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脂评的叙述声音
——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为例
2020-03-04杨凌波
杨凌波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00)
脂评是一个群体的评点成果,包括了《红楼梦》早期抄本中多位评点家的评语,如脂砚斋、畸笏叟、梅溪等,因其评文风格、思想观念的相似,这些评点被统称为脂评。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将“叙述声音”这一概念定义为“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某人思想、观点、态度的综合体”[1],并且,这种声音不仅是作者思想的传声筒,更是“被当作是另一个人的意识,即他人的意识,不变成作者意识的单纯客体”[2],所谓的叙述声音涵盖了文本中的所有声音。脂评作为一种批评话语,它也具有自己的叙述声音,这是因为:首先,从脂评的存在形态来看,它与小说融为一体,可以看作同一文本。在小说的各回中分布有双行夹批、侧批、眉批等评语形式,在个别回目前后还会有回前批和回后批出现,甚至《红楼梦》在早期以手抄形式面世时,书名就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种“小说+评点”的“评本”形式,让脂评与小说出现在同一空间,紧密结合,同时为读者所接受,可以说,脂评依附于小说而存在,与小说文本融为一体,形成了新的文本,这是脂评可以作为叙述声音的前提;其次,从作者和评者的关系来看,《红楼梦》作者与脂砚斋关系非常亲密,多处批语透露出二人亲身经历之往事,其生活背景、生活经历的相似可以想见,并且在《红楼梦》成书的过程中,脂砚斋的评点也参与其中,正如郝延霖考证,“脂砚斋四次大的评论活动,又几乎与曹雪芹的五次增删是同时进行的”[3],脂砚斋因与作者的亲密关系,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由此可以深度发掘并阐释文本含义,但是脂砚斋毕竟不是作者,所以又以特殊的读者这一身份,来表达思想、抒发情感,形成了独特的“他人意识”。脂评或是以作者式的声音,或是以读者式声音,来进行评点,利用这种身份和声音的转变,帮助读者理解《红楼梦》的深层寓意。本文以董宇宇对脂评的分类[4],将其分为评文立论类和伤世感怀类,分析叙述声音及其产生的效果。
一、评文立论类:作者式的叙述声音
在叙述文本中,叙述主体的声音不再是一个统一体,而是“分散在不同的层次上,不同的个体里,这些个体可以是同层次的,也可以是异层次的”[5]。文本处在叙述者、人物和隐含作者多种声音的混响之中,当评点者进入小说,带来一种新的声音,在话语层面上,可以像叙述人一样评论故事,但是不承担讲故事的职责,可以像隐含作者一样传达思想价值,又无需借助人物和叙述者发声。由此,我们可以把脂评看作小说的又一个作者,对文本中的空白进行解说和评点,进一步表达文本的思想情感。正如“说书人”这种异故事类型的叙事者,作者利用说书人的声音,“把读者的注意力从栩栩如生的逼真细节模仿上引开,从而进入对人生意义的更为广阔的思考”[6]。脂评作为一个“说书人”,对石头所讲述的故事进行“公开的评论”[7],或是解释,或是质疑,补充了文本之外的内容,引发读者的深入思考。
1.作为一种解释的评论
作为解释的脂评,或是点出情节上的节点,“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8]或是点出全书结构的关键,“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做关键”。或是点出作者人物设计上的对应,“(娇杏)与英莲‘有名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这些都是在文本的叙述中清晰呈现的,脂评只是将其凸显,作为对读者的提醒。但是对文本叙述中缺失的部分,脂评再进行补充,两种叙述声音的夹杂,便更有其深意。
在《红楼梦》中,秦可卿是一位非常神秘的女子,她在第五回出现,第十三回便离世,且不知死因,她只是贾府的孙媳妇,丧礼却极度奢华,个中缘由在文本的叙述声音中不得而知。但在脂评的叙述声音中,我们可以得到答案:“判中终是秦可卿真正死法,真正实事。书中掩却真面,却从此处透逗。”在“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处有批语:“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在“贾珍哭得泪人一般”处批语“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在“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处批语“删,却是未删之笔”;又在第十三回回后评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其魂托凤姐贾家后世二件,岂是安富贵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 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这些脂评透露了秦可卿之死,以及她与公公贾珍非同寻常的关系,评点者因感念其魂托凤姐,为贾府思虑筹谋的心意,命作者将这等丑事删去,以表尊敬。