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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理的物化:论卢卡奇的物化思想

2020-03-12

甘肃理论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卢卡奇韦伯物化

冯 坤

(西北民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兰州 730000)

不管“物化”还是“异化”,这两个概念在思想发展的过程中总是不可绕过的重要范畴,相关的讨论亦不断在理论界展开。随着当今社会历史的不断进步发展,“异化”或“物化”不仅没在现代人的生活中渐渐淡去,而且演变成了人类社会的一种客观的形势,马克思、韦伯以及卢卡奇三人对于这个现象均具有各自深刻的理解。我们在探讨“物化”这一现象的理论意义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要看到物化现象背后人类生活的本质,面对被交到我们手中的生活,我们如何坚定自己的立场?如何成为生活的主动者?如何实现生活的目的?

一、“物化”的起源

卢卡奇的“物化”思想最早来源于马丁路德,马丁路德将《圣经》中表述“疏离”的内容表述为“失去自我”。在德国古典哲学的传统中,费希特借用了马丁路德的“失去自我”这一概念,将之译为entausserung,意为“外化”。虽然卢卡奇并没使用“异化”这一概念,但是其表述的意义已然十分接近“异化”,即自我的非自我化,这种变化使人自身向着不同自身甚至与自身相反的方向改变。公元18世纪,费希特在哲学层面上提出了“异化”这一概念。随后,黑格尔在其基础上进一步论证了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关系。黑格尔曾经指出,人类社会异化表现有两种形式:一方面主体从自身分裂出非自我,另一方面这个非自我状态又开始向主体即本我的对立面转化,这是以人为主体的社会形态之中的主体形态。从第二种转化我们可以看出,这种似乎是普遍存在的转化对本体而言明显是负面的,带有消极影响的,甚至对本体自身原本的性质产生压迫。黑格尔对于这一性状的解释使“异化”这一概念具有更加丰富的意蕴。但是,黑格尔的思想以“绝对精神”这一理论为基石,这就使黑格尔的异化思想必然是唯心主义的、局限的,因此异化也是“绝对精神”的异化。黑格尔之后,费尔巴哈的宗教异化思想为后人架起了一座从绝对唯心到真实生活的坚实桥梁。随后,马克思、李尔特尔、卢卡奇以及他的两位老师韦伯、席美尔等新康德学派的思想家,也都曾经使用过“事物化”和“异化”的概念。这一系列“异化”思想的发展使我们得以窥见卢卡奇思想深刻的理论渊源。

二、韦伯和卢卡奇

卢卡奇的思想发展是一个“之”字形的相当曲折的路线,在著成《历史与阶级意识》以前,凭借《小说理论》和《心灵与形》这两本著作,他已经是德国当时声名显赫的文学评论家和青年美学家了。这一时期,他的思想和马克思相去甚远,没有任何内容和思想来自马克思,主要是受到他两位老师马克思·韦伯和席美尔的影响,其中或许还掺杂一些生命哲学的内容。作为韦伯最优秀的弟子之一,韦伯的理论对卢卡奇的影响也是极其深远的。卢卡奇早期作为一个浪漫主义学者,其思想内容都是在艺术中对诸多理论进行批判,但是为了进行深刻的思想转向,从艺术批判转向现实批判,卢卡奇充分继承了老师的合理化批判原则,以求在客观生活中达成对当下现实资本主义社会物化现象的真实批判,并将这一思想和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思想有机地结合,最终形成了自身的“物化”学说。

