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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俗视角析巧姐姓名

2020-03-04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乞巧牛郎织女习俗

王 佳

(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陕西宝鸡 721000)

曹雪芹以宝钗黛玉为中心,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而又红颜薄命的女性形象,并将之组成一个群体——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巧姐作为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一员,和她相关的叙述文字与其他几位女性相比较为零散,因此相对于十二钗中其他女性研究的如火如荼来看,学界对巧姐的研究涉及较少,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形象意蕴、不同版本的称呼年龄以及结局,注重的是“巧姐”作为一个小说人物形象具有的价值,忽略了名字本体的意蕴。而如今关于《红楼梦》中女性名字的研究成果丰硕,总结出其命名方式分为五种:人物命名于姓的谐音、姓名取自诗词名句、命名与人事相关、范字取名和随文而出[1]。但是巧姐名字的命名方式却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其中必然蕴含了作者隐藏的某种观念,第四十二回详细交代了巧姐姓名的由来:

凤姐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2]

通过两人对话可知,巧姐这一名字源于她的生日——七月初七乞巧节,且王熙凤和刘姥姥都认为巧姐出生的日子不祥,因此取名“巧”这一字来化解灾祸。《康熙字典》解释“巧”字:能也,善也。那么“巧”字究竟源于乞巧节这一民俗节日?还是单纯因为“巧”字的褒义色彩,能够抵御巧姐生日(两个“七”)这一数字的不吉利所带来的灾祸?其后蕴含了曹雪芹怎样的民俗观念呢?需从民俗节日与民俗信仰的角度加以考察。

一、巧姐姓名源于民俗节日——七夕节

七夕节又名乞巧节,发生在七月初七,是中华民族传统民俗节日。一般认为此节日具有爱情的意味,大部分人将之与牛郎织女传说融为一体。但据目前研究表明,七夕节与牛女传说在起源之初并无联系,只是后来广大民众在发展的过程中为了更好的传播节日习俗将两者联系了起来。“习俗传说故事中所说的习俗起因和由来,并非都是真正的起因,而是根据对习俗的看法,取其一点,按着人们的愿望和理想,编织附会了种种的传说故事。说成是某习俗的起因和由来,无非是为了增强故事的可信性,更便于流传广远而已。”[3]因此要探讨巧姐名字与七夕这一节日的关系,不应笼统而论,应从七夕节日习俗与牛郎织女传说的源流进行分析。

1.七夕节俗

王爱科在其硕士论文中指出,七月七日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固定的节日,而是在固有节日习俗的基础上慢慢发展演变,最终确定为岁时节日的。自东汉开始,七月七日具备了成为节日的可能,晋时随着民俗活动的丰富成为了固定节日。因此,在这一个特定的日期演变为岁时节日的过程中,节日习俗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必定是先有了丰富多样的有关习俗,而后才将其确定为固定节日,而节日习俗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当时人们的生活观念。而若要探析七夕节日与巧姐姓名的关系,对节日习俗的溯源必不可少。据已有文献资料记载,七月七日作为一个岁时节日,其习俗依据时间先后主要包括晒衣曝书、制药养生、穿针乞巧、乞子等等。《诗经·豳风·七月》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虽未言明在七月七日前后有晒衣的民俗活动,但反映出当时人们依据农业生产季候进行日常的生活,已具备晒衣习俗的雏形。

东汉崔寔《四民月令》曰:“七月七日作曲合蓝丸及蜀漆丸,暴经书及衣裳。”[4]蓝丸,指配制成药用的蓝丸剂,以清热消炎解毒,并治蛇犬毒及恶疮,外用或内服均可;而蜀漆丸是以蜀漆配制成的治疟丸药。”“蜀漆丸除上述用于治疟之外,在当时亦有‘以治小儿潮热’之功。”[5]《四民月令》记载在七月七日当天有制药与晒衣的习俗,且所制药丸作用均与七月的炎热气候有关,清热解毒消炎与其有直接关系,蛇犬毒及恶疮也是由于天气炎热而引起的病症,晒书、晒衣的最初目的是免虫蠹。由这两个习俗可见,这一天在当时并不具备后来节日的喜庆意味,反而是一个“恶日”,尤其对于小孩来说在这一天更容易生病。《荆楚岁时记》:“是夕,人家妇女接才缕,穿七孔针或金银瑜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以为瓜上则为符应。”[6]材料表明节日习俗发展到南北朝时期,已由晒书变为女性乞巧为主,王天鹏在其论文《七夕节的民俗文化阐释》中认为乞巧这一习俗源于社会性别的确认,女性乞巧从根本上是为了从“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伦理中获得短暂的社会地位。因此从根本上说乞巧这一习俗的流行侧面反映了中国古代社会女性与男性的人身依附关系。

