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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者

2020-03-20王秀琴

延安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米兰

1

不就是开个研讨会,又不是得鲁奖茅奖甚至诺奖,至于嘛,在床上这样翻烙饼。我心里嗔怪自己,同屋的张尾早已鼾声大作。鼾声撞击在天花板上,轮番碎片把我震得够呛。

是,不至于,又不是拿大奖。更何况,写作是为文学,不是为文学奖,咱是明白人,如何会本末倒置,如何会为浮云般庸俗想法所困扰。困扰人的是心有不安。叫人心有不安的是,毕竟省里市里花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请国内几家大刊编辑齐齐上阵,同时解剖我,替我把脉,为我再次冲击新一轮创作高点热身,这真不容易。叫人感念的是那份人文情怀。更何况,自己本是一下岗工人,靠着点小天赋,更多是勤奋与刻苦,诚实守法,合法经营。用我们书记的话说,是勇攀高峰,不断觅得文化自信,这是蕴藏在人民群众中最深沉最有价值的一部分。想着自己能有这点小成绩小荣誉,既羞愧又紧张。不知从啥时起,我感到自己落了个病根,受不得表扬,禁不得关注。一被表扬,一经关注,不是惶恐不安,就是想入非非,容易头痛,更容易头大,谁不知道创作就像西西弗斯推着巨石上山,万一推不动力不逮或力不均,巨石滚下来,最先碾个稀巴烂的就是自己。外围的同仁们讥笑倒在其次,最受不了的一句話就是:瞧,江郎才尽了吧!知道他就那两下子。狗肉哪上得正席!

唉,其实,我也不是狗肉,也没想着上正席,就想平平常常做人,安分守己,做点自己喜欢做又能做好的事,摘点跳起来能摘到的果子,这辈子就这样交待得了。我心里嘀咕一声,摸黑坐起来,想倒口水喝,昨晚喝到肚子里的那点尿水熏得喉咙像快要冒烟。

刚才接回几位大刊编辑,一顿猛灌,不灌不足以平民愤,不灌不足以显兄弟情义,不灌不足以表达那份感念。正是因了编辑兄弟姐妹们多年的支持厚爱,我这个怂货才有今天。如今,他们扔下手中百忙,跑到龙城来,不就是想给我这块狗肉,这块上不得正席的狗肉,再施法倒饬倒饬,能上正席上正席,能做大餐做大餐。兄弟们都是用心良苦哪!领导们也在一边加油助威,捧活龙似地上赶着跟编辑聊天碰杯。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谁为了啥。面对此情此景,我这怂货还有何话可言!无言可说就是个喝,一杯又一杯,又是白的又是黄的,后来直接端着分酒器上。喝到后来,我自觉豪迈。人的一生,这样痛快的日子能有几天!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早成昨日云烟。

唯今日成痛饮!

当时,好哥们,也是一码字兄弟,张尾君,也在场。他早我一步端着分酒器,挨个儿喝,显见得比我还兴奋。该兴奋就兴奋吧。兴奋一会儿是一会儿,好不容易能兴奋起来。再说,他也接近临界点,到了该突破之时,亟待认识这些大刊编辑,若是有人推一把拉一手,就搭上又一班顺风车了。人活世上,谁不想卯着劲上。兄弟这样卖力,我岂能见死不救,无动于衷!于是,我捋着大舌头,搂着张尾肩膀,对那几位大刊编辑推销他:这好哥们,张尾,熬盼得差不多了,要是有机会,兄弟们给拉扯拉扯。

哦,哦,来喝,喝喝。张尾一听我为他开山劈路,铺路架桥,自然兴奋,忙不地迭敬酒猛灌,大有放倒自己的架式。

唉,火候不到,灌也是白灌。不知谁在底下嘟囔一声。

可是,大多时候,男人他就这点出息,除了把自己放倒,还能怎么样!

老鬼,可不能喝大,米兰还没下飞机,一会儿还等着你去接呢!领导不忘时机提醒我。

哦,是,米兰还没到呢,还等我去接呢。我像得了软骨病一样放下酒杯,瘫坐在椅子上。

米兰身为大刊编辑,是呲我最多,挑我刺儿最麻,对我开枪最狠的一位,可是后来变成最对我胃口,最良师最益友的一位。记得我第一次往她所供职的刊物投稿子。她一看我名字,电话就跟过来,说你这是啥名字呀,老鬼,着四不着六的。

一听这话,我就懵,特别是尖锐女声,我更着四不着六了,只管点头,其实电话那头的米兰哪里能看见我点头,但估计她能感觉到,感觉到感觉不到都无所谓。当时,我嘴里哼哼唧唧,嚅嚅嗫嗫,忘了说了点啥,还是没说点啥,反正是狼狈得够呛。幸亏米兰没看见电话这头我的怂样,要是看见,她不知作如何想。反正,从此米兰就开始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说你能不能再寄个稿子给我们哪?你一个稿子反应不出你整个创作水准,我们推一位新人可是慎而又慎,是要做到窥一斑而知全貌的。

我嚅嗫着说,这个也写得不好,其他的也写废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真是狗肉上不得正席还是怎么的!给你根竿儿,你咋也不知道赶紧抓紧往上爬呀!要给了别人,早三个中篇五个短篇地塞过来了。电话那头,米兰似乎也为我着急。

我……我……写坏了,我不是狗肉,我也不会顺着竿儿爬。我更嚅嗫不堪了。

米兰几乎气极,啪,扣掉电话。

不管怎样,稿子还是发了。米兰是责编。随着就被一家选刊选载。虽然给米兰挣了点面儿,但感觉还是欠米兰很多。每次寄稿子,倒希望她每次呲我,呲一回,算还一回人情;呲一回,算欠她少一些。想想这倒也合算,只是不知米兰漂不漂亮,可不可爱,要是既漂亮又可爱,还有点风情,就算这辈子吃她呲也乐意。

我知道,我的花花肠子又动了。

其实,我有好几次以答谢的名义去会米兰。可我就是不敢,也不是不敢,就是怕我在米兰面前掉价,也不是怕我在米兰面前掉价,更主要是怕米兰在我心中受损,也不是怕她在我心中受损,真是怕毁了那点朦胧美好的感觉。听说她是文二代,长得细眉细眼,又是大作家,万一见面,咱这怂货露个怯,别说是稿子发不成,还留个疤印象,那多不好。编辑跟作者,像孪生兄弟,既共消也共长,往往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少见面就少见面,能不说那些扯淡闲话就少说那些扯淡闲话,永远在刊物两头保持神秘与距离,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多点神秘感,多份默契,在刊物和文字间传递,汇合着攀援,融绞着上升,一起发现好稿子,就好。

后来,我把这一想法告诉米兰,米兰啐我,说我太精,精得像耗子。

我哪里敢和耗子比,接下来带米兰回乡下,我后悔死了,如果我能有耗子那一点点精,才不做这种傻事呢。

2

五叔做铁艺,很早就在外面打拼,现在上海、北京等地都设有摊点,混得人五人六的。他早就搭揽我,说要是在外面请个客人什么的,他一定招呼,没问题。就凭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请得动米兰。可我就是开不了口,下不了手。有一次,我正好参加上海青创会,接下来是思南读书会。论说在上海待的时间足足有富裕跟米兰多会几次面,混得更稔熟。其时,正逢米兰给我发了稿子,人情正稠;五叔又不太忙,里里外外带着我乱逛。我知道,五叔不是炫富,乡下人熬焦出来,不容易。自己不容易便能体会别人的不容易。于是,凡事热心,总想拉帮人。五叔是尽他所能,想让我见见大世面,脱脱农村带出的那点土气。可我知道,土气是骨子里的,不是说脱就能脱得了。再说有些土气,我还真舍不得脱掉。五叔自以为身上的土气脱得差不多了,便来脱我的。照我看,他离我小说里的他差远了。我能不能写出更好的小说,五叔关心得很。他嘴上说不看小说,其实他背过我订刊物。这一切都因为他小学都没毕业,没文凭。他最关心的是人能否披荆斩棘前行。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请米兰时,五叔看出端倪,说要是有个意中人,就请出来,五叔给你撑脸面。

不是意中人,要是意中人倒好了,是位編辑,老是责编我的稿子。欠人家。我赶忙解释。

欠人和被人欠都是拉关系的最好由头和捻子。照你这样说,多好,感情可以升级,关系可以跨越。编辑怎么了,那不正好,天造地设,你写她发。五叔真是瞎扯,也不知从哪拽这些词来。

本是没有的事,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敢请她了。我的脸又红了。

你居然还会脸红?瞧瞧你小说里写的,倒叫我这个老年油腻男脸红。原来五叔他还挺关注我的小说。

只不过过过笔瘾,意淫一下而已。小说家就这么点出息,你不懂。五叔他可能真不懂。

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有现成人还要意淫!五叔竟然呼出这么一句。

说到底,我没能借助五叔的气派约会米兰。或许我自己内心里也不屑这样做,再说人家米兰自小生在上海,长在北京,后来又回到出生地上海工作,父亲是著名作曲家,母亲是著名作家,什么世面人家没见过,自己这点老土伎俩,怕是米兰根本刮不到眼里呢。幸亏没约人家,否则还不知丢多大人呢。接下来,五叔开始忙世博会,我的青创会也结束了,读书会也开得过瘾。登上飞机时,我和五叔就此别过,在心里也跟米兰就此别过,打道回府,继续熬焦自己的日子,也为日子所熬焦。