但是又在文本的叙述中留下了蛛丝马迹,同时,脂评也并不回避,在这些“蛛丝马迹”旁都做了注解。作者删去了天香楼情节,但是又在行文中落下痕迹,脂评也在评论中不避讳地点出,叙述声音的矛盾纠结反映了隐含作者对待秦可卿这一人物态度的纠缠不明。秦可卿是集“情”与“淫”于一身的人物,在书中,秦可卿可以说是情的化身,作者细致描绘了秦可卿房屋内的陈设,旁有脂评:“历叙室内陈设,皆寓微意,勿作闲文看也。”室内陈设,都非闲笔,成为了情欲的隐喻,和后文在太虚幻境中与宝玉云雨相呼应,成为了劝宝玉走上正途,“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关键人物。这样一个至情的人物,在现实中却因不伦之事,陷入到“淫”的关系中,最终又因此丧命,作者歌颂至情,但又看到“至情”在现实中必然走向“皮肤滥淫”终至于陨落的宿命。在天香楼事件中,小说文本内叙述声音的矛盾,以及文本的叙述声音与脂评声音的矛盾,体现出作者对待“情”与“淫”的矛盾心理。
2.作为一种质疑的评论
除了对文本中空缺和模糊的解释外,在脂评中,还有对文本的质疑声音:在第三回,王夫人令王熙凤给林黛玉准备缎子裁衣服,王熙凤却说早就准备好了。此处有脂评:“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被石头瞒过了。”第三回批: “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脂评质疑小说文本叙述声音的可靠性,两种叙述声音的角力形成文本内的张力,让读者进一步思考,作者在叙述之外想要表达的更为丰富的含义。
《红楼梦》第一回涉及到了写作主旨,在小说文本的叙事声音中:“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可比。其中虽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定偷盟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事,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脂评连批三次“要紧句”,小说文本的声音声明,此书主旨不牵涉时事,也不是寻常的艳情小说,其主旨在于“大旨谈情”,此“情”并非“皮肤滥淫”的艳情。在此处,脂评的声音是对小说文本叙述声音的认可,但在此回,写到英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处,脂批云:“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又是对文本所说“大旨谈情”的质疑,在这两种叙述声音的对抗中,《红楼梦》的主旨寓意也会更为复杂,在文本的叙述声音中,本书的寓意在于“情”,但是脂评的声音又质疑文本所说只有“情”这一个寓意。“有命无运,累及爹娘”所体现出的忏悔意识,就是在“大旨谈情”之下隐藏的另一寓意。
忏悔的主旨,在对贾宝玉这一人物的评价上有了集中体现,在贾宝玉身上,小说中的叙述声音与脂评的声音产生分歧。小说以《西江月》来描绘宝玉的性格特点:“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又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在文本的叙述中,宝玉是个“于国于家无望”的无能之人,也是个“无才补天,幻形入世”的多余之人。在脂评的声音中,质疑了文本的叙述,在“愚拙偏僻”处批语“四字及是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在《西江月》处批:“末二句最要紧,只是纨绔高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者一二,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在警幻评宝玉“天分高明,性情颖悟”处批语:“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既无。”宝玉并非如文本中所说愚钝乖张,在脂评声音的肯定和小说文本声音的否定的交织中,体现出隐含作者深深的忏悔意识和对救赎的渴望。宝玉眼看天真纯净的诗性生命,被外在势力摧残毁灭,自己却“半生潦倒,一技无成”,无力挽救,以至于家道衰落,亲族好友风流云散,隐含作者对宝玉的贬损正是其深感愧疚的体现。脂评的声音则是发现了隐含作者在贬损中对宝玉的期待,发掘了宝玉性格中敏感多思和“情不情”的博爱,以敏感多思的心灵感受世界的美好与丑恶,以深情款款的博爱来弥补世界无情的空洞,纵使最终的结果仍然是悲剧和徒劳,却也成为了对死亡与虚无的超越。
二、伤世感怀类:读者式叙述声音
评点者也是小说的一位读者,在阅读中将自己的感受与理解记录在文本中,除了对文本叙事技巧和思想含义的解释之外,更是“以文本为鉴赏、阐释和体悟为立足点,具有很强的个人的心灵化特征”[9],借评点以抒己怀,脂砚斋因与作者的亲密关系,相同或相似的生活经历,经常被小说中的情节人物所触动,在评点中讲述自己经历或者听闻的事情,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回忆、追溯、诉说着往事,构成了小说的“虚构外声音”[10],成为了真实作者最直接的文本对应物。在这类脂评中,脂砚斋以故事的参与者的身份,打破虚构与真实的界限,让故事的虚构性变得暧昧不明,也成为了对小说“真假”寓意的印证。
1.脂批作为故事的参与者
