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枯荣(散文)
2020-03-13苏天真
吴伯年轻时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据说这种散淡、不为世俗所羁的人生态度持续到成家,儿女如春笋般茁壮时,谋生的压力如影随形,他才无暇顾及。譬如他的小倒戏(庐剧)《借罗衣》《讨学钱》等那咿咿呀呀的曲调清秀婉转,无论是青衣花旦,表演得出神入化。然而,那时虽然狂热和痴情,但家规严苛的父母决不允许他成为戏子。调调嗓音,扯上几句花腔小戏,只当是闲暇时的爱好罢了。譬如打算盘,手指的灵活如弹钢琴般富有灵性。八九岁时,经私塾先生点拨,珠算口诀倒背如流,掌握包括难度最大的盲算绝技。但他的志向并不在此,算盘的指法犹如高山仰止的艺术大师,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上世纪60年代初期,一个后生成了粮种繁殖厂的一员。俊朗的仪容,高挑的腰身,在几张旧照片里清秀如斯。据说,在会计岗位上,他的工作能力和攀附本领恰成反比。空闲时,别人去领导家串门,他回家与父母相聚,或躲在礼堂一角看书。在乡邻的引荐中,缘结命运相似、面貌娇好的邻乡女孩——我的叔母喜结连理。家庭与个性使然,促使他在危难来临时辞职,携妻带子回到老宅,与妻儿相守,在“稻粱菽,麦黍稷”的生活里消磨日子,像水码头边的大叶榆,舒展自我,也庇护一群儿女,披星戴月。那些年,他安然的表面下,内心也许流淌过体面之类的安慰感。
在大集体时期,一家七口在吴伯的庇护下,躲避了许多风霜雨露,但免不了遭人白眼欺凌。我想,吴伯肯定当不了大官,当了其手下肯定也不听使唤。没想到,他在开办油坊的岁月里,既是老板又是会计。他称不上村中秀才,但能写会算,在数学上颇有几分天赋,做事认真负责,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我少时,曾跟父亲去过街边靠水码头的油坊。厂区内机器轰鸣,几个壮汉一字束腰短裤,敞胸露臂,紫铜色的肤色在阴暗中更加黝黑,站在黄澄澄,堆积如山的菜籽顶端,有节奏地挥舞铁锹向传送带上送料,菜籽堆斜坡而上,一直从地面堆到屋顶,宽阔的仓库犹如宫殿,籽粒晶亮闪烁。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籽粒的集聚,这么多黄色的堆积物。一粒籽是微不足道的,数十吨、百吨、万吨是何等的雄伟和壮观,又是何等的厚重和集聚的能量。
这样的震撼同样让我惊悚。在另一间结构相同的库房,我目睹了盛放的籽粒,我的眼睛被一片黄中泛紫耀眼的光华所袭,仿佛世界只有这一片毫无杂质的、纯粹的、由黄色籽粒凝聚而成的光芒,我的感官和想象力瞬间被摧毁。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如此多的油籽。
单干后,吴伯承包油坊。那段时间,是油坊最热闹最繁荣的日子,也使他内心始终蓬勃着一股向上生长的力。吴伯整天泡在厂里,虽然辛苦,但神色宽慰而生动,没几年工夫,家底有了存款,在原有厂区盖起一溜红砖碧瓦窗明几净的新房,令左邻右舍羡慕妒忌恨。除了村主任书记家,没几户有这么宽敞的大瓦房。毫无疑问,这个古老的小镇,油坊曾是村民们的骄傲。