庸常日子里,有几个着三不着两的好友,陪你一起谈天说地,喝酒吹茶,一起百无聊赖,甩在街头看少女美妇,一起喝高嗨歌,说些没边没沿的心里话,这样的朋友还是有的。能够这样,已经不失为庸常日子一大幸事了。张尾就是我着三不着两中的一好哥们,大学毕业后,我和张尾一起来到龙城,他应聘到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同时写小说。我到一家工厂做采购,能可劲儿倒腾,梦想发个财,买套房,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结婚成家好好过日子。张尾做编辑不温不火,就像他的小说写得温吞水一样。我呢,倒腾没倒腾出样儿来,既没买房,更没发财,真是性急吃不得热豆腐,天生一个倒霉蛋,没几年便下了岗。瞬间,天塌地陷,人仰马翻,如丧考妣,走到哪都像脸上刺字流放的死刑犯,感觉被狠狠发配了几千里;又像被割断与体制母亲唯一脐带的小鱼,被无情扔到社会大海里,死活由你。那段时间,祸不单行,母亲病故,我奔母丧回来,女友双目含泪,决绝离我而去,理由是怕我养不活她。我无言以对。对女人来说,男人给予的安全感最重要。我风雨飘摇,连自己都泥菩萨过河。真正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气之下,我退出所有朋友圈,凭谁叫,既不出来喝酒,更不嗨歌。成了这种怂样子,还喝什么酒嗨什么歌,岂不丢尽先人的脸!唯一可做的就是被逼上梁山,蒙头读书,再谋出路。

就这样,我开始走上文学道路,纯属半路出家。

说苍天不负有心人,这话也不完全对。有些事情,不是靠勤奋,下功夫就能上了道道,就能做出个样子来。但不勤奋,不吃苦是断断然不行。在这一点上,我是属于那种后天弥补型的,论天赋,论读书童子功,论人脉,根本不能和后来结识的米兰相比,甚至张尾也比我强很多。当时,张尾每天就晃荡在我身边,悠悠然于我面前。但张尾讲义气,他吃一碗面,绝不给我端一碗汤,绝不让他吃我看。他挣着一份薪水,家境也不错,想写就多写点,不想写也没人考核,反正也不靠那点稿费买房子娶媳妇谋生活。那时候,吸溜着张尾端来的面,我发誓这辈子都不能忘记张尾。患难兄弟见真情。张尾说,哥们,别太苦了自己,该认命就认命吧。我不服气。一段时间里,就连张尾我都需仰视才见,在他面前谦卑得很,更不要说米兰了。可是,时势像风水一样轮转。十多年的功夫,我竟然有后来者居上之势。写的,发的,出版的,在全省全国的影响力,都远远超过张尾。评论家关注得也很多,一时横扫全国各大期刊。眼红得张尾一见面就拍我的肩膀,挠自己的脑袋,说咱俩是典型的龟兔赛跑啊,我这龟儿子这十几年到底干啥去了,女朋友没交上,婚没结,房没买,家没成,业没立,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哇!论说,我也没有呼呼睡大觉呀,怎么就让你这只老龟撵上了呢!

细细思及,我这只老龟到底是怎么撵上来的呢?创作是善妒的情人,我哪说得清!反正,时至今日,我感到我又活过来了,是文学一点一点抚平了我内心的伤痛,是文学一点一点给了我重新做人的尊严,是文学让我一点一点实现了瞭望外面世界的野心。我感恩文学,也感恩所有与我在文学中相遇相逢的人,更别说那些扶持我提携我的功德之人。关于我作品的研讨会,市里省里,早几年开过两三个,如今又开,是一个比一个规格高,一个比一个规模大,一个比一个压力山大,倒不是说这是超过张尾他们的见证,关键是我跟市里省里的领导既不沾亲,又不带故,如果不是自己身上还蕴藏着一点气象,人家凭啥替你吆三喝四,搭梯架桥,扶你上路,完了送了一程又一程!这算不算一个小小的价值和影响力明证?以张尾的口气说,伙计,注点意,又把你推到枪口,准备往更高处发送你呀。发送你的同时,我这只高脚蚊子也落在高射炮架上,沾沾光,挨挨震。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资源共享嘛。我在谁面前也谦卑,愿意低到尘埃里去,看到狗也有些害羞,不要说于我有恩的张尾了。

这不,自打研讨会的工作筹备以来,参加人数与名单确定以后,张尾就忙上忙下,跑里跑外。有一次,他说,哥们,咱这段时间都耗在你这研讨会上了,记着啊,没功劳还有苦劳呢。幸亏兄弟电脑硬盘里还存着几个中短篇,够应付一阵子的,到时侯,正儿八经场面上,你给兄弟引荐引荐啊。

那是自然,没问题没问题。当时,我喝得醉醺醺,着三不着两直点头,以表示对张尾的承诺和谢意。

别老说没问题没问题到时候都是问题啊。张尾对我的态度表示怀疑,以为我在敷衍他。

关键是你和你的稿子没问题就没问题了。我脑子还算清醒。

啊啊。张尾恍然大悟,瞪着眼冲我直点头。

直到研讨会前夜,八点多,其他几位大神都到了,唯有米兰飞机误点。好不容易接过来,简单陪吃点夜宵,我还盘算着张尾的事,如何跟米兰开口。刚才坐在车里,我频频回头,眼睛却不知看哪儿,根本不敢瞅米兰。米兰接不住我的眼神,吃吃笑了两回。我倒觉得她老在瞅我,或许她更多是瞅我的光头。这样一来,我心里就更加发毛发虚。张尾的事就这样被丢到了脑后。

夜色阑珊下,米兰就着辣子,嗫完一小碗米饭,鼻尖上细小的汗珠在灯光下密密麻麻。天哪,这么细弱的女孩子竟然也吃辣子,竟然也出细汗。我递过一张餐巾纸。她接过去,擤一下鼻子,擦一把嘴,完了冲我一笑。这时,我才真的看清了米兰。细嫩光洁的皮肤,小眉小眼儿的,头发不披不染不烫不卷,就那么松松垮垮扎在脑后,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典型的文艺青年,根本没有一点潮派的感觉,也没有一点点俗气,反倒满身满脸书卷气。我更加紧张了,眼睛瞄了一下又一下,瞄了一下又一下。米兰笑道,你要看我就好好看,别偷着看,更别瞄一下瞄一下的,让人不舒服。这下,我更紧张了,好不容易又偷看了她一回。米兰是真好,我是真狗肉,上不了正席的狗肉。起身结账时,我骂了自己一回,又轻轻吁口气,早知道这样,在上海,就是不借助五叔的派头,偷偷约她出来吃顿饭,正儿八经看她一回也成啊。米兰说话细声细气,看起来挺随和,她未必就会拒绝我。

从小饭店出来,我腼腆着脸,歉意满满地说,你看,虽说第二次来龙城,就请你在这么个小饭馆里……吃夜宵。

你俗不俗呀!这小饭馆怎么了,挺好的,这难道就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吗?米兰眉毛一耸,轻微打饱嗝时,她抬起手轻轻掩了嘴。那一刻,我看到她的手像玉雕,纯而又纯,好像连杂质皱纹什么的都看不出来,透明得叫人心动。

3

回到酒店,安顿好米兰,我回到房间。张尾像吃了耗子药,不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抑或是转圈子,显得不知是多谋善断还是焦躁不安。他见我推门进来,立马停住脚步,三步两步,几乎是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肩膀,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问:

米兰接回来了?

接回来了。

一个人?

一个人。她当然是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两个人!

哦,一个人就好,一个人就好。

张尾,你好恐怖。

我怎么就恐怖了?

你好诡异。

我怎么就诡异了?我就是问问米兰一个人我就恐怖就诡异了?我再恐怖再诡异也恐怖诡异不过你。你这家伙,接一位女编辑花那么长时间,小说写得那么恐怖那么诡异,简直把人家米兰给迷住了。

想不到张尾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知道,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这小子,终于说出了真心话,这么多年。

瞎说,我怎么会迷倒米兰。人家米兰什么人!

我是说你的小说,不是说你这个人,是你的小说迷住了米兰。

你竟然是说我的小说不是说我这个人?我也有点愤怒了,照张尾所言,我这颗光脑袋这口白牙是白长了嘛。

喝口水吧,跟米兰喝酒了吧?张尾递过一瓶水,一口一个米兰。我看出了他深藏的妒意和对我的敷衍。

我真想把水泼到他脸上。可是没有。因为明天要开我的研讨会。我不能太恣意妄为了。

睡吧,累了,明天还要正式躺枪呢。张尾把一双拖鞋放在我脚底。

跪舔!看着他这个样子我真恶心。有种的话,伸过你的拳头来!张尾,难道这种曲意逢迎忍气吞声就是你这么多年收获当中的一部分?我在心里狠狠骂道,唇齿间像拧紧了一道麻绳。

张尾站起来,走向卫生间。

算了。人各有志。我在心里松了擰紧的麻绳,感到自己真是分裂,先前还说自己见了狗都害羞,是知恩图报的君子,想不到跟张尾竟然这样一幅嘴脸。

哗哗哗,张尾又放了淋浴,甩着手上的水说,冲个澡,睡吧。

我说,你小子怎么了,像个贤妻良母。

张尾说,只要你能铺路架桥,让我走近米兰,就是做你的贤妻良母,我也认了。

我说,这叫什么话!脱了衣服,就去冲澡。刚进浴室,水扑过来,眼前又晃过米兰走路的样子和她那双玉雕一般的手指。

从浴室出来,就见张尾躺在床上,浑身脱得一丝不挂,被子虚虚掩着下体,确切地说搭在胯间。

干啥呢,还不睡?