第二回,冷子兴提到荣国府花园时说“后一带花园子”,此处脂批道:“‘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仿佛荣国府花园实有其址,恐勾起物是人非之感,才隐去其名;第六回刘姥姥求助于王夫人处,脂批说道:“‘穷亲戚来看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王夫人数语,令欲几欲哭出。”批语者与刘姥姥有同样的经历,才有此等感慨;第八回脂批:“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批语者的亲身经历被记叙在文中;第十三回有脂批:“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令余悲恸,血泪盈面。”脂评以亲历者的视角,在小说虚构的文本中插入了真实的声音,仿佛给虚构的小说提供了真实可靠的背景,余国藩提出:“读者或观众读书看戏时最适宜的反应,应该是要‘正确点出’虚构所重现的真实。”[11]参与者身份的脂评正是点出了“虚构所重现的真实”,让原本云烟缥缈般的虚构故事变得真实一如人生,从而使读者在阅读小说之时,和作者获得情感上的共鸣,这种“像真实一般的虚构作品”,反而使得真实变得更真实。
2.读者式叙述声音的效果
小说第一回在“满纸荒唐言”一诗处,有朱批云:“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此处指出了“一芹一脂”的创作者身份,寥寥数语,皆是伤怀之感,作为创作者的脂批从虚构的故事中看到了真实的现实,《红楼梦》仿佛成为了批语者与作者经历过的真实世界的缩影,何为幻,何为真,脂批的叙述声音与文本的叙述声音结合,模糊了真与假的边界,这与《红楼梦》一书的寓意正相呼应。“《红楼梦》在结构上有一个特点,似是寓意创作的标志,即作者浓墨酣畅地以‘二元补衬’的模式展开描写”[12],书中着意展示了“真假”之间的“二元补衬”,有“假”宝玉和“真”宝玉的补衬,有“真事隐”和“假语存”的补衬,脂批也提到“幻”与“真”的转化:“又忽做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看书人亦要如是看为幸”。
具体来看,《红楼梦》一书的结构就呈现出“幻”与“真”变换的主旨。《红楼梦》以大荒山下“石头”在“一僧一道”的带领下,幻形入世,体验人生百态开始,《红楼梦》是石头在人间经历的记叙,同时,又以“一僧一道”引出了“太虚幻境”与“还泪”的故事。在这一故事下,引出了“大观园”的故事,事无巨细地描绘贾宝玉及众女儿在大观园的生活,但是这些真实的日常细节,却只不过是“一干风流冤家”了结冤孽的幻设之境。对于大观园时空来说,“太虚幻境”的时空是“真实”的,而在“大观园”和“太虚幻境”这两个时空之外,还有“大荒山”时空。“太虚幻境”只是大荒山下“石头”上的一个年代久远,地域邦国皆不可考的故事,对于“石头”来说,“太虚幻境”的时空变成虚构的,“大荒山”的时空是真实的。但是“大荒山”的时空又因为“一僧一道”的存在,和“太虚幻境”有了牵连,真假边界变得飘忽而不可捉摸。在第一回,又出现了一系列传抄者,构成了“编纂者”时空:先有空空道人“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后有“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以及“曹雪芹在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这些传抄者又给整个故事笼上了一层面纱,把“大荒山”的故事放置在虚无缥缈的时空之中,尤其是其中出现了曹雪芹。脂批指出:“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第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在这几层故事的堆叠下,真假已变得烟云模糊,脂批将“编纂者”又否定为幻设之笔,提出了“一芹一脂”的创作时空,在这交织重叠的时空中,真假之间相互否定,又相互依存,正如“太虚幻境”的对联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脂批的存在进一步复杂化了这种真假关系,让读者更深刻的认识到,真与假“是人生经验中相互补充、并非辩证对抗的两个方面”[13]。
在以往对脂评的研究中,往往关注的是脂批的考证、索隐以及对小说技巧总结的价值,但是脂评的独特性在于,由于评点参与到了创作过程中,且评点者与作者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所以脂砚斋对于小说中情节的设计、人物的塑造、环境的设置所知颇深,加之脂评与小说文本在形式上的融合与共存,脂评可以作为文本中的一种叙述声音出现。一方面,以作者式的叙述声音,对文本所叙述的情节、人物、环境做出补充或质疑,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另一方面,评点者也是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被人物、情节所感染,回想起与小说中人物相似或相同的人生经历,在评点中融入了自己的情感,以故事参与者的身份证明情节、人物、环境的真实,使得文本具有了“虚构的真实性”,丰富了书中的“真假”关系,凸显了“‘真假’关系的二元补衬”这一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