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贝马斯社会运动理论的历史演进及其逻辑根源
2020-03-12徐步华
徐步华
(安徽师范大学 法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社会运动理论在哈贝马斯宏大理论体系中似乎并不令人瞩目。尽管一些杰作不同程度地涉及社会运动的相关分析,但他直接论述社会运动的著述并不多,目前仅有《抗议运动与高校改革》[1]一书以及专门论述新社会运动[2]和公民不服从运动[3]等论文。然而,其所做的大量理论工作,尤其是《交往行为理论》一书中简短而直接的社会运动分析[4]392-396,不仅引起社会运动研究者的兴趣(1)哈贝马斯1981年新著《交往行为理论》第二卷最后一章“社会批判理论的任务”中有关新社会运动的分析因其亲自译成英文并以“新社会运动”为题发表在Telos上而备受关注,参见参考文献[2]。,而且为其在社会运动理论史上赢得一席之地。
学术界对哈贝马斯社会运动理论的研究相对薄弱[5]177,而且鲜有追溯其发展演变及其逻辑根源的分析,更为关键的是,透过哈贝马斯的“后马克思主义”转向,需要进一步发掘其社会运动理论有别于传统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尤其是有别于马克思社会运动理论和其他西方社会运动理论的研究特色[6]64。因此,本文试图揭示哈贝马斯社会运动理论演进的历史脉络和逻辑根源,以期推动相关研究的深入,这对窥测其整个理论大厦的框架变迁及其学术影响力应有所裨益。
一、哈贝马斯社会运动理论的历史演化
哈贝马斯社会运动理论因研究重心的变化、社会运动在其理论中重要性程度的不同而不断演变。
(一)青年的反抗与学生运动
以1969年《抗议运动与高校改革》一书为标志,哈贝马斯投身社会运动研究,对当时德国的学生运动和抗议进行批判分析和反思。二战后的西方社会,新左派和学生抗议等社会运动风起云涌,并爆发了“1968年革命”。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后起之秀,他不仅著书立说,而且亲身参与到抗议运动中去,从理论和实践上影响着当时的社会运动。
理论上,1958年他为《大学生与政治》一书撰写的“关于政治参与的概念”的导论[7]31-32,被誉为“富有民主批判精神的前言”[8]1。1962年的《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一书“激发了学生的灵感,并为他们代言”[9]9,旗帜鲜明地呼吁重建社会关系,使政治权力和社会权利合理化,使舆论恢复活力,使公众真正参与决策,从而使国家机构致力于满足公众提出的要求,而不是凌驾于公共领域之上。由此,他逐渐成为“德国大学生群体中的知识领袖”[5]178。
实践上,他对学生运动的态度由支持“反对专家治国”转变为“批判行动主义”[7]101-116。起初,他坚决站在学生一边,因为他从中看到了兑现“民主化承诺”的可能。但随着学生运动与政府的冲突日趋激烈,他批评学生激进主义分子,反对用暴力来抵抗和改变资本主义社会,并最终与之决裂[10]446。尽管他支持学生对社会和大学进行激进改革的要求,但对其策略持谨慎态度。他像学生一样批评政治精英,但认为宣布学生为新无产阶级并因此成为新的革命阶级还为时尚早。他批评学生所谓的“行动主义”,认为“为了行动而采取的行动”在改变公众舆论方面并不是特别有效,甚至存在着成为某种“左翼法西斯主义”的风险,因为“学生运动一旦越过非暴力反抗的界线,采取暴力挑衅,不但会使自己陷入孤立,而且会损害民主的力量,造成对人权的侵犯”[11]30。他强调,必须通过公共领域来说服他人并创造更持久的政治文化变革[9]9。因之,他被视为系统的捍卫者和向资产阶级投降的叛徒,仅仅在理论上而不是在实践上支持社会的激进民主。
事实上,他既对“左翼法西斯主义”心存疑惧,又对“激进改良主义”偏爱有加。他对学生运动寄予殷切期望,认为他们具有超出他所认识到的进步影响和潜力。这种信奉后物质主义的“新感性”运动可能成为“防止国际范围内出现可预见的重大灾难,并使得某种方式的国内解放具备可能的长期转型进程的推动力”[12]48。长期而言,“学生抗议可以持久地破坏这个日益衰落的功绩意识形态,并进而瓦解发达资本主义本来就很脆弱的合法化基础”[12]122。总之,对学生运动小心而又有所保留的鼓励,这一复杂态度构成了他对反系统抗议运动的基本立场。
