小青年荷尔蒙分泌旺盛,初犯,也都认识到了错误。正让他们写检讨哩,这事也就是个治安案件。小李末了感慨地说,老左这货够猛的!

路上大强问老左,你咋这么生猛哩?

老左说,我就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一个女人卖几根甘蔗讨个生活,容易吗?

老左进派出所的事很快传到了村里,有人说,这小子从小就一哈怂,出去打了几年工混不下去了才又回村里的,这回让派出所收拾一回就老实了。也有人说老左看上人家卖甘蔗的姑娘了,色壮怂人胆。

关于老左在外混不下去的事是大民说的。据说,前几年老左去了广东,不知怎么搭上了一个关系,包下一个标段的土方工程,以为可以发笔小财,就叫了相好的大民去做帮手。没想到没做几天,当地一伙流氓找上门来,要强行把工程揽走。老左不答应,那伙人抡着棍棒和砍刀就跟老左干上了。老左撂倒几个,自己也挨了几刀,怕以后遭报复,就回了村。

2

农贸市场的朱总听说了老左的事,找到他,说是看中他的骁勇,要他做市场的门卫,村里又给老左安排了个交通安全巡视员。这回不用舞弄蔬菜,也不用出去打工了,两份工作两份工钱,够了。

一天,在综合市场门前,一辆小货车撞倒了位骑电三轮的女人,女人头破血流当场晕了过去。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看了一下,驱车匆匆逃离了现场。这一切被不远处的老左看了个究竟,驾起摩托就追了出去。整整追了一百多里,终于追上了那个浑蛋。老左把摩托向小货车前一横,司机拿着扳手骂骂咧咧下了车,把扳手舞得虎虎生风。老左一拳就把那小子打倒在地。

市交通局为此给老左颁了个见义勇为奖,村里的人说,骑个破摩托,追了一百多里,这货够愣的!

3

白家庄是东联村的一个村民小组,因为原有一株硕大的白果树,说是宋朝的时候就有了。根深叶茂、威武挺拔,三四个壮汉双臂伸展都围不拢,据说很神奇,所以有人就把这一片都叫白果树下。

老一辈人说,一支北洋军阀的队伍当年行旅途中路经此处砍下一截树干做柴火取暖,第二天早起一看,一队人不明不白全死了;第二天又砍了一截,又死了一队兵士;第三天这支队伍就匆忙拔营了。后来住在附近的人们发现,白果树哪一个方向出现断枝,那个方向的村子里就会有一个人死去。这事越传越玄,逐渐把这树就说成了神树,有些人希望得到神树的庇佑,得以长生,就在周围供起了香表火烛,祈求神树收自己为干儿干女。

也许是这棵树太老太朽了,也许这棵树负担不起如此浓重的永生欲念的托付,在一个月黑的夜晚,这棵树神奇地自燃了。大火蔓延了数个小时,烧红了半边天,连当地没上过学的老人都知道了一个词:火树银花。

没了白果树的村庄,谁也不能接受,于是村里在原址上新植了一株幼树,并圈出一块围栏,保护小树的生长。人们隔三差五地发现,总有人来给小树浇水,然后绕着树走几个圈就离开了。

时间不长,细心的人们在新白果树附近发现了老左,而且还发现了一个姑娘,每次两人都在亲亲密密地说着话。

4

老左和女孩儿相遇时,她正在绕树转圈,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左很好奇,就问她念啥?她说她在祈祷她母亲能快点好。

我母亲前几天进城卖甘蔗让个小货车给撞了,现在还在医院住院。

老左细瞅瞅这女孩似乎有点面熟,但他肯定附近村里没这人。就问,你是哪儿的?华家村的,我姑家是这的。这几天我妈住院我住我姑家离医院近一些,照顾我妈也方便。我姑说白果树很灵验的,我希望我妈快点好,早点出院。

我爸死得早,为了供我弟弟和妹妹上学,我妈一直在县中学门口卖甘蔗。有一次整整一架子车的甘蔗都被一个坏小子给推进河堤去了,为此我妈气得生了一个礼拜的病。女孩边说边有些哽咽。

老左脑子里一闪,当年在县中學上学时,他就把一架子车的甘蔗推进了水沟。这些年每次从县中学门口路过,想起少年时的荒唐就感到脸红。

这个女孩的母亲和前几天被撞的女人会是同一个人吗?十几年前少不更事的他欺负过一个女人,十几年后他又机缘巧合地帮她讨了一回公道,还戏剧性地邂逅了她的女儿,世界不会真的这么小吧?

