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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象学到人学
——重温当代人学思潮的初心和使命

2020-03-02沈亚生郑宇航

理论探讨 2020年4期
关键词:舍勒胡塞尔人学

沈亚生,郑宇航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长春130012)

一、当代人学思潮的源头问题

我们现在经常讲“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这个提法有着广泛的理论和现实意义。它对于我们人学理论的研究和思考也是非常重要的。要重温人学思潮的初心,我们首先要明确这个“初”到底是在哪里。必须找到人学思潮的发端、源头在哪里,然后我们才能清理出这个思潮在它的启蒙之时的初心,它所反映的是什么样的时代精神和社会问题,要解决的是什么理论任务,担负着什么样的文化使命。

中国当代人学思潮的发端,从内在的理论因素来看,主要是由于20世纪我国的“文化大革命”之后,哲学理论和文化各个领域中普遍发生的、对人性与人格、人的价值、人的权利、人的自由等问题的理论反省,另外还有20世纪80年代初哲学界关于“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大辩论的理论积累,这两个方面的成果共同促成了中国当代人学运动的发生。已故的黄楠森教授在《人学的足迹》一书中指出,正是那个时期关于人的各种根本性问题的思考和辩论,为他本人以及中国哲学理论界的人学研究,铺垫下坚实的根基。他写道:“但在实践标准大讨论之后的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讨论中,我逐渐认识到人学不能否定,人学应该作为一门科学来建立和建设。”[1]黄楠森教授在他的文献中,在全国人学学会的多次年会上,都反复回顾20世纪80年代初那次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的大讨论,还多次回顾1983年5月在中共中央党校召开的“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理论研讨会”的情景。他多次语重心长地指出,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以及由此而派生出来的人学问题才是真正的、更加深远和持久影响我国哲学理论和文化各领域发展的根本性课题。黄楠森教授关于人学思潮在中国兴起的内在逻辑及其重大使命的总结是精辟和准确的。

然而,我们还必须看到当代中国人学思潮之发端还有着外在的理论因素的作用。人道主义也好,人学也好,这些理论标签和旗帜,就像中国现代文化中的许多基本因素,就像“哲学”“辩证法”这类基本的学术概念一样,都是“进口”或“合资”的产品。我们看到,我国人学理论运动在很大程度上是根源于苏联哲学和西方哲学成果对我们的影响。二战之后,由于德国战败,德国现代文化和哲学的主要成果在很长时间里完全失踪。而法国和其他一些国家的人道主义文化和存在主义哲学则成为了欧洲和西方文化的主旋律。而苏联的哲学理论界在很长时间里对西方的东西完全否定和拒绝,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曾经组织过三次大规模的对“资产阶级人性论和人道主义”、对法国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和人学理论的批判运动。如果查阅我们国内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哲学论文和著述,就会发现我们几乎是与苏联完全同步地进行着对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的理论批判。中国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举出了三个旗帜,即复兴儒家、西化、苏化,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的文化和哲学学术,最为根本性的改观就是走上了“苏联化”的道路。前两个可选择的道路全被堵死,最后一个成为我们的唯一出路。那个时期我们的重要哲学家几乎都是师从苏俄,我们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各哲学领域的教科书主要都是从苏联版本翻译过来的,我们在根本思路和方法观点上差不多是完全跟在苏联人后边跑。20世纪80年代以后,我们走上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我们的哲学领域也开始了“去苏联化”和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问题。可是当时苏联的许多东西还是直接地影响到我们。20世纪80年代的苏联要求在理论学术的领域实现全面改革,而“人学”就是他们在哲学领域发生改革的一个产物。

