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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

2020-03-20罗尔豪

延安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桂花

1

孟三省在芭马村宣布,以后不再使用货币。这是他对自己大半辈子牛一样辛劳却仍然无法换取哪怕是维持最简单生活所需要的金钱,而作出这个悲壮的决定的。然后,孟三省把所有的农活交给了媳妇迟桂花,自己开始潜心研究建设无货币区的宏伟构想。

孟三省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这和芭马村的水土和历史有关。芭马村地处三省交界的大山深处,依山傍水。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和其它地方相比,这里似乎更是一个出思想的地方,历史上名人辈出,各种奇思妙想更是层出不穷。譬如大家都比较熟悉的历史名人孟元,东晋人,是个自然主义者,也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一辈子不穿衣裳,光着身子走来走去,扰得四邻不安,邻人侧目。他却说大家不理解他,一气之下,钻进深山,除了读书就是和动物说话。他学会了鸟语,和其它动物交流自如,却丢失了和同类人交流的语言和能力。他用老虎给自己当看门狗,让狼给自己弄吃的,活得就像一个神仙。他根据自己的经历和研究写出一部叫《自然主义》的书,比世界上那些研究自然的论著早了上千年。在他的带领下,芭马村进入一个思想活跃的喷发时代,以后每隔几十年,总会有五色彩虹悬挂在芭马村上空,历时七天,方才散去。人们就知道,又有闪光的思想,或者异人面世。有好事者对这种现象进行了研究,得出一个结论,异象每隔三十到五十年就会出现一次。这个结论让芭马村的所有人都陷入恐惧和期待中,期待自然不难解,谁都想名留青史。恐惧是因为历史上的这些名人似乎都没有一个好下场,像那个最有名的孟元,最后被给他看家的老虎吃掉了。但不管怎么说,芭马村不是一个寻常的地方,用村里孙神算的说法是卧龙藏虎之地。孙神算的话不能不信,他曾成功地卜算出吴家的母猪生崽的数量,而且判定是十公八母。还卜算出刘家儿子一个当高官,一个进牢狱,结果都丝毫不差。孙神算的卜算能力为他带来耀眼的光辉,也因过多泄露天机给他带来灭顶之灾,那是后话。村人在这种恐惧和期待中一等就是几十年,却没想到等到的那个人是孟三省。

事后,芭马村的人想,历史早已在孟三省的名字前画了个圈,而自己由于疏懒,却没有发现。孟三省住在芭马村的前头,用孙神算的话说是在龙头位置,一条叫巴马的河自山间穿洞窟而来,左折右拐从门前流过。村里曾有人说这条河最终流到太平洋,但有些人持反对态度,为求证这一真理,芭马村人溯流而上,穿越密林,经历九死一生,最终发现那河水流到了太平洋。这件事也证明芭马村人追求真理的执着。这些特质在孟三省身上很早就体现出来,孟三省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很早就开始思考一些玄而又玄的问题。譬如说,人生是什么,孟三省根据自己的思考,得出一个结论,人生就是臭鸡蛋,闻着臭,吃着还他妈多少有点味道。孟三省之所以会思考这些问题,跟他的经历有关,他初中毕业,当过多年小学教师,一心盼着转正终不得的孟三省在苦熬十年之后毅然回村务农,可他回来后第二年那些仍坚持在岗的民办教师已经迎来黎明的曙光,这对孟三省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受到打击后的他开始变得沉默,从不扎堆,一个人离群索居,在村人眼里他是个怪人。他读书,还订了一份报纸,没事就坐在破落的院子里阅读。他能说出很多村里人不知道的事情,从国际国家大事到金融货币利率以及外星人等村人从没有听说过的东西。思考的问题更是天马行空,超出自然。隨着日子的艰难,他思考的问题也逐渐从虚空落到现实。譬如,自己的日子过得艰难,是因为缺少钱,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村民也是缺钱。自己和乡亲们整天跟牛一样辛苦,却换不来够用的钱,而那些坐着不动的人,钱却多得花不完,这是啥原因。孟三省的思维并不因此止步,他沿着这个线头往前撵,既然挣不来,干脆不用它好了。大家都不用,那些富人占有财富的主要形式就是金钱,那样他们的财富不就没有了,不就实现均贫富的梦想了。这个想法让孟三省很兴奋,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跟别人分享,就被迟桂花粗大的嗓门给惊飞了,迟桂花说,孟子,愣怔啥,还不去打猪草?孟子,在那拄着个死人脸干啥,还不去喂牛,还不去锄地,还不去浇地,想能想出钱哪!迟桂花的粗嗓门像一场炮击,轰得他晕头转向,那些个想法也像受惊的鸽子呼啦啦飞走了。

迟桂花是个好强的女人,和孟三省的整天胡思乱想相比,迟桂花更相信行动。在村子里,迟桂花干什么都走在前面,干活更是没啥说,两个男人都不一定抵得过她。迟桂花的目标不高,就是在村子里做一个中上等人家。但心强命不强,自从跟了孟三省,日子就没有爽快一天。先是送走两个长期患病的老人,接下来供应儿子读研究生,几番折腾下来,家里已进入赤贫,生计都成问题。迟桂花憋了一肚子气,而且还在不断涨大。迟桂花喜欢比较,什么都要跟别人比,吃的喝的穿的,比得孟三省一败涂地,比得迟桂花火气越来越大。迟桂花又哭又闹,血泪倾诉让孟三省自觉无地自容。钱,钱,钱!花花绿绿的纸头整日在孟三省的眼前浮动。渐渐的,那纸头就变成一把把匕首直刺他的心,疼得他浑身颤抖。时间长了,孟三省变得有些神经质,只要谁在他面前提起钱,他就浑身颤抖,跟得了疟疾一样。孟三省对那个叫钱的纸头内心充满厌恶。

有时,孟三省的心头会再次闪过那个念头,如果自己能印钱该多好啊,那样自己就会有很多钱,多得数不过来的钱。那时她迟桂花就不会整天对着他大喊大叫了,他会对着迟桂花说,去,给我打盆水来,给我洗洗脚。迟桂花一定会乖乖地去打水给他洗脚。孟三省想得笑起来,可看见站在面前脸始终阴着脸的迟桂花,他立马把笑容收起来,乖乖站在一边。迟桂花说,发财了,看你那样子,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啊,啊,孟三省忙不迭地回答,不知道说啥好,他想起前一天在后山挖地,挖到一个罐子,说不定能卖好多钱哪,就跟迟桂花说了。迟桂花的眼睛猫眼似地亮起来。孟三省急忙跑到屋后,把那个被泥巴包裹着的东西拿出来,迟桂花左看右看,然后小心把上面的泥土拨开。孟三省看着迟桂花的表情,那表情由紧张兴奋最后变成失望和愤怒。孟三省去看那个罐子,泥土去掉后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原来是个夜壶,还是个破的。迟桂花一脚把夜壶踢飞,然后去抓孟三省,幸亏孟三省跑得快,身后只留下迟桂花的叫骂声。

朱十八发钱最终让孟三省的心理彻底崩溃。朱十八是南山县民营企业家,其经营范围含盖工、农、商、金融、交通和当前最赚钱的房地产等,据说他的企业从县城开始一直绵延到芭马村。朱十八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的模样,一年到头只穿白衣服,因为救世主都是一身白衣,喜欢戴一顶帽子,帽檐用金线织成,上面还嵌进了宝石,据说价格超过十八万元。朱十八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要养活全县人民”,还要用赚来的钱把美国买下来,那气势确实非同凡响。

朱十八发钱是发利息钱。年初,朱十八到村里宣传,说要回馈乡亲,乡亲们可以把手头的闲钱放到他那,月息按三分算,而且是一月一付息。村里一下子炸开了锅,伸着指头算,一万块钱一年就是三千多,放在信用社才几十元,上哪去找这样的好事。都去信用社把钱取出来,十万的,五万的,不管多少,都放到朱十八那里了。迟桂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孟三省,孟三省说,那叫非法集资,有风险的,如果厂子破产了,还不上钱咋办。迟桂花看着孟三省,看了足足有两分钟,孟三省看出了迟桂花眼里的含义,他只有低下头。今天是第一个付息日,村里的人都去了,孟三省和迟桂花也去了。他们想不出自己去的理由,自己又没在那里存钱,可他们还是跟着浩荡的队伍去了。兑现点就设在鸵鸟饲养场大门口,朱十八头戴金冠亲自坐镇,旁边的桌子上码着一沓沓钞票,快要堆到天上去。会计念着名字,算出每户人家的月息,兴全老汉把这些年在外打工准备盖房子的十万元钱全放在朱十八那里,一个月就是三千块。兴全老汉拿着利息钱的手直发抖,说,恩人哪,你就是财神爷啊!说着话,又把手上的利息钱交给朱十八,说,我把这利息钱还存在你这里行不。朱十八说这钱你就拿回去吧。兴全见朱十八不收,就有些急,说,我不用钱,就放在你这里吧。其他的人都看着朱十八。朱十八好像很为难,好像受了很大委屈,终于说,那就破个例。其他的人也说,我也把利息放你这吧,还有刚寄回来的钱。结果,朱十八桌子上的钱一分钱没发出去,又多出了几百沓钱。

这时,一直站在队伍里的孟三省说话了。孟三省说,这是非法集资,不保险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朱十八还是听见了,朱十八的脸一下子阴下来,说,这不是孟老先生吗,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知道孟老先生这阵子紧张,外面欠人家十几万,儿子读研究生都没有钱,害得闺女都辍学了。听说你连埋老娘的钱都是借的,没有钱买寿材就把老娘用张席片一卷埋到地下。不过,没关系,我借给你,说着拿过一沓钱,我连欠条都不让你打,你不放心我,我完全放心你。朱十八说话说得有理有理有节,滴水不漏。孟三省涨红着脸,看着周围人的眼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回头看迟桂花,迟桂花捂着脸走开了。孟三省说,朱十八,我会去找你,今天的事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孟三省果然去了,朱十八正在镇上自己的宾馆里喝茶,看见孟三省,朱十八笑了,说,你果然来了。孟三省不敢说话,怕一张嘴,憋在心里的那股气就散了,劲也散了。孟三省说,你得给我道歉!朱十八翻了翻眼,为啥?孟三省说,你那天侮辱了我。朱十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侮辱,啥叫侮辱,我实话实说,你是真没钱,钱是男人的脊梁,你看你腰塌得跟个虾米似的,为啥,没钱撑着哪。孟三省聚了聚气说,钱就不过是一张纸,在用它人的眼里是钱,不用它的人眼里连张纸都不是,纸还能擦屁股。朱十八拍拍手,说,有学问,都说孟先生是这十里八乡有学问的人,果然如此。既然连张纸都不如,还要它干什么。朱十八说着拿出一沓百元大钞,用火机点燃了,火苗闪着暗绿色的光。朱十八又拿出一沓,说,我很少用钱,它在我这就成纸了,不如给你算了。孟三省的腦子热了下,看着朱十八。朱十八说,但有一个小小的条件,你得说一句“求你养活我!”我就全部给你!孟三省的血一下子涌上头,下意识地伸手,在朱十八的脸上刮了一巴掌。朱十八摸着脸,然后挥了下手,早有几个黑衣人过来,把孟三省摁在地上一顿痛打,然后扔到门外。