想要了解卢卡奇物化思想的真实内涵,我们先要了解韦伯合理化原则的主要内容。在韦伯的合理化原则之中,他肯定从费尔巴哈到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在经济生产过程中对象化了的形式上的合理性,但同时韦伯企图构建的合理化社会应该是“祛了魅的”。在韦伯看来,传统的社会运转过程中注重人的存在,注重个体的质的内容和价值;而“祛魅”的社会,则关注生产过程和社会发展本身的客观进程。在社会进一步发展,获取更多财富以及建设法理性社会的过程中,人主体的欲望是应该被祛除的、有害的内容,所以韦伯认为在当下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过程中,人的主体性应该被量化和空间化,变成可操纵的、可调节的部分。在韦伯的眼中,现在的资本主义社会历史进程是一个合理化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一个可调节的、可运算的严密运行的大型机器,而他则对这种机械的、可调节的社会形态持肯定态度。他认为这种资本主义社会的规律虽然由人主动创造,但其本质却是饱含理性绝对中立的,这种规律之上的现代资本主义是一个全新的有序的新世界[1]653。卢卡奇肯定了韦伯对于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的表述,他指出,当前社会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起作用的原则,是合理化了的原则,即根据可计算性和可调节性来控制的原则;而另一种数量化原则,则是一种被物化的结果和正在物化的过程所构成的外衣蒙蔽真正本质内容的原则[2]164。这也就说明了,对于当前资本主义社会合理化原则占主导地位这一事实的认可。但和韦伯不同的是,卢卡奇对这种可计算的社会性质持否定态度,他认为这种情况之下,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实践当中,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一切不可计算的、不可纳入资本主义生产的质的内容、有差异的内容都是被排除在外的,而且随着机械大工业的发展,劳动分工越来越精密,普通工人在工作实践当中所需要的主动的、自由的、创造性的内容都将被剔除出去。卢卡奇认为,人类历史发展从最初的简单手工业协作到手工工场,再到资本主义机械大工厂,随着合理化原则的不断强化,其性质和表现形式的日渐隐秘,工人作为人的自由、主观发展的个性差异也日渐削减。劳动是人的本质,但在这种合理化原则的渗透之下,证明人个体差异性的本质的创造性活动在劳动的意蕴中消散,取而代之的仅仅是毫无意义的机械性重复[2]170。

合理化原则在社会中呈现两种发展态势:一方面,合理化原则已经渗透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方方面面,不仅仅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领域,同时在法律、政治等方面也被浸染;另一方面,合理化原则已经向纵深的方向发展,其中最为深层、隐匿的便是意识的物化,被物化的意识在深层次影响着人们对于外在事物的认知和把握,这就使得在资本主义社会,人们对于眼前事物的认识,只能了解到其表面,而无法深入下去,把握真实的现实。

三、从韦伯到马克思

卢卡奇早期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希望能够通过人类情感表达的集成体——艺术来达到生活中的本真。但是他在文学和艺术领域的研究越深入,越感到这条路是空虚的。在这一时期,卢卡奇的作品充满着尖锐的、复杂的矛盾以及巨大的悲观消极色彩,尤其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充满着怀疑和绝望。他在《小说理论》的最后写道:“我们真的要离开这个绝对罪恶的时代,还是我们只是存在希望,除了它,我们没有任何关于新时代的消息:希望,作为即将到来的世界的标志,它如此这般的脆弱,乃至现有世界上任何微不足道的力量都可以将它粉碎。”[3]141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卢卡奇走到了自身思想的关键十字路口:要么陷入永恒的绝望,要么勇敢地抓住希望的曙光!一场革命的到来让卢卡奇看到了希冀已久的曙光。不仅仅是卢卡奇,十月革命也深深地影响了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历史进程。在《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序言中,卢卡奇写道:“只有俄国十月革命才真正打开了通往未来的窗口;沙皇的垮台,尤其是资本主义的垮台,使我们瞥见了曙光……我们终于!终于!看见了人类摆脱了战争和资本主义之路。”[2]4卢卡奇从十月革命的胜利中看到了摆脱资本主义泥沼的希望,也使得他最终走上了马克思主义的道路。

卢卡奇的另一个重要思想来源是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在揭示物化理论本质的同时,卢卡奇给物化下了一个明确的定义:“在这里,关键的问题是,由于这种情况,人们自己的活动和自己的劳动成为客观的、独立于人们的事物,并且由于某些与人无关的自发性活动而成为支配人们的事物。”[4]85卢卡奇在这里指出,在发达的经济社会中,人类活动或创造的结果产生了一种与自身不同的力量,从而反过来统治和压迫人民。在这种情况之下,人的主体性在可调节的社会生产形态之中逐渐衰落,人在机械的系统之中逐渐原子化、抽象化。整个资本主义社会丧失了应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按照物与物的关系和原则构建起来。这样的情况随着机械大工业生产的发展进一步加深,劳动者失去了在劳动过程中的主导地位,反过来被人类创造的生产工具——机械所取代,劳动者丧失自我而最终成为机械的奴隶和附庸。关于以上问题,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明确指出:“商品形式的奥秘在于:在人们面前,商品形式反映了人们自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即劳动产品的性质和这些物品的自然社会属性,从而反映了生产者之间的社会关系。生产者外部存在的事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的产物变成了一种商品,一种明智的事物或一种社会事物……这只是人们自身的某种社会关系,但它采取了事物与事物之间关系的虚幻形式。”[5]123-124无论是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还是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它们都从物化或者异化现象中揭示了当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问题。当他们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时,其根本也是对商品拜物教现象的批判。即使两种批判理论的意识形态都具有独特的历史意识和社会实践,商品拜物教理论和物化理论具有相同根基,即马克思和卢卡奇的理论对于当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本质是一样的。他们的思想有诸多相似之处,例如,他们都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劳动产品和人的本质之间的异化现象,这种现象甚至导致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扭曲状态。