我真想做你的贤妻良母。张尾坐起来,一点一点摸过来。

听了这话,我禁不住往上提提又往紧勒了勒腰间的浴巾,生怕张尾一下包抄掩杀过来。原来,令人恐怖诡异的,不是我,而是他对米兰还有对我。

张尾见我一幅没着没落紧张的样子,他淡然一笑,说编辑部很快晋升职称,如果发稿量上来,编辑部主任就有可能落进我头上。可我发稿量根本不够,手里的饭碗怕是保不住呢。既然你这样提防我,怕我,以为我恐怖诡异,那咱就睡吧。他跌回自己床上,扯过被子,把自己像尾鱼一样,塞进去,还包了头。

一时我不知说什么好,愣愣怔怔看着眼前蜷缩在被窝里的张尾,又竖起耳朵,听听门外,米兰就安顿在对门。她那里不会有什么动静吧,或者我们这里的动静她不会听到吧。

我真有点担心。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本想好好睡一觉,多少年多少日子,不是赶稿子,就是看书,不是忙这就是忙那,已经忘记囫囵觉自然醒是什么滋味了。小时候赖在被窝里死活不想起床,被母亲娇宠着,说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现在没人娇宠,却自己放不过自己,像自己和自己有深仇大恨似的。多少个夜晚,说是失眠,又不像;可又总是睡不踏实,歇不安稳。写作就是个缠磨人的活儿。找不着好题材,愁,睡不着;找到好题材,构思不如意,焦虑,睡不香;构好思了,又感觉才华不够,发虚,经常半夜里睁大双眼,夜不能寐;好不容易哗啦啦写完了,又恍恍惚惚觉得写废了,左瞧右瞧,自己不够满意,长夜里发出声声叹息;冷上一段时间,翻出来,三番五次地看,五次三番地修改,想要修改得顺眼些,可就是狗咬刺猬,无处下笔,真是烦死个人;好不容易修改得有眉有眼顺溜了,又担心发表出版不了,这生下的孩子往哪打发,自认为闺女漂亮找哪家婆家才更合适呀!更不要说对起对不起读者和历史了。反正是个愁,焦虑和惶恐不安。等到发表了,或者和出版社签了合同,本来风险已转嫁,就像闺女找着了婆家,可自己还是犯贱,禁不住又思谋,这个娃出来长个什么样,市场影响如何,读者反应如何。

这着三不着两的的事儿总像梦魇一样纠结着我,缠磨着我。睡眠不好,甚至失眠那是经常不过的事儿。难怪医家常说,肾虚脾虚者大都是作家。有一次,我采访点资料,跟一位农民大哥聊天,问他愁不愁,焦不焦虑。他说,怎么不愁,怎么不焦虑啊,为种什么发愁,种下收不了愁,种下收了愁,收了没人购愁,不种还不行,种了又操心还说不定赔钱,反正是个愁。现在种地就跟侍候婆姨们月子似的,可得精心呢。尽管精心着,还是个闹不好。你看,我都愁得少白了头了。农民大哥尚且这样,那些搞软件开发的,做大小老板的,炒股的,开发房地产的,搞零售批发的,开出租车的,无一不愁,无一不焦虑,就连行将就木的老人是火化还是土葬为买块坟地也愁,也焦虑。看来,这年头,不是我一个人愁,不是我一个人睡不好,是不少人睡不好,不少人失眠。焦虑是个普遍现象呢。

焦虑更得调整心态,更得睡觉,睡不好也得睡,要不然真要发疯,不发疯也要神经衰弱,闹不好得神经官能症。闭着眼,我放了胆,允许自己再一次梳理与米兰的交往,每一次通话,通话时间的长短与内容,捋来捋去,总想捋出些意外味道来。米兰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她走路的姿态,捋头发的动作,说话的声音,她鼻翼的扇动,她的呼吸,甚至她的气息,两个人散步时,轻微的碰撞,我都在记忆里翻了又翻,拣了又拣,捂了又捂,温了又温。

你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呀!你这一坨屎。暗夜里,我狠狠骂自己,你怎么这么恐怖,这么诡异,米兰对你那么好,她对你那么好,你却藏尽了一个渣男所有的猥琐,你是个男人吗?

翻个身,另一个自己又编排道:想想米兰就怎么了?犯法了?米兰单身,自己单身,一个正常的单身男人想想一个正常的单身女人,怎么就不可以,怎么就不是个男人了!

脑子里,身体里,意念里,两个我在打架,一会儿是男人,一会儿又不是男人的,折腾来折腾去,更睡不着了。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两眼瞪着天花板,好像要把天花板射出两个窟窿来。隔床的张尾突然拔出头来,说晚上,我打呼,你担待些。

操你,睡你的吧。我真有些烦他了。

也不知对门的米兰睡了没有。思绪竟又飘到了米兰那里。

深更半夜的,想人家米兰睡了没有干什么。米兰睡没睡跟你有什么关系!人家是跟你在创作上在发稿上在开这次研讨会上有关系,难道人家睡没睡计划单身多久也跟你有关系!怎么就没关系了?她要睡不好,或许是想明天的发言呢,她的发言对我有很大的关系,她睡好精神足明天的研讨会精气神就足,如果睡不好,蔫不拉嘰的怎么行!你看我这坨屎,总要曲里拐弯将米兰跟自己扯上关系。

忽然又想起先前那个小说,如果按米兰建议,重新换一种风格和结构,是不是会更好一些!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小说!

4

研讨会完了是不是该回家看看父亲?好长时间没给家里打电话,更没回家看他老人家了。母亲刚刚病故那些日子,父亲好像成了我们姐弟们的重点保护对象,每天不是这个视频就是那个电话,生怕阎王爷一不留神就把他也拽走似的;好像我们姐弟这样就能阻挡住父亲迈往天国追寻母亲的匆匆脚步。本来是好意,可时间久了太频繁了,就成了骚扰和干预。烦得父亲说,以后你们少给我打电话开视频,我好着呢,即使不好,阎王爷叫我去看你妈,你们谁也挡不住。确实如此,父亲说得对,世上太多事情谁也奈何不了。随着庸常日子的展开,我们对父亲放松了警惕。放松了警惕不等于不牵挂:也不知他晚上睡得好不好,血压高不高,药按时吃不吃,凉凉热热自己能不能顾及得到,托人捎回的保健品也不知管不管用,跟姐姐们在一起吃饭,还是汉手汉脚自己一个人支撑着过。

按父亲的脾性,一定是自己过,才不愿意跟嫁出去的闺女们一个锅里插勺子。女亲家上门半文不值。自家又不是没儿,再说还有女婿呢!跟女儿女婿长期搅在一起,那才真叫个掉价!这是父亲重男轻女的老观念在作祟。乡下好多老年男性依然这样,他们实在躺在炕上起不来了,也不愿意躺到闺女家,奉侍他也得到他那个窝儿里去。而如果儿子安了家,那儿子这个家也便成了他的又一个窝。这个窝,即便看媳妇眼色,他也乐意去乐意看。父亲盼着我早点成个家,倒不一定想成为他的另一个窝,说起来总算是交待了他人生中非常重要的最后第二件大事。最后一件大事是他的大限。而我却迟迟没有进展,迟迟不能给父亲一个交待。或许这也是阻止他最后一件大事的来临之法。我可以想象父亲一个人夜深人静辗转反侧频频发出声声叹息,夜色朦胧轻轻晃动,是乡下一位老人载不动的一世的愁,满腹的焦虑。

定了,回吧。研讨会完了就回,正逢老家古庙会,家族上神则,祭奠先人,安放作古之人。此次要把母亲与几位已故者的名字和像都写到神则上,安顿到属于他们应该占有的位置上去。牌位也要置于家族祠堂里,供子孙供奉。其实,人,生也好,死也好,此生来世,一切所做不过是为找到自己应有的那个位置而已。姐姐们是不能进祠堂的,作为家中唯一一个儿子,我不能不在场。可在场又有什么意思,毕竟我没成家,没成家就不能算成人,不算成人气场就不圆满,气场不圆满就是因为无妻无子,无家无业,不能完完整整气气派派给父亲撑起家业,在族人面前挣回一块做人的脸面。都怪我这个不孝之子。

其实,论起来,我也算不得不孝之子,我也想成家立业,携妻带子,风风光光回老家,让死者瞑目,令生者安心。可是,世事如鞭,一次次将屈辱抽打在心上,下岗了,失业了,得重新打拼了。房买不起,婚结不起,老婆养不起,更别说孩子。反正就是个不如意。我知道,像我这种诚实守法,辛苦劳作的人,怎么努力都是崖底下的一棵草,即便长成大树,也永远无法与崖畔上一棵草相比高。远的不说,近的就像张尾米兰,我永远无法和他们相提并论。有时,我也愤愤不平,哭天天高,骂地地低,人活着活着,怎么就活成了下等人!是不是人在刚出生时,就已注定一切,什么命运呀,时运呀,我渐渐信起来。愤归愤,痛归痛,还得活下去,路还得走下去。于是,我收起丝毫抱怨,心存感恩,埋头赶路,朝自己认准的方向,一路高歌狂奔。我认定创作就是我唯一的出路。于是,就走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至于给父亲的交待,我想,会有的,只是时间问题。

睡吧,再不睡,真要落个脾虚胃虚肾虚的毛病了。我关掉手机,张尾的呼噜声已经此起彼伏了。

还没睡多久,腹内一阵紧锣密鼓,赶紧下地趿鞋,拐不溜儿,想必是拖鞋穿反了。顾不得了,一拧卫生间的门把,发现里面反锁着,灯贼亮贼亮,老刺眼了。

谁?