进入90年代,头脑活络的除了外出打工,有的做起了两头在外的生意,比如邻村的张凯,收购芦席,沿长江逆流而上,直达武汉。程明国、程胜等,起初把自养的鸡鸭鹅贩至铜陵,再后来,干脆将周边村庄的家禽收购殆尽。百多公里的行程,蹬着吱吱呀呀,只有铃铛不响的脚踏车,风雨兼程,很辛苦,但赚得盆满钵盈。那些原本在外走南闯北,空手套白狼的黄兴邦、吴年华如今成了实至名归的致富能人。街上原来只有两家供销社经销油盐酱醋,如今,多开了几家商店,生意都还不错。村里有人开始养猪养牛或者投资办鸡场,程昌树、吕先锋凭瓦匠手艺,承包工程,成了远近闻名富起来的典型。但吴伯依然忙前忙后,从没心思思量别人的“荣光”,而彻底改变了油坊由辉煌而日渐衰微的是乡镇企业的崛起。
在我的记忆中,吴伯话语不多,其实,少的是空言虚语。他的本分、厚道,山水田园、草木庄稼和日常劳作,都在表达天地人心里的丰厚景致。把清贫、朴素看作一种美德,以单纯的心灵在看似简单的生活中体验劳动者辛苦而粗糙的诗意人生。
二十年前的盛夏,我从镇上出来,沿大桥往东,巧遇吴伯夫妇在收割油菜,镇前这片大块小块的田畴种满了油菜,我与吴伯寒暄一会,本想帮他打下手,他死活不肯,其实我明白他怕我受累。我坐在路旁,看大地错落有致的油菜,看吴伯老两口在骄阳似火的天空下一刀一刀收割。感动怜惜如一袭暖流,触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如果我不走进田野,就看不到镇西这连片的油菜,更看不到吴伯夫妻的艰辛劳作,此景此人,恐怕也要与我擦肩而过。
躬自厚,让我获得了别人没有的收获。
我明白自己的内心需要的是什么。
前几年,回乡返城路过油坊,随父母看望有亲戚缘由的吴伯。车在路面泥泞、坑洼不平的圩埂上龟行,路的右侧紧靠西河,流水潺潺而澄碧,西斜的冬日醺醺地冲波而来,溅人满眼的金芒和银波。左侧是一望无尽的农田,柔雪欲融未融,惹人喜爱的油菜苗正蓄势待发,正酝酿一场浩大的盛装舞会。进了厂院,反而又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油坊?红砖青瓦的平房,松散而疲沓,低矮而敝旧,恍若仍穿行在往昔的时光阴影中,左瞅,右瞅,这边,几个闻讯拢来的乡人,争着为我指点,说,当年,这一片都是堆积如山的菜籽库,房子很大。那边,是榨油车间,再前头是油库。这么多年过去了,全都拆了,只剩下空房,和连着的一个天井。站在仓库的一角,仔细搜寻,还能从墙缝中挖出一团团紫色的菜籽,拂去尘土,仍饱满通透。原来的榨油车间七横八竖地摆了一堆柴火,仔细分辨,迎面墙上有用粉笔歪歪斜斜记录十来天的加工菜籽的數字。此外,便一无所有。没有说明,没有图片,没有任何能勾起回忆、激发联想的陈列。无所瞻仰往往也意味着无限丰富,目无所障,心无旁骛。就像此刻,静静地,静静地,与老油坊相对,咀嚼渗入骨髓的人生况味。当然,除了彷徨和追思,剩下的就是希望。皖中的耕田人是早春报时鸟,鞭催花发,押着水韵,犁铧的声响簇新,泛着亮色。秧歌响起的时候,春天已是一片青枝绿叶。尤其是学校,当!当——当!一串串清亮的铃声,一如这板结的土地上播下的光明种子,使得每个早晨和黄昏都变得激越起来,让人听到了新声。
我理解这世间的变化,也固执地相信越是在迅疾的变化之中,越是该有一些不变的东西被握在手上,被藏在心里。很多消失的事物,就像时光消失在时光里,就像声音消失在声音里,就像我消失在自我里。
而在油坊消失的老屋旁,我依然看见密密麻麻的电线从空中穿过,门前的商铺依旧挂着色泽艳俗的招牌,但是某种安然静谧,甚至某种慵懒,无处不在,它们仿佛还在与梦境、与缓慢结伴前行。
我曾静静地走过,想过。