2.牛郎织女神话传说

牛郎织女神话传说的演变可分为三个阶段:先秦时期为萌芽阶段,人们将牵牛星和织女星这两个星象赋予神的特性,将它们视为农桑之神,当时只是星神崇拜,尚未形成神话传说;东汉末年至魏晋南北朝为开始形成阶段,这时牵牛与织女两星已被人们赋予爱情因素,并逐步发展为夫妻关系,同时与七夕这一民俗节日开始融合;隋唐之后为成熟阶段,牛女神话传说在原有故事情节的基础上被人们添枝加叶,使之具有古代“情人节”的意味,蕴含喜剧色彩。

虽然牛郎织女传说源于古人的星神崇拜在学界已达成共识,但近年来随着研究的深入,其最初形成时间又存在争议,主要有两种观点,一者认为其形成于东汉末年(即上文所说第二阶段),以《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为依据;一者认为在秦代就已形成,以睡虎地秦简《日书》中的文字为依据:“戊申、己酉,牵牛以取(娶)织女,不果,三弃。戊申、己酉,牛以取(娶)织女而不果,不出三岁,弃若亡。”[7]一条简文记载牛郎织女结婚之后并没有白头到老,且织女遭到了牛郎的多次抛弃;另一条简文记载二人结婚后不出三年,牛郎便抛弃了织女。不论牛女神话传说的最初形成时间如何,两种说法所依据的文本都具有相似的情感色彩:悲剧性。换而言之,牛女传说在形成之初并未具有魏晋之后流行的“牛郎织女在七夕之夜相会”的喜剧色彩,与上文“三阶段”说的情感色彩相吻合。

梳理关于七夕这一民俗节日的两大源流可以发现,不论是作为七月七日本身的民俗活动,还是在这一节日形成之后附着其上的牛郎织女神话传说,究其源流,都具有禁忌或悲剧色彩,与魏晋之后所流行的七夕民俗活动的喜剧色彩相悖。因此在第四十二回王熙凤和刘姥姥都认为巧姐出生的日子不祥便有了依据,同时也可从中了解曹雪芹对于这一民俗节日的看法。

二、巧姐姓名源于民俗信仰——数字“七”禁忌

“七”这一数字在世界各民族文化中都代表了特定的意义,且各民族文学起源几乎都与“七”相关。如西方宗教经典《旧约·创世纪》中记载了古希伯来人定第七日为安息日的说法,基督教则将七天为一周的星期制度推广至全世界。中华民族文学的起源——神话中的创生神话:混沌凿七窍、女娲一日而七十变,以及各民族民间神话传说中的“七女型”母题,都与数字“七”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七”也因此具有了某种神秘的气息。“模式数目”又称巫术数目(magci number)或神秘数目(mystic number),是指习惯上或格调上一再重复,用来代表仪礼、歌谣或舞蹈模式的数字。也用来指兄弟、姐妹、或动物类型传统上所具有的数字,或用来代表故事重复出现的行为的数字[8]。叶舒宪先生认为“七”就是这样一种模式数字,并且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明显体现。因此,关于巧姐名字与数字“七“的关系,从中国古代人民对“七”的态度中可窥探一二。