哥,我。张尾。

你这家伙,快点。

你要上厕所?

废话,不上厕所跑厕所干嘛。

等等啊,就好。

好半天,门打开,张尾抱着被子猫着腰出来。

你这是唱得哪出?

哥,你呼噜打得震天响,惊得我实在睡不着。好在呼噜扫不进厕所。

我探头一看,厕所旁边地上铺着浴巾,皱皱巴巴,确实是刚滚过的床单模样。

你怎么不去死!

其实我这样还是睡不着,地上凉凉的。

活该。我气极,真想踹张尾两脚。

翻起马桶盖,我一阵稀哩哗啦,心下说,张尾,这泡尿老子冲死你,淹死你!完了出来,我问他,是你打呼噜,还是我打呼噜。话一出口,我知道这是败笔。

是您老人家打,我躲进厕所,您的呼噜声还是不放过我,鬼魅一般追索着我。

放你妈屁,明明是你打得漫山遍野。我后脊梁一哆嗦,嘴上还犟。

犟有什么用!于事无补的话根本没必要说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摁开手机,一看,已经六点多了,起床吧,还睡什么睡。一会儿还要陪米兰他们用早餐。

哗,拉开窗帘,一洼晨曦长腿短脚不由分说地跳了进来。

怎么说呢,研讨会开得还算成功。毕竟前期有那么多领导、老师文友做了铺垫,请来的大刊编辑,好多意见私下里已经作过交流,在这种场合,人家怎么好意思说多少缺点多少缺陷,即使说也是一扫而过,蜻蜓点水,象征性点一下,主要还是肯定得多,好话多。米兰更实在,她说,一路上,我搜肠刮肚,该给老鬼个什么样的评价呢?思来想去,这难道不就是人民艺术家嘛……

嗨,米兰,可真有你的,还人民艺术家!其实,作家是那种把自己炼得纯而又纯,敏而又敏的一类人,没心没肺的人绝对成不了作家。既然如此,自己走到哪个地步,翻过了几座山头,肚里还有几滴墨水,心中岂能无底!我颓废时,百无聊赖时,心里总骂自己算哪根葱,简直是坨屎,连个屁都不如。张爱玲说得低到尘埃里去那是说她老人家,一般作家岂能望其项背;还作家呢,戴着作家的帽子,养不活自己,咱充其量就是一中年渣男,知道这辈子就是紧跑慢撵也及不上那些王侯公孙贵胄。近来我马不停蹄读库切,一心定下做个好读者再做个好作家的宏伟目标。世事无常,慢慢爬吧。忽又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好活不如会活,会活不如待活,待活不如瞎活,瞎活就有些难得糊涂的意思在里面。尽管这个理念我也认同,但就是无法治愈我失眠的毛病。

把自己撂到乡下住几天吧,或许会好一些。

听说我要回乡下,米兰撤回了与其他几位大神同机的行李箱。她说,我正好有个研究课题,写篇论文,关于八音盒与民俗的。

文学院的领导事先就悄悄叮嘱我,说米兰是带着课题来的,你一定要想办法满足她。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正好你也回报一下米兰。

人前人后,里里外外,回报米兰我责无旁贷。

可是,我们村,一个古渡口,行吗?接近你的课题吗?这……我本来想说的是,我村那个古庙会确实是红火,但和八音不太扯边,民俗民风这块倒是还行,能不能对你的味,不好说。

反正,这趟乡下,本小姐是去定了。米兰二话没说,就把行李箱装进车后备箱。

车是张尾借我的。

人家还乐意跟你走,你还有什么犹豫的!送行的领导暗中捅一下我的腰,人家一女孩子愿意跟你到乡下,这是对你人格人品多大信任啊!你尽管屁颠屁颠鞍前马后搞好服务就中,要给了旁人,恨盼不得呢。再看张尾,脸色一阵晴,一阵阴,眼珠子瞪得溜圆,就差吃了我。

其实,我心里也巴盼不得米兰能跟我多待会儿。打心眼里,我是多么喜欢米兰,这种喜欢跟她是编辑我是作者多多少少有关系,可这关系里异性相吸那根神经绷得最紧,也最魅惑人。她身为编辑,肯放下架子,屈尊跟作者这样近距离接近,这是什么编辑,是人民艺术家编辑呀!再说了,明眼人一看,就连傻子都知道米兰愿意跟我回乡下意味着什么,是宠我这个作者,是相信我这个男人呀!牛气和被宠的感觉谁不向往谁不羡慕呀!这种感觉像打嗝一样,刚一往上涌,我就赶紧压制住。反过来讲,作者再受编辑宠爱和欣赏,也不适宜走得太近,靠得过分热乎。因为蛇打七寸,谁能做到百密而无一疏,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七寸”,不要说发稿子,整个形象都得完蛋。想到这里,我后脊梁嗖嗖直冒冷汗,况且自己又不擅于应酬,應酬是我短板中的短板,弱项中的弱项。可以这样说,我在小说中色胆包天,在现实中如履薄冰;在小说中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在现实中呆若木鸡木讷结巴。瞬间,我一下明白,我为何常常失眠,就是这一来二去二元世界里的怪东西碾磨的。想来,我采访过的那位农民兄弟也是如此,情形何其相似。

这也难得。米兰听得入了迷。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村可惜了,为祭龙王,兴地脉,防大水,慰河神,稳民风,很早就建有九庙十五道。九庙位于天罡地煞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八大方位,中间大寺雄踞村内;十个五道爷位于各个村口,道门向外,专制煞气。这九庙十五道方圆百里那是相当有名的,可惜毁了。要不然,建成个旅游文化大村,那是绰绰有余。

别吹了,看前面有座寺庙。米兰刚一抬头,就惊得张大小嘴,外观三层楼宇相交叠,飞檐式歇山顶,观音寺赫然就在眼前。

喏,这就是观音寺,村民叫大寺。要看我们村,不看观音寺不行;要了解我们村,要先了解这座保存完好的观音寺。我提议道。

好,听你的。看起来,米兰是真兴奋,细皮水嫩的脸上一片潮红。她说,这比天安门广场还要人稠,还要热闹,还要红火,这比东方明珠和外滩上还要人多。我想象中的古庙会就是这个样子。

这下可有你好写的了。我不停给米兰鼓劲儿。

你快说说这大寺建于哪年,怎么保存得这样好!米兰都等不及,蹬蹬蹬,自己先跑进大寺院内。

你先别问这个,先看看这座戏台。大寺背后是戏台。

看起来,你们村这大寺戏台在全国也算保存完好的古建筑。你看这戏台,设计精美,顶棚宏阔,看碑刻建于大宋天祐四年。算算啊,距今大约近千年,米兰显然对古建筑研究很深,张口即来,头头是道。她上下左右看了半天,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因为明天有戏,这里早已布置得焕然一新。

寺庙离不得戏台。戏台上唱戏,戏音漂过水面,颤音清冽,水音妖娆,那叫真正的听戏。唱戏是为娱神实为娱人,可谓人神共享,天人合一。指着戏台,我大发一通感慨。

大寺对面是大雄宝殿,里面佛号声声。声声佛号融入烟火市井,倒显得“色不异空,空不異色”。

难怪你能写出那么复杂那么厚重的小说来,这和你出生地的地脉有关。米兰又回到老本行上来了。

哪里,我谦虚一笑,不知什么时候,我已放开她的手。说实话,我真舍不得那只温热的麻雀般的小手从我手里溜走。

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家里,报个到,休息一下,养足精神,明天再正式带你出来逛,看红火热闹,为你的论文做充分调研,如何?我得赶紧通知家里做准备。

你能不能帮我找点资料?米兰满脸恳求,那样子既娇俏又可爱。

没问题,找的资料保管你满意。两年前,我曾在乡下住了近一个月,走家串户,上丘山下田野,写了近十万字的《悲情革命古渡口》作为乡村田野调查保留资料,现在把它交给米兰再合适不过。我感觉,除小说外,似乎又在米兰面前找到一点自信。

像全国这样的村子多不多?你们村是不是就是个典型?就像你这个作家,自由撰稿人式的,由民众中来而又努力向上生长的作家,其实是蛮叫人感动。这些都让我们看到希望。米兰自言自语道,要看一个作家的作品与潜能不能不看他的出生地。

7

父亲见我带个娇娇俏俏的大城市女孩回来,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张着口不知说什么好,看起来既惊讶又高兴。茶壶烧水忘了装水,装了水忘了盖盖子,盖上盖子忘了开电磁炉,开电磁炉忘了插电源,半天热不来个水。看来老头高兴得真以为儿媳妇进门。我打开车的后备箱,提下米兰的行李箱,顺便取出几瓶矿泉水。

这是前年刚修下的二层楼,父亲语无伦次,倒不忘有一搭没一搭给米兰介绍,一个劲炫耀,还不让我插嘴。其实,我知道,他不是炫耀他自己的丰功伟绩,而是说这小二楼完全属于未来的儿媳妇。他向米兰显露的是这点诱惑,二层你们住,一层我给你们烧锅炉。