(二)福利国家危机与社会运动
以1973年《合法化危机》和1976年《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为代表,哈贝马斯开始思考西方福利国家转型及其对社会运动的影响,反思和批判马克思社会运动理论,初步构建“新社会运动”理论框架。
基于对自己的马克思主义和法兰克福学派背景的反思,他完全摒弃劳动价值理论的分析框架和革命推翻社会总体性的政治策略[5]180。他认为,劳动和互动是任何社会不可缺少的前提。马克思把劳动视为人类物质生产活动和精神发展进程统一的基础,忽略了人类交往行为的作用。马克思意义上的劳动只是一种以成功为取向的工具性行为,而互动则是人与人之间以理解为取向的交往行为。相应地,人类社会的演变由生产力的发展和规范秩序的发展这两个相互分离但又相互关联的层面构成。对此,历史唯物主义以剥削劳动为基础的社会生产关系学说并不能解释人类规范秩序的发展演进,因而必须加以重建[13]。人类解放不能在传统的无产阶级革命语境中进行讨论,因为劳工运动和阶级冲突已经被福利国家吸纳和制度化,以至于无产阶级不再具有解放主体的地位。在后革命时代的现代社会,社会运动大多不再具有总体性的革命诉求,而是试图通过非暴力的形式来推进社会变革。
《合法化危机》剖析了福利国家的四种危机:经济危机、合理性危机、合法化危机和动机危机。他认为,尽管马克思最早提出“系统危机概念”[14]4,但随着自由资本主义被晚期资本主义取代,马克思的危机理论已失去其解释力。由于国家的干预,经济危机转移到了政治领域,由此引发合理性危机和合法化危机。与此同时,生产关系和阶级关系也发生改变,这些都对社会运动产生重要影响。在分析工人或无产阶级运动衰落的原因时,他写道,现代福利国家以一个政治掮客的形象在资本和劳动之间达成和平协议,通过战后社团主义框架下的三方直接谈判,达成政治性工资协议和价格协定。从而,通过将阶级斗争转变为财政和金融稳定性问题以及政府在公共项目上的开支,阶级斗争被“外化”了[5]182。但危机和斗争依然存在,只是发生了转移。一种“新”社会运动将取而代之,而且它们具有广泛的行为潜能,不能用经济危机理论中平庸的心理学假设(剥削导致反抗)来加以解释[14]97。
福利国家合法化危机的根源可以追溯至社会文化系统中的动机危机,即政府不能激发其社会成员与政府合作的动机。社会运动活动于其中的公共领域被公司资本主义和福利国家的力量所侵占,不再是一个“独立的批判和讨论空间”。作为志愿公民组织的一个受到法律规范但自主的公共空间,公共领域在向政治机构和政治问题发起挑战的同时,必须对官方政治领域和企业所控制的大众传媒保持独立。因此,社会运动仍然是政治启蒙运动所蕴含的激进民主诉求的唯一组织化的继承人。然而,哈贝马斯的概念框架将社会运动定位在功能主义环境中:社会运动既是全面管控型社会管理过程中导控危机的产物,又是促成这一危机的因素。这就是为什么对于渴望激进改良主义但又害怕法西斯主义回归的哈贝马斯而言,社会运动的存在既令他激动又让他担忧。因为社会运动运作于“心灵、文化和社会的断裂地带”,它们的无政府主义能量能够产生足以破坏整个社会秩序平衡的大地震[5]182-183。此时,哈贝马斯对社会运动的定位比较谨慎或者说存在矛盾:既坚定地反对某些运动的革命、暴力和反现代的倾向,又对进步的社会运动寄予厚望。
(三)社会症状与社会运动
如果说《合法化危机》对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危机及社会运动的分析引起学界的重视,那么1981年《交往行为理论》则奠定了哈贝马斯作为新社会运动理论阵营之中一位重要理论家的地位。