孟三省回来后,一个月没有说话。他不再去有人的地方,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也不接受别人的拜访。幽闭在屋子里的孟三省看书,更多的时间是发呆,有时还自言自语。迟桂花在吵过几次后,还是没有一点变化,迟桂花有些担心,悄悄去问了医生。医生根据迟桂花的描述,做出一个结论,这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叫迟桂花不要刺激他。迟桂花回来后偷偷哭了一场,遵从了医生的话,不再和他吵架,还把地里的活都揽过来,种苞谷,花生,辣椒,收割麦子。迟桂花做这些,孟三省大多时间不管不问,这使迟桂花忍不住又哭了一场,眼前这个男人已经魔怔了,如果他得了精神病可咋办,日子可咋过。迟桂花哭过一阵后,认清了现实,把这个人养着,自己终究是个女人,有男人跟没男人不一样,有这个人跟没这个人不一样。

没了农活的羁绊和迟桂花的唠叨,孟三省有更多的时间进行自己的思考和研究,他不再漫无目标地乱思乱想,缺钱成了他的心事,也成了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把思考的焦点集中到钱上,他想如果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那就等于解决了中国一大半人的问题,世界三分之二贫困人的问题。那么,货币是什么?为什么要把钱作为财富的标志?也就是说人们心中为什么要有钱这个概念?不用钱这个世界又会咋样?为了求证这些问题,他把儿子读过的书找出来。儿子在学校读的就是金融学,书籍都是有关金融的,像世界货币史、中国货币史、货币研究等。孟三省如获至宝,一本一本研读,以他的知识层面一下子读懂这些高深的理论是不可能的,他就一遍一遍思考,实在解不开的,就去查金融大辞典,但辞典里的解释同样隐晦难懂,他就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屋子里的灯能亮到半夜。迟桂花有时一觉醒来,看见屋子里还亮着灯,总是又气又心疼,起来冲了一杯麦片粥,放在孟三省面前的桌子上。这时,孟三省总会抬起头,看着迟桂花,满脸疑惑,就像《聊斋志异》里面的那些兔子狐狸突然变成人的模样,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经过近一年的潜心研究后,孟三省最终得出了结论,即货币是万恶之物,是阶级之间剥削的工具,是造成贫富差距的主要原因。同时宣布,他拒绝使用货币,也倡导所有人都不要使用货币,如果大家都不使用货币,那些富豪拥有的货币将变成一堆废纸,均贫富的日子将会不再遥远。

2

孟三省有关货币的宣言像平地惊雷,把早已历练得宠辱不惊的芭马村人也惊住了。芭马村自古以来不乏异端邪说,各种离奇的思想就像花草一样枯荣频现,但像孟三省提出这样论点的人,在芭马村历史上还是头一遭。人们依稀预感到,一场可能改变芭马村历史的风暴正悄然来临。

迟桂花默默看着孟三省跟个幽灵似的在院子里飘来飘去,像是隐在云端里,模糊得让她辨不清他的面目。她说,不用货币是啥意思?

就是——那个隐在云端里的人说,就是不用钱了,我以后再也不用钱了。

不用钱,迟桂花重复一句,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用钱用啥?

以后这个家里再也不需要钱了,他说。

不用钱咱咋买东西,咋给大平交学费?迟桂花想了一阵,想出一个个很现实的问题。你总不能让大平背着粮食去交學费!

孟三省说,咋不能,我们上学那会,不都是提着粮食换饭票吗?

迟桂花捂着脸哭了,她想眼前这个跟影子似的人一定是疯了,彻底疯掉了。迟桂花哭着伸手去摸男人的脑袋,可被挡回去。孟三省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家里还有钱吗,你该把它拿出来扔掉。他看着迟桂花没有动,就回到屋子里,一阵翻箱倒柜,却只找出三百多元的零钱。他看着手里的一小叠零钞,说,家里就这些?迟桂花说,你以为家里还有多少啊,你这一年给家里挣过一分钱吗?迟桂花说着伸手想抓过那点钱,可被他灵敏躲开了。他的目光开始盯在迟桂花身上,说,你身上的钱呢。迟桂花下意识地捂着口袋,身子往后退。孟三省扑上去,开始掏迟桂花的口袋。迟桂花拼命按住自己的口袋,说,孟三省你个挨千刀的,你疯就自己去疯吧,还要把全家都带上,你看这个家都成啥样子了,你想让我们娘仨都去死啊,那点钱是大平这个月的零花钱哪。孟三省不为所动,只顾去撕扯口袋。迟桂花喊一阵,意识到不可能感化孟三省后,就拼命护着自己的身子。最终,依靠干活练就的强壮身体让迟桂花占了上风,她把孟三省压在身下。但从这天开始,孟三省开始在家里寻找钱,而迟桂花一直在家里寻找藏钱的地方。两人之间藏钱和寻钱的较量就再也没有停止。

迟桂花从孟三省的身边逃开去,可并没有走远,她还操心着丈夫手里那点钱的命运,她躲在墙角,看着丈夫的一举一动。孟三省的注意力也从逃跑的媳妇身上转移到手上的那点钱上,拧着眉头想着消灭它们的最好方法。在考虑了无数个方案后,他还是选择土葬它们,他相信世间的一切都入土为安,最终化为尘土。他在门前转了转,最终选择了一个地方,挖了一个坑,把那点钱放进去,用土盖上,转身走了。一直躲在边上的迟桂花急忙跑过去,把钱挖出来,紧贴胸口,这才长出口气,满面笑容干活去了。

孟三省不再使用钱的消息在村子里不径而走,他在推出自己的宣言时也作足了理论准备工作。他的宣言支撑点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货币是剥削的工具,使用钱你就要承受被剥削的命运;二是货币交易只会使你的财富越来越少,因为用货币每交易一次,你就要交税,那叫增值税。孟三省一改过去闭门不出的矜持,尽去人多的地方,宣传自己的观点。刚过完年,人们闲得蛋疼,就拢在一起闲聊。孟三省的理论一开始让大家吃不消,可很快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有人问,这钱咋就越用越毛,越来越不值钱?孟三省说,道理简单得很,你们想想看,这通货膨胀,过去一个鸡蛋五分钱,现在要五毛,同是一块钱,过去能买二十个鸡蛋,现在只能买两个鸡蛋,这钱购买力是不是越来越弱了。这方面村民们体会深,他一说大家都明白,说,可不是吗,这钱不就是越来越毛了吗,真是这个理。那咋办呢,开小卖部的柱子问。不用它不就行了吗,孟三省说。柱子摸摸头,说,不用咋买东西呢,这啥东西能离开了钱吆!孟三省接着说,你只要去购买,就要上税,比如说,你买一个五毛钱的馍,就要交一毛钱的税,这都要自己出,想想看,这一年我们要买多少东西,要交多少税。问话的村民拍了下脑袋,说,今天就让媳妇蒸馍,不去街上买了。孟三省说,只有停止货币交易,你才能保住你的财富。村民说,那以后买东西咋办,现在哪样东西不要钱?孟三省说,其实很多东西不用钱我们就可以自己解决,我们可以拿东西相互交换,过去的人不就是这样过来的。村民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可很多东西不去街上根本买不来,像肥料,咱又不会造。孟三省说,咋不会造,以前日子是咋过的,用土粪,现在人们不是提倡绿色食品吗?村民们听到这,觉得孟三省的主意有些玄,但大家还是承认受启发不小。孟三省的话值得考虑,有些事情可直接进入操作程序,如馒头类的一些吃食,还有肉,自己养有家畜,啥时候想吃就自己杀。能少买东西就少买东西,像洗衣机这类东西,买着花钱,用着费电,能不买就不买了,这样就可以少花钱,也就可以减少被剥削的机会。

孟三省宣传吸引的第一个人是村西的孟发明,村里人更喜欢叫他发明家。发明家在村里属于不受人待见的那类人,原因不仅是作为一个农民却从不下地,整天在屋子里摆弄那些盆盆罐罐,更在于他自觉高高在上,认为村里的其他人只是一群干活和吃饭的机器,空长一颗脑袋却没有一点思想。这话不知怎的就传到村民耳朵里,村人对他的印象更加恶劣。这样直接带来两个严重后果,因为专注于自己的发明创造,不事稼穑,他的老婆实在忍受不了,出门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也是音信全无。又因为他的高高在上,村里人很少和他交往,私下里称他为“芭马二怪”,当然另一怪就是孟三省了。村里也只有孟三省会到他那去,两人聊一些别人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发明家喜欢喝酒,但缺少钱,他吃饭的很多东西都是在村小卖部和镇上赊的。包括油盐酱醋茶,米面等,时间长了,赊欠的数字像物价指数一样疯长,却没见他去还过一次,人家就不再赊给他了。镇上的店铺看见他来甚至要把门关上。发明家不得不忍受缺吃缺喝的折磨。孟三省知道后,有时就带瓶酒,一碟花生米,两人边说边喝,天南海北,自觉是伯牙遇上子期,但用村里人的话说却是臭味相投。

发明家一生取得了数十项发明专利,很多东西超出村民思维的上限,也给村民带来了好处。像他发明的炸鱼机,只需把洗净的鱼往机器里一放,把几个按键按一下,十分钟后取出,一道色泽金黄、香味扑鼻的炸鱼就做成了。过去村民们要想吃鱼,就会放在锅里煮,煮出来的鱼跟木柴差不多,味道寡淡得很。有了这个东西,村民们想吃鱼就变得简单多了。炸鱼机发明的一个恶果是,那段时间,芭马村的上空始终飘着炸鱼的味道,历时半年。鱼的香味引来成群的鹭鸶和鱼鹰,它们在芭马村的上空盘旋,有时会俯冲下来,攻击人类,小孩子们吓得钻到屋里不敢出门,大人出门要随手拿根树枝。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之久,直到香味散去,它们才呼啸一声,不见踪影。更严重的是,绕村而过的巴马河,由于人们的过度捕捞,鱼虾已经绝迹,要想再见到鱼虾长什么样子,要等几个世纪以后了。除了炸鱼机,发明家的另一项发明,同样让村民们惊诧并受益匪浅,就是利用物体平移原理平移房子,据说现在遍布世界的物体平移术都源自发明家的发明。用村民们的描述是,当看到发明家把一座房子放在几个轮子组成的物体上,顺利移动到十几米远的地方时,一个个都吃惊地张大嘴巴。这个发明带来的直接好处是,一些不满意自己住地的村民,运用平移术把自己的房子搬到自己满意的地方,这样原本就规划混乱的芭马村更加凌乱不堪,村主任庆来为此把发明家叫去狠骂一通。但发明家吸着村民敬上的好烟,村主任的叫骂早已如过眼烟云。那段日子,对发明家来说,处于人生的巅峰,有吃有穿,这种皇帝般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这年冬天,同样是运用他的平移术搬家,却酿成大祸。房子在移动时突然散架,几个人被压在房子下,造成一死两伤的悲剧。发明家的形象瞬间崩塌,在付出数万元赔偿款,并被痛扁一顿后,从此被村民打入另册,至今也难以翻身。