20世纪80年代初,苏联对西方人道主义和人学问题的态度不仅由否定转向了肯定,而且他们那里也出现了研究人学理论的高潮。那个时期的苏联科学院建立了作为和哲学等学科相平行的一级学科性质的人学研究所,他们的几个高级写作班子著述和出版了一批重要的人学著作,这些作品被译成中文广泛发行。1987年暑假在北京西山由北京大学马列学院主办的全国高校教师马克思主义理论教学的集体备课研讨会上,当时的中共中央宣传部理论局负责人在总结发言中就讲到,人道主义与异化的争论已成历史,而苏联正在兴起的人学研究才是我们应该有所作为的理论前沿。正是在这些东西影响下,1988年第一期的《社会科学战线》上发表了吉林大学邹化政教授的《哲学即人学论纲——通往唯物主义的科学道路》论文,首次在我们国内举起了“人学”的理论旗帜。几乎与此同时,吉林大学的高清海教授与孟宪忠教授合作写出相同观点的论文《马克思主义哲学即人学》也发表在《光明日报》理论版上,同年9月,北京大学黄楠森、韩庆祥合作写出的《人学研究的几个基本理论问题》发表在《北京大学学报》上,从那以后,我国的人学运动才拉开大幕。从以上情况可以看出苏联的影响对我国人学思潮产生有多么大的作用。

苏联的人学问题从何而来?我们发现,苏联关于人道主义文化和关于人学的理论思考主要是在研究西方的思想成果,特别是从对法国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的讨论中引发的。萨特曾经宣称,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他又说存在主义哲学是一种人学,如果能用人道主义和人学来补充马克思主义的学说,那么存在主义本身就没有独立存在的必要了。这表明人道主义和当代人学思潮的源头,从更深层上看还是来自西方的哲学与文化。而且,当人们深入研究萨特的思想时又发现,原来萨特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学生,他的重要著作《存在与虚无》法文版还有一个副标题“哲学现象学的本体论研究”。海德格尔与20世纪初期的德国哲学家、哲学现象学运动的创始人之一舍勒关联密切,后者是最早举出哲学人学旗帜的思想家和哲学家。黄楠森教授在《人学原理》一书中说,现代意义上的人学是舍勒开创的[2]。联邦德国出版的百科全书写道:“哲学人类学是哲学的一部分,它研究人的本质及其在世界中的地位。”[3]6欧阳光伟教授指出:“哲学人类学诞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它由德国哲学家马克斯·舍勒创立,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在当代它已经成为包括哲学人类学、心理哲学人类学、宗教哲学人类学和文化哲学人类学等分支的庞大的哲学体系。它以德国为中心,流传于欧洲大陆,渗透到英美诸国,并在苏联和东欧国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3]7上文中所讲的“哲学人类学”在英文中与“哲学人学”是一个词(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人学”(anthropology)则是这个概念的更进一步简化。这样看来,萨特和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舍勒的人学思想都是德国哲学现象学运动的产品。可是舍勒和现象学在怎样的文化时代、在什么样的哲学背景下走上了人学之路,这个更深一层的问题还需要探究。

二、舍勒开创哲学人学的主要工作

尽管在西方的、中国的、古代的和现代的哲学中,许多国家、民族的哲学中都不乏对人性、人生、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尊严以及价值、人的实践等一些重要问题的探讨,但是就像德国哲学家卡西尔在《人论》一书中所说的那样,各种学术和学科建立发展几千年,自觉的、系统的、具有独立意义的人学或人类学却始终没有出现。海德格尔也说,长期以来的欧洲哲学只关怀“存在者”,却忘怀了“存在”本身。他认为存在的本质是“此在”,“此在”就是“在世界中”“在时间绵延中”展开的、处于生存和价值体验状态中的人本身。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的遗忘”实质是在说,欧洲的哲学在很长时间里忽略了人的问题在一切理论问题中的核心位置。当然,“人学”或“人类学”这个词早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就偶然被使用过,马克思的时代就有过一些历史学、考古学式的人类学研究。17世纪英国思想家休谟的《人性论》是一部高度自觉和深入全面地研究人本身的光辉著作,此书旨在从人性基础出发来解决心理学认识论和情感论伦理学等问题。而且休谟宣称,在哲学和科学的各个领域的研究,就像在进行一场战役中,许多攻打外围碉堡的战斗都不能最终解决战役的胜负,只有最后攻破敌军司令部,才能获得彻底的胜利。而对人性的研究就是攻克所有理论问题司令部的战斗,但是18世纪初休谟时代的自然科学、理性主义哲学和资本主义社会等现代性的问题还没有充分成熟,所以他的人学研究还不具有现代或当代的意义。