爹,您说什么呢!我赶紧阻止他老人家再说下去,你们的你们的,这是上海来的大编辑,她专门编我的小说,是我小说的责编。

哦,那有什么,责编就不可以做成儿媳妇了?我看反正能管住你就行。爹拉过我,揪住我的肩膀,背着我低低地说,叫爸,别叫爹,太土,叫人家姑娘笑话,旺达,让姑娘上二楼吧。二楼清利。

大伯,那我们上去了。米兰简直是在逃离。

叫大伯多别扭,不如直接改叫爸,那多得劲。想必爹是想儿媳妇想疯了,我听他嘴里嘀咕道。看着米兰垂首伏贴跟我上楼,他一心认定米兰就是他的准儿媳妇,可想想什么仪式都没有,又是初次见面,怎么可能叫他爸。这样一想,他又失笑自己有些盼媳心切。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生怕米兰尴尬。如今的大龄剩男有不少花钱租雇女同学作女朋友,为的就是应付家里大人的催婚逼亲,这一点想必米兰也知晓。看我家里这种情形,不知她作何想。

上得二楼,米兰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屋里的一切新婚装饰。透过落地玻璃望出去,楼门口还辟出一小块小花池,种的是凤仙花,牵牛花,月季花,倒是旺腾腾,花哒哒,准备一番争艳。

看起来像庄园,又像别墅,也不错。米兰懒洋洋地说。

是哩,俺们农村,现在好了,再不是破破烂烂的模样,好多人家都住上了楼房,住的吃的穿的跟城里人没什么两样。我小心翼翼给米兰作解释,见她脸上没有一丝厌烦情绪,我就又说,各种电器都有,太阳能热水器能洗澡。要不,先洗个热水澡吧?舒服点,正好放松一下。

好吧。看起来米兰确实有些累了。

看着一床鲜艳欲滴的梅红色床套,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喜鹊登梅,米兰一脸忧伤,像浓雾,浓得化不开,吓得连坐都不敢坐。生怕坐了讹住她,扯住她,不让走,非逼得她做这家的新娘似的。

我暗地里苦笑一声,走进浴房,为她放水,试水温,尔后蹑手蹑脚退出。刚走到门口,我又问她要不要件浴衣之类的。

她说,行李箱里带着呢。

我赶紧把行李箱拉到她身边。

她淡然一笑,说其实你完全用不着这样。

应该的,应该的,我做得还远远不够。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听到父亲在下面叫我,我请示似地看看米兰。

你下去吧。

站在爹面前,爹说,你坐。

我说,还是站着吧。

爹说,你看,啥时给你办事?你提前告我一声,彩礼钱不便宜。

爹。

叫爸。

爸,行了,别说了。这都哪儿跟那儿的事啊!

儿子,这有啥难为情的。你也老大不小,我看那闺女也老大不小了,不过挺稳重挺大方的,不像你遇事猴烧屁股猪燎毛似的,沉不住一点点气。倒不像老子的儿子。

爹——

叫爸。

爸,您越说越没谱了!

怎么就没谱了!彩礼呢?是按咱乡下的规矩来,还是按人家那边来?你可要早些拷咬清楚。银钱面前见人心,马虎不得。

爸,您就别说了。

别说就别说了,说多了也没用。我看就按咱们这边的规矩准备吧。你不是手头还有点积蓄吗?你留着,不用拿出来,外面开支大,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彩礼的事爸给你操闹。我看那姑娘啥都好,就是啥都沒干过的样子,一看就是好活出来的模样。要真过上日月,凡事少不了要花钱雇人的。来我想想,你三个姐姐每个让她们支援五万,要紧砍板处,不能叫她们轻松,看着我这把老骨头掉链子。

爸……我心头一热,真不知该说什么。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五叔在家,我去看看他,让他给也我凑点儿。自从你妈走了,我就每天睡不着觉,盘算你的这个事儿啥时能结了。也不是结了,成个家总是叫人安心,要是能让我早点抱个孙子,我就是到地下找你妈,也好有个交待,有个说道的。要不然,你让我咋有脸见你妈!

我真的无话可说,原来我和父亲的想法根本无法兼容,也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我后悔回来。可不回来又不行。我真不该搭揽米兰,倒应该花钱请个女同学作女朋友来帮这个忙圆这个场。

你三个姐姐一会儿就过来,让她们准备这两天的吃食。你们多住几天。父亲进了卫生间。一阵嘘嘘索索,拉着裤链出来问我,你要不要上卫生间?要上,咱一齐冲,少费点水。

我起身走进去,撒泡尿,就势一起冲了下去。

你照顾着——父亲抬抬下颌,当然指的是米兰,那姑娘叫什么?

米兰。

哦,米兰,名字倒是挺好,也好记。意大利好像有个城市叫米兰,是吧?

爸,您还知道米兰在意大利?意大利有个米兰?

电视上说的。

父亲刚走,大姐和三姐,一个骑着电动车,一个骑着摩托,满脸焦急,又掩藏不住惊喜,一前一后进门来,嘴里一面问我刚回来,一面四下里瞟。她们一左一右挨着我坐下,神色时而亢奋时而沮丧,说些我黑了瘦了的话,其实我就这样,一点都没变。完了,三姐说,不要说咱爹,就是俺姐妹仨,半夜三更睡不着,思谋你这个事儿。罢罢罢,不管怎么,总算领回来了,只要你满意就行,我们全家没意见。大姐说,爹刚才给我们下命令了,五万。俺们给老汉表态,不要说五万,就是十万,只要咱旺达同意将来能幸福,俺们就是偷也要给你凑上数。连累你们了。我心头又是一热。这世上,除了母亲亲儿子,姐姐亲弟弟可也是没有含糊的。你这叫什么话!你可不代表你一个人,而是代表我们整个家族。旺达旺达,这名字是瞎起的!可别白瞎了这个名字。你看村里和你同龄的人,有的早就当爷爷了,孙子都快三岁了。你还一个人外面漂。我们这些闺女们,自古以来,为娘家出多大力气也是应该的。你好了,咱爹就气顺了,能吃得下,也能睡得香,省得一天到晚唉声叹气,人前人后念叨,说什么满天星星不敌一个月亮明。小弟,你不知道咱爹有多霸气,有多焦急,他抱不上孙子,就不让我们家孩子他的外孙子上门,他娶不上儿媳妇,就不让他的女婿踢门槛儿。你说,你不赶紧成家,你要咱爹不说理成什么样儿,你让咱爹熬焦到啥时候!

三姐自小嘴快,一阵叨叨,听得我哭笑不得。看来,这几年,我净在外面躲清静了,把所有麻绳似的难题都扔给亲我的人了。咋,在上面洗澡呢?大姐恢复了那种神秘兮兮的神情问我。我低个脑壳,点点头,不忍心辩解拆清米兰的身份。愁眉苦脸个啥!钱根本不用发愁,只要人对,钱什么时候都能挣下,说你们言顺意和吧。我嘞个天!我跟谁言顺意和去!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张尾,就赶紧挂了,没接。他能有什么要紧事儿,还不是胡扯几句!我这儿还马踩车一盘乱棋的呢。姐,那咱俩动手吧,蒸两笼糕面,包三五屉扁食。人家第一次来,噢,对了,你看咱们是不是还应该给个见面礼呀什么的——我听得大姐和三姐两个人声音越来越低,好像嘀嘀咕咕商量绝密事。

老天,事情越来越有些复杂了。

八字还没一撇,见面礼可别白瞎了吧,谁家的钱是刮风逮来的。东头喜根家,弟弟相一个,姐姐们就给见面礼,结果都散了,见面礼都打水漂了。跟旺达拷咬清楚,咱这见面礼能溅起个水花花吧。恍恍惚惚听得大姐说。

这个局面我真是越来越控制不了。

厨房里,大姐三姐挽着袖子,一面气呵呵蒸糕面,一面噔噔噔切菜剁肉馅馅。菜都是父亲在小院里种的,纯绿色纯天然,探手摘来就现成。两人一面嘀嘀咕咕商量事情,一面又给二姐打电话,电话上商量见面礼给多少的事情。手机里二姐说有事来不了,她前面有跟的后面有引的,你俩商量吧,定下多少就多少。

天爷爷哪,我该和米兰怎么说!早知家里久旱盼甘霖般处处设陷阱,又这样如狼似虎变本加厉般挤逼人,我真不该带米兰回来。问题是设第一个陷阱将米兰这只小羊羔撵进狼窝而后关上门的那个人就是我!我倒无所谓。你自然无所谓了;关键是委屈了米兰,怎么能不委屈人家呢!人家心里咋想,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出戏如若穿帮,活该。我心里不住骂自己。

老鬼——米兰穿着睡衣,毛巾挽着湿头发,像出浴的贵妃,探出头来有些颐指气使心安理得地叫我。

我赶紧起身往二楼跑。

老鬼?叫谁老鬼?怎么还没结婚就这样随便!大姐三姐乍着油汪的手,从厨房跑出来,仰头看二楼。她们一看,米兰早已缩回头去了。大姐脸上渐渐浮上讥讽,喃喃着说,小弟在家里,我们捧他宝贝似的,到她嘴里就成了老鬼!三姐说,现在的年轻人,式新,人家那叫昵称。咱姐妹再亲也亲不过人家枕边亲。为了好发表东西,老鬼是我给自己起的笔名。我回过头来解释。啥名不好,干吗非要起个老鬼这笔名!三姐埋怨道,要叫咱爹听见,非数落你不可。咱妈在世的时候,成天老鬼老鬼地叫他,老鬼是咱妈叫咱爹的专用词。哦,我一下子明白了,起笔名那会儿,我抓耳挠腮,怎么也想不出个顺耳的。后来,老鬼一下跳到脑子里,我说就它了。原来,它是有出处的。这两天,叫你那口子改改口吧,可别招咱爹不高兴。要不,你走了,该我们姐妹们遭殃,要么成天晚上睡不着,要么一天也不吱个声,虎个脸,怪吓人的,熬焦得人活不活了!