他早年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机构将直接产生危机的倾向,后来他提出,晚期资本主义的病症是由“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所致[15]74。《交往行为理论》在区分交往行为和工具行为的基础上,提出“两个层次的社会概念”,即现代社会由系统和生活世界两个部分构成。由此,系统和生活世界二分法成为他分析晚期资本主义危机的基本概念框架。生活世界是交往行为的领域,系统则是工具行为的领域。生活世界即非正式的、未市场化的社会生活领域,系统则是指对人类行为的过程和后果进行调整的一整套组织和制度安排。系统内嵌于并依赖于生活世界,但随着自由资本主义向晚期资本主义过渡,系统与生活世界之间的矛盾日益突出,前者倾向于侵蚀、取代甚至是破坏后者,即“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这不仅打破了二者之间脆弱的平衡,而且导致了失范、分裂、异化、道德沦丧和社会动荡等一系列“社会症状”[16]57。可见,“社会症状”话语取代了之前的“危机”话语。
哈贝马斯认为,生活世界病理学分析有助于探究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趋势和矛盾。在福利国家大众民主背景下,阶级冲突已经被制度化、和平化,但这并不意味着抗争潜力已经消亡。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发达西方社会普遍出现的新型冲突发生于“文化再生产、社会整合与社会化”领域而并不是“物质再生产”领域,不再是关乎曾经引发工人运动的物质分配问题,而是“同生活方式的规则问题密切相关”,例如,“生活质量、权利平等、个体的自我实现、参与和人权等新问题”[4]392。由此,“新政治”取代了“旧政治”,女权运动、环保运动等“新社会运动”取代了工人运动等“老”社会运动。新社会运动旨在“捍卫和恢复岌岌可危的生活方式”、争取自治社会空间以免于系统的侵蚀。总之,促使新社会运动产生发展的根源在于后物质的冲突,这反映了其总体社会观向“后物质主义”理论的转变[5]184。
与以女权运动为代表的解放运动不同,抵抗运动采取的是一种从生活世界内部形成的“反制度”策略,旨在“对系统的内部动力加以限制”,试图对正式组织化的行为领域的某些部分“去分化”,将其从导控媒介的控制中摆脱出来,并将这些“解放了的领域”返还给达成理解的行为协调机制。尽管这些“反制度”和“去分化”的激进议程是不现实的,但它们对于生活世界殖民化做出反应的新抵抗和撤退运动有着重要的论辩意义。不过,他又强调,如果文化现代性的交往理性被轻率地等同于自我维持的经济和行政系统的功能主义理性,或者说,只要生活世界的理性化没有与社会系统的日益复杂性之间做出仔细区分,那么这种意义就被遮蔽了[4]396。这表明他为激进社会运动划定了底线,即新社会运动必须对系统与它所依赖的生活世界的脱离以及经济、行政两个子系统的分化这些现代性特征保持尊重,但是如果它们对这一已然分化了的子系统进行“去分化”的尝试,试图重新将行政控制职能和经济管控职能直接整合进生活世界的话,那么,其交往的基础设施将会坍塌,并且生活世界的理性化将会停止或倒退。换言之,抵抗运动所进行的“反制度”和“去分化”斗争在他看来是反现代性的,就此而言,他成为新社会运动的批判者[5]185-186。
(四)重新发现社会运动
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哈贝马斯重新表述公共领域理论,并将其纳入协商民主理论之中,特别是在《在事实和规范之间》中,他试图为社会运动构建更为“积极的”作用。
他将商谈理论应用于法律和政治领域,并建构了一个“宪法调节的权力循环”模型,即民主意志形成过程,是通过公共领域中“交往权力”的生成,进而将公共舆论转化为具有约束力的法律[5]187。他对社会运动的分析是在公共领域和市民社会的语境中展开的。公共领域是一个“意见的交往网络”,“是在交往行动中产生的社会空间”,在其中,“交往之流被以一种特定方式加以过滤和综合,从而成为根据特定议题集束而成的公共意见或舆论”[17]445。作为一种交往结构,公共领域“通过其市民社会基础而扎根于生活世界之中”[17]444,他强调民主社会应该让市民社会来干预公共领域,并使政治权力受到公共领域的制约。作为“经济与国家之间的互动领域”,市民社会由“私人领域、结社领域、社会运动和公共交往形式构成”[18]ix。他发现,市民社会作为系统和生活世界之间的中介作用不断凸显,它既是一个连接的空间,也是一个草根组织能够在独立于国家和经济的同时得以产生和发展的空间。