20世纪初,德国的舍勒才真正开创了当代意义上的哲学人学。他明确提出:“哲学人类学的任务是,精确地描述人的一切特殊的专有物,成就和产品,是如何从在以上叙述过的人的存在的根本结构中产生出来,如语言,良心、工具、武器、正义和非正义、国家、宗教和神话、科学、历史性和社会性等。”[4]1356这里他所讲的研究“人的存在的根本结构”即是我们所说的,把人性或人的本质(人性或人的本质这两个词实际上在英文中是一个词human nature)作为哲学人类学研究的中心问题。舍勒1926年在《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人与历史》等后期的作品中提出要探索人在宇宙中的特殊位置,就必须全面研究“完整的人”,这个任务包括:一是要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二是要研究人类的起源和形而上学本质;三是要研究人的生理、心理、伦理各种活动相互关系及三者的更深层基础,人的冲动性与能力;四是要研究人的生命和精神心理发展史、心理与肉体的关系、社会发展方向与规律;五是要研究人学研究方法论,舍勒还主张必须用现象学的直观和还原方法来研究人。

舍勒的人学理论提出了三个方面的思想:一是关于人的本质论;二是关于人的价值论;三是关于人的现实活动论。关于人的本质,他认为现象学就是教人用直观来排除事物杂乱表象而达到本质的把握。这种把握的第一层是达到粗浅常识与实证科学的知识,即以自然欲望为基础、以自然现象为对象、以实用为目的知识。达到这种知识的只能是自然人。第二层是对事物本质的知识,即理论科学所达到的知识。达到这一层理解才能成为精神人,成为有人格的人。而第三层才是本质直观所达到的、最为完善的事物极限绝对的知识,也叫作“拯救的知识”。达到这种知识的人才有完整的人格,成为神圣人。这实际是说人的本质是对宗教信仰的追求。关于人的价值论,舍勒认为,人格的发展就是从感性价值上升到实用价值,上升到生命价值,然后到精神价值和宗教价值五个层次。具有神圣价值的神圣人格就是耶稣、穆罕默德、释迦牟尼等成仙成佛的人。像这些超越了感性、生理、心理领域的欲求达到生命和精神的领域的人,才是有人格的人。关于人的现实活动论,舍勒认为人格不是实体,而是各种精神活动的统一,一个静态的人也不成为自我,自我是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人格处于客观实在世界与主观价值世界的关系和活动当中。他还反对把人定义为理性动物,反对用技能、使用语言、制造工具等活动来定义人。他反对用自然进化论对人的说明,倾向于用文化、精神、宗教信仰来说明人。他还认为人的本质是不能定义的,他主张把对人的理解与对神的理解结合起来。

为什么舍勒在其理论探索的至高点上走向了人学之路呢?舍勒的博士论文是研究伦理人格,他一生的大部分论著都是关于人格和伦理方面问题的。舍勒一生的学术活动可以用两个字概括:一个字是“变”,他的思想发展第一阶段是他的青年时代,受到康德认识论和柏格森生命哲学影响,他把逻辑和伦理作为研究主题,提出先验逻辑的认识论方法和生命本能与科学认识相结合的伦理观;第二阶段是他的中年时代,他把现象学方法运用推广到伦理与宗教、政治、文化等领域的研究中,提出了现象学的伦理观与宗教观;第三阶段是他的晚年,他放弃有神论转向泛神论,放弃现象学研究,提出人类学的转向,用经验和形而上学结合的方法来研究生命冲动和精神本质,明确提出哲学人类学的任务。他的学术生涯中思路和主题不断变换。另一个字是“广”,他的研究领域涉猎极广,如现象学认识论、生命哲学、伦理学、心理学、教育学、知识社会学、历史、佛学、社会学、资本主义文化批判等。舍勒就像一个游击队员一样,时代和社会的热点出现在哪里。他的思考和论著就追寻到哪里。但是他在每一个领域研究的深处,都不得不回归到人性与人格这个最为根本性的问题上来。到了他学术活动的最后阶段,他宣称自己以前在各个领域中一切研究都是边缘性的,人的问题才是所有科学和智慧的核心问题。在《论人的理念》论文中,舍勒说道:“按照某种理解,哲学的所有核心问题都可以归结为这样一个问题:人是什么,人的存在在世界和上帝的整体中占据何种形而上学的位置?”[4]281舍勒从伦理、宗教、社会文化和政治的现象学的基地出发走向人学之路,这是由于他面对欧洲和全人类的伦理、政治等方面的价值观迷失危机,最终看到,只有从对人独立和深入思考的人学理论中,才能找到克服这些危机的理论法宝。

