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油坊味道
2020-12-11毓新
毓新
老油坊杂草丛生的屋顶,灰暗颓败的外墙,尤其阴沉昏暗的里间,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神秘角落。可昏暗阴森的老油坊,又有特别温馨的日子。每年山里的庄稼收完,冬场打碾结束,方圆七八个村子,按约定的次序,选派得力汉子,吆喝攒劲牲口,驮了柴火,驮了胡麻,驮了日常用品,将瘆人的地儿攘踏火爆了。
油坊的门大开着。两只壮硕的骡子或毛驴,一前一后,被蒙了双眼,套在厚重笨沉的石磨上,一圈又一圈拉拽转动。石磨口里,黏黑的糊状物缕缕外涌,点滴聚集,或滚团为丸,或纠扯成绺,跌垒在油光的磨台上,层叠累积,锲而不舍,快顶到磨口边缘了:浓烈而熟悉的香味,正从中汹涌澎湃呢。
这黏黑的糊状物,方言起了独特的名字——油婆。油婆者,油之婆,油之母,油之孕体也。可在老油坊里,喷香的不止石磨口咀嚼的油婆,还有近在咫尺的炒间爆炒的胡麻……多年之后回想,盖了灰瓦的老油坊,从半空俯视,外形酷似不对称的“凹”字,伙伴们熟悉的炒间和磨坊,恰处在“凹”字较小的半边。
牲口拉拽石磨,不敢稍有惊扰,否则耍起蛮性,祸端无法想象。小伙伴深知这一点,悄悄立在门口。我们的身影,被斜阳抚在磨台的油婆上,间接享用着那喷香美味。小心静立片刻,听不见任何呵斥,大家忘却其中的阴森,紧贴墙壁进了炒间。炒间的灶台,比普通人家的高大许多,香烟缭绕中,总有单衫汉子,红脖赤脸骑在灶后,手握榔头在锅里搅动,顺无形弧线,深浅有度,舒缓自如,极似平静的水面上划船的艄公,只不过船桨下涌动的不是哗哗水响,而是胡麻在灼热中的密集呐喊。制造这高温的,是灶下的另一个汉子,不停地撕扯身旁的秸秆,塞入焰火嚣张的灶膛,不急不慢,摇摆推送。据可靠经验,炒胡麻最好的柴火正是胡麻秸秆,童年时代没意识到什么,长大后回想,颇有“煮豆燃豆萁”的悲壮。
榨油人在灶头忙乎,心却时刻留意磨坊。等锅里炒到最佳火候,灶上的汉子迅速换一柄木锨,半圆光滑的,三下五除二,将热胡麻推进左旁的冷槽,又从右旁倒腾生胡麻入锅了。灶下汉子趁机起身,紧跟牲口绕磨道一圈,眼睛滴溜溜四下观察。
汉子忙碌中早发现了我们,只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这种情形,伙伴们知道机会来了,由事先推举的贼大胆,试探着往灶下台阶边蹭。仍听不见呵斥,贼大膽索性蹬踩台阶而上,徐徐伸手,伸向炒好的胡麻,猛抓两把,宝贝般攥了,敏捷地跳落在地。伙伴们已排成半圈,五指拢成可靠的“器皿”。贼大胆的手能有多大啊,分给伙伴“器皿”的不过一撮,匆匆舔含入口,几乎不经嚼腾,已雪花般化了,齿颊溢满了奇特的香味。
伙伴们意犹未尽,品咂嘴巴不忍离去。汉子心里明白,却虎起脸不理不睬。直到再炒一火油籽,烧灶的那个汉子又起身巡视,从磨台上撮了一团油婆,药丸那么大。伙伴们心跳得什么似的,感动得脸都红了,却不习惯表达,只小鸟般争张了嘴巴,静等汉子的赏赐。汉子的手指比树枝都糙,要将那药丸大的宝贝分均匀,着实难度不小,犹豫间,只好粗鲁地在掌心压成饼,戳食指尖蘸了,挨个儿伸向孩子,任我们贪婪吮舔……跟炒胡麻比,油婆的香,更醇厚,更霸道,更沁人心脾,纵然久经时光冲刷,也铭刻在记忆深处。这样的待遇,不可能天天都有。大家惊喜地享用后,感激而知趣地打算告辞。
整个童年的冬季,笼罩了油坊的味道,油坊的温馨,油坊的昏暗,油坊的隐秘,挥之不去。那时候我们怀揣很多的向往,期盼快快成长,长成两膀有力的汉子,承担生产队的榨油任务———童年的想象中,那最是光荣幸福了。
(北方摘自每日甘肃网/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