我那口子?哦,我那口子,米兰,说你呢,听到了吗?

8

哎,老鬼,你不是有现成资料吗?快,现在就给我。米兰又探出头,见我上来,她玉雕一般的手指支起帘子,眉眼被楼下的两个女人瞄了个正着。

嗯,确实不错,皮肤又细又白,五官精致,眉眼好看,还挺有气质,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看来咱旺达的眼光确实不错,这作家肚里墨水多,待见的人也不一样。两个女人在楼下兀自品头论足。我回望楼下的两个姐姐,心头咚咚咚跳个没完,赶紧扯米兰进屋,翻手机里的文件夹,把资料发给她。米兰蜷缩在沙发上,一边翻看资料,一边表扬我,说没想到,你调查得这样详细周全,其实是很不错的一部社会调查书稿。今天,你这样奉献出来,让我该怎么办?我要参考是抄袭还是剽窃?

抄袭。剽窃。作家最听不得这两个词,像天敌,似耻辱。

怎么說得那么难听!不就是部社会调查的书稿么,全给了你又算个啥!你我编辑作者鱼水情深深似海,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故作轻松地说。说实话,这部书稿如果能换来米兰对我这件事的包容,如果再能配合一下,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倒也是,你说吧,要我给你开什么绿灯?创作方面的,你尽可以提条件。米兰一脸豪迈。

米兰,你是编辑身份,我佩服也敬畏,对我根本用不着开什么绿灯,要是严格要求,现在是,以后也是;你是作家,我能帮上的忙也微乎其微到可以忽略,关键你是——你看这,家里的铺排,您老人家火眼金睛,难道看不出来?

你是说,编辑和作家这两个身份,你都有些不稀罕,关键是稀罕我是个女人,是吧?能暂时做一把你的准媳妇或者女朋友啥的?

是这么回事。

那咱就假戏真演呗。我还从来没演过戏呢,挺好玩的。

你真答应了?

那有什么!反正入乡随俗嘛,走到哪个山头就唱那个山头的歌。如今,沦落到你这座山头,那就唱一支你们这里的古渡口歌。

从现在开始你就别叫我老鬼了。老鬼是作家,是编辑叫的。

那我该叫你什么?

旺达。

这么个俗气名儿,谁给你起这么个着四不着六的个名儿!行,卢旺达,就当我到非洲旅游两日,就叫它了。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未婚妻了。我战战兢兢,简直有些发狂。

老鬼,咱可说好,未婚夫妇是演给你家人你村人们看的,可不是真做给你的,比如晚上……

知道知道,我怎么能随随便便趁人之危占你便宜呢!你能这样大度,我已经很感激你了。我搓着两手,垂下了头。

占便宜倒谈不上,关键是我一下适应不过来……米兰也垂下了头。

米兰,我已经很知足了,真的,感谢上苍对我的眷顾。我满脸认真。

感谢狗屁上苍,明明一大活人坐在你面前你不感谢,非要感谢连屁也摸不着的上苍。米兰有些信口开河,我却越来越感到她可爱。

尽说些没用的,谢啥谢,你姐她们给个见面礼啥的,可都要装进我腰包呢。好几个月没一分钱稿费,手都荒了。再说,我可不做一坨屎,净叫她们白看!

那是自然。

哎,老鬼,你没想到吧,我米兰,堂堂一大刊编辑,竟然如此下作,如此俗气,如此刁蛮,没吓坏你吧?

没有没有,挺可爱的,我喜欢你这样,女人就该这样!我一脸猥琐。

老鬼,你咋变得如此虚伪,如此无能!在我眼里,你可不是这样的。

别忘了,米兰,我们每个人都有好几个身份,在外面,我是作家,回了家,我是儿子,是一个大龄剩男,是偌大一个家族里一个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重要的一个棋子,如今求着您做未婚妻骗骗家里人……

唉,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在外是作家,编辑,回到家又是个大龄剩女,我妈一见我就愁的……如果你要到了我家,说不定我也会出这个馊主意。好吧,就这样说妥了。

那啥时去你家?我真是恬不知耻。

去你的吧!你还真能上套。米兰啐我。

两个姐姐还要顾着她们自己的家,油糕包好,裹上塑料薄膜,放进冰箱;饺子捏好,入冰箱冷冻。一锅绿豆银耳粥,不稀不稠,晾在灶台上。人回去了。

直到很晚,爹才回来。

一回来,爹就嘟嘟囊囊地骂,骂五叔没良心,忘恩负义,喂不熟的白眼狼。爹嘴碎,还说我沉不住气,其实,他老人家一点都沉不住气。母亲在时,两口子拌了嘴,总是他低声下气地到妈跟前赔情说好话,一副窝囊不堪的样子。我原来很是看不惯。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明白,男人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几乎不可能,以柔克刚,委屈求曲,唯如此,十有八九的家庭和婚姻才能走下来。生活有时像涂着鲜艳色彩的衣冠禽兽,它无时无刻不在强奸着世上的男男女女,磨损着他们的棱角,瓦解着他们的意志,一点一点侵蚀着他们灵魂深处的精髓,直到令他们变成一具具麻木不仁冷漠残酷的行尸走肉。然后,它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露出满脸狰狞,发出几声冷笑,嘲笑指责人们的沦丧和堕落。

其实,这算什么沦丧和堕落,生活的智慧随着烟火气息一点一点注入人体内,这有啥不好!米兰根本不认同我的看法。

苟且。我如此深刻地透视生活,原本以为米兰会大大为我点赞。

你不苟且我看看呀。米兰像规劝我的小媳妇。

问题的关键是我自己一直没有勇气进入婚姻,以这样那样的借口,在婚姻边缘地带挣扎徘徊,是不是就是担忧这种深度沦陷?是不是怕失去挣扎的那点清醒?我说出自己的恐惧。

那是你个人的事,跟整个生活有什么关系!你抱怨生活,可生活连你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一点都不认识你。

怎么没关系,我是生活当中的一分子。生活不认识我,可我认识生活呀。

和你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就不说了。

跟我辩解、规劝我的时候,米兰爬在床上,抚摩着鸳鸯戏水的刺绣,满脸陶醉。女人啊,真是弄不清楚,一会儿一出戏,一会儿一个模样。给米兰端一碗粥上去,她对我发誓要连夜搭框架写论文,做一个有为青年。那就好好做一个有为青年吧。为少烦米兰,我跑下楼坐在父亲身边,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一阵心疼,伸出手,搭在他脖颈处双肩上想给他按摩按摩。他却阻止了我,扒拉掉我的手。

五叔咋说?

人穷不如鬼,茶淡不如水。人再没甚也不要没钱,人再有甚也不要有病。这话可真是说绝了。父亲深深叹口气说,你五叔,小时候什么个东西,鼻涕流得二尺长,两个袖口常年揩鼻涕老是油光发亮,人说高二有鼻涕抹下两袖口,说的就是他,谁看他都以为不成块器。你奶奶穷得给他娶不起媳妇,他四处给人打炕洞,垒煤球,抬家具,做苦力活,事事时时讨人好。最后不管怎么,弟兄们东挪西凑,帮他成个家。他死趴活挣,倒驴贩马,卖过苹果,贩过梨,切过柴,打过瓦,烧过砖,收过灰,除了像婆姨们一样生娃娃他没干过,世上什么吃苦受累的活儿,他都尝过了。最后好不容易得丈人拉扯,入了玛钢花栏这一行。也是那小子精明,竟然做得顺风顺水,听人说资产有好几千万呢。北京有办事处,上海有摊点儿,那么大财力,我就张口借他十万,他就左一个紧,右一个难。爹越说越气,唾沫简直糊了口。

爹,您不能拿人家的过去恶心人家的现在。我劝爹说。

穷人有穷人的贫苦,富人有富人的难处!你五叔说是给大儿子在深圳刚开了个公司,资金周转还紧张着呢。你说,他再紧,我这张老脸碰一鼻子灰容易吗?谁不是到万不得已才和人张口!我第一次张口他就把我落在地上,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爹是心疼他那点自尊。

爸,别想那么多,什么脸搁住搁不住的。生意人,谁不是想着让资金周转得快一些,资本挣钱就是那样,手底不会放那么多现金,就跟咱小门小户过日子一样,但凡攒下点钱,不就存进银行,等趸到一定时候,拿出来做个事。

理是这么个理,但我还是气不平,他把我掉地上,是看见我老了,没有偿还能力了,真是眼皮松,见人下菜。爹松了口气,依然绷着那股劲儿。

爹这话,我想是对的,如果我出面去借,可能就是另外一番景象。

正在这时,五叔给我打了电话,要我过去一趟,言称有话要说。

爹气呼呼地说,他就是要借给你,你也别抓挖他一分钱,人活脸面树活皮,狗儿活得四条蹄,你给我有些耿气。

我点点头,来到五叔家。

五叔果然对我很客气,没有刚才父亲那套说辞,但口气充满责怪,说你也大小伙子了,结婚成家是大事,喜事,用点钱是小事,这么小的事你自己不来,派个老人过来,你这是小看你五叔呢,还是抬举自己呢!这话踮着理,却叫人听起来倍感亲切。