发明家来见孟三省,两人聊得很投机。孟三省还没来得及把拒绝使用货币的好处说一遍,就被发明家打断。发明家说,我讨厌货币,我讨厌钱,钱使我像孙子一样,我的屁股后面总跟着两类动物,一类是狗,因为发明家喜欢露天大便,狗狗们摸着这个规律,便整天跟在他后面,把发明家弄得不胜其烦。另一类就是人,确切的说是要賬的人,他们像卫兵一样跟着发明家,更多的时间是守在他家逮他。发明家不敢回家,只能钻麦垛里过夜,但很多时候还是会被要账者从麦垛里拽出来。发明家回忆自己经历的这些生活,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发明家说,都是钱,都是因为世上有了这可恶的钱,才使一个聪明绝顶的发明家沦为一个乞丐,甚至连乞丐都不如。所以说,我恨钱,我恨不得把世界上的钱都烧掉,就像烧掉垃圾一样,这样我就才能重新翻身做主人。

两人的思想实现高度统一,但发明家的慷慨激昂很快就被无奈的叹息声所代替。发明家说,恨又怎么样,不恨又怎么样,这个世界被钱统治着,人们是它的奴隶,这点永远改变不了。孟三省知道该自己上场了,孟三省说,我看倒未必,据我所知,现在有些国家(可能是未开化的民族)还不使用货币,他们仍然沿用以物易物的方法,没有贵贱,没有贫富,没有争斗,没有剥削,这都是不用货币的结果。将来一个国家或民族要想真正自由平等幸福,首先要丢掉货币。再从我国古代来说,不也有不用货币的时代吗?那时候人们生活得多么自由平等。孟三省接着又举了很多例子,有些是从书上看到的,更多的是他顺口编出来的。这些真假难辨的例子和所要表达的高深理论和思想把发明家听得晕头转向,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发明家说,我一辈子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你。孟三省的自尊心得到小小的满足,劲头更足,两人挑灯谈了一天又一夜。孟三省把自己的目标说出来,他要建一个无货币区,首先要在芭马村实现无货币化,然后再向外扩展,直到实现全国的无货币化,全世界的无货币化。发明家对孟三省的计划和目标钦佩有加,并深感自愧弗如,觉得自己那点小发明就是小儿科。作为佩服的一种表示,发明家第一个举手,表示坚决支持孟三省的宏伟目标和规划。

也是这天晚上,芭马村遭到百年难遇的群贼袭击。据事后人们传言,这群来自邻省的小偷足有十人之多,他们专拣三省交界的村落下手,案发后迅速逃往邻省。发案这天晚上,就在孟三省和发明家畅谈之际,群贼鱼贯而入,他们药死了村里所有的狗,然后按照事先划定的范围痛下杀手。结果是,几乎所有的小偷都不虚此行,惟独进入孟三省家的小偷,在翻遍所有的东西后,也没有找到一分钱。最后遵从“不能空手而归”的祖训,把孟三省家早就坏了的破电视背走了。走了一段,实在难拿,扔下,最终哭着走了。第二天,各家盘点损失,大都在数千元之间,惟独孟三省家幸免于难。人们开始后悔没有像孟三省那样家里只存些粮食,那样小偷就无从下手。这次群贼袭击事件,无意中给孟三省的无货币计划起到广告宣传的作用,推动了孟三省无货币区建设的步伐。

3

孟三省再次从一个隐秘的墙旮旯里扒出藏在里面的二百元钱后,迟桂花近乎崩溃,毅然撂了挑子,说,孟三省你这个疯子,这个家以后我不管了,你去管吧。

迟桂花说到做到,从这一天开始,她只管地里活,其它的家务事,像吃饭穿衣,购置东西等一概不管。孟三省毅然把这个重担接过来,从此,芭马村的人都能看到孟三省来去匆匆的身影,但他的身影更多出现在附近的村庄,镇上和村上的卖货市场是坚决不去的。油盐酱醋茶这些很平常的生活用品在孟三省家里成了禁区,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连孟三省也受不了,走路都打飘,差点还得了厌食症。

起码得吃盐,孟三省对自己说。

他背着粮食找到芭马村开小卖部的柱子,换取要用的食盐。柱子吃惊地看着他说,为啥要脱裤子放屁——多这一道,你把粮食拿到街上直接卖了不就行了。孟三省说,我不用钱。柱子更吃惊,说你不用钱,这不给自己找麻烦吗?孟三省说,你不懂,你们看到的只是表层的东西,没有看透钱的本质。钱远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好,那样方便,它就跟一个蹲在黑暗里手持利刃的强盗一样,随时会跳出来取人性命。柱子摸着脑袋,仿佛脑袋已经被叫金钱的那个强盗给砍去了,说,没你说的那样可怕吧。孟三省说,这些年因为钱死的人还少,哪天没有!柱子摇着脑袋说,那些大道理咱弄不懂,咱就说现实的,你说这咋弄?孟三省说,比照市场价,一斤半麦子一斤盐。柱子说,看来只能这样了。用此方法,他又相继解决了油酱醋等其它生活用品的需求问题。

开局的胜利给孟三省很大的信心。孟三省胸有成竹,还是学生的时候他就读过《鲁滨逊漂流记》。那种荒野生存的故事给他很大启发,更何况自己不是缺粮食,而只是想换一种交换方式而已。孟三省对前景做了规划,大致分为三类,并对应找出解决的办法。一类就是自己可以解决的,连交换都不用,像粮食、蔬菜之类的,种出来就直接可以食用。第二类需通过转换环节才能使用的,如麦子,稻谷等,需要机器磨成面,或脱粒后才能食用。如果要用机器,就难免要使用钱。对此,孟三省的解决办法是,把以前磨面的器具重新装配起来。真是老天有眼,村子里原来用的磨盘和配套的小石磨都还在,自家养有牛,这就够了。总的原则是,能自力更生的,坚决自力更生,被纳入此类还包括衣服的缝制。孟三省心里早有安排,他知道村里最老的三婆家还存有一个织布机,自己再做个纺车,棉花自己可以种,这样吃穿的问题就解决了。第三类是自己造不了的东西,像油盐酱醋这类东西,孟三省的解决办法是以物易物,用自家的农产品换取。孟三省对所有的环节理顺后,就开始了行动。

孟三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芭马村三十年前被广泛使用但现在遗落在猪圈里的磨盘重新组装起来,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进行清洗打扫,清理磨眼等。组装的时候很多正在打场的人都来看稀奇,问孟三省不去收麦子在干什么。孟三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大家却显得很茫然,好像无法理解孟三省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三爷对孟三省的做法表示支持,说现在机子磨的面越来越没味,还是以前磨的面好吃。并表示装成后也来磨面吃。但大成说,三省装磨盘是为了不花钱,准备把钱都存起来,想到城里给自己的儿子买房子。孟三省对村民的理解很无奈,纠正说,不是不花钱,而是,从今以后我不再使用钱了。说话的村民拍了拍脑袋,说,哦,是不用钱了,可你家里原来的那些钱咋办!孟三省挥了下胳膊,做个砍头的动作。说,我不再受钱的奴役了。三爷说,三省的脑子好使,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跟南山上住的那些人一样。大成忙纠正说,三爷是说胡话了,南山住的那些人都是疯子,咋能跟三省比。三爷吹起嘴边的胡子,说,年轻人见识短,人家那不叫疯子,叫隐士,懂不,都是有思想的人。大成受了训,心里仍不服,小声说,啥隐士,不就是疯子么,没吃没喝待在山上不是疯子又是啥。

一个个难题在孟三省面前迎刃而解,他很高兴,想去找发明家聊聊。自从上次两人秉烛夜谈,到现在几乎小半年了,也没见发明家的影子,也不知道又在搞啥发明。孟三省揣着疑问进了发明家破落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用来发明的原材料和发明的半成品。发明家灰头灰脸,正在自己的破三轮车上埋头苦干。孟三省凑过去看,发明家在农用三轮车的车厢里安装一个抽风机,抽风机下伸出一个管子,拖到地面。孟三省说,你这搞的又是啥发明?发明家笑着不说话,开动抽风机,伸出的管子把地上的东西吸得干干净净,就像一个大号的吸尘器。发明家说,跟我走一趟你就明白了。

孟三省坐到发明家的三轮车上,往村外开去。道路两边麦浪滚滚,很多人还在地里收割。勤劳的人家早已把打好的麦子铺在公路上晒。孟三省就想到辛苦的迟桂花,自己只顾追求梦想,把家里所有的活计都丢给了妻子,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他的怜悯之情还没有释放完毕,就被脚下泉水般涌出来的麦子给吓住了。他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左看右看,当他看到转动的风机时,心下似乎明白了。为了求证自己的猜测,他顺着管子伸下去的方向看,果然看到路上的麦子争先恐后钻进管子,管子路过的地方是清晰的水泥路面。孟三省明白了,发明家这次的发明是个偷盗设备。他有些害怕,叫发明家快点把机器停下来,让人家看见可不得了。在一个空地上,发明家把三轮车停下来,说,没事,都跑过几趟了,今年吃的问题解决了。孟三省出了一身冷汗,说,你还是住手,缺吃了我给你弄点,这样做不对,让人家发现可不得了。

孟三省跟发明家聊了一阵,发明家慷慨陈述自己的发明规划,就跟孟三省的规划一样宏伟。按照发明家的说法,他已经研制出最新版的航空母舰,配套自己研制的舰载机,并在 芭马河进行了试航,结果很成功。他甚至要研制无极变速导弹,可以打到火星上的那种,而且很快就投入到研究中,最后还是镇上来了干部,他才把自己的研究停下来,据说导弹的模型已经研制出来。

从发明家家里出来,孟三省忍住想睡觉的欲望,去了李老根家。李老根是个鳏夫,一个人住在村子的西头,孤独得像只鹰。孟三省在宣扬他的无货币计划时,他天天去听,表示出很大的兴趣。可孟三省怀疑他只是因为孤独,想找个人说说话,不管怎样,孟三省觉得不能打击人家的积极性。还有一个感兴趣的,是村里的王大庆。王大庆从小害过一场怪病,一看见钱就浑身哆嗦,听王大庆瞎了眼的老娘说是他从小受过刺激。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可怜又可怕的一个时代,他艳羡公社书记儿子吃肉的幸福和享受,就从会计那里偷拿了一毛钱,结果被发现,小小年纪就和那些“右派”关在一起,“右派”游街他也得跟上。从那时起,他就不敢再见到钱,家里人也不能在他面前说到钱。但钱在生活里无处不在,让他的日子过得非常痛苦。为了避免受刺激,他大半辈子就在屋子里待着,由于缺乏阳光,他脸色苍白,看上去就像个透明人。当他听说孟三省拒绝使用货币时,仿佛看到了曙光,第一个拜访了孟三省。两人谈得很投机,一下子成了朋友。