容容她大

1

贾大壮这两天心情真是坏透了。

一大早老婆灵侠准备了一车黄瓜让他拉到县城去卖,他硬是憋了一肚子火忍着没发作,这一三轮车黄瓜顶多二三百斤,三分钱一斤能卖几个钱?这老娘们钻钱眼里了,见不得我闲一会儿,存心折腾我这读书人。

教了半辈子书,落下一身病,前几天刚办了病退。好不容易不带课了,想读几页自己喜欢的书,顺便养养身心,这新买的《心学》才翻了十几页,闹心的事就来了。

一个月前,他唯一的宝贝女儿容容从天津回来了。说是休年假,这眼看都一个多月也没有回去上班的意思。他徐徐轻风地问了一回,容容看着电脑头也不抬,说假期还没到。他不敢再细问了,就去问灵侠,灵侠说她也不清楚。贾大壮就心里犯了嘀咕,跟自己生起了闷气。

他从网上找到了女儿上班的公司电话,打过去一问:贾容容辞职不干了!

想他贾大壮所教过的学生没有一万也有好几千,有的为官,有的经商,功成名就的不少。可在学校里的时候,他就是他们的天,他说啥就是啥,绝对没有半个不字。就是现在东西路上碰上他们也得下车立正,恭敬地叫他声“贾老师”。可是对容容这个活祖宗,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和灵侠结婚六年才有了容容这么一个女孩,在农村,这种情形让他和灵侠很长时间都抬不起头,不敢面对乡邻们探寻的目光。灵侠说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为此她哭过无数个夜晚。

容容的出世,让他觉得这是上天恩赐给他和灵侠最珍贵的礼物。容容小的时候,他把容容抱在怀里,无论天空怎样阴沉,只要容容一笑,整个世界都明亮了;不管发生了怎样的喜庆事件,只要容容一哭,那晶莹的眼泪就粉碎了这个世界的美好。那时候他就发誓,他愿为容容做任何事,包括献出他的生命。

想不到这么个祖宗竟然把好好的工作给辞了。也许是孩子干得不开心,辞了也就辞了,换个地方干也行。可这眼看一个多月过了也不出去找工作,天天耗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呀。

他找灵侠商量对策,灵侠说你不是老师吗,你都没办法,我一个农村妇女能有什么办法?再说,容容是你贾家的,跟你姓,从小你就宝贝她,你不想办法谁想办法?

贾大壮满肚子心思来到武康路菜市,看见卖黄瓜的车排了一溜心里就更烦了。

今年不涝也不旱,雨水、光照均匀,病虫害自然少,瓜果蔬菜大丰收。在菜市待了一上午,黄瓜都晒蔫了,也没卖出去几根。看着剩下的那么多黄瓜,他决定换个地方。他来到一个大型超市附近,找个地方刚摆上摊,协管就来了,上来就把他的电子秤给拿走了。这一台秤一百多块钱,抵得上十车黄瓜。他跑过去抓住秤,拿秤人的一搡,贾大壮没站住,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又上前去抢,协管使劲推了他一下,贾大壮后退了几步坐到了地上。这时,人群中冲出来个小伙子,大喝一声:“狗日的敢打我老师?”三舞两绕就把秤给拿了回来,扶着贾大壮从地上起来,说了声:“贾老师,我们走。”围观的人一哄而散了,贾大壮这才看清,这小伙子是郝宾娃。

贾大壮黄瓜没卖几毛钱,还受了一肚子气,天已过午就打算先回。这一车蔫巴黄瓜咋办?拉回去不成?肯定又得让灵侠那婆娘笑话他除了教书啥也不会?贾大壮找了一条有水的偃渠,二百多斤黄瓜全倒了进去。看着他家的黄瓜全部浮在水面飘向下游,他才离开。这些卖不上价的黄瓜到了汉江里说不定还能成为鱼虾的食物,也不算糟蹋。

身上刚好有二十块零钱交给那婆娘,就说是卖黄瓜的钱。

2

回到家里,贾大壮看见容容正和老婆灵侠讨论针线活的事。娘儿俩有说有笑,两人谁也不搭理他,他实在忍不住就嚷起来:“容容你啥时找个正经事干?别跟你妈似的一天天尽整些没用的!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是?”容容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贾大壮准备展开的一长串说词全部缩了回去。

