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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文化世家传承脉络及意义*

2020-03-04李勤合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周敦颐世家九江

高 平 李勤合

(1. 九江市文化馆; 2. 九江学院庐山文化研究中心 江西九江 332000)

2019年3月18日,笔者跟随义门陈文化研究会几位学者前往柴桑区狮子镇牌楼村瞻仰考察义门陈文化遗迹。明亮的青山碧水、热情的淳朴村民、丰富的文化遗存令人流连。曾经的义门陈发祥地如今混居着诸多旁姓,沧海未曾变桑田,旧时王谢堂前燕。不禁引起笔者对九江历史上文化世家现象的思考。

九江毫无疑问不缺少文化世家,并且许多世家都曾在整个中华文化史乃至世界文化史上有着重要影响。

“世家”一词最早见于《孟子》。春秋战国分封制时代,诸侯有国,大夫有家,所以世家显然是指那些门第高贵、世代为官的人家。秦汉以后,世家的地位虽然有所变化,但其延续的态势却没有变化。《孟子》又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老话说,三代仕宦,方会穿衣吃饭。又说,富不过三代。可见世家形成的艰难,其兴起与衰落自有它的规律。

九江地处江南,吴头楚尾,按司马迁的说法,“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热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眥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1]这样的地方物质财富不易积累,文化财富自然也难以积累,然则文化世家从何谈起?

两晋时期,晋室南迁,带来江南区域大开发。九江土著陶侃从一个“业渔之贱户”[2]成长为权倾天下的大司马,封长沙公,为九江带来了第一个文化世家:陶渊明世家,或曰五柳世家。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陶侃的事功很大,但在九江本地留下的业绩不多,他的有作为的子孙也很多,但也多不在九江。倒是陶渊明这样一个并不显赫的曾孙扎根九江,并愈来愈显示其文化上的光辉。本来陶侃的文治武功超越陶渊明百倍,然而一旦拉长时段,就会发现,时代越往后,陶渊明的意义就越突出,以至于九江地区陶氏后人都称五柳世家了。同时,陶侃的多支子孙都被历史遗忘,加上陶渊明后人的迁徙,九江之外的陶姓自称五柳世家的也有许多。陶渊明最初留给人们的形象是一位隐士,所以在传统史书《晋书》《南史》里,他都被放在隐士类别里而被叙述。虽然有萧统等人把他作为诗人,但普遍地,文学圈里给予陶渊明的地位并不高,只不过是二三流的诗人而已。然后,随着韦应物、白居易、欧阳修、王安石等人,特别是苏轼的推崇,陶渊明的诗文成就和隐士气质都被作为中国文化王冠上两颗最耀眼的明珠。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人之祖,人们毫不吝惜对陶渊明的赞美。这或许是陶姓人愿意以陶潜而非陶侃为始祖的原因之一。陶渊明之后,陶氏虽然不乏高官,亦有饱学之士,但都无法达到陶渊明的高度。千千万万的陶姓后人平凡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却更激发了后人对陶渊明的依恋,正如白居易所描写的那样:“子孙虽无闻,族氏犹未迁。每逢陶姓人,使我心依然。”[3]五柳世家不仅是九江第一文化世家,也可以说是江西第一世家。因为陶渊明不仅是九江,也是江西文化史上第一位在中国和世界文化史上具有标杆意义的人物。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使是江西文化最巅峰的代表“江西诗派”,也乐意将自己的源头追溯到陶渊明那里,以陶渊明为江西诗派的鼻祖。所以,中国显然有两个五柳世家,一个是由陶姓族人组成,另一个则由历代陶渊明的追慕者组成。

如果说五柳世家是靠陶渊明一人来支撑建立的,那么江州义门陈世家则是依靠千万陈姓族人经过数百年时间积累形成的。义门陈世家当然也培养出了许多杰出的人才,然而人们津津乐道的却是这个家族整体的力量:“聚族三千口天下第一,同居五百年世上无双。”或者是那些关于义门陈神话般的故事,比如“一犬不至,群犬不食”等等。这个强大的家族不仅得到历代皇朝的旌表,也让这些掌权者感到战栗。宋仁宗时期,皇帝终于下令,将义门陈家族分成大小291庄,散布到全国144个县。这项措施分散了这个大家族,但也使义门陈家族遍布全国各地。于是分散的这个家族更强大了,从此有了“天下陈姓出义门”之说。义门陈当然只是中国无数义门家族的最典型反映。如果说五柳世家是只见一人的话,那么义门世家则不见一人;五柳世家反映的是人们对个人高尚品德的敬仰的话,那义门世家更多反映的则是这个民族对家族力量的崇拜与坚守。