然而,吴伯给我的感觉是在梅雨中经受一颗青梅的战栗。曾几何时,榨油坊是乡村富于活力的细胞。手工榨油时,七八个工友,轮流赤着上身,稳稳握住木槌末端,缓缓朝后退几步,蓄力大吼:“嘿!”木槌全力冲向木塞,一声低沉浑厚的男中音炸响在空中,那声调缓慢、沉着,是古老乡村生活节奏最好的诠释。尽管已无法了悟他的不苟言笑,但通过他憨态的语气可以想象他榨油的那股劲儿。他毕生打理油坊,一粒菜籽、一盅清油写春秋。
谁能料想人生一世将遭遇怎样的酸甜苦辣,也许,像吴伯那样一辈子只干榨油一件事,便不枉对自己了。
年月悄无声息地苍老着,像晚秋。萧瑟的风一遍又一遍抽打着枯萎的蒿草,香樟树梢偶见几片没有败落的叶片在顽强坚守着生命的尊严。河畔边,一片竹林透出深碧,风打竹身摇曳忐忑起伏的末梢。站在老码头远远看过去,油坊两行灰色的瓦脊,貌似和线条清癯的矾山形影相吊。
饱满的油坊自歇业,也镜像空怀。
雇工们踏着卵石密布的河堤离去,那些榨油老物件,像结满蛛网的宗祠庙宇,荒芜着,衰朽着,成为发黄的历史,分崩离析。油坊的天井下,空气也在发霉。他失去了昔日和依附,日子也在涣散。他就仿佛鸟儿在高空盘旋,始终没能歇羽巨柯繁枝。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尽管他的油品譽满一方,可谁又识得那内心深处的黯然?据亲近者回忆,他每天早早地吃晚饭,下晚六七点钟锁上院门睡觉,邻里都觉这老头好奇怪,少了冷幽默和调侃,多了古怪与寂静,做事常常令人泣笑皆非。一天,雷打不动两顿酒后,醉醺醺地爬上两米高的杨树,逞强似的修枝剪丫,不慎重重掼地,肋骨折了几根,从此,落下了说话重言倒语、语无伦次的病根,走路也不像从前那样大步流星,如缠足女人般步履蹒跚。一对已然老迈的夫妻厮守门庭,身老病痛,稼穑无力,唯几只家禽环伺左右。河坝边几畦菜地,种养着一个老人暮年的寄托。
人对待自己才是真心和坦诚的。像赛格林笔下的麦田守望者,在孤独无助的时候,人才是最真实和可爱的,特别是吴伯的率性和随心,智慧在多半时候不需要太多语言介入,一个眼色,一个会心的笑。
思维一旦有了定律,目标暗示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潜能。年前,雪后的乡野春寒料峭,已煞费苦心地做了几日准备,说不上是什么魔怔,他颤抖着身躯,以乌龟的姿态,一步一步挪动在茫茫田垄尽头,敲开侄儿家门,“我穷得没钱花了,能借我点吗?”双目睽睽,由不得侄儿细想,于是硬着头皮,放胆应对:“叔,你从不借钱赊账的,你这是……要么你稍等,我去取。”侄媳悄悄给婶电话,“这死老头子,从不差钱,前些日子让女儿取回两万块,锁在抽屉还没怎么花呢。真是脑子坏了……千万别借。”老伴一声叹气,埋怨地解释。顿时张皇失措,如坠云里雾中。“大侄子,你是借还是不借,给句敞亮话,不借我再去别家。”吴伯板起那张脸,再次展示出了他不怒自威的“魅力”。但见他环视左右,掰着手指头絮絮叨叨:“借一点又怎样,我就晓得会是这结果。侄子还不如外人,怕我不还吧?”话语简单,声色平淡,却气可横秋。几句话,说给信任的侄儿,更像是自我命运的垂询。
吴伯这一生有三儿两女。他最引以为荣的是,自己拥有这么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但最为头痛的,也是这么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
人多了,家里仅有的那么一点资源就容易引发争论,有眼光的吴伯,掂量自家孩子的聪明劲和性情,决定让谁读书还是做工。在吴伯这代人的心里,读书育人,除了功名利禄,还可以言传身教,传播一些善恶标准和人文气息。他的儿女们不善言辞,却与父时时清谈,他们和父亲是有心灵的契合。子女们的一切优点,他都高兴,一切缺点他都能理解并原谅。