我說,五叔不是,事情是这么回事。我将米兰的身份,爹他们的想法一一和盘托出,都一五一十告诉了五叔。最后说,如果我要真结婚,缺钱了,自然会想到五叔,亲自来和五叔借。唉,这就对了。我就怕你爹想不通,对我有啥想法。穷人不好过,有俩钱儿的人也不好过。你不知道这个行业,现在垮得厉害。原因何在?你看吧,好多业主每天睡不着,谋的不是及时转型、生产出合乎环保指标的产品,而是恶搞,自我毁损信誉,自我放弃行业竞争的道德原则,偷工减料,打价格战,看着好像是在打败行业竞争对手,其实最终是自己打败自己。不仅这个行业是这样,许多行业都是这个德性,咱中国人太短视了。如果再不反思,再不警醒,再不重树行业道德规矩,垮的不是某一个行业,而是整个民族。你说这可怕不可怕!但凡有些良知的人,都心焦而无奈。你说从我做起,谈何容易!唉,叫人揪心睡不着的日子还在后面呢。轮到我不说话了。五叔送我到街门外,他说好长时间都睡不好,生意不想又不行,想多了也没啥用处。我不知如何劝慰他,就像不知如何劝慰我自己一样。

回到家,父亲已躺在床上,听我一番解释,他叹口气说,总是血浓于水,你们好好处着吧,反正我是老了,不中用了。说完,翻个身,再不吐一字。

9

闷一肚子话,人怎会睡得着!我在二楼都能听到父亲辗转翻身叹气声。

真是没办法,两头都要安抚。陪父亲说了一会儿,父亲说,你上去吧,别让米兰等急了,人家初来乍到。

上得楼来,米兰正挑灯夜战。我坐在一边,打开手机,开始续写已经构思好的一个小说。随时随地在手机上写小说,感觉挺好。一篇关于失眠的小说,写了废,废了写,总写不好。此次研讨会,和朋友们约定,能否淘一两个小说出来,会中会后,挖空心思地捋。想到前天晚上看到张尾捂着嘴,打了个长长哈欠时,我的灵感来了,又想起他披着被子猫个腰从卫生间出来,这篇小说就坐定了。此时,既然米兰在那儿用功,我也正好搓开了这篇小说的捻。

捻虽搓开了,情节却行进得不温不火。我写小说不喜欢波澜壮阔,不喜欢让人们听到水的哗哗声,只想不动声色地往前推进,只想让语言在笔下在心里在读者唇齿边活色生香。米兰说她就喜欢我小说的这种结构这种风格。说起风格,我又不喜欢把自己约束在所谓的风格里,总是想变,想突围,想挣断某种镣铐,进入无拘无束状态。想到这儿,神儿又落到父亲和姐姐们对我的殷切期盼,像我这种状态,怎么能如他们所愿顺利进入婚姻呢,除非我看上谁,乐意吊在那棵歪脖树上。

写了半天,米兰抬起头来,声音怯怯,神情凄凄地说,饿了。那样子叫人凭空生出无限怜爱。

你说,你想吃什么?我抬头看看外面,天上实在没星星,除了一轮朦胧月之外,天宇一片深奥。

要是我要星星,你能给我摘去吗?米兰也看了一眼窗外的天。

摘。柔和的灯下,我一脸严肃地看着她,郑重点点头。

你就给我煮包方便面就行。

方便面哪行!吃坏胃口。

习惯了,在编辑部加班老吃那个。不吃还怪想它的。

有现成的饺子蛋糕,冲个黑芝麻糊,行不?

那我可就奢侈了。

什么呀,吃个这还奢侈!很正常。你等着啊。

我得令似地飞下一楼,一阵忙乎,一碗香喷喷的汤饺子端在米兰面前。香菜葱绿油油漂在上面,唱着小调,小眉小眼的,跟我一样心疼着米兰。

想不到你还很会侍弄人的。

我不会侍弄自己,但很愿意侍弄自己待见的人。我这话说的,显然有些露骨,在卖弄风花雪月似的,害得米兰埋头吃东西不敢再说话。不是她不敢再说话,关键是不知该接哪个茬。

咱们说说话吧,反正刚吃了东西。把碗一推,米兰斜靠在床头。

我没吭声。歪坐在沙发上,托腮看着一片灿烂中的米兰。

米兰低着头,并不看我。

鹅黄色的壁纸,纯白的床头,红红的床罩子,映着她细白光洁的皮肤,看得她又娇弱了很多也娇艳了很多。说真的,我很想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拉起她一只手,把她抱在怀里,轻轻说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要说,轻拥她入怀,像真正的情侣一样。米兰会不会反抗?如果她反抗我会不会用力?如果用力她又怎么想?她会不会以为我是个被日子强奸却反过来又强奸弱女子的坏人?反过来说,她希不希望我走过去?也不是她希不希望,关键是我敢不敢走过去,敢不敢做自己想的这一套!我想走过去,又不敢走过去。我骂自己是个怂货,像坨屎。

不知从哪儿传出像教堂里的钟声,大概时间已经不早了。

你休息吧。明天还有不少事情要办。我迟疑着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

你去哪里?米兰抬起头,有些惊愕。

我到楼下,不远走。我赶紧打保票似地给她安全感。

说是要说说话,你怎么不说啊!米兰垂了眼皮。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反正我那点家底儿你都知道了。唉,说说你这个文二代的经历吧。我一下来了兴致。

什么文二代,从你嘴里嘣出来,倒像和官二代,红二代,富二代一样叫人厌恶之至的陈词滥调。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照我看你比他们高雅得多。

哎,可算了吧。说是文二代,无非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是作家诗人,有的是画家作曲家。我父母他们那一代人都走得曲折坎坷,能活下来的都能成为什么家之类的。其实,和你们也没什么两样,主要就是家里书多。我记得小时候,也就三四岁的样子,母亲就给我读《红楼梦》,读李清照的诗,说《三国演义》。我很早就看完四大名著的插图本,还有许多外国小说,也是插图本。那些插图很好玩,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做个画家。有时候,父母工作忙,他们就请保姆带我。保姆非要有文化的那种,能看书,看了以后能给我朗读,会讲故事,还会说英语。可是,我一点都不勤奋,属于又懒又馋型的那种孩子,父母一松驰,我就偷懒,就想着吃好东西。

你读世界名著的时候,我还在汾河岸边光屁股摸泥鳅呢,滚得满身是淤泥。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不知是骄傲还是心酸。

我很小就写东西,古怪精灵的那种,作文倒还凑乎,在班里老是被传阅,后来在新概念作文大赛中得过一等奖。高中时就在大刊上发表小说,后来考上复旦中文系,爱听王安忆老师的现代文学课,这样就走上了文学路。毕业以后考到这家编辑部,也没觉得费多大劲,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

哦。我轻轻叹口气,又重重点点头。

你说人和人之间有差别吗?我觉得也没啥差别。像你小说中写的那些童年趣事,我们一点都没有,想都想不来,挺羡慕你们呢。米兰赶紧往我这边匀色彩,她是怕看不见的距离越拉越大。

哦。我又重重叹口气,轻轻点点头。幸亏刚才没有冒冒失失冲她走过去,表达想要说的东西。其实,人与人之间怎么能平等呢,这一点不同,那一点不同,加起来就是一个很大的不同,简直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和鸿沟。这种先天型差距不是靠后天努力就可以弥补的,也不是靠物质累积就能赶填补起的,它其实是一种巨大的文化心理差异,是会扎得人心刺痛刺痛的那种感觉。

其实有段时间我特讨厌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太勤奋,因为你的太勤奋给我造成太多太大的心理压力。你知道我的懒和馋。米兰满脸自责。

你们不努力啥都不缺,可我诚实守法,合法经营,再努力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活不成你们今天这个样子。我想说这话,但终是没有出口。我再次站起来,要下楼。

米兰轻轻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低垂着头,像做了错事的小女孩,伸手拉我,她玉雕一般的手指瞬间离我很近又很远。我感到一阵冷气由后背突突翻涌,淹没了刚才喷涌的满怀激情。人在无知愚昧时,可以激情满怀,可以一往无前;在理智和清醒之后,扔掉一些粗笨和僵硬,保留上善若水般的本份就好。米兰一下扑到我怀里,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腰,她声音有些发颤,说你不要这样,我不是有意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真的没想什么。谁都不是有意的。我们谁都没有错。我轻轻搂住她单薄的肩膀,这是在我家,我有责任和理由保护你的安全。怀里的米兰像一片树叶,仿佛轻薄如翼,是她不停在撞击我的胸膛。她长长吸口气,抱得更紧了。她的头顶着我的下颌。我低下头,轻轻吻她的头发。她头发散发出的味儿是我熟悉的,薰衣草香型。嘀铃铃……手机有短信。米兰就势松开了手。我不想掏手机,可又不得不避嫌。

这么晚了,谁给你发短信?你就在这屋睡吧,要不,你父亲和你姐他们怎么想。

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咱们怎么做是咱们的事。

我一边掏手机,一边转过头看沙发。感觉米兰话虽然有道理,其实透满冰冷。一看是张尾的:如果你不嫌弃,那我就做你的贤妻良母吧。删是来不及了,我一下摁了黑屏。

谁的?内容米兰早瞟见了。

张尾。

你,同……志?