因而,市民社会不仅为公共领域之中从边缘到核心的交往之流的稳定化提供了一个制度化的空间,而且也为社会运动得以恰当地形成和行动以便适当地影响政治领域提供了一个公共领域,同时又不会被卷入其中[5]188。他指出市民社会中的社会行动者,尤其是社会运动,通常先经过一个自我认同和自我合法化的过程,一方面从事以目标为取向的政治,一方面从事一种自我指涉的“认同政治”[17]463。社会运动敏感于系统对于交往权利的侵蚀,往往“超越一种自卫的利益而抵抗对少数群体或边缘群体的公开的或隐蔽的排斥或压制”,进而参与对公共领域结构的再生产。他认为社会运动有着重要的政治影响力,比如在危机情形中它们“有可能充当一个令人惊讶的主动的、重要的角色”,在历史加速发展的关键时刻,它们甚至“有机会来扭转公共领域和政治系统中的常规交往循环的方向,并由此而改变整个系统的解决问题方式”[17]469。不过,社会运动对政治系统的影响“总体来说过于微弱”,对政治系统的自我转变只能起一种“间接的作用”[17]459。他强调社会运动“必须放弃对一个总体上自我组织之社会的向往”[17]458,即反对社会运动通过社会革命来改变政权结构,把社会转变为一种自我组织的社会。但他又认为,政治权力的基础必须根源于交往权力,根源于市民社会的商谈和交往,根源于受到市民社会力量控制的公共领域[19]360-361。实际上,公民不服从是新社会运动更为典型的策略[3],即象征性地干预公共空间而不是理性和批判性的政策辩论,旨在“把有宪法结构的政治意志形成过程与公共领域的交往过程连接起来”[17]471-472。社会运动的这种非暴力抵抗是为了政治立法过程和政治决策过程重新回归到交往权力的基础之上。
新社会运动因之具有“进攻性”和“防御性”双重政治功能,从事兼具进攻性目标和防守性目标的“双重政治”[17]456,这意味着他的分析发生转变:新社会运动如何同时实现解放和抵抗“双重使命”的分析取代了《交往行为理论》中关于解放运动和抵抗运动的“二元差异”的分析。
二、哈贝马斯社会运动理论的演进逻辑
近年来,哈贝马斯开始转向欧洲和国际问题研究,突出社会运动在欧洲公共空间和世界主义民主中的作用。他断言,在超国家层面促进民主最需要的是发展“一个网络化的欧洲市民社会,一个欧洲范围的政治公共领域,以及共同的政治文化”[20]156。社会运动和非政府组织(而不是政府)是欧洲或全球一体化计划的最佳推动者[21]37。尽管他的社会运动研究仍在继续,但其逻辑特点已然呈现。
(一)不断演进的分析框架
哈贝马斯对社会运动的态度经历转变,因而需要在一种演进的历史视角下审视其社会运动理论。第一阶段,早期对社会运动的分析相当积极与乐观。他将新左派,特别是学生运动,视作社会民主化的潜在代理人,反对旨在使社会机构和公共领域功能化的技术官僚计划。这些早期的运动似乎具有新的理性社会认同和复兴民主政治文化的希望,因为它们寻求扩大从大学到政体的公共空间并使之民主化。因此,它们涉及与社会对手做斗争的进攻性维度。他将两个相互关联的角色赋予社会运动:一是运动被视为社会学习过程和认同形成的动力要素。利用文化传统和新的社会化形式,社会运动将现有的理性结构转变为社会实践,以便它们能够找到新的制度体现。二是具有民主方案的运动有可能启动各种进程,从而使公共领域得以复兴,并在广泛的社会机构中得到扩大。但他认为,运动的革命和激进倾向导致由政治和社会制度进一步民主化的计划转向彻底推翻它们,这一转变既阻碍了其民主化潜力,也阻碍了秩序的力量。
第二阶段,以《交往行为理论》为代表,社会运动似乎完全是对国家和市场渗透到社会生活的防御性反应。社会运动被置于其现代化理论中,其核心思想是,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国家和市场经济从社会中分化出来。这一分化过程,往往导致社会生活的物化和贫困化。金钱和权力的协调机制以及工具逻辑,对象征性交往过程的取代,导致文化贫困和自由的丧失,即“生活世界的殖民化”[22]708-710。除了女权主义之外,新社会运动只被视为一种抵抗和撤退形式,试图阻挡正式组织化的行动系统的潮流以支持交往结构。运动的“反制度”和“去分化”斗争倾向,在他看来,是反现代性的,会导致生活世界理性化的停止或倒退。尽管新社会运动意味着生活世界抵抗殖民化的能力,但它们似乎不再被视为进步的现代性渐进变革潜力的载体。