“走,容容,别理你爸,咱进屋说去,这老东西出去一趟回来就抽了!”灵侠拉着容容进了里间,把贾大壮一个人晾在了堂屋里。

找到那本打开过的《心学》,泡了杯茶,展开滕椅坐上,正好就着这夕照含着微风,看会书。书才翻开,一辆小车从房侧的村道上驶过,又倒了回来。

“贾老师,看书呢?”原来是郝宾娃。

贾大壮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称他为老师的郝宾娃。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个学习上不上进,平时还总爱调皮捣蛋惹老师生气的学生。而且,长大后在村里也是个刺头儿。说不清为什么,贾老师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宾娃,尽管宾娃今天帮他解了围、还拿回了秤。

“贾老师,容容在家吗?”宾娃从车里探头出来问。

“不在!”这货原来是牵心我闺女哩。虽然现在弄有机菜有了几个钱,说到底还是个土锤,想染指我闺女,门都没有。

尿长几步路,还弄个车,瞎骚情。

3

“你真不去了?”

“真不去了,那地方的水我喝不惯,还是咱汉江里的水甜。”

“听说不仅工资高,你还是个中层哩。”

“不能光盯着钱,公司在甜味素里偷加工业糖精!做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昧了良心,这是我大说的。”

文化广场上,贾大壮抽着烟,坐在运动器材上。记起来的时候抽两口,记不起来就让它那样燃着,主要是压个手,不然他觉得一个人呆坐着看星星有点傻。初夏的乡村夜晚静谧而美好,闹人的蚊子还没起来,只是无害的小虫在裸露的皮肤上蹭过来蹭过去,并不侵犯人。荷叶就那么恰到好处地绿着,托出晶莹的露珠。朦胧的月光下,广场边长椅上的一段对话打断了贾大壮的遐想。说话的一男一女,两个人都轻声细语,要不是贾老师几十年教书生涯练就的职业特长还真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内容。

那男的声音听着有点熟但无法确定是谁,女的就是他的宝贝闺女贾容容。

“那你回来打算干点啥?”

“啥也不干,等你来养我。咋?不愿意?”

“我有点害怕贾老师,我从小学习不好,见着他面我说话都说不利索。”

“我大还能吃了你?哎,跟你说个正经事,我想弄我妈织的毛线拖鞋,把它做上网弄成个品牌。去年我带了几双去公司,送给同事,反响很好,连他们家人都打听哪里有卖的。”

“我看行,温暖牌,这个项目不错,有妈妈的温度。你妈做的针线活远近有名,品质自然没得说,再打张情感牌,借互联网这个风头,产品一定大卖!”

“这样你就不用再去天津了吧?”

“不去了,说干就干。”

真是女儿大了由不得爹呀,贾大壮越听越听不下去了。这死女子,工作、爱情这么大的两件事说定就这么定了,还是和宾娃这么个土锤。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有了工作,现在辞职不说,还要嫁给一个土锤,这眼里还有他这爹吗?这让他们老两口以后的脸往哪放呀?

贾大壮气冲冲回到家,老婆灵侠迎出来。

“跟谁生这么大气呀?”

“问你闺女!”贾大壮重重地关上卧室门。

什么时候开始,孩子们的胆子变得这么大了呢?

4

入夜,关了灯,灵侠凑上来问贾大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他气成那样?一听是因为女儿的工作和感情事,就要翻身睡去。贾大壮扳着老婆的肩膀不放过她:“容容不是你女儿吗?她任性胡为你不着急?”

“容容的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干的事你能拦得住吗?也都是你从小惯成今天这样的。别看人宾娃是个农民,挣得不比你们这些拿工资的少!”

“农民意识!”

“我就是农民意识咋啦,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要不是我这个农村女人,你妈最后那几年谁伺候?”

话说重了,刺激了老婆的痛处,贾大壮禁了声。这些年灵侠照顾自己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娘到生命最后一刻,没有半句怨言。单从这一点出发,对老婆任何嫌弃的念头都是亵渎。

“老实说,你下午是不是把沒卖的黄瓜倒堰渠里了?”

贾大壮一激灵,说:“谁告诉你的?”

“我在黄瓜上刻了字,下午我给秧田放水,看见堰渠里飘着黄瓜,捞出来一看就看出来了,不是你还有谁?还背着我干过些啥坏事?”