四、卢卡奇理论和马克思理论的差异

卢卡奇的物化理论脱胎于韦伯的合理化原则,但是其批判内核又在一定程度上与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相同,这里我们要讨论的是这二者相同内核之下的差异性。

第一,理论的起点和落脚点。首先,作为一位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和马克思一样都批判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并得到了创新的理论和革命运动的支持,他们都想要挣脱异化的泥沼,实现工人阶级和全人类的自由解放。我们可以得知,他们二者在基础理论和发展方向上是无可争辩的同一。其次,相似的理论分析方法。异化劳动存在四种形式:劳动者自身同自身劳动相异化;劳动者同自己劳动产品相异化;人同人的关系相异化;劳动者同自身作为人的本质相异化。前两个方面,马克思称其为“事物的异化”,即工人生产的产品越多,他们就被这些异己的劳动产品压榨得越厉害。这是卢卡奇所描述的物化的客观方面,即工人的劳动和劳动产品是独立于人的,以其自律性来控制人。后两个方面,马克思称其为“自我的异化”,应该有意识的、自愿的体现自己的自由的劳动行为将转换成被动的、外在的和不自由的劳动行为。这与卢卡奇所表达的物质化的主观方面是一致的。一个人源于自身的活动反而与他自己变得疏离,成为一种客观的、外在的商品,并且这种商品依赖于人以外的自然法则。