第三阶段,《在事实与规范之间》对社会运动的看法重新变得乐观。由于超越了系统和生活世界之间棘手的冲突,他赋予社会运动一个建设性而非对抗性的角色。通过在其社会理论中引入规范性民主理论,并从马克思所塑造的危机模型转向对政治进程的多元主义理解,他将社会运动的活动解释为这一政治进程的一部分,社会运动虽然处在外围,但却是至关重要的,并且保留了对直接政治行政权力的自主权。通过将公共领域置于市民社会的法律合作框架之中,并且通过将社会运动解释为振兴市民社会的主体,他得以消除早期作品中对社会运动“法西斯主义”倾向的担忧。因为冲突不再发生在生活世界和系统的边界之上,而是包含在市民社会的法律框架之内,并且构成功能迫令和交往需要之间的一个缓冲[5]189-190。市场和国家官僚机构是复杂社会生活的一个必要特征,只有相对没有制度化的社会运动才能发挥一种批判的、理性的意见形成的作用,这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看门狗”的作用[23]468。哈贝马斯民主商谈理论的好处在于,对系统的反对以及反系统的力量可以被用来为民主理想的利益服务。因此,社会运动不是被视作肩负着实现对社会整体解放性转变的任务,而是被构想为民主化动态进程中的参与者[5]190。
究其原因:一是研究重心和理论框架的转变。随着关注点从福利国家的危机转向市民社会的解放潜力,容纳社会运动的理论框架也缓慢地发生变化。这标志着其思想的总体性转变:逐渐远离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的“管理型社会”主题,用相对温和的法律-政治理论框架取代了之前的哲学的和社会-历史理论的分析框架。二是研究路径的转变。《交往行为理论》尽管描绘了一幅相当悲观的当代西方社会图景,但也并未提出要超越资本主义或金钱和权力的迫令。因之,这是一种“防御性的路径”。但此后,尤其是《在事实与规范之间》,他转而采取“更具进攻性和乐观性的路径”[9]82,社会运动和市民社会可以发挥更为积极和重要的作用。
(二)后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视角
哈贝马斯并非他自称的新马克思主义者,而是后马克思主义者[24]222,其社会运动理论尽管在坚持批判性和解放性等方面继承了马克思社会运动理论范式的一些精髓,但更多是基于对后者的反思和批判,力图建构一种新的范式来取而代之。
1.组织化资本主义Vs自由资本主义。在时代定位上,他认为马克思所处的自由竞争资本主义时代与当前的“组织化或管理型的资本主义”有着本质区别,因此,“马克思的一些核心理论,要想在今天保持其相关性,就必须进行根本性的改造”[25]199。随着时代转变,马克思的经济危机理论失去其解释力,由于国家的干预,经济危机转移到了政治领域和社会文化领域,转变为合理性危机、合法化危机和动机危机,生产关系和阶级关系因之改变,这些对社会运动产生重要影响,导致无产阶级运动衰落。不过,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和斗争依然存在,环境运动、民权运动、同性恋运动等“新”社会运动取而代之,但这些新运动的行为潜能,却不能用经济危机理论中的“剥削导致反抗”假设来加以解释。
2.交往范式Vs劳动范式。他认为,马克思把劳动当作人类物质生产活动和精神发展进程统一的基础,忽略了人类交往行为的作用。马克思意义上的劳动只是一种工具性或目的性行为,而人除了工具性行为之外,还有交往行为,即以符号、语言、意识和文化形式表现出来的人们之间的互动。人类社会的演变由此分为两个彼此分离但又相互关联的层面:生产力的发展和规范秩序的发展[25]208。以剥削劳动为基础的社会生产关系学说并不能完全解释社会的发展演进,对他来说,社会变革的可能性位于生活世界,更明确地说,是植根于自由个体之间的互动。正如霍耐特所言,哈贝马斯研究计划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工作和互动之间的区别,更确切地说是工具行为和交往行为之间的区别”[26]47。