诚如白居易所说,九江自陶、谢以还,儒风绵绵。无数文人雅士到得九江,都曾在陶渊明这里找到慰藉,无论他们是不得意的名士,还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官员。然而宋代的周敦颐却有些不同意见。大家都知道陶渊明偏爱菊花,但周敦颐却说他更喜欢莲花,还写了篇宣言书《爱莲说》。周敦颐本是湖南营道县人,然而因为其父亲早逝,他本人长期随着母亲依附舅舅生活,之后又长期在外做官,因而他对家乡的依恋感并不浓烈。周敦颐最后选择在庐山脚下的江州城旁安家。周敦颐虽然像陶渊明一样向往隐居生活,但他显然比陶渊明更缺乏三径之资,所以他虽然知道“闲方为达士,忙只是劳生”[4],也只好在官场上硬撑到晚年,才完成“买田山之阴”,隐居庐山的人生小目标。周敦颐有更大的人生目标,他不仅在庐山建了房子,还将房子前的小溪取名濂溪。更重要的是,他将母亲的墓从江苏迁到庐山安置好,并告诫自己的儿子:从你们的父亲开始,咱们都来做九江濂溪人。于是,周敦颐为九江成就了又一文化世家:濂溪世家。后来,濂溪后人虽然散居世界各地,但他们都无法忘却周敦颐那做九江濂溪人的初心。时至今日,世界周氏宗亲每年都会聚集到濂溪墓前举行祭祖仪式。同样有趣的是,周敦颐因为朱熹等人的推崇,被尊为道学宗主,理学鼻祖。所以濂溪世家也有两个系统,一个是周氏族人,另一个是理学的追随者。今天的九江市,不仅以莲花为市花,还保留着无数以“濂溪”命名的道路、街道、社区、桥梁、宾馆、论坛、刊物等等。2016年,九江市庐山区更名为濂溪区,再次向这位文化圣哲表达了敬意。

如果要在近代九江寻找一个文化世家做代表,难度很大。也许你第一时间会想到修水的义宁陈氏,但义宁历史上并不是九江的核心区域。德化李盛铎家族、刘廷琛家族都可以入选,但笔者更偏向于彭泽汪氏。当然,近代以来的文化世家还需要时间的进一步检验。这里姑且以彭泽汪氏为代表。彭泽汪氏虽然在清代出过状元汪鸣相,但人们一般知道的还是以近代以汪国垣(字辟疆)为代表,另外还有其弟弟汪国镇等。汪辟疆是著名的学者,长期执教于南京大学,著有《光宣诗坛点将录》《目录学研究》等。汪氏后人在大学执教者甚众,汪辟疆的孙女方方(汪芳)亦广为人知。此外,彭泽汪氏还与湖口杨氏有姻亲关系,而杨氏自杨赓生以来,培养出的科学家不少,同样值得景仰。

九江有许许多多的文化世家,以上只是撷取了不同时代的四个代表而已,并不是说他们的影响就绝对地超过其他世家。其地域上主要集中在浔阳(德化)、德安、彭泽、湖口、瑞昌等几个传统的核心区域,而星子、修水、武宁、永修、都昌暂时未加讨论。中国历史文化悠久,给予文化世家足够的孕育时间,因而各地都有文化世家,其丰富性和深刻性令人赞叹。九江文化世家可能有其自身的特殊性,但却并不特别。

世家的崛起和形成有什么条件和共同规律吗?比如教育和经济是必须的吗?哪个更重要?“耕读之家”常常成为中国文化世家喜爱的一句话。耕是经济基础,没有经济基础,世家就得不到物质上的延续。读既是教育,也是取得功名、身份,乃至成为世家的途径,更是文化世家区别于其他世家的必备条件。陶渊明作为田园诗人开派宗师和隐逸诗人之宗,本身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也非常重视对子女的教育。他在《责子》诗中用幽默的口吻表达了对子女的殷切期望:“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5]从中可以看出,陶渊明在儿女教育上既注重保护他们的天性,又积极要求他们掌握数学、文学等知识。在《与子俨等疏》的书信中,陶渊明又引用历史上前贤的事迹告诫子女:“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颍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汜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6]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陶渊明对子女的教育更重视品格教育,希望孩子们不惧劳作之苦。他举鲍叔、管仲等人例子勉励孩子们作为亲兄弟更应同心同德,举韩元长等人例子勉励孩子们要世代同居同财。从这里,我们已经可以明确可以看出,“世家”本身已经成为教育的内容和目标。

过去,我们曾将战乱归结为九江世家衰落的重要原因。当然,兵燹常常会对地方社会产生致命的打击。但文化的力量不正在于其抗击自然灾害与社会灾害的特别能力吗?例如周敦颐世家、义门陈世家都在元末战乱中流离失所。特别是义门陈世家因为与陈友谅同姓,因为担心遭到朱元璋新王朝的报复,逃亡殆尽。到明代嘉靖三十二年,明代政府为了表扬义门陈故里时,发现九江瑞昌、德安、德化等地的陈姓虽然都是义门后裔,但都是兵燹过后从他地先后回迁而来,而不是原来存留在九江本地的支派。这正说明,由于义门陈文化的存在,兵燹过后,义门陈故里迅速又吸引了众多后裔的汇聚。同样地,周氏后裔散失后,由于周敦颐理学文化的重大影响,弘治十年,江西按察司佥事王启特地发函到湖广布政司,查取周氏后裔到九江濂溪守墓。之后,濂溪后裔又重新汇聚九江。这说明,战乱可以严重摧毁世家,但并不是世家衰落的必然原因。