到了王大庆家,王大庆说,我知道你要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人认识。

孟三省这才注意到屋里还坐着一个人,衣饰华贵,但一脸悲戚,自始至终保持着这样的表情,就好像从娘胎里出来时就是这个样子。王大庆说,他叫任初九,网上认识的,我跟他说了你的事,他想见见你。那张悲戚的脸终于转向孟三省,话还没说出来,就哭了,一哭就是几个小时,哭得天昏地暗,鸟也噤了声。电灯拉亮后,叫任初九的人终于止住哭声,开始痛说家事。孟三省从他悲切的叙述中,听出了大概。情况大致是这样的,任初九一家自小贫困,但日子过得还算和睦,改革开放这些年,很有经商头脑的任初九借改革春风,潜身经商,很快就赚足了银子,成了社会上令人艳羡的富豪阶层。但他发现大把的银子并没有给他带来哪怕是一点的幸福,先是发现自己的小媳妇行踪可疑,经过多次跟踪,发现小媳妇竟养了一个小白脸,过着夜夜笙歌的腐化生活。任初九哭了,问媳妇为啥要这样做,自己拼命在外打拼,你这样做对待起我吗?没想到媳妇说话的音调比他还高,还理直气壮。媳妇说,你只知道在外挣钱,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就跟丢一个小猫小狗一样,我整天就是对着镜子看着容颜一天一天老去,看皱纹一叠一叠爬上来,我的心整天浸泡在辛酸、无聊和孤独这些毒药化成的溶液里,我能看见我的那颗心在逐渐枯萎,死去,我不想过这种日子,我不需要那么多钱,我只需要人陪着我。

任初九说到这里,擦了把眼泪,她要和我离婚,不要我的一分钱。她果然离开我,她重新结了婚,虽然他们没有多少钱,但他们似乎过得很幸福。孟三省想对他的遭遇表达自己的同情,可被他摆手止住,他说,我的故事还没完呢,这还只是开始,下面该说到的是我的儿女。我有一儿一女,多好的孩子啊,说到这里任初九的目光温柔下来。我还记得他们小时候的样子,聪明伶俐,善良可爱,这些年他们跟着我做生意,可我不知觉间感觉有些东西变了,是什么变了我一时说不清楚。直到有一天,他们争吵起来,我才知道是为了什么,为了家财,这种争吵在以后的日子成了家常便饭,规模也在不断扩大,女婿和儿媳妇,以及双方的家人都加入战场。我跟他们说我还没死,等我死了我会平分我的家业,但他们不相信我,总怀疑我会把家产给对方多分些,这个家已经变成一个战场,一座冰窟,他们之间的憎恨比敌人之间的憎恨还要深。我知道这样下去终究要出事,可这种用憎恨做燃料的列车已经非我的能力所能控制,我只能看着他们向深渊奔去却无力阻挡。直到有一天,我的儿子死了,是被车轧死的,事后证明这是伪装的车祸,而制造车祸的人就是我的女儿和女婿。他們因为杀人罪被逮捕,现在这个家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呆,我在想究竟因为什么才发生这样的事,是钱,是那些充满罪恶的钱,它们把亲情变成仇恨,把生活变成杀场,使这个世界变得疯狂。那天,我把所有的钱取出来,真的很多啊,几乎要堆满一个房间,这就是我这些年拼命换来的东西吗?我围着它们转,希望从它们身上发现与众不同的地方,发现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为它疯狂。可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不就是一张张红色的纸头吗?是谁赋予它们如此神奇的力量,可以使天地变色,使人性扭曲。我想亲手把它们烧掉,可最终放弃了,我把它们全部捐给一家基金会,身边一点都不留,我不想再见到它们。

迟桂花在明白了孟三省的新想法后,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她试图找出不用盖仓库的理由,但都被孟三省否决。孟三省认定的事谁也挡不住。他盖仓库不用砖,因为那要花钱,他没有钱,他脱坯,整整脱了两个月的坯,才脱了不到一万块。因为中间一次突下暴雨,散在地上的土坯没来得及上架,全部毁掉。孟三省就重新从开头干,人都晒得跟非洲人一个色了,也瘦得不成样子。半年后,五座圆顶仓库终于建成,仓库间还种满了紫槐和小白杨,相映成趣,很是漂亮。

这期间,孟三省的儿子孟大平和女儿孟小平回来了。两个人是被迟桂花十万加急的电话催回来的。迟桂花在电话上添油加醋把事情说得非常可怕,比患了绝症还要可怕。迟桂花说,你爹疯了,把家里的一点钱都烧了,他还要搞啥子无货币区,这以后的日子还咋过。迟桂花在电话上一半痛哭一半控诉,把一年来所受的委屈全部倾泄出去,把两个孩子弄得不得安生。孟大平在仔细评估了迟桂花说的话,以他对老娘的了解,知道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总算进行完了论文答辩,这才约了妹妹一起往家赶。回来第一眼就看见孟三省在奋勇脱坯,孟大平看见父亲眼泪就掉下来了。孟三省赤着上身,瘦成了衣裳架子,肋骨都要从皮肤里戳出来,胡子大概有两个月没刮,上面沾满了泥浆,比“达豪”集中营里的人还要可怕。孟大平帮着父亲干活,边和他说话,几句话说过去,他已经知道父亲根本没事,父亲只是被崇高的理想所困。在比较完整地了解父亲的理想后,他虽然不表示赞成,因为他是学金融的,刚答辩的论文还是论货币在生產和流通中的作用,几乎可以说是货币使用的坚定支持者,但他内心还是对父亲的宏伟理想心生敬佩。芭马村似乎命中注定是出伟人和思想的地方,父亲的想法,无疑比共产主义还要先进,共产主义只是按需分配,还需要货币,而父亲却要彻底把产生阶级和贫富的根子切掉,有这个想法的他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一个人。马克思和恩格思也未必想到这些。

孟大平把自己的分析跟迟桂花说了,但为了吓唬母亲,让她能更好地照顾孟三省,他补充说,这种病叫妄想症。迟桂花问啥叫妄想症。儿子说,精神病你知道不,妄想症往前再走一步就是精神病了,就是你说的疯子。迟桂花想起赤脚医生曾跟她说的话,又担忧起来,说,那咋办?儿子说,惟一的办法就是随他的意,他想干啥就干啥,你不要阻拦他,还要支持他,让他心里畅快,就不会有事了。迟桂花又愤然起来,说,他要把这个家毁了,他要烧钱我能不管他,没了钱,你上学的费用咋办。儿子笑了,说,妈,我知道你有办法。迟桂花也笑了,看看左右没人,才拿了一把锄头,在茅坑边挖起来,几分钟后,挖出一个首饰盒,再打开里面的塑料袋,一沓百元大钞呈现眼前。第二天,孟大平就揣着这些钱去硕博连读了。孟三省待在家里一直没有出来,迟桂花知道他在为没有钱给儿子而纠结。

半个月后,孟三省背了一袋麦子去看发明家。发明家不听孟三省的劝告,终究是出了事。那几天,所有沿路晒麦的村民都会看到发明家驾驶一辆奇怪的车在公路上跑来跑去,仿佛一个迷路的机器人。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铺在公路上的麦子在不断减少,开始以为是被人偷了,选了几个人沿路巡逻,晚上又派人专守,但几天过去,麦子就像是被施了魔法,还是在不断减少。几个脑壳清醒的人聚在一起商量一阵,就把目光锁定在这个不拉货只是闲转的车身上,他们开始查看车子走过后留下的痕迹,果然车子经过时铺在地上的麦子少了很多。气愤的村民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发明家的车子堵住,在车厢里发现了大半车厢的麦子,以及正在工作的机器,村民又乘胜追击,在发明家的屋子里搜出几千斤赃物。人赃俱获,发明家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孟三省把背来的麦子放下,去看躺在床上的发明家,发明家的头被打破了,胳膊也吊起来,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孟三省劝慰几句,发明家表示感谢,说孟三省是第一个也是唯一来看他的人,为了表示自己的感谢,他要给孟三省一个惊喜。孟三省问什么惊喜。发明家说,我要给你一个发明,这项发明会缩短你实现目标的时间。孟三省问什么发明。发明家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孟三省像古人一样双手抱拳,说,那我就先告辞了,我等着你的发明。

孟三省回来后,迟桂花告诉他村主任家的喜事就在今天,思忖了半天,还是决定去村主任家贺喜。孟三省背了两袋粮食去了村主任庆来家。庆来家本来热闹着,看见孟三省都愣住了,庆来更是摸不着头脑,小心问孟三省啥事。孟三省说,听说侄子今天结婚,凑个份子。庆来又看了看码在脚下的两袋麦子,说,你这?孟三省说,我没有钱,就给你送两袋麦子。庆来的脑子经过几场风暴后终于明白了孟三省的意思,庆来的脸色就有些难看,说,三省,你这不是寒碜我吗?孟三省摊下双手,说,你知道我不用钱的,只能这样给侄子贺喜了。两人说着话,很多不明就里的人都围上来,有的就直接劝孟三省,说今儿主任家办喜事,你这是干吗,有啥事等事办过后再说。这次轮到孟三省急了,他说,我就是来送个礼,我和庆来会有啥事。可很多人不听他的,还有人把他往外面拉,边拉边劝说,等他灵醒过来,已经到家了。

没过多久,他背去的两袋麦子也被送了回来。

孟三省知道事情弄麻烦了,他想去跟庆来解释,可庆来看见他转身就走,孟三省知道把主任给得罪了。

迟桂花抓住机会想把孟三省那颗四处游荡的心拉回来,说,你不用钱,以为别人也不用钱,还是放弃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吧!