3.系统-生活世界Vs资本-劳动。他强调,当代社会的主要政治分歧已经改变,系统-生活世界之间的张力取代了资本-劳动之间的张力。资本与劳动的对立日益被纳入现代社会的运作之中。通过在国家规定的职权范围内组建政党和工会,劳工运动在政治系统中获得了代表性,并加入一场系统内部的斗争即分配政治中去,吁求更多的国家干预、更高的工资或其他福利和让步。因此,发达资本主义的冲突线主要位于“系统和生活世界之间的接缝处”[2]36,其根源在于“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而新社会运动就是对生活世界殖民化的直接反抗,试图矫正现代性发展所带来的“社会病症”,恢复系统和生活世界之间的平衡状态。
4.认同政治Vs阶级政治。他认为,新社会运动的出现取代了“旧”形式的对抗政治。劳工运动及其对分配问题的物质主义关注,让位于新社会运动及其对“生活方式规则”的后唯物主义关注。新社会运动的活动领域是“文化再生产、社会整合与社会化”领域而不是“物质再生产”领域,不再是关乎引发工人运动的物质分配问题,而是关乎“生活方式的规则”问题。因此,新社会运动表达了一种文化、认同和生活方式的“新政治”即“认同政治”,而以传统劳工运动和阶级冲突为特征的“老”社会运动从事的则是一种“旧政治”即“阶级政治”。
5.中产阶级Vs无产阶级。就运动主体而言,“老”社会运动主要来自工人阶级;而新社会运动主要来自新的中产阶级,包括知识分子和学生。前者倾向于以阶级运动为主,把国家作为集体活动的目标,而后者则以反对生活世界殖民化为目标,它们不再以阶级为基础,而是横跨社会阶级,包含妇女、少数民族等来自社会边缘的群体。与劳工运动或政党更明确和固定的组织结构不同,新社会运动在组织方式上采用分散、松散的结构,反映了参与、包容性和内部民主的愿望。与已经制度化的劳工运动试图在政治领域中运作相比,新社会运动则试图在“公共领域”中进行组织和动员,而且,它们无法在现有的妥协结构中加以安抚,因为这些产生于系统和生活世界接缝处的新型冲突,再也无法通过系统提供的金钱和(或)权力的奖赏而得到缓解。
6.激进改良主义Vs暴力革命。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表现为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人们之间的自由交往因政治和经济系统的干预而扭曲。对此,他倡导一种激进民主的道路:扩大生活世界的作用,让人们在生活世界中不受影响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从而使立法过程和行政决策的过程受到生活世界的引导[19]339。但他反对社会运动通过社会革命来改变政权结构,因为新社会运动旨在限制或克服生活世界殖民化和文化贫困的影响,与推翻国家或废除资本主义无关。这些运动没有提出任何革命目标,也没有提出任何总体性主张。相反,它们倾向于提倡结构改革,为生活形式的多元化创造、保护或扩大空间,同时承认需要并允许经济和行政系统继续发挥作用。事实上,新社会运动的“自我限制的激进主义”是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的一个特点,它不仅使我们期待着生活世界合理化的正常结果,而且也使我们认为这是可取的。
(三)新社会运动理论的学术阵营
哈贝马斯与图海纳(Alain Touraine)、梅鲁奇(Alberto Melucci)等人被誉为新社会运动理论的主要理论家。新社会运动理论共同关注以下主题:1.强调作为集体行动重要舞台的市民社会或文化领域中的象征性行动,而不是国家或政治领域的工具性行动;2.强调促进自主和自决的过程(而不是最大化影响力和权力的策略)的重要性;3.强调后唯物主义价值观(而不是物质资源冲突)在大多数当代集体行动中的作用;4.倾向于质疑通常脆弱的建立集体认同和确定群体利益的过程,而不是假定冲突群体及其利益在结构上是确定的;5.强调不满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建构性质,而不是假定它们可以从群体的结构位置推断出来;6.承认各种隐蔽的、潜在的和临时的网络往往是支撑集体行动的基础,而不是假定集权的组织形式是成功动员的先决条件[27]442。总之,取代了工人运动等“老”社会运动的新社会运动是“新”政治的代表:一种在议会和传统政治机构之外运作的政治,一种从事基于身份、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新斗争的政治。