舍勒与现象学运动的创始人胡塞尔的相互影响是不可忽视的。虽然在他们合作的一开始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分歧,但是在现象学的“面向事情本身”原则上,在把“直观”作为一切思考的最终根据的原则上,他与胡塞尔是高度一致的。他反对胡塞尔把心理学认识论作为现象学的主题,反对把先验自我作为探索一切问题的原点,这又与现象学的另一位大师海德格尔相吻合。海德格尔是从存在者存在的发生学——此在论和时间论的研究中透示出人性、人生和人的价值意义,并且举起了哲学解释学(实质也是人学和人性论)的旗帜。胡塞尔从心理学认识论的思考,从寻求知识的本质和基础的现象学,走向相互主体性、交往主体性和生活世界理论,这实质上也是走向了人性和人学的思考道路。在胡塞尔那里,一切心理学、认识论和主体性、先验性问题的最终解决,原来也必须依赖于人的问题如何解决。舍勒和海德格尔后来都贬低现象学而另起炉灶,但他们最初都是从现象学这个理论基地出发,都是从现象学的研究进程中脱胎而出的。他们都从现象学的主观性优先的原则和直观的方法论原则出发,各自游历了不同理论领域,然后把对人性、人格等人学问题看作最终的理论归宿。这里展现出的问题是:“哲学现象学为什么和怎样孕育出了现代意义上的哲学人学思潮?”

三、人学为什么要从哲学现象学中脱胎而出

舍勒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宣告了人学的开创,海德格尔在20年代中期出版了《存在与时间》,从而垫定了此在论的人学体系。而胡塞尔则在30年代的文献中开始提出相互主体性和生活世界论,这理论虽然不成熟,但也指出了人学问题在一切理论问题中的核心位置。这三位哲学家的殊途同归显示出人学思潮产生的逻辑必然性。特别是胡塞尔不仅著述丰富,而且其思想发展的进路和变化线条清晰。如果把他的文本和思想串联到一起来进行清理,就会比较清楚地看到一幅当代哲学人学思潮是怎样以及为什么从德国现象学的母体中脱胎而来的思想路线图。我们还能清楚地看到,人学的诞生之初承载着怎样的文化和哲学使命。

胡塞尔有着一种寻根问题的精神。在数学、逻辑学、心理学的教学和研究中,他都发现这些科学知识欠缺真正根基,都处于危机和动摇之中。胡塞尔在哈勒大学的十几年是其思想发展的第一阶段。这期间的代表作是《逻辑研究》,而“第六逻辑研究”是这个阶段胡塞尔思想成果的总结。这个文献的主题是要为心理学和逻辑学提供新的理论基础,提出直观的原则和主观意向性的原则。特别是他提出了“面向事情本身”的理论口号,这种破除传统和挑战权威的精神感染了整个德国和欧洲的理论界。第二阶段是他在哥廷根大学的十余年,这期间的代表作是作为哲学现象学这个学派创立宣言的《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纯粹现象学通论》。胡塞尔在这里提出了重建科学知识基础,建设本质科学、严格科学、关怀人文价值的纯粹现象学的理论任务。他在这里还完善了现象学直观、还原等方法论原则,并且把主体性、意向性原则向前推进,达到了先验自我的存在和自我能动地构造出关于对象的知识论原则。第三阶段是其在弗莱堡大学时期,代表作是《笛卡尔的沉思》,当时许多人对胡塞尔的先验自我论,也就是认识论的主观唯我论困境,对他不能说明先验自我本身如何发生进行了批评。为了解决先验自我的发生学问题,胡塞尔先是在康德的主观和先验的时间理论中摸索,后来他在笛卡尔的“他人自我”与“本己自我”的“同情”“同在”等理论中,在莱布尼茨的单子先定和谐理论中,找到了“相互主体性”理论这个答案。