首先,数字“七”与女性紧密相关。现有研究表明,女性许多方面都与数字“七”有关,如女性以二十八天为一个生理周期,妊娠期为280天左右。但是中国传统阴阳学上讲,女性属阴,数字“七”属阳,一般男性用阳数,女性用阴数较为吉利。《说文解字》释“七”:阳之正也。《周易》提出“一阴一阳谓之道”的学说,把世上所有的数字以阴阳分类,奇数为阳,偶数为阴,若两个奇数重合则为大阳,两偶数重合则为大阴。而巧姐生于七月初七,两个阴数重叠的日子,与阴阳观念中的吉日不符。另外,数字“七”对于女性的禁忌还表现在古代封建社会对女性要求的“三从四德”以及“七出”条例上,此处不详细论证。

其次,数字“七”在古代表示一个极限数字。《周易·复卦》:“反复其道, 七日来复。”说明七日为一个周期,所有事物运行必然遵循此周期,这也是大自然的运行法则。王充《论衡·订鬼篇》中记载了“七日节律”的问题,认为人由重病直至死亡,以七天为一个循环,将“七”由极限数字补充为人的生死节律。汉代民众由此衍生出“七”为由生到死之数字的想法,认为“七”除了象征大自然的运动规律外,人的生老病死也遵循这一规律,数字“七”至此具有了禁忌色彩。而之后流行的“七七”丧葬习俗与之不可分割。叶舒宪先生从中国传统方位学说考证,认为从数字一到六表示现实空间的前后左右上下六个维度,除此六个维度外,只剩下中间一个方位,而“七”代表中间。因此,“七”便表示数字意义上的极限,也就是极限循环数字。无论是自然生命运行周期的循环,还是空间维度的不可再生,都表明数字“七”是一个极限数字,代表着生命的有限,具有禁忌意味。

综合上述两点对于数字“七”的分析得出结论,“七”作为一个模型数字,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数字,在人们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中,早已将其作为民俗信仰来指导自己的生产生活,并在日常生活中有意识地根据“七”所代表的实际意义来对其可能对自己产生不好地影响来做出调整,巧姐姓名的由来便是一例。

纵览全文,七夕节在源流上并不具备节日的喜庆氛围,数字“七”在民俗信仰中是一个禁忌数字,对于女性尤甚。巧姐姓名源于其生日的不祥,而生日不祥的原因在于七月七日在民俗观念中是一个犯忌讳的日子。通过对七夕节与数字“七”的溯源分析,认为两者在民俗观念中带有不祥的意味,且与巧姐联系非常紧密,原因分别列举如下:

(1)七夕节俗:在七月七日制药说明此节日不仅不具备喜剧色彩,而且还带有强烈的“恶日”倾向,尤其对于小孩子来说,不利尤甚;乞巧这一民俗活动从本质上是对女性地位低下的同情,是为了弥补女性日常活动的不自由。巧姐作为小孩,又作为女性,两项节日习俗均对其产生不利影响。

(2)牛女传说:牛郎织女在先秦时期的故事形态是悲剧性的,且结局为女性遭到抛弃,意味着爱情婚姻的不幸,因此先民将七月七日视为婚嫁禁忌日。而巧姐生于此日,有可能意味着以后婚姻的波折。

(3)数字“七”禁忌:“七”作为一个极限数字意味着生命的循环,七月七日意味着生命的一个大循环加小循环,也就是生命趋于极限的日子,作为小孩的降生之日,此日自然不吉利;且“七”为阳数,巧姐为女性,属阴,阴阳相冲意味着生命与命运的一波三折。

回看王熙凤与刘姥姥的对话,取名“巧”字的原因是巧姐生的日子不好,而日子不好的原因已在上述列出。因此,笔者认为,巧姐名字中的“巧”字与乞巧节并无关系,而是来源于“巧”字的美好寓意能够抵御其生日带来的灾祸。换而言之,在曹雪芹的观念中,乞巧节并不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因此巧姐的“巧”自然与乞巧节无关,反而因七月初七这一日子和“七”的禁忌意味使得他以“巧”命名来避免灾祸,从此也可看出曹雪芹的民俗思想,认为七夕节有数字七并不是一个可以给人带来好运的节日或数字,甚至于人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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