新社会运动理论的共同特质,使之既区别于马克思社会运动理论,也不同于美国主流的资源动员理论。哈贝马斯认为,20世纪60年代以来,围绕经济、社会和国内安全问题的“旧”政治,被关注生活质量、平等权利、自我实现、社会参与和人权的“新”政治所取代[2]33。新社会运动与之前围绕资本-劳动关系和分配问题的政治冲突形成对比。可见,他是基于对马克思社会运动理论的反思和批判来阐述其新社会运动理论的,然而又继承了马克思的结构主义分析方法,认为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边界冲突”取代了阶级冲突,结构上产生的愤怒出现在系统与生活世界之间的接缝处,新社会运动的抵抗斗争是对生活世界殖民化的结构性反应。因此,与其他新社会运动理论家类似,他更多关注的是新社会运动为何产生的结构根源问题,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马克思社会运动理论,但与美国主流社会运动理论形成对比,因为后者主要关注于新社会运动如何产生的政治机遇和资源动员问题。
不过,新社会运动理论阵营内部有着不同的理论版本,哈贝马斯与其他新社会运动理论家之间也存在争论和分歧[27]447,主要体现在:1.“新”与“老”运动区分标准的明确性和有效性;2.新社会运动是否主要或完全是对系统的防御性、反应性的反应,还是也可以表现出积极和进步的性质;3.政治和文化运动之间的区别,以及更多文化导向的新社会运动是否本质上是非政治性的;4.新社会运动的社会基础,以及是否可以从社会阶级的角度来界定这一基础。事实上,哈贝马斯等人对新社会运动的一些主题给予了不同的强调,并与不同的理论传统有着多样化的关系,新社会运动理论因而不是单数形式而是复数形式的存在。
(四)社会批判理论的理论场域
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是哈贝马斯社会运动理论的一个重要前提,他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卢卡奇和第一代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思想。
马克思主义的本质特征是“批判”,马克思批判理论尤其是对资本主义的分析和批判为社会运动研究提供了一个富有影响的理论模型。哈贝马斯深受马克思批判理论的影响,因为马克思的理论构成了其早期批判理论的重要思想基础,马克思的问题方式构成了其后期研究的基础与前提[11]28。与马克思一样,哈贝马斯认为哲学的任务是对所在时代进行批判,以便使社会的重建能够克服统治,实现解放的理想。而且,他的辩证批判思想有着很强的黑格尔-马克思渊源,这尤其体现在“殖民化”的概念上,它既强调破坏自由的重要社会进程(如官僚机构和市场的蔓延),又揭示了集体抵抗和重申自由的源泉和潜力。正是通过社会运动,后者才可能发生[28]24。哈贝马斯现代性理论对社会运动研究者的吸引力,就在于其研究方法所依据的批判理论的关键原则。这些原则确定了描绘和理解现代社会统治和自由潜力的基本任务。但另一方面,哈贝马斯的社会批判理论建立在“对马克思主义的全面修正”的基础之上[29]36。作为对马克思批判视角的一种平衡,他试图从现象学、语言分析哲学和结构功能主义等当代社会思想和哲学的脉络中发展他的体系。不过,有学者认为,哈贝马斯对资本主义与市场和国家系统的批判不够充分[30]6。虽然他批判殖民化,但他接受了市场和国家系统,将它们视为现代复杂社会中不可避免的要素。因此,他把现存的社会结构物化了,因为他只关心系统和生活世界迫令之间的界限划在何处,而不关心如何完全摆脱系统迫令。这使得他的方法过于防御性,甚至太保守,他不应该放弃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潜力。