孟三省说,别指望这个小事就会吓倒我。

5

迟桂花在暗地里哭了几场后,终于认命。她明白,有些东西需要自己去争取,需要自己去战斗,放任自流只能加快悲剧的步伐。她开始坐到纺车前,专心纺花织布,再去山上寻来靛蓝草,大黄等,放进大缸蒸煮,滤出自己需要的色素染布。一个月后,全家人穿上用自己织布做的衣服,引得全村人都来看。他们不但看衣服,更看纺车,织布机,以及如何给布料染色,年轻人更是新奇得不得了,一定要迟桂花教他们做。岁数大的人则摸着织布做的衣服,赞叹说,还是自己做的好,绵软舒适,吸水性强,卖给我一些吧。迟桂花看着孟三省,然后说,不卖,你想要就拿东西换吧。孟三省看着媳妇,幸福地笑了。

当然,迟桂花认命,除了外来力量给她造成的巨大压力外,她还有一个密不可宣的原因。她渐渐发现,她织出的布,可以以很高的价钱卖掉,这一发现让她欣喜若狂,她从不相信孟三省的啥无货币区,都是一群神经病聚在一起干些神头八脑的事,有钱才是硬道理。但这话不能跟孟三省说,她就偷偷做,她把大多数的布偷偷卖掉,把家里的粮食偷偷卖掉,反正孟三省也不知道。又悄悄去了镇上信用社,把粮补、林补和老年补助(孟三省已经过了六十岁)一并领回来,存在朱十八那儿。而孟三省自从宣布不再使用钱后,这些和钱有关的东西都被排斥在他的意识之外,这给迟桂花作案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后来,她竟然发现,现在她每年存在朱十八那儿的钱比以前多了几倍,这个数字吓了她一跳。她仔细分析,原因竟在孟三省不用钱上,可不是,原来干啥都要用钱,现在干啥都不用钱,这钱可不是越来越多吗。迟桂花蹦了几个高,从此以后对孟三省好了很多,对他的计划由反对变为支持,孟三省以为终于感化了老婆,觉得很有成就感。

这一年,孟三省说过的话变成了现实,连续一年多的干旱,赤地千里,家家粮食告罄,惟独孟三省的仓库还是满的,粮价也开始火箭似的往上蹿升,即使这样市场也很紧张。芭马村人开始称赞孟三省有眼光,如果把这些粮食卖出去,要赚多少钱。可孟三省说,他不会卖,村民需要的话可以来换,还是参照以前的市场价。村民们都赞叹孟三省,很多人家已经开始学习孟三省的样子,多筑仓,广积粮。经过这些日子的浸染,很多村民已渐渐习惯以物易物这种原始的交换方式。

就連朱十八都对他以物易物的交换方式产生了兴趣,曾来请教这种交换方式的精髓。孟三省听说朱十八这段日子不好过,他的很多产品卖不出去,资金紧张,还发生过一次挤兑行为,但最后都过去了。孟三省什么都没说,他觉得他们是两条道上的火车,没有交集的可能,但朱十八来向他请教问题,还使孟三省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也增添了他干事创业的信心。可让他烦恼的是,以物易物这种交换方式,增加了交易的难度,而且由此带来的实物需要大量存放的地方,像他不得不又增加五个仓库,可仍盛不下家里越来越多的东西。这年闺女订婚,亲家在了解情况后,把礼钱全部折换成物品,包括粮食,家具,货物等,用三辆卡车拉过来,把孟三省的家都塞满了,一点缝隙都没有。还有一个问题,这么多粮食引来了老鼠大军,它们在仓库里肆无忌惮,无恶不作,吃罢睡睡罢吃,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孟三省曾看见几只大如刺猬的老鼠躺在粮袋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吃一边谈笑风生。孟三省忍无可忍,只好养了十只猫,但仍难抵老鼠的进攻,他不得不去弄了几十条蛇,那些老鼠的嚣张气焰才被压下去。更让他揪心的是,很多东西因为无法保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坏掉,像腊肉,亲家几乎给他弄来一头猪,他不得不转送给村里人。

除了货币,用什么东西来做一个中介物呢,他曾想到一个记账制的办法,有点像数字货币,把交换的双方物资全部记到账上,不用拿物品去交换,年终统一结算。但是谁来记账,如果不认账又咋办,一系列的问题让孟三省伤透了脑筋。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知识的匮乏,儿子的书他都翻烂了,他又让儿子给他寄回来一些关于货币学方面的书。他的想法很简单,要想打倒敌人,首先要了解敌人,要想建立无货币区,首先就要精通货币。发现真理的过程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芭马村人命中注定就是为了追求真理而生。他又开始了当初挑灯夜读的习惯,每天晚上都会读书到深夜。迟桂花半夜常常会被小屋子里传出来的自言自语声给惊醒,她不得不起来,给他倒杯茶,顺便查看一下情况,她害怕他会不会突然疯掉。

6

发明家的发明终于露出真面目。这天,他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来到孟三省家。发明家小心地揭开小盒子,里面还是一个小盒子,就这样居然用了十分钟时间,揭开不下二十个套娃一样的小盒子,才发现躺在里面的一枚小小的纸片,说,就是它了。孟三省接过纸头看,是一张冥币,上面写着一百万元的金额。孟三省把纸头扔在地上,生气地说,你给我看这冥币弄球。发明家把冥币捡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我的发明。孟三省很生气了,说,这就是你的发明,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发明家不急不躁地说,不要急,有些东西你想通了就明白是咋回事。你要解决的是流通问题,是一种可以代替货币的东西,钱是啥?就是一个符号,也可以说是一种信仰。人们信任它才有了价值,它承担的实际上是一种信任。像货币,那是因为人们信任国家。我们为啥不能用一种东西,在上面写上数字,用来流通呢。同来的任初九对发明家的说法表示赞同。孟三省也感觉脑子豁然开朗,这么深奥的道理让发明家几句话就给说明白了,自己咋就没有想到呢。芭马村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接下来,他们召集代表们开了会,对发行“货币”的可行性和细节进行了研究,譬如发行的这个东西,当然不能叫“货币”,因为我们本身是反货币的。最后大家采纳了任初九的建议,叫“代券”,又譬如发行多少,用什么做,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发行二十万元,塑料的,耐用,面值和人民币一样,只在芭马村流通,一年通算一次。又确定了谁来负责和管理,自然是孟三省。到此,所有的事情全部确定下来。

开始,“代券”只在“会员”之间发行,很快就吸引了芭马村的其他人。他们对孟三省说的购买产生的税赋很吃惊,作为对钱越来越毛的抗议,请求使用“代券”。经过开会商量,他们同意部分村民的请求。从此,芭马村进入货币和“代券”混合流行的时代。随着时光的流失,村民们发现,他们用钱的机会越来越少,因为他们大都使用石磨磨面,又用上了任初九的风力发电机,很多村里女人开始纺花织布,缝制衣服,自己做鞋。芭马村一天到晚响着嗡嗡的织布声,几乎要盖过鸟和牲畜的叫声。

芭马村的繁荣兴盛引来了更多的人,很多人把芭马村当成世外桃源,失意和不失意的人都想来感受一下这里的生活,当然也包括一些乞丐骗子等。房子总是有限的,土地也是有限的,后来的就只能在空地上搭个棚子,开片荒地,就算是个家了。凡是新来的,孟三省都要过来帮忙,开始总要管他们几顿饭,送他们一些粮食,直到他们房子建成,生活进入常规。饭不是太丰盛,但一只鸡子是少不了,一个月没过去,迟桂花养的几十只鸡子全部进入外来人的胃里,迟桂花想起来就心疼。

小心骗子!迟桂花说。

骗子不会来这里,因为这里的人根本不用钱。孟三省说。

他们不骗钱,也可以骗别的,比如骗饭。你看那个人,他已经来咱家吃过十顿饭了。迟桂花指着一个刚吃过饭正在剔牙的人说。

孟三省虽然不赞同迟桂花的说法,但还是留了心,他发现,确实有些人吃了几顿饭就走了,从此再没踪影。还有几个人每隔一段时间会来几天,最后查明是流浪在此地的乞丐。其中有两个有把饭点安置在孟三省家的想法,但被迟桂花毫不客气撵走了。但这并不影响更多人的涌入,这股潮流一直到那场百年不遇的暴雨来临。人来的如此多,每天都有新的变化,村里的石磨就再也没有停止工作。可怜孟三省家的那头老牛,本想着老了能享几天福,却被困在石磨上一天到晚的转悠,好几次瘫倒在地。而伴随着它的努力,是孟三省的仓库一天一天瘦削下去,老鼠收拾行囊打道回府,准备下一个丰收年再来孟三省家叨扰。

新生活者的过度涌入,引起村主任庆来的极大担忧,他多次找孟三省,一再向他申明人群聚集的危害,尤其是他们间的聚会更让他担忧。作为一个基层组织的负责人,他不能袖手旁观。在多次申明无过后,他掀起一场反侵入的斗争,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竖在村头的“无货币区”牌子拔掉。但接下来该做什么他也没了主意,他试图说服村里的人不要把房子和地租给这些外地人,但他的倡议并没有得到多少人的支持,因为村子里洋溢着一股浓浓的春意。在这暖暖春意的滋润下,他们已经接受了外来人的生活方式。庆来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就像几年后的某一天孟三省承认自己的失败一样。

这年夏天,正在读博士的儿子回来了,还带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孟三省看着眼前的儿子,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也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给儿子寄过钱,就问儿子这几年是咋过的。儿子看了迟桂花一眼,说,我读书时兼了几份工,还有助学贷款,虽然艰难,书还是快读完了。

孟三省有些惭愧,自己这些年专注于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孩子的事几乎没有管过一次,就像他们是野生的,可一眨眼间,竟然都长大成人。仿佛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开始滔滔不绝的给儿子介绍他做的一切,指着那些碉堡似的谷仓,以及院子里堆得几乎下不去脚的各类有用和无用的,好的以及正在腐烂的东西,用异常自豪的话说,我们也是富翁了。而且他创造的这一切,将来都会传给儿子。儿子虽然有些不屑,但还是对父亲表示了感谢。

和儿子的淡漠相比,儿子的女朋友小米对此表示了极大的兴趣,她是一个绿色环保主义者。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对整个芭马村进行了实地考察,结果还是很吃惊。芭马村的居民保持着半原始的生活方式,生活中的物品大都自己解决,他们种粮食,但从不用化肥,他们自己织布,做衣服和鞋子,使用的电是来自于风力发电机。他们的日子很悠闲,种植的粮食够吃就行,因为他们不需要挣钱,他们就不需要努力工作,只是维持很低的生活标准和要求。他们也很少到镇上或者其它的地方去,即使去了,也不买东西,因为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女人不再为男人挣不来钱而吵架。贪婪不再是人的本性,生活变得更纯粹。他们也不再是疯狂的掠夺者,向土地掠夺,向别人掠夺,向生存的这个世界掠夺。无欲,平等,自由成了生活的主要元素。

她还重点考察了很多在她看来只是电影或者电视上才能看到的东西,譬如石磨,纺车和织布机,风箱,拉车,犁耙等。芭马村向她展示的每一样东西都让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她站在村后的半山上,听着村子里传来纺车的嗡嗡声,对孟大平说,我发现宝藏了。孟大平的第一感觉是,这里的水土都饱含疯癫的因子,一个外来人可以在几天之内也会变成一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他开始后悔不该带女朋友回来。

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又去了南山。南山对孟大平来说并不陌生,小时候在山上砍过柴,但他从没有上到两千米以上。这些年,南山成了隐士的聚集地,孟大平也曾怀疑是因为和芭马村相距太近,但他无法说清到底是南山的水土还是芭马村的水土富含疯癫的因子,是谁污染了谁。

小米不赞成孟大平悲观的说法,她认为山上住的那些人不能被认为是瘋子,他们都是些超智慧的人,是哲学家,你能说哲学家是疯子!当然包括你的父亲,他的行为能说成是疯子,显然不是的,他有自己明确的理想,有自己的目标,只是这些理想目标和一般的人不一样而已。尤其是小米在拜访了其中的两个隐士以后,更坚持自己的想法,两个中的一个是教授,在山上已经居住五年,每天早上五点开始在洞口打坐,一坐就是半天,其它时间看书,或者做些研究,他正在写一本书,书名叫《人的精神究竟该安放在哪里》。教授说他是在无法忍受城市的糟杂和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后才来到这个山上的,现在他的内心很平静。另一个人却始终无法弄清身份,也许是他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他的头发和胡子一样长,不喜欢说话,他们陪他坐了一个小时,只说了不到十句话,但每一句话都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越琢磨越深奥,能让人想得发疯,让人自愧得要死。