第二,“物化”和“异化”的区别。首先,从之前的内容可以得出,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深受马克思理论和韦伯思想的影响。卢卡奇为了解释当前的经济和社会的物化现象,对整个经济领域的拜物教进行了分析。从经济范畴的物化表现卢卡奇得出结论——整个现代社会已被“物化”完全渗透。从那时起,他还以哲学推测的方式分析了物化现象的成因和放弃物化的方法。利用这种自下而上的理论构成方式,由表面的社会现象延伸至深层的哲学分析,马克思得出“劳动是人的本质”的命题,并且在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的影响下,精神实体被劳动主体用体现阶级本质的人代替了。同时,马克思利用这一哲学观点进一步分析当前社会的劳动异化,将异化从哲学范围延伸到经济范畴,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学说体系建构方法。其次,理论论证的差别。即使二者都是对当前社会的批判,但物化思想和异化劳动思想的揭批视角却是有差异的。从普遍的商品形态资本主义本身,指出物化是资本主义商品和经济形态的内涵象征。以追求巨额盈利为最终目标的大型商品生产一定会导致普遍性的物化渗透,随着科技的发展进程不断深化,合理化和机械化水平不断发展,物化也不断地进行潜移默化的渗透。人们之间的关系被物的关系所取代,人的劳动被物化了。在机器大工业社会中,工人生产的劳动产品反过来压迫着工人自身,导致了劳动者对他们劳动产品的崇拜。马克思阐述了异化劳动的起源:异化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产物。马克思指出分工、私有制和工人异化劳动的关联,他认为在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基础上祛除私有制和社会分工,是工人从异化劳动的沼泽中挣脱出来的根本途径,这一点马克思的认识比卢卡奇更加深入。再次,“异化”和“物化”在内涵上的差异。卢卡奇并没有明确区分物化和异化,但他认为物化和物化意识不是自然现象,而是社会历史现象。他认为这是自然常识,因此他把物化了的社会称之为“第二自然”。面对这些自然规律,人们无能为力,只凭直觉而失去主动性。与之不同,马克思则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对“物化”与“异化”进行了细致区分。他指出物化可表现为物化的物化和异化的物化,其外延比异化的外延更加广泛。人类的发展与生产劳动的发展是一致的,人类的发展离不开人类对自然的外在改造。人们为了获得生产生活资料而对自然进行改造的行为称之为劳动对象化。劳动产品属于劳动者。这是人与物的直接关系,是劳动在各个历史阶段的特征。作为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资本主义社会)具有与人相异的劳动力,异化的劳动表现为与劳动者相对立,这与“人成为自己客体的奴隶”有着本质的区别。因此,马克思对客体、异化和异化的理解和区分更加准确。最后,扬弃异化的差异。由于卢卡奇和马克思对物化论证视角的分歧,他们进行异化扬弃的方式也有所差异。卢卡奇首先从主体和客体的分离以及由于物质化而导致的主体性的丧失开始,通过唤醒无产阶级的意识来实现无产阶级主体和客体的有机统一,最终通过无产阶级的实践活动实现自我解放。物化的这种扬弃不可避免地具有一种理想主义的色彩,并且阶级意识的觉醒似乎在这种扬弃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马克思从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分工开始,全面阐述了异化的历史性和时空性,放大了放弃异化的客观历史发展过程。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促进了生产力的快速发展,这是私有资本主义下所有权达到的顶点。当生产力急速成长之时,它们将为异化的消逝创造极大的物质条件。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只有在充分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上才能形成和成熟,这是无产阶级革命的重要思想条件,也是无产阶级的斗争,消灭私有制和资产阶级的产物。共产主义的实现已成为我们脱离物化泥潭的社会条件。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是分析异化的产生还是减少,马克思始终坚定地站在唯物主义的科学立场上。通过比较卢卡奇的物化思想和马克思主义的劳动异化理论,我们可以看到卢卡奇思想的灵活性,尽管他的物化思想有一些不足之处,但不能否认它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和传播中的重要作用。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卢卡奇所开创的解读马克思主义人文主义思潮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学术界产生了巨大影响,特别是后来的法兰克福学派,以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为思想基石,进一步批判了社会技术理性和大众文化。从客观的角度来看,生活环境的变化和无产阶级革命形势的变化,使得卢卡奇的思想较之于马克思的理论也有了不同的变化。随着卢卡奇对马克思思想研究的日渐深入,他的物化思想逐渐构建完成。值得一提的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于1932年出版,而卢卡奇的《历史和阶级意识》则于1923年出版,因此卢卡奇并未在马克思的文本之中直接获取“异化”思想的实质来源,它来自商品拜物教的间接支持,并从中衍生出“物化”理论,这显然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创造性理论,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出版,更是验证了卢卡奇思想的深刻性。

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意味着,由资本主义市场中的商品交换衍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事物之间的关系所取代。从商品拜物教的角度看,马克思主义的本质似乎与卢卡奇的思想是相同的,但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阐述了他的异化理论,我们可以看到卢卡奇的思想与马克思异化理论之间的本质区别。马克思认为,在商品交换过程中,货币作为交换手段,是人类创造的,但是这一由人类创造的媒介却反过来支配着创造它的人类,“媒介”获得了“主体”的“权力”来支配真正的主体。这里所阐述的承接这个物的关系的主体是劳动者,劳动者创造了一切所有的社会历史活动,但却被“中介”替代了自身的主体地位,从而丧失作为人本质的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是从这里,马克思从“中介”和“主体”这二者之间关系的错位推导出了人类社会的异化问题。卢卡奇的“物化”源于韦伯的合理化原则,即人类在可以计算和调整的社会生产过程中丧失了其本质。可以看出,卢卡奇的物化思想不同于马克思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这种关系被逆转了,并被资本主义商品交易中事物之间的关系所取代。但是在批评了韦伯所肯定的可计算的、祛魅的世界的同时,卢卡奇无视马克思异化理论的最重要支柱,试图用简单的经济基础解释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这意味着,这种推理方式必然会失去最基本的部分,即工人与劳动的相互作用,因此,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失去了马克思主义的精髓:“为生产而生产,无非是发展生产力,即发展人性财富的目的。”[6]124生产过程已经成为一个封闭的、自我异化的过程,这使得卢卡奇无法理解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批判。同时,卢卡奇这种封闭的、过分关注个人质的部分的内容也是不利于人的“类”发展的。因此,卢卡奇基于此物化思想所得出的关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浓重的主观主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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