“我,我……”

“别我我我的了,睡吧,老东西,你老婆没那么鸡贼,没刻字。你倒黄瓜的时候隔壁的臭蛋看见了,回来跟我说的。我知道黄瓜不值几个钱,看你没书教了一天在家闲得挠墙,给你找个差事。”

老贾好久都没有听见如此有温度的话了,一股暖流从心底向上泛起。他伸手去扳老婆的肩,却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已经响起。

承 明

1

听说李建成的儿子承明要翻建李家老宅,正在村里办手续,村支书朱大强吃了一惊。这一家人好几年都不见了,说起来还有点亲戚关系,他放下手里的文件下了楼。

“承明。”

“表叔好。”

“你娃来村上做啥?”

“办翻建手续。”

“你大、你妈哩?”朱大强问

“还在珠海,我把房修起他们就回来了。”

“这些年都不见你们闪面,现在突然跑回来说要修房,不行,不给办!”

“表叔,不,支书,我我我……”

“什么我我我,是鹅鹅鹅,出去才几年,老家话都不会说了?”

……

“瓜娃,表叔跟你开个玩笑。你屋的情况我们都知道。这么些年你们人出去了,户口还在村里,符合政策的。”

“抓紧办,办完一会儿去我屋坐坐,让你表婶给你烙油饼馍再做几个菜,咱们好好喝上一顿。”

2

李家河坎是李承明的老家,房子空了好几年了。

他爸李建成和他妈在外打工,开始几年过年的时候,两口子还回来住几天,过了正月十五才出门。后来李承明小学毕了业,李建成花了点钱把儿子转到了县城最好的初中上学。又在南街租了两间房,把他老母亲接过去照顾孩子的生活起居,李家河坎就很少见到这一家人的身影了。

李家的三间老宅很久不住人,屋檐下垒了很多麻雀窝。一到清晨和傍晚,成群的麻雀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渐渐形成了一个鸟的世界,也成了这个村庄完整气息和符号的一部分。有人问起李家河坎的所在,只需说见东南大路,到小河边,麻雀开会的地方就是。有人戏言:建成这鸟人。也有人说,这李家要火:因为老话里说雀为火神。

一天晚上,有人看见李承明回来了,李家祖宅的灯亮了一夜。有人把这情况报告给了朱大强,朱大强赶紧给远方的李建成打电话,建成说,哥,给你添麻烦了了,我明天让我妈回去看看。

等到老太太火急火燎打个车,回来一看,果然是这个李承明这小祖宗。

原来,前一天班主任公布了期中考试成绩,李承明除了语文过了八十,数学、英语,一个四十多分,一个五十多分。奶奶问孙子:为什么才考这么点呀?我给你爸你妈咋交代呀,我老太婆啥也不懂,干脆我打电话让他们回来管你好了。连六十分都考不上,还不如你爸那时候呢。老李家几代农民,就没翻过身,就这命了,还指望你换门风哩,我看是白闹蛋。知道你爸你妈为啥出去打工吗?还不是想多弄几个钱,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供你上个好学校,将来有个好工作,脱了农皮,奔个好前程,就你这样,我看是没指望了。

“数学老师是个流氓!”

“胡说,学不好怪老师?”

“婆,你不知道,数学老师上课的时候恨不得嘴都贴到前排女同学脸上了,我就是见不得他那流氓相,看见就想吐。”

老太太急了用痒痒挠劈头盖脸就向孙子身上招呼,“自己不学好还骂老师,看我一会儿不给你爸打电话!”

“数学老师就是个流氓,打我我也要说。”李承明哭着夺门而出,老太太拉张椅子坐下来喘口气,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在椅子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两间屋子都没人,孙子还没回来。老太太急了,懊悔自己刚刚下手太重了,可在他们这一代人的字典里,老师是先生,是先知,是无所不能的神,容不得半点质疑、微词。现在打跑了孙子,这可怎么办?这么晚了孩子能去哪里呢?会不会冻出病来?会不会被坏人伤害?

3

为这事李建成夫妇回来过一次,狠狠揍了李承明一顿。李承明答应他的父母,只要下学期换老师,他一定好好学。果然第二学期老师换了,李承明的成绩蹭蹭就上去了。临毕业时,他的成绩上师范就够了,可李承明不想将来教书,他想上大学,他的理想是将来从事体面的行政工作。李建成就说:娃呀,咱家这情况明摆着,你妈这老肾病,没半点力气,还得天天吃药,我就没日没夜地在这地里刨,也刨不出几个子儿来。大知道我娃心大,想上大学,将来做大事,可要考不上咋办?回来像我一样背日头?