7

朱十八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身上凝聚了当前企业家的胆大、勇敢和不怕挫折的优良品质,从他的人生经历可以看出国内企业家成长的轨迹。由于家贫,他小学都没有上完,就出来闯世界,捡过破烂,当过泥瓦工,走过私,跟着老大当过小弟,也养过鸡,养过鸭,猪马牛羊几乎让他养个遍。可开始那些年是养啥啥死,弄得那些猪马牛羊听说他的名字都哆嗦,生怕自己的命运跟朱十八联系在一起。这种可怕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四十岁,那年,他穷得连买内裤的钱都没有,整天和一群拣垃圾的混在一起。但不服输的精神仍然使朱十八相信成功终究会属于自己。好运果然开始眷恋这个内心强大的人,他重新开始自己的创业生涯,但他这次干的是人贩子的勾当,但有一个很好听的说法,叫海外用工中介。男的介绍到海外做劳工,女的介绍到海外做妓女,依靠下手早和心黑手毒的特质,他获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接下来,他开始结交权贵,银行,用银行的贷款低价购买国有资产,曾创造了一天购买或控股十八家企业的奇迹。简单说,十几年过去,他的生意已经覆盖农业、工业、商业流通、金融、房地产等,他设在 芭马镇的农业园几乎占了镇上的一半土地。农业园里除了现代化的种植业,还有饲养业,他成立了多个研究所,像转基因研究,然后把研究的技术用在饲料里,据说研究出来的饲料把鸡养得能拉犁,把牛养成拇指那么大小,还有四条腿的鸭子,八条腿的羊等。有了钱的朱十八热心公益事业,关心全县人民的生活,他说要建十八所希望小学,十八个养老院,十八个文化大院。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要养活全县人民,手下人曾提醒他,说这话应该是书记县长才能说的,可朱十八不为所动,在他眼里,书记县长算个球。他朱十八不高兴了,让企业都停工,县上的GDP和收入要下降一大半,要民怨沸腾,书记县长还是要求他。

朱十八的突访,让孟三省措手不及。他不知道朱十八为什么要来拜访他,这些年自己和朱十八没有过任何交集,他们就像两条道上的火车,各跑各的,一个赚钱,一个弃钱。如果实在要找个原因的话,不妨可以这样猜测,因为他孟三省弃钱,所以朱十八更容易赚钱了。这能算是理由吗,孟三省有些拿不准。

朱十八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他一看见孟三省,就搂住孟三省,亲热得就像是多年没见的兄弟,两年前的恶行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孟三省任朱十八强暴似地搂抱,像一个木头人。朱十八说,我来是给你助威的。孟三省摸不着脑袋,说,助啥威!朱十八说,建立无货币区呀,我赞同你的主张,我也加入无货币区建设的队伍。孟三省仿佛听错了,看着朱十八,眼睛瞪得像玻璃弹子,几乎要掉出来。朱十八说,你不相信,然后接着说,你咋能不相信呢,我朱十八啥时候说过谎话,你问我这弟兄们,看我是不是说过谎话。跟在朱十八身后的几个黑衣人异口同声说,朱爷不说谎话,而且连说三遍。

孟三省感觉自己仍然踩在云上,不过,他相信一点,朱十八不是来找事的。他就听朱十八说下去,朱十八说,我也烦钱了,钱是啥,钱是王八蛋,人活着就为这纸头,太他妈亏了,还是你老兄,高人,一下子就把这东西看透了。我要跟着你,不但是我,还要我的所有员工,都要拒绝使用钱,建立一个真正的无货币区,那时你的无货币区就不是芭马村这个小地方了,它要扩展到芭马镇,乃至全县,全国,那时,你孟哥可有名气了。

朱十八的一席话把孟三省打动了,孟三省有些不自信地说,你真的要这样做?朱十八挥下手,跟在后面的黑衣人立即说,朱爷不说谎话,又是连说三遍。朱十八说,你就跟我这兄弟说说,这无货币区咋个操作,听说你的无货币区使用一种新的东西,叫啥代券,是咋个用的,回去我就开始落实。孟三省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精神头也来了,又跟个碎嘴婆似的把自己建无货币区的思路,以及途径办法等说了一通。朱十八插话说,不说这深奥的,他们听不懂,就说你那代券是咋个用的。孟三省开始解释代券的用途及使用方法,一个打扮得跟个管家似的人一一记下来。朱十八说,好了,那就这样,然后带着人呼啸而去。

随后的几天里,孟三省都没有从朱十八给他制造的梦境里走出来,朱十八给他描绘的场景实在太辉煌,太诱人。回想自己这两年努力,才建成芭马村这个小小的根据地,而朱十八只用一句话,就能把根据地扩展到芭马镇,乃至全县。如果是那样,他孟三省的理想离实现就不远了。

孟三省在这种虚妄的幸福中过了几天,他觉得自己的幸福应该和别人分享,就想到了发明家,可还没动身,就接到发明家的电话,要孟三省去赎他。原来,一直潜心发明的发明家这天突然想到外面转转,就去了镇上,镇上的繁华出乎他的意料,感觉像是进入另一个星球。尤其是那些花枝招展的时尚女子简直让发明家魂不守舍。身体告訴他,想女人了。他这才想起来,自从老婆离开后,他已经十年没有沾过女人。过去,发明家沉浸在自己的发明里,对外部世界不闻不问,身体的欲望也被压制在心底。但现在,他的欲望再次被勾起来,而且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看见每个从身边经过的女人,都以为人家没穿衣服。他怪诞的眼神引得路上所有的女人对他横眉立目。他意识到,他必须通过某种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否则就可能成一个强奸犯。他像狗似的嗅着街上的每一寸地方,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女人,直觉把他带到一个按摩店,接下来的问题就变得很简单。但在结账时,他才发现,兜里除了几张代券外,一分钱都没有。他只好把代券拿出来,递给黄头发的小姐。

这是什么?女子把代券翻来覆去地看。

是我们的钱,可以在我们芭马村买到任何东西。发明家小心地说。

另一个女子过来看,开始认定是假钱,然后又说是冥币。发明家只好纠正说,这叫代券。

代你娘个头啊,女子最终把代券扔到发明家的脸上,厉声说,我要的是钱,不是你这不管用的代券。

不是不管用,发明家纠正说,在我们芭马村能买到任何东西。

我要的是钱,女子再次强调说。

我身上没有钱,我们芭马村也不用钱。发明家老实说。

没钱还敢来这里,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几个女子使了眼色,立马围拢来,把发明家摁在地上一顿痛扁。

孟三省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但他明智地放弃了用粮食换取发明家的想法。转了几个圈子,才在小卖部借了二百元钱,匆忙来到镇上,把发明家赎回来。但经他这一闹,分享的心情也没有了。

这一段,和孟三省一样忙碌的是村主任庆来。一直恪守职责的庆来在和孟三省的斗争中败下阵后,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上级部门。庆来紧盯孟三省不放,除了履行职责外,还因为坊间传出来消息,说下届村主任选举村民可能会选孟三省,虽然孟三省明确表示不会参加选举,但也令庆来非常担心。因为按照目前的民意,孟三省当选的可能性非常大。孟三省利用村主任的身份推行他的无货币区计划,似乎更方便。这样一想,庆来便觉得孟三省的表示有些可疑,更觉得自身的前途危如累卵。

庆来带着组织上派来的援兵找到了孟三省,孟三省认识其中的一个是镇上管治安的老吴。老吴指着身边的陌生男人说,这是县金融局的,听说了你的事,就想过来看看。孟三省有些抵触地说,我犯法了吗?监管员是个好脾气,笑眯眯地说,听说你要建一个“无货币区”!孟三省没有说话。监管员继续说,很有创意的一个想法,能不能说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孟三省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把自己的计划和进展说一遍。那不用钱你们怎么生活?监管员说。我们全靠自给自足,用双手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监管员点头,一种不错的生存方式。可他突然说,你们使用“代券”是不是有这回事?孟三省点头。监管员说,国家不允许私自发行“代券”以及其它具有交换职能的中介物,说着拿出一个小册子,指给孟三省看。孟三省扫一眼,说,我们不是发行,只是当成一种交换物。那也不行,监管员说着拿出几张他们使用的“代券”,你看,这上面注明了面值,完全符合货币的特征,应在取消之列,你们要把这些“代券”收回来,然后销毁,如果你们不执行,下次再来就要强制执行,还要罚款。临走时,老吴也说,你就不要搞这啥“无货币区”了,瞎球整,来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都是些啥人,你未必都清楚,如果将来出了什么事,你要担责任的。孟三省说,他们都是没钱的人,也是被钱伤害的人,他们拒绝使用钱,这有什么错吗!老吴摇摇头,走了。

8

半年前,芭马村一直处于失语状态的孙神算在闭嘴一年后开口说话了,他说出的话只有四个字,要出事了!那天,乌云当头,成群的蜻蜓和鸟儿在空中乱撞,不时发出惊悸的叫声。地上,数以千计的癞蛤蟆和蛇从河里地里爬出来,沿着堤坝浩浩荡荡朝村子里涌来。当时,很多人围在孙神算家看打牌。孙神算已经九十九岁,一辈子的主要职责就是给人算命,依靠这个手艺给儿子挣下大把家产,直到一年前不会说话。失语的孙神算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抹布似的被儿子丢在一边,每天就是坐在院子里看鸡子跑来跑去,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裤裆里整天湿漉漉的。玩乐的人已经习惯了孙神算待在一边,偶尔会有人回过头看一眼,提醒正在打牌的孙神算儿子,老爷子又尿了,大多数时间,儿子连看也懒得看一眼,说,出牌,快出牌,和了!