相互主体性的概念后来演变为“交往主体性”的概念。这个理论有三个主要内容:一是确认他人存在,这种确认是由现象学直观来导出和论证的;二是确认本己自我与他人自我的平等与和谐,在这里他借助了莱布尼茨的单子先定和谐理论,此后又把这种神秘的先定和谐推进到有了现实合理性的交往和谐论,并认为正是这种人际交往形成的和谐构成了相互主体性;三是相互主体性或交往主体性是一种精神或观念形态的东西,但不是个人的而是社会或人类的主观性、主体性。这种主观性对个体人来说是先验无条件存在的,但是它对整个人类社会来说,则是一个在久远历史中,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社会的文化传承积淀而形成的、固化了的、社会化了的意识结构。这种固化了的精神结构在休谟那里被看作“人性”或“人的本质”。我们知道,在笛卡尔和康德的认识论中,主观、自我没有区分大写的人类之我的主观与小写的个体之我的主观。一旦这个区分被悟出,一旦个体之人的同一性或本质被归结为整体人类的社会文化交往,那么先验自我的发生学之谜就不攻自破,而这正是胡塞尔“交往主体性”理论的思考路线,但是胡塞尔的这个路线已经不再是心理学和认识论的路线,而是上升到人性论和人学的路线了。因为相互主体性或交往主体性实质上就是在个人的认知活动或主观性中所体现出来的人类文化传承造就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性。

胡塞尔思想发展的最后阶段是《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5](以下简称《危机》)一书中呈现出的“生活世界”论。这个理论不仅包含交往主体性理论的原则,还进一步考察了作为普遍人性代名词的相互主体性这种东西如何形成。这本书在其开头的第一部分讲“三个危机”——科学危机、哲学危机、人类社会生存的危机问题,这些关于“危机”的理论道出了当时现象学运动的文化背景及其所面临的最迫切的理论任务。我们知道胡塞尔的时代也正是物理学和整个自然科学发生第二次大革命的时代。光学、电学、有机化学等科学成果都使得传统自然科学的最基本观念和知识变得可疑。而实证心理学和实证社会科学的开创也使得精神文化、社会历史领域的各种知识和信念面临革新和洗礼。在哲学界,科学实证主义和片面的理性主义都暴露出致命的缺失,都面对着人本主义思想家们的批判与声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野蛮破坏性和胡塞尔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切肤之疼,使他意识到全人类面临生存危机的灭顶之灾。而胡塞尔所能做的就是从现象学出发去挖掘出产生这些危机的根源,去谋划出克服这些危机的道路。

《危机》这部书的第二部分是以回顾笛卡尔以来的哲学史和科学发展史为线索,对陷入了“物理主义”和“客观主义”的科学危机与哲学危机进行批判。这些批判和论述展示出现代欧洲人遗忘了古希腊时代的人文精神,遗忘了“生活世界”。在这里胡塞尔指出,由生活实践需要而产生出来的现代科学,由启蒙理性产生出来的笛卡尔哲学,如何在其进展中误入歧途,走上了危害人类思想健康和危害人类生存的歧路。这部书的主要成果体现在其第三部分“生活世界”的理论中。这个理论有六点要义:第一,胡塞尔讲的“生活世界”就像现象学理论所讲的一切问题一样,都只是讲人和社会的精神文化生产与生活,完全没有社会的物质生产与生活的含义;第二,这种精神或文化不是个人的心理活动,而是社会化和全人类化的主观意识结构——相互主体性;第三,这种相互主体性形成是由社会历史的文化交往而来,所以也是交往主体性;第四,这种文化交往的真正根基不是指社会历史中那些科学化或理论化了的精神活动或成果,而指人们的那些前科学、前理论的,但却在实践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情感、风俗、习惯等,这些东西就像“潜规则”一样,支配着人的生产与生活实践;第五,“生活世界”或者是人的前理论性的精神观念,有些是仅仅关联于外部对象的,有些是只关联于人本身而相对地脱离了外部对象的,其实这后一种精神观念的理论根基就是我们所说的人学,在胡塞尔看来,前者应该成为是自然科学的真正基础,后者应该成为人文社会理论的真正根据;第六,正是这些关乎人性和人的价值伦理、实践利害方面的直观或潜意识,才是相互主体性或人的生活世界,也是人性中最根本的东西。《危机》这部书要说明的就是,在理论中和现实生活中所有的危机都是由于对“生活世界”的遗忘而产生出来,都是由于那个时代的人迷失了本真意义上的人性与价值。所以,要摆脱危机,我们必须返回“生活世界”,去重建人性、人格和人的价值本身。