或者将人口迁移作为世家衰落的原因。其实移民也是中国传统农耕社会的一个特点,并不是仅有游牧社会才是移动的,其区别不过是:游牧民族可能数月一迁,农耕民族则是百年或数百年一迁,仅此而已。农耕社会确实安土重迁,但他们确实又是一直在迁移的。人口迁移对九江来说,是一个有进有出的过程,不能仅考虑其迁出的负面影响。例如人口迁移确实削弱了义门陈世家在江州的力量,但却因此遍布全国,从而扩大了其在全国范围的影响。没有移民,更不会有九江的濂溪世家,也不会有九江的岳飞家族等等。事实上,和周敦颐同时移民迁居九江的还有清江三孔,其后还有司马光后裔等等,不过,他们都没有在九江形成较为固定的世家而已。

也许是我们审视文化世家的态度需要调整。我们总希望文化世家能一直保持其最高峰的水平,这是不现实的,可能也是错误的。考察文化世家,既要看其产出了多少文学“家”、理学“家”等文化大家,更要侧重于挖掘其绵延多“世”的力量。实际上,正是因为有世代相传的文化,这些世家才能既在世系上得到清晰的传承,更在文化上生活得坚韧和从容。那些世代为农的陶氏后裔,那些星散各地的陈氏后裔,那些离开濂溪的周氏后裔,那些不再居住在彭泽老屋的汪氏后裔,仍然共用着同一个族徽,共同守护着他们家族的荣光。然而,文化何以世代相传?

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说:“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移转;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7]而周朝所立的新制度是什么呢?主要包括三点,一是立子立嫡之制,二是庙数之制,三是同姓不婚之制,可以总括为宗法制度。古语所谓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有一种理解即指世家大族通过不断的嫡长子分封,到第五世时,已经沦落为平民而无法享受封地了。宗法制依托自然界的血统,而又给予了制度改造,是世系传承下去的制度保障。宗法制度是家族成立的依据,也是世家得以成立的基础。没有宗法制度,就不会有世家。甚至印度佛教传到中国后也借鉴了这一“传统”,尤其是禅宗立达摩为中土初祖,至六祖时大兴,一花繁衍出五叶,又衍变出五家七宗,大行于世。而后禅宗的这种祖统又被唐代韩愈借了回去,制造出儒家道统。

陈寅恪对家族在中国文化发展中的作用有很高的评价,他在《崔浩与寇谦之》一文中写道:“东汉以后学术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所寄托。中原经五胡之乱,而学术文化尚能保持不堕者,固由地方大族之力,而汉族之学术文化变为地方化及家门化矣。故论学术,只有家学之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8]这就是说,东汉以后两千年的中国文化,实际上是由家族来承担。古人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连接上下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家”,但这个“家”,显然不是父母子女组成的小家庭,也不再是分封制下大夫的食邑,而是同姓族人组成的家族。

到清代的时候,人们理解的世家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如陈用光记载钱泰吉曾经说:“所谓世家者,非徒以科第显达之为贵,而以士农工商各敬其业,各守其家法之为美。”[9]余集也说:“夫世家者,有以德世其家,有以业世其家,有以文学世其家,而穷达不与焉。”[10]这里不再以显达与否,而更多地以“家法”“门风”来判断世家。家礼、家规、家风、家学、家庙、家谱等词语,都是世家文化的体现。而这些词语的使用越来越少,反映的正是世家文化的日趋萎缩。随着家庭单位的缩小,家族的社会形态越来越单一,家族存在的土壤越来越稀薄,家族承载的功能也逐渐丧失。我们也就不再需要那么多表示“家”的词语了。只有一个个独立的家庭,而没有社会意义和文化意义的家族,还会有家学和家风吗?文化还能通过家来传承吗?文化世家还有存在的可能吗?

毫无疑问,未来文化的发展仍然会与“家”保持着密切关系,但“世家”的重点虽在“家”,而其特点却在“世”,若不能绵延多世,文化发酵就缺乏足够的酝酿时间。文化世家,因为结合文统与血统在一起,而在历史上产生了重要作用。而随着社会职业的分工更为细致,社会流动性的加速扩展,也许以血统为基础的文统将会衰弱,而以职业为基础的文统会有所加强。我们也确实看到,历史上支撑陶渊明精神、周敦颐文化得以延续的,不仅仅有其子孙,更有诗人和理学家等群体。

一方面,世家所承载的文化本身就是整个民族的文化,另一方面,历史上已经存在有家族与社会共同承载其文化的先例。也许,站在新时代,今天的我们应该注意凝练世家文化中的优秀文化因子,使其成为整个社会文化的一部分,让全社会都能接触、认同,并传承下去。这正是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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