哈贝马斯对第一代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也是批判性吸收的态度,既继承其文化与意识形态批判主题,又通过创立交往行为理论对其进行批判性重构。首先,社会批判理论有解释-诊断与预期-规范两种维度[31]226。他认为,自《启蒙辩证法》之后,第一代法兰克福学派偏重于预期-规范维度,而丢失了解释-诊断维度。自《合法化危机》开始,他一直在寻求恢复“批判”与“危机”二者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曾经被《启蒙辩证法》所打破。因而,他致力于重新将解释-诊断维度带回到批判理论中去。其次,在他看来,传统的批判理论仍然是在主体和客体的关系框架中来分析和批判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所产生的问题[32]394。马克思以实践哲学取代了意识哲学,但并未超出后者主客体关系的框架,理性仍然是工具性意义上的,体现为主体如何认识和控制客体;第一代法兰克福学派学者则强调人在控制外在自然的同时内在自然也被扭曲,试图诉诸审美的力量来改变工具理性的控制地位。哈贝马斯批判这种主客体关系分析范式,转向主体间关系的研究,从而推动批判理论发生重要转向。他将批判理论重构为一种交往理论,试图通过交往理性把客观世界、主观世界以及社会世界勾连和整合起来,解决生活世界中的控制和异化问题。最后,他试图克服第一代批判理论中的悲观主义,并致力于为当代西方社会的合法性危机找寻出路。在他看来,未来一个更加平衡的社会合理化过程是否能实现,取决于在“系统”和“生活世界”之间出现的社会冲突的类型及其对策建议。实现一个更加“理性的社会”(即一个交往更加平衡和合理化的生活世界)最终取决于“社会行动者自身的集体学习和实践”[33]78-79。他强调,所有新社会运动在某种程度上都有实现社会变革的潜能,它们不仅加强了生活世界的交往基础设施,而且通过政治讨论和辩论,促成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可以质疑和责问系统合法性的“公共领域”。因此,他认为新社会运动在向公众展示生活可能是什么样的另类愿景中,释放了现代性的理性潜能。正是这种对现代性本身的理性民主理想的乐观态度使哈贝马斯有别于早期批判理论家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而新社会运动在其实现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哈贝马斯的批判有两个互补的目标:理论上恢复社会理论原本具有的将“解释诊断的”分析与“规范实践的”标准结合起来的能力,以解决资本主义现代性中社会再生产过程中的矛盾过程;实践上提高人们对社会技术能力和道德实践能力这两种社会能力的认识,以应对危机过程对社会整合、主体间交往和人类自主生活所产生的病理影响[34]499。
三、结语
哈贝马斯社会运动理论在学术界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一方面,除了他关于学生抗议的研究之外,对新社会运动的研究并不在其主要研究日程之上;另一方面,虽然其现代性理论在理解冲突和抵抗的动力方面有着重要的价值,但社会运动研究领域却在很大程度上搁置了这一理论工具。尽管社会运动理论在哈贝马斯宏大理论体系中稍显微不足道,但其为数不多的论述及其作为新社会运动理论阵营重要代表人物的地位,近年来愈益得到学界的重视。大多数社会运动学者都是通过新社会运动理论这一更广泛的视角来认识哈贝马斯的[28]23。他的生活世界殖民化、公共领域、交往行为、协商民主等思想观点和理论主张,不仅在实践上对当前的社会运动尤其是反全球化运动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而且在理论上拓展了社会运动研究与政治学、管理学、国际关系等交叉学科研究领域。
因此,对哈贝马斯社会运动理论的演进阶段及其逻辑根源的探讨,应有助于推动相关研究的深入,为全面和客观评价其学术贡献提供基础。研究的启示在于:应基于历史演进和“后马克思主义”的视域来分析其理论建构和框架变迁;基于批判理论的场域来理解他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以及对新社会运动的价值定位;置于新社会运动理论的阵营来探讨其与马克思社会运动理论范式的区别以及与其他新社会运动理论家的观点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