什么呀,你可别瞎想。我嘴上安慰米兰,心里却恨透了张尾,玷污我清白,尤其是在米兰心中的清白。

米兰轻轻转身,走到写字台前,耸耸肩,坐了下来。我颇觉无趣,开门准备下楼。米兰说,要不,你就睡沙发吧。我有些害怕。或者我睡沙发,你睡床。她没有哀求,是保全。保全什么呢?我还是听从了她的,睡了沙发。米兰既然能这样,那我更得保全。半夜里,我蜷在沙发上,隐隐约约看到米兰在床上蠕动,毫无疑问,她还是失眠了。

我和她都失眠了。

10

第二天,村里正式赶庙会。米兰再不要看庙会红火的沸腾和张扬,她说她能想得出来。她坚持要待在屋里写东西。

你真要鼓捣出一篇论文来?

我确实是要学习你的勤奋,做个有为青年。

得了吧,看你那小身板儿。

我这小身板儿怎么了,秤砣虽小压千斤。

哦,是,压千斤。

我不能不宠着她,哄着她,说实话,只要看见她,我的心就软了。大姐和三姐见我和米兰是她们想象中恩爱的样子,她们就更忙乱,脚不点地,跑前跑后,踮进踮出。既是高兴,也有激动,既准备家里招待米兰的午饭,热的,冷的,烧的,煮的,炒的,炸的,又准备家庙里供献祭奠的黄表香蜡,莲花大供,桃梨五样水果,花生枣等五样干果。一般核桃不作供献,以免死者活人纠缠不清。

不到十一点,爹早早就钻进家庙,擦抹打扫,展挂神则。家庙不大,约两间房占地,在五叔老房子旁边。说是家庙,其实也就是祠堂。因要安顿母亲,琐屑事情,父亲不要子侄们插手。这一次,父亲虽满脸严肃,但可以看得出来,心情是格外轻松的。就因为我给他带了米兰回来,他又能交待母亲一桩事了,还是大事,他生前最重要的一件大事。这样,他就能在叔伯兄弟们面前抬起头来,卢家这一脉的事儿一点点圆满了。可我不能哄骗米兰,得给她说清楚。

米兰很果敢也能痛快,说去看看吧,我还真没见过家庙是什么样子。像我们在上海,人死了一火葬,只有个小木盒,好像那就不是根。

我们这儿人死以后要入家庙,那才等于真正死了,或者说真正活过。不过,你要是一进卢家家庙,就等于——

等于什么?米兰显得不是警惕而是开心。

就等于承认了你是我卢家什么人。

等于注册给你卢家了,是这样吗?

基本上是。

那我可不干,我还没想好把自己注册给谁家呢。你们这里什么破风俗习惯呀,真是的,不就是去家庙看看嘛,怎么就算注册了呢!结了婚还有离的呢,走吧,我不同意就等于谁都不认可。

米兰说得很轻松也很幽默。我心下一惊,这么肃穆的事竟然没唬住这个小丫头片子,害得我也不能趁火打劫。不到中午十二点,鞭炮在家庙门前的空地上燃放过。卢家一族的男性们陆陆续续来了,先来的都站着翻看手机。族长是我的二爷爷,长着山羊胡子,比我父亲大个十来岁。

二爷爷说,都进来吧。

于是,卢氏子孙鱼贯入家庙,按兄东弟西,长幼尊卑,自动垂手立于地上。大大小小二十几个人,显得有些拥挤。有个别年轻人还看手机。

二爷爷说,别做不孝子孙啊。

于是,手机就摁成黑屏,装进布袋里。

我偷偷回头,寻找门外的米兰。米兰并没有和留在家庙外头上挽着纱巾的几个女人站在一起,而是趴在门上向里探头探脑。那几个女人抱臂在胸前,看着米兰,嘴里嘀嘀咕咕,手指戳戳点点。米兰满脸不在乎,东瞅西看。

家庙里唯一一扇最大窗户被垂下来的神则挡住,光线不是很好,阴气又重,散发出一股霉潮味。神则上画着许多小人,写着许多名字,那是卢家列代先祖先宗。神则下面是一溜一溜的牌位。当地供桌上摆着姐姐们刚才准备好的供献献,一碟油糕和饺子也端了来,母亲爱吃这两样。两支烛光摇曳,黑烟弥散开来。

卢家列祖列宗在上,请景运,景宪两家的女主侍奉你们去吧。我父亲叫景宪。二爷爷翕动没牙的嘴,像猫念经似地咕噜噜说几句开场白,尔后陡然高声大叫:请——于是,我母亲和一位叔伯大娘的牌位就被安入在她们应该站立的位置。为缩减程序,母亲和这位大娘的名字要等他们的配偶去世后才能写到神则上。

那是谁在外头拍照?没想到二爷爷一回头,看见米兰举个手机拍照录视频,说,这是卢家家族隐私,谁这么没教养没礼貌!

家庙里站着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嘴里发出一些声响。

米兰受到一位陌生老年男性的喝斥,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关了手机。

谁家的——?景宪,你家儿媳?旺达,你带回来的?二爷爷的声音猛一下高了。

是,旺达他——父亲边点头边嚅嗫着说。

二爷爷,您看……她是搞社会调查的——我向二爷爷解释道。

搞社会调查也不能调查这个呀!二爷爷端出了族长的威风。

如果咱卢家的这种家风族规由一位著名作家宣扬出去,那卢家将龙脉兴旺,家基发达,为全国宗族楷模。我灵机一动,将米兰的身份透露给众人。

哦,敢情也是作家。那就拍吧拍吧。

众人附和着。二爷爷不再吹胡子瞪眼,放下了那股长者威气。而米兰垂首而立,不再拍照,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那几个女人掩嘴而笑。家庙祭奠一事深深印在米兰脑子里,她后来跟我说了又说。接下来的几天,米兰为这篇论文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她每天不下楼,就待在屋里写东西,饭根本就不正点儿吃,饿了全由我给端上去。可以说米兰根本就没和我家里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姐姐们有些失望,见此情形,更是傻眼,心里难免埋怨米兰小姐架子,都甩手不管了,翻着白眼对我说,你家那仙女儿你自己侍候吧。见面礼还是偷偷塞给了我,让我转给米兰。

父亲倒是高兴,逢人就说卢家破天荒出一作家媳妇,祖坟上非冒青烟不可。五天后,米兰的论文终于完了,她长长吐口气,大功告成的感觉。她说写这篇论文感觉特别好,扬言非要得大奖。我那篇小说也基本结尾。其间,张尾来过两个电话,电话里他不是怀疑就是恼怒,说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打道回府,是不是拐米兰私奔了。我低低骂他,操你个张尾,我私奔关你屁事。张尾在电话那头嘻皮笑脸说,你就是操我也千万不能睡人米兰呀,你撒泡尿照照,个头像棒槌,脑袋似瓜瓢,球样,你配得上人家米兰吗?我回敬他说,就睡了,你说怎么着吧!气死你!那边听得张尾摔手机的声音。机票网上已定好。我开车送米兰到机场。父亲坐车送我们,到村口,死活不想下车,我赶紧安慰他,说等我过一阵不忙了就回来了。父亲急了,瞪我一眼,脸憋成猪肝色,怒骂道,你回来中个屁呀,关键是人家米兰啥时再回来呀。

米兰扑哧一声笑了,说大伯,有时间我就再回来。

父親眼珠子都快急出来了,问啥时就有时间?

米兰红了脸,不说话。

我搂着父亲肩头,安慰他说,啥时有时间真不好说。

后视镜里,父亲一脸沮丧,冲着车喊了一句话:你们到底啥时办事儿呀?我装着没听见。米兰悄悄告诉我,老人那眼神真能拽住九头牛。

我说,他拽牛拽车都没用,他关键是想要拽住你!

米兰低了头,笑不起来,好半天问:你那赘肉似的友谊还在继续?

嗨,咱也像赘肉似地吊过别人,别人也有想要咱出手相帮的时候。从自己身上,见自己,见他人,见众生,见鬼神,见天地吧!

就这两天境界瞬间提升,没看出来啊。米兰又调侃我。

我真想告诉张尾,靠献殷勤,好脾气和耍小聪明,哪怕把这些都加在一起,是不能赢得米兰的心。至少短时期光靠这些,没情操,没温度,以及没有对待像创作这样严肃问题的严肃态度,是不能赢得米兰的心的。可令我为难的是,这话,我该如何告诉张尾呢?

你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能否先睹为快?

不行,写废了。

你这人可有意思,你一说写废的小说管保写得不错。我只想听结尾一句话。

不行,废了。

身为男人,以后不许说废了啊。

我的心一动,方向盘在手上打了个转。车子猛烈一颠。候机的米兰一直发微信:把小说的结尾告诉我,我只想听最后一句话。我被她问烦了,给她发了过去:我愿意把你细细碎碎揉在我小说里,让你的气息永远弥漫在我的笔下。我觉得我真酸。

老鬼。米兰回道:急功近利撂倒了许多才华横溢狂奔在文学旅途上的年轻人,我不希望你被撂倒。

责任编辑:惠潮

王秀琴,女,山西文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野草》《黄河》等。已出版长篇小说《天地公心》《大清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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