日子随着油坊的红火而一天天好起来,在吴伯六十岁的时候,儿女们准备为他庆祝一番,他说:“别别别,千万别搞花把式,别拿过生日来折我的寿。”问他为啥,他说:“过一次老一次,人都是给过生日过老的。糊里糊涂地活,长寿!”我固执地以为,就是读书万卷,也讲不出如此智慧的话来。
相比起这么多年人生起伏,我更感动的,是吴伯夫妇相携走过六十年,不管时代动荡不安,这对老人,都很少有过争吵,俩人将一辈子交给了油坊、交给了这片土地,我想他们一定不懂得那么多宏大的人生理想,或者家国情怀,他俩只停伫在这片大地上,就像他们榨出的菜籽油,悄无声息地久久留香。
吴伯虽已作古,他辛苦一生,也清贫一生。打开他放钱的抽屉,还有一万两千元的现金,几本存折仅有百元零头,以及几间瓦房外,几无他物。每念及此,心头却有一种莫名淡淡的心酸。然而,让我欣慰的是,在吴伯辛苦、清贫的一世里,也曾有许多温情与感动,譬如老弱病残来打菜籽油,总是多打半勺或者是留人吃顿饭。油本忘带也是先打上,记笔账。逢年过节他念叨最多的是几户孤寡老人,提着年货挨家挨户地张罗着,那小小的善举,曾一次次温暖了古老乡人的脸,照亮了他们的心。
别小瞧这小小的善举,却敞亮吴伯骨子里渗透着传统文化的基因,耕读传家,厚道待人,成为他们这代人普遍的操守。他们虽识字不多,但文化的基因流淌在血脉里。待人接物,举手投足,无不透着传统文化质朴淳厚的味道。即使面对路人,也会诚挚地尊重甚至高看客人、礼遇客人,这些都蕴含着儒家仁义礼智信,道家的上善若水、虚怀若谷以及佛家的慈悲为怀、去执无我等美德,只有茫茫红尘间人与人相遇的珍贵缘分和美好记忆。我想,吴伯的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美德,知恩感恩,念人之好,已经成为他们自己的一种私人宗教仪式。没有什么非得去行善。
善行降临,其实如同天意。人的形貌与天地之形也是相同的,人的喜怒哀乐和天地之性是相通的,但草木凋零有春天,人的一生却脆弱无奈,只有与天地相契合的思想才能万古流芳。当然也有很多惆怅。伴着西下的一缕斜阳,吴伯的惆怅洒了一路。
于今看来,吴伯和大地上走过的一代代长辈们一样,他们勤劳、清贫、真诚、厚道,他们就是在天地这座古庙修行的大德高僧。
那是一粒茶籽在飞鸿雪泥转瞬间凝为永恒,芬芳得将长葆其芬芳。——那是最不起眼的一粒茶籽的力量。当然,更准确地说,他便是遗弃在墙角的一盏油灯,尤其是鸟近黄昏,人当岁暮。油已耗尽,灯灭的决绝,人世间谁能例外?奄忽之际,吴伯都已化作前尘。于是乎,以吴伯之为人,冷峻而严谨而拘泥而又迹近淡泊——正所谓予人榨油,魂有余香。
作者简介:苏天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协会员。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见诸《星星》《诗刊》《青年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物,2014年、2017年获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曾获2018年第三届华夏散文奖、2019年第二届李煜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