他在《危机》一书的最后指出:“哲学的历史,从外在的历史上的丰富学识方面来看,就其注意方向是指向世界中存在着的人,指向作为理论构成物《命题体系)的诸多种哲学而言,它是其它诸多文化形态中的一种文化形态,就其外在的逝去了的生存系列(它将这个生成系列——光来自于不发光的东西——称作是发展)来看,它是一个在世界中,在世界的空间时间中发生的因果过程。”[5]322这段话的关键在于它指出了,这个时候胡塞尔心目中的现象学,区别于其他学术的根本就在于,前者是以人本身为最高和最基本的问题,已经演变为“人学”。胡塞尔最后还说:“人的本质是理性,理性使人感到满足,感到幸福。理性使人成为一种目的性存在成为是应当如何的价值性存在。目的论和价值决定了人的一切存在与发展。”[5]324他为什么要把人性最终归结为理性呢?因为如果像“生活世界论”所主张的,把前理论、前逻辑的东西看作人之生存的根基,这是不是反理性或非理性呢?胡塞尔非常反感海德格尔的反科学主义,也不赞成舍勒的伦理学情感主义,这是他反复强调自己是理性主义者的原因之一,但是在反对当时欧洲科学实证主义和缺失人文关怀的片面理性主义方面,他们又是异口同声。

四、结语

20世纪初的德国哲学现象学运动是当代人学思潮的前身和母体。这个运动的初心和使命是在欧洲和西方世界的科学危机、哲学危机和全社会的生存危机中隐藏着所有危机的最终根源,这就是那个时代的人性和人格本身的迷失与误入歧途。而哲学人学之所以会从哲学现象学运动中脱胎而出,它的文化和社会使命就是要引导出克服这些危机的道路和重建新的“生活世界”,即新的人性、人格和人的价值。正是这个初心和使命的力量催生和推动了当代世界的人学理论运动。黑格尔和马克思都说过,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和先知,我国人学理论运动的发生与前进正是反映出在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的历史时代,中华民族的复兴大计和全体人民美好幸福生活之愿景的实现,都必须有人心、人性与人格的变革作为支撑。在我国改革开放之初,我们首先确立的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方针和实现“四个现代化”目标,这里有工业、农业、科技和国防的现代化问题,却错过了所有这些现代化问题的主体本身——人的现代化问题。进入新世纪以来,我们国家和党在理论主旨上找到了“以人为本”的新方向。以人为本的理论指引我们看到,盲目地追求经济增长的速度是不可持续的,要更加理性地建设物质文明,同时提高全体人民的精神文明素质,这才是更为艰巨的任务。另外,中国在改革开放四十多年后,虽然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也在各个方面积累了复杂和尖锐的矛盾,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科学、哲学和全社会的生存现实中是不是也面临深刻的危机?在这些危机中,是不是也存在旧时代人性与人格的垮塌和重建新时代的“生活世界”的迫切需要?如果需要这种重建,应该以什么样的理论为指导?回答这些问题,正是我们人学研究的初心所在和其所要承载的理论使命。

已故的吉林大学高清海教授在他学术生命的最后时期指出:“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的思想自觉更加明确了。我意识到,一切问题都集中于人的问题和对人的理解方面。”[6]250“依据这一理论来看中国今日的现实,我们不能不承认,我们的落后不只表现在经济、社会、技术等等方面,最根本的是落后在‘人’的发展方面。”[6]253高清海教授这些话语指点出中国人学思潮产生的理论必然性,而且我们还应该看到,我们今天的人之发展,最根本的任务就是克服以往由封建传统文化和苏联专制文化传染和造就出的依赖人格和资本主义时代产生的物化人格,去构建出具有强大的思想批判能力的独立自由人格和新的“生活世界”,去引导当代中国的哲学家和知识分子都能够像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所说,使自己的思想“面向事情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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