就在这时,孙神算说话了,而且声音异常清晰响亮,正在打牌的人都停下来,向这边看,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孙神算在说过这句话后,脑袋重重垂下来,就像一棵熟透的向日葵,有人过去扶,却发现孙神算已经死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都被揪住了,孙神算这种死亡的方式,更像一种仪式,让大家内心不安。会出什么大事呢!他们看了看天,这天已经下了半个月的雨,庄稼都淹在雨水里,而且没有一点停止的迹象,芭马河水开始翻过堤岸,漫进村子,鱼虾也进入村民的院子里,屋子里,甚至跳入锅里,只需烧把火,就可做成一锅鲜美的鱼汤。

没人敢把孙神算的话不当一回事,但他们对危险的预判能力受制于知识和经验,他们只能从眼前看到的来判断“大事”是什么,首选的就该是这未完未了的雨。在芭马村仅存的老人中,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雨,似乎天塌了,是世界末日了吗?他们盯着墙角的几株绿色植物悲哀地想。由于阴雨不断,芭马村的屋子内长满了紫槐,这些曾被芭马村人引以为傲的绿色植物,开始把触角伸入到平时它们根本不敢涉足的屋内,借助雨水的滋润肆意繁殖,开始居民们还充满耐心一株株拔掉,但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们会惊奇地发现原来拔掉植物的地方会长出更茂盛的植物,而且它们生长的速度远超过拔除的速度。人们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战胜这些疯狂的植物,只好承认失败。现在,那些植物,有的已经长一人多高,随时准备拱破屋顶钻出去。

孟三省家也被这些植物占据,而且他这里的植物比其他家的更繁茂,因为他的谷仓似乎更适于这些植物的生长。它们疯狂的根系钻进泥墙里,很快就把土墙撕开一个个口子,雨水从缝隙里灌进来。孟三省一天到晚就在谷仓间跑来跑去,惟一的工作就是堵这些漏子,他不能让雨水进来。他这些年的全部财产就是谷仓里的粮食,潮湿已经使它们发霉,如果再进水,他将一无所有。他看出了危险,那些植物似乎也看出来了,它们以一种更猛烈的进攻来摧毁孟三省的抵挡,它们的进攻是全方位的,那些没来得及砍掉的植物已经戳破仓顶,雨水灌进来。植物根系也在扩大自己的战果,墙上的缝隙越来越大,大到最后连孟三省也认为封堵是一种徒劳,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谷仓一个个轰然倒塌。那些粮食中的一半变成了肥料,另一半以最快的速度生根发芽,很快变成一片繁茂的森林,加入到侵略的大军中,开始向芭马村其他家挺进。孟三省看着自己的心血,自己的财富变成一株株绿色植物,感觉内心有种东西轰然倒塌,迟桂花找到他时,他躺在一片绿色植物中,已经失去了知觉。

这场大雨持续了一个多月,芭马村变成泽国。孟三省在家躺了一个月,一个月里,他看着芭马村诸多房屋坍塌,存储的财富化为乌有,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一股巨大的悲哀压过来,再次陷入昏迷。

当一缕阳光升起时,人们苍白着一张脸出来了,就像从洞里钻出来的小白鼠,不住东张西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这场暴雨给芭马村带来巨大的破坏,近一半房子倒塌,公路被泥石流堵塞,芭马村成了一个孤岛,连电话信号都不通。更糟糕的是,政府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这种困境将可能持续两个月。好在,政府派来了直升机,空投了很多食物,又把那些愿意投亲靠友的人带到外面。他们中,有的过来跟孟三省告个别,有的连个面都没见就走了,孟三省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内心充满了忧伤。

很长时间,芭马村都沉浸在一片愁云惨淡中,恢复生产,恢复生活成了最重要的事。由于道路冲毁,很多原料运不进来,建设家园都靠自力更生。好在芭马村的人大多都具备自力更生的生存本领,他们在孟三省带领下,开始了一场新的自力更生运动。他们重新把房子建起来,把翻倒的石磨支起来,给每家安上织布机。孟三省也乘机把自己的私货塞进去,有些人家不满意孟三省的安排,但鉴于当前生活原料的奇缺,除了自己动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意。想起自己在这场暴雨中的损失,孟三省有些伤心,但暴雨给他带来的机会又让他深感欣慰。但这点欣慰,朦胧中感觉更像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生活又恢复原来的样子,暴雨带来的惨痛渐渐在村民的心底隐去,压在心底的私欲再次露出狰狞的面孔。巧取豪夺又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这种消息更多的从朱十八那边传过来,这些天朱十八的消息鸟一样遮蔽了天空,先是暴雨给朱十八造成了惨痛的损失,他的厂子被冲得七零八落。芭马河几乎成了一个煮沸的大锅,里面盛满了朱十八养殖场那些长四条腿的鸭子,五条腿的猪和八条腿的羊,几乎堵塞了河道,政府不得不用炸药炸开堤坝。接下来发生了代券危机,朱十八把代券当工资发,这些代券在别的地方不能用,只能在他的公司消费,他的公司几乎囊括了各个行业,包括洗头房、按摩院和赌场。开始人们以为这样没什么不好,反正在朱十八这里什么都能买到,连女人都能买到。但很快发现朱十八这里的货物要贵得多,工人们不愿意了,他们要求朱十八重新给他们发货币。朱十八就安排了人,把挑事的人打残了,事情弄大,很多人到縣市省政府和北京上访。还有消息传出来,朱十八的企业早已资不抵债,很多把钱存在朱十八的农户开始到企业要钱。但朱十八总以钱没到期为由,拒绝还钱,人们的心里更慌,一场挤兑风暴正在酝酿。

孟三省怀着满腹心事回了家,却看见庆来在家里坐着。近段,庆来就跟个乌鸦似的跟在自己后面,每次都给他带来心烦的消息。这次庆来告诉他的更让他大吃一惊,庆来说,在芭马村的外来户中,警察发现有一个被通缉的贪官,并说出了他的名字,当然是假名字。孟三省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人,住在一间自搭的小屋里,遭暴雨后很多人回了家,他又坚持把小房子搭起来。孟三省还去帮了忙,外乡人的执着曾让孟三省感动,他想多和他交流交流,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人不喜和人交往,也不多说话,整天坐在门口也不知道是在想问题还是发呆。孟三省记得有一天去看他,他正坐在门前发呆,身上穿的衣服大概从买来就没有洗过,发出难闻的味道。

他说,人呢!

庆来说,还在我家呢。

他跟着庆来去看这个贪官,警察正对疑犯进行身份确认和初审等程序。孟三省看着眼前这个化名刘林的人,刘林却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对孟三省笑了笑,说了句打扰了。孟三省不知道说啥好,闷了很久,才说了句,你真是个贪污犯!贪污犯说,我真是个贪污犯,给你添麻烦了。贪污犯的客气和阳光出乎孟三省的意料,他说,你精神看上去不错。贪污犯说,我不想再躲了,我躲了八年,都可以打败老日了,我真的很累。孟三省说,你咋想躲到这里,这里可说不上是好的避难地。贪污犯说,我说了你不要笑话我,我真的恨金钱这种东西,是钱把我弄成这个样子。说话间,贪污犯一再强调,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避难,更不是为了骗孟三省,他真的讨厌钱,他发誓一辈子不要再见到钱,所以才来了这里。孟三省还想再说几句,可警察说该走了。临走,警察要求老吴对芭马村所有外来人进行一次甄别,看是否还有潜伏的罪犯。老吴就看着庆来,庆来看着孟三省,孟三省说看我干球,你们就尽管弄去。

孟三省看着警察远去,他的内心有种不祥的感觉,而且力量是如此的大,几乎把他推个趔趄。

9

朱十八的企业破产了。朱十八破产缘于挤兑,有人说,朱十八欠的集资款有十八个亿。那一段,朱十八各地的办公楼始终被人群堵着,但谁也看不到朱十八的身影。为了见到朱十八,把自己的钱拿回来,来自天南海北和四邻八乡的人把帐篷搭在办公楼前,在经历了多个不眠之夜后,这群人开始失去理智,他们冲进朱十八的办公室,厂子里,把所有能抵债的东西劫掠一空。讨债很快演变成一场充满暴力的劫掠,在愤怒的讨债人面前朱十八的那些小弟早逃之夭夭。整整一个月,人们在朱十八所有的企业里进进出出,把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变卖一空,包括机器设备,产品,原料,半成品,家具,甚至连墙上挂的宣传册页也不放过,卖给收废品的可以卖五毛钱一斤。到了后来,他们累积的对朱十八的愤怒变成破坏的巨大动力,他们砸毁眼前的一切,如果不是警察制止,他们会把这些场子变成一片火海。

但愤怒并不能解决钱的问题,他们把弄到手的东西算了算,连集资款的利息都不够,但朱十八跑掉了,没有人再见到他的身影,上哪里把自己的成百上千万的钱弄回来。这期间,有人最终承受不了压力选择自杀。其他活下来的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商量要钱的办法,最终他们把朱十八的爹娘和媳妇儿子绑架了,然后放出风,朱十八把钱拿出来,就把人放出去。他们满怀信心,因为他们觉得,朱十八即使一个畜生,也不会不顾养育之恩和舔犊之情。

朱十八跑路同样给芭马村人带来巨大灾难,人们不由想起半年前孙神算的卜算,这才像是他预卜中的大事。芭马村有一大半人把钱存在朱十八那,而且是倾家所有。朱十八跑了,芭马村从此陷入一片愁云苦雾中。每天都有哭声和撕打声在芭马村上空飘荡。前几个月的暴雨没有把芭马村击垮,而朱十八的跑掉让芭马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孟三省在庆幸的同时,把工作的重点转移到劝慰和调解上,当他发现有一些女人有跳河的迹象时,他和任初九及发明家商量后,便轮流守在河边,在不到十天的时间内,他们劝回三个,救上来两个。那一段,他们曾发现顺水漂流下来几具死尸,肯定是附近村民因承受不了压力而投河自尽。他们内心再次把金钱的危害声讨了几遍,因为自己不使用货币避免这次灾难而庆幸。

但这种庆幸没有维持多长时间,迟桂花在朱十八那存钱的事很快就传出来。孟三省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还有些不相信,回家问迟桂花,迟桂花像是遭了烟枪打,只知道发愣。听了孟三省的问话,只是下意识应了一声。孟三省问多少钱。迟桂花说十万。孟三省的第一个反应是,那么多钱!迟桂花哭了,她撑了大半个月,不但要忍受丢钱的压力,还要承受孟三省知道的压力。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她抓住孟三省又是撕又是打,还把孟三省按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一边捶孟三省的背一边嘶声痛哭。

双重的打击再次把孟三省逼进了小屋子,就像当初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探求真理一样,他在小屋里呆了半个月没有出门。半个月里,他对自己这些年的所有作为进行了梳理,结果是自己失败了,迟桂花竟然背着自己存钱,而且是那么大的一笔钱。他活着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那么多钱,他有些失落,就像身上的某样东西被人家拿走了,身体一下子空了。

迟桂花不得不把自己的伤心收拾起来,去敲孟三省的门,可孟三省不答应。迟桂花有些急了,隔着门说,我也不是有意瞒你的,这家里哪不需要钱,孩子上学不要钱,你只知道陷到邪道上,对这些事不管不问,我不管行吗?我总不能让大平辍学,看他要饭。迟桂花说得合情合理,声情并茂,小屋子在关了十五天后再次打开,出来的孟三省把迟桂花吓一大跳,孟三省的头发和胡子一起变白,飘飘洒洒,宛如仙翁下凡,眼神因过度的思考而有些困倦。遲桂花犹豫了好一阵子,来判断这是不是自己的男人,在得到确认后,才瑟缩着伸手去抓孟三省的胳膊,可被孟三省推开。孟三省说,你忙你的,我没事。迟桂花看着孟三省在紫槐前坐下来,紫槐的花又开了,蜜蜂和蝴蝶在上面飞来飞去,偶尔有花落在地上,他会捡起来,放进嘴里,他的行为引起一只蜜蜂的不满,在他的眼前飞舞示威,但被他赶开了。