说实话,那时的他也没主意,也不知道找谁商量,就这样糊里糊涂上了三年师范,回到老家被分到深山里一所学校当了一名老师。

这期间家里帮他张罗了一门婚事,女方在电力局是个合同工,约在一起见了个面,双方基本满意。女方提出,进一步往下谈,要先从山里调出来,离城不能超过三公里。结婚要在城里结,城里必须有住房,而且不能和老人住在一起。

承明一听就火了,我几百块钱工资一年全存下来才多少,这不是存心为难人吗?

至于调动,李承明去找了一回文教局,说定向师范生的人事权在劳动人事局,他就又去找主管的副局长。一共找了三回,头一回局长不在,第二回秘书说局长公务忙,让他先在门外等着,快下班了还没见着正主。他就要往里闯,秘书说局长已经从后门走了,让他过几天再来。第三次李承明不等秘书通报,直接进了局长办公室。局长正在看报,看见他进来,示意他坐下。他就不客气地坐在了局长对面的椅子上,局长又看了几眼报纸,放下,起身,给陶瓷茶杯加了点水,呷了一口,对他说:“年轻人要不怕吃苦,现在有个工作机会多难得,要珍惜,是吧?特别从农村出来的孩子,不容易。要像父辈们一样……”

李承明起身,刚想说明一下情况。

“坐坐坐,先坐,听我说。你来过两次了,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你母亲身体不好,可谁还没有个困难不是?山区的孩子需要老师,你说要都像你这样,干几天都想调走,谁还去呢?”

李承明出了局长办公室回到家,用被子蒙着头睡了一天。

4

“建成家娃辭职了!”

“不是让给开除了吧?那小子从小就是个刺儿头。”

“听说是想攀电力局局长家的女女,没攀上。”

“这货可是带了个瞎头,以后这些娃们可不好管了!”

李承明甩手砸了铁饭碗这事很快地传遍了五乡六村,说什么的都有。至于他去了哪里,都在传说,但谁也不知道具体的地方。他们扫视着李建成夫妇佯装平静的脸庞,想从那里得到些碎片化的信息,但他们什么也没得到。过了不久李建成夫妇也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有人说两口子又出去打工了,也有人说是去找他儿子了。

这一家都是些不务正业的主。那什么又是正业呢,种庄稼吗?上班吗?

李承明一家走后的这十几年间。村庄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原先脚使劲一踏就扬灰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想进城电动车一驾五六分钟就到,土地多数都流转出去了。放不下那些庄稼和土地的老一辈也学着种上了有机菜,不用死劲把力地拉着到处卖了,有人直接到田间收。天干的时候也不用死命地肩扛手提担水抗旱了,地里就有喷灌,一开龙头就行。村道上都有路灯,晚上就着月亮,听着手机音乐,溜个弯就把地里活干完了,安逸得很。前些年出去打工的一部分人又回到了村里,有些是因为年龄大了力气活干不动,有的活儿没知识干不了。大部分还是割舍不下祖祖辈辈血肉相连的这份和土地的深情,他们在这里出生,从这里出走,最后还是想回到这里,和这里的土地融为一体。

“大侄这次回来,除了修老屋房还有没有别的打算?”支书朱大强边喝酒边和李承明谝上了。

“来,喝酒,走一个。”

“老屋一修就有地方喝酒谝磨磨了。”

“就为这?”

“可不就这?说真的,表叔,原来的三间房有点小。”

“现在这算是祖业遗留、原基翻建,政策之外的事咱可不能整也不敢整。”

“那是,让表叔犯错误的咱不能干。我这几年在外面手里有几千册书,我一直不舍得扔,想盖一间书房。”

“好事呀,书里有知识,书房现成的。新村委会你看见吧?我专门辟一层楼出来,想建个村史博物馆。我留一大间做图书室,装上空调,夏天放了暑假村里的娃们就有地方看书了。互相带一带,咱们村里下一代的文化水平,就能整体上一个台阶。过不了几年咱们这肯定出文化人。我这一任下来也快六十了,弄个村级图书馆,也算搭了半个文化的便车,顺便办点高尚的事。大侄你说我这想法站位够吧?”

“够,表叔站得高,必须支持!”承明说。

“来,为大侄的认可干了这一杯!”

“干!”

责任编辑:张天煜

程宏安,陕西汉中人。汉中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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