政府的经济秩序整治工作组很快成立,但面对朱十八欠下的一屁股债务政府也是一筹莫展。企业破产引发的恶果还在进一步发酵,那些被朱十八逼疯了的债务人迟迟得不到朱十八的丝毫消息,就走了极端,把他的孩子弄死了。他们甚至在报纸上登了一个认尸启示,想把朱十八引出来,但却招来了警察,查出他们窝藏人质的地点,把绑架者一网打尽,可救出来的朱十八的母亲,因惊吓过度,没多少天就死掉了。朱十八的媳妇因儿子的死而变得神神道道,不久成了疯子,只剩下朱十八的八十多的老父亲每天坐在荒凉的老屋前,目光直直看着前方,一坐就是一天,人们知道他是在等儿子回来。这样的生活维持了两年,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直到两年后他坐在椅子上悄然死去。

政府的经济秩序整顿也涉及到孟三省,就是要取缔“无货币区”,他们找孟三省谈话,严肃指出他计划的荒唐,是和先进思想的对抗,而他使用的代券已经严重违反了金融法律法规,是一种扰乱社会经济秩序的犯罪行为。与此同时,警察在对芭马村所有外来人甄别时,又发现了一个网上通缉的逃犯,一个拐卖妇女的骗子,还有一个小偷,据说就是那一年群贼袭击芭马村里面最倒霉的那个。只是他回去后,经过多番思考,认为自己没有偷到东西是上帝的意思,于是幡然悔悟,偷偷回来,成了新生活者的一员。甄别结束,没有什么问题的,联系他们的家属,在确认身份后奉劝他们回家。外来人再无立锥之地,除了离开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和孟三省告别,一起回味这几年的生活,感觉还是很快活,就是不知道回去后是否能适应新的生活。他们问孟三省以后咋办,孟三省的目光一直看向南山的方向,他说,还能咋样!大家点头。通往外地的道路终于抢通,外地人乘坐专车陆续出了芭马村。

最后来告别的是任初九,任初九打算出家,他已经不习惯躁乱的生活,寺庙的清净似乎更适合他,他已经联系好一家寺院,方丈已答应他的请求,连法名都起好了,叫回头。孟三省和发明家送走最后一批人,孟三省对发明家说,你咋办?发明家看了看即将成熟的麦子,说要重出江湖,他指着已经生锈的“收麦机”,这粮食马上要上路了,我得先把我的口粮弄回来。孟三省说,人们都会防着你呢。发明家诡秘地笑了,悄声说,我发明了一项隐身功能,连美国的雷达都看不到我。

10

孟三省去了南山,等到村里人知道这个消息,孟三省已经在南山上住了半年。

孟三省突然消失,把迟桂花吓坏了。半年里,她带着儿子和女儿,还有芭马村的人帮忙,把芭马村翻了个遍,连蚂蚁洞都没放过。又弄来抽水机,几乎把河里的水都抽光,也没发现孟三省的踪影,就像朱十八一样消失了。迟桂花认为是自己存钱彻底伤了丈夫的心,每天晚上,她都会对着孟三省空空的屋子说,我不存钱了,你回来吧,我保证不存钱了,你还是回来吧!孩子们只能规劝母亲,说再找找看,依他们看,父亲的性格绝不会走上它路,他可能是想出去散散心,或者找个清净的地方想些事情,也许有一天他把问题想清楚,就回来了。芭马村历史上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总有人突然消失不见,然后在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某一天衣锦还乡,或是披着麻包片出现在村头的紫槐树下。

半年后,有村里人告诉迟桂花,他在南山挖药时看见一个人,像是孟三省,你们去看看。

孟三省的新居在一堵崖下,一间小茅屋,三面朝阳,屋前有一片地,用来种些瓜果蔬菜。屋子里设施很简陋,墙角干燥的地方用石块堆起来,上面铺着麦草,就是床铺。屋子中间一个小方桌,七扭八歪,勉强放着几样东西。迟桂花看着孟三省日渐消瘦的身子,哭了,梨花带雨般,说,还是回家吧,像你以前一样把门关起来,你想干啥就干啥,想研究啥就研究啥,我保证没人打扰你。孟三省摇头。迟桂花就踢了下女儿,女儿也跟着哭,眼泪把孟三省的眼泪也勾出来了。他抱着女儿,用充满歉疚的话说,这辈子爸爸不是个好爸爸,很少关心你们的事,是你妈把你们拉扯大的,以后要听妈妈的话。又说,你们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回去了。迟桂花见说什么都没用,只好先回家。

孟三省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他的时间除了思考,收拾那片小菜地外,就是把自己居住的茅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他在门口种上了太阳花,鸡冠花,以及漂亮的翠竹,并给自己的茅屋起了个名字叫南山草堂。在这个草堂里,孟三省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对自己三年的探索进行回顾和总结,结果认为自己的思想并没有错,而且也取得了一定成绩,最后之所以失败,主要在于建立无货币区缺乏理论支撑,他现在要解决的就是建立一套理论体系,然后以理论来指导实践。思路确定后,孟三省再次陷入读书的疯狂和沉思默想。一年时间过去,他开始撰写一篇论文,论文叫《论金钱》,大致从以下几个方面对金钱进行了投匕似的批判,一是金钱是造成贫富差距的主要原因。二是金钱带来人性的贪婪。人类仅限于生活必需品是最快乐的,而欲望超过这个限度,所得越多,要求也就越多,困扰也就越多,幸福就越少(英国作家理查·斯梯尔语)。三是金钱带来社会的不稳定。金钱带来贪婪,带来犯罪,社会上几乎所有的罪恶几乎都是和金钱联系在一起,贪污盗窃抢掠和贩毒凶杀。乃至战争,国家之间的战争也是为了占有财富,占有金钱。四是金钱带来的商业活动严重污染生存环境。在罗列足够的论据后,提出建立无货币区的概念,并对自己的论点进行充分的可行性论证。孟三省觉得自己从没有写过这么流利的文章,简直是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写好后,又改了不少于十八遍,才压到枕头底下,等自己出山时拿回去作为指导自己行动的纲领性文件。

孟三省的居士日子并不怎么苦,每月的生活用品都有媳妇给他送来,他的饭吃得很香,觉也睡得很甜。读书写作后的时间就去拜访其他居士。他知道这座山上住满了高人,像佛学家,经济学家,天文学家等,他紧邻的一个居士整天研究天文,然后将天文研究和佛经、道经进行对比研究,最后把研究成果刻在石头上。他跟这位居士闲聊,才知道南山的居士也分层次,像他们这在海拔两千米以下居住的,属于悟道层次较低的,居住越高的悟道层次越高,三千米以上的居士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天文学家还答应带他去见一个人,这人有救世主耶酥的风范,虽然上山不久,已成山人的名人。

一个月后,他跟着天文学家开始往三千米以上的高峰攀登,走了大半天后,天文学家指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草棚子说,到了。孟三省驻足看,棚子前蹲着一个人,正在火里烧栗子吃。听见脚步声,回过头,孟三省的心抽搐一下,这不是朱十八么,他怎么会在这里!朱十八的眼神有些呆滞,盯着孟三省看,然后把目光挪开了。孟三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跟朱十八打招呼。朱十八继续烧自己的栗子,一边和天文学家说话,孟三省就站在边上听,他们说的都是修行的话题,孟三省听不太懂。说了一会,天文学家要回,孟三省说自己想再待一会,天文学家就先走了。茅屋前只剩下孟三省和朱十八。

孟三省说,十八,是你吗?

朱十八不再烧栗子,甩甩手,站起来。

孟三省说,你咋在这?

朱十八说,我没有钱,我没有钱!

孟三省说,我不是问你要钱的。

朱十八的眼睛亮了亮,说,那你找我做什么?

孟三省说,你家出大事了,你知道不,孟三省就把朱十八儿子被撕票父母去世的情况说了。朱十八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扇自己的嘴巴,嘴巴都打出血了,孟三省急忙拦住他。

哭了一阵,朱十八终于停下来,孟三省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他在出事后,根本就没离开芭马村周围,一直在附近徘徊,但却害怕被警察和债务人抓住。最后才上了南山,他在这里住了一年,已经无家可归了。

孟三省看着朱十八,朱十八彻底变了。由于營养不良,脸呈菜色,上面还沾满了泥土,胡子大概半年没刮,鼻涕挂在上面,然后晒干,就像一个小冰挂。身子骨仿佛失去了支撑,腰身塌陷下来,那顶黄金帽早已不见踪影,只从他穿在身上的白衣服,依稀还能看到朱十八过去的影子,但现在已经无法辨清颜色。孟三省问朱十八以后咋办,朱十八站起来,目视前方,用一种很铿锵的话语说,我朱十八会再站起来的,我说过要养活全县人民,朱十八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实现!

以后,朱十八每次见到孟三省,都要把自己的誓言重复无数遍,但眼神呆滞,行为怪诞。孟三省怀疑朱十八脑子出了问题,因为朱十八开始把自己门前的一小片地当作自己的领地,在上面建起了微型饲养厂,加工厂,房地产公司等。那些插在地上的木棍是他的工人,他每天指挥着他的“工人”辛勤劳作,最后换来一张张白纸,上面写着一万、十万、百万、千万,乃至亿万的数字,这些纸片很快就堆满了朱十八的茅屋,他拿着这些白纸做成的钞票对孟三省说,我有钱了,我有很多钱了,我要回家,我要兑现养活全县人民的承诺,朱十八说着风一样向山下卷去,在孟三省的目光中消失。直到一年后,孟三省在小屋前晒太阳,看见一个穿着被各种颜色涂抹得跟个画布似的人出现在眼前,并祈求给碗饭吃时,孟三省才发现他是朱十八。可朱十八已经不认识他了,拿着讨到的饭菜香喷喷地吃着,头上冒出了热气,那种样子看上去非常幸福。

孟三省在山上一待就是两年,每隔半个月迟桂花都会来看他。迟桂花明显老了,但老得生机勃勃,她跟孟三省说这些年村里发生的事,家里发生的事,路新修了,村里通公公汽车了,村里人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孟三省听这些,感觉像是听外星人的事,眼神僵直,脸上也没一点表情,跟患了痴呆症差不多。迟桂花摇着孟三省的胳膊,说,你这是咋了,是不是傻了,你说话呀!孟三省不说话,一丝涎水从嘴角流下来,胸前早已湿了一大片。

这一年冬天,孟三省病了,迟桂花得到消息赶上山,孟三省已经说不出话,他歪在迟桂花的怀里,就像个婴儿。迟桂花说,三省,你醒醒,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诉你,现在咱家有钱了!孟三省的眼睛里有一丝亮光闪过。迟桂花继续说,这都是你的功劳,你弄的那些石磨,纺车,织布机,儿子开了旅游公司,让城里人来体验,人多得不得了,生意火得不得了。芭马村家家户户开起了农家乐,钱都赚得花不完,大家都说托你的福,等你回去喝酒呢!

孟三省的头抬了抬,脸上出现淡淡的笑容!

责任编辑:惠潮

罗尔豪,河南淅川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莽原》《长江文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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