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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斯自然观的实践唯物主义性质及其当代意义

2020-03-02马拥军

理论探讨 2020年4期
关键词:唯物主义世界观自然界

马拥军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0433)

只要一谈到恩格斯的自然观,各种各样的奇谈怪论就冒出来了。无论是赞成者还是反对者,都把恩格斯当成传统“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创始人,似乎恩格斯从来没有说过“哲学终结”“自然哲学的终结”或唯物史观是“新的世界观”这样的话。有的人甚至把马克思恩格斯对立起来,说什么马克思是实践的唯物主义者,而恩格斯的自然哲学属于旧唯物主义。人们忘记了或者忽视了,恩格斯并不把唯物辩证的自然观当作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相反,他不仅认为现代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而且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唯物辩证的自然观则不过是把历史唯物主义应用于其中的一个“专门领域”。在恩格斯看来,“历史不过是有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1]295(1)这句话所在的整个一节是恩格斯写的。,在这一意义上历史就是实践,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实践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或唯物辩证法则是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方法论要求(2)在最近发表的中共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共产党宣言》时的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共产党宣言》以透彻而鲜明的语言描述了新的世界观,即唯物史观……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和革命性源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世界观和方法论”。。

因此,谈到恩格斯的自然观,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恩格斯是一位被阅读最少而又被误读、被冤枉最多的思想家。考虑到恩格斯的自然观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在这位思想家诞辰200周年之际,有必要把他的自然观放回到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视野中,完整准确地重读他的原文,擦掉泼在他身上的污水。

一、实践唯物主义视野中的恩格斯自然观

所有误读恩格斯的人实际上也都误读了马克思。正是在他们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使用了“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1]527这样的表述;而在他们更早合著的《神圣家族》中,恩格斯明确指出“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后一句话曾被很多人误以为是马克思的话,它表明,历史就是实践,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实践唯物主义。前一句话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说过,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没有认真地研究它的含义。

其一,马克思恩格斯谈的“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并不是指哲学家,而是指“共产主义者”。这就意味着,脱离“共产主义”去讨论“实践的唯物主义”,注定是离题万里。讨论恩格斯的自然观同样如此。只有把恩格斯的自然观置于科学社会主义的视野中,才能准确理解其唯物主义性质。

遗憾的是,在当代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马恩对立论者都仅仅把实践唯物主义视为“哲学”,没有注意到它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含义。改革开放以来,马克思恩格斯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在学界受到的忽视几乎是空前绝后的。这就难怪人们不善于从科学社会主义角度去把握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与自然观的关系。

早在马克思在世的时候,恩格斯就在《反杜林论》的“引论”中明确指出,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这两个科学发现,把社会主义由乌托邦变成了科学。马克思去世以后,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再次重申了马克思的两大科学发现,即“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2]601。在恩格斯看来,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属于“历史领域”的变革,剩余价值理论属于“经济领域”的变革。无论是历史领域还是经济领域的变革,其基本指导思想“尤其是对这些指导思想的最后的明确的表述,都是属于马克思的”。他所做过的工作马克思可以做,马克思所做的工作他却做不了[3]297-298。由此可见,对于恩格斯来说,作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三个组成部分,只能是唯物史观、剩余价值理论和科学社会主义。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恩格斯说他在自然观方面做出的贡献并不属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指导思想”,而只是属于“专门的领域”。讨论恩格斯的自然观不能脱离这一背景,更不能把它凌驾于唯物史观之上。那种把辩证唯物主义当作马克思主义的一般世界观,而把历史唯物主义当作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里的专门应用的看法,正好搞反了恩格斯的意思(3)详见马拥军:《马克思主义发展史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体系》,载《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

人们常常误把自然观视为科学社会主义的哲学基础,这既不符合恩格斯的看法,也不符合马克思恩格斯在世时对他们的世界观与科学社会主义关系的普遍看法,以致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的序言中,不得不对为什么简述社会主义发展史要提到自然观的问题做出专门的解释。在他看来,这是由于唯物史观的创立“只有借助于辩证法才有可能”[2]496,而当时德国的“资产阶级学究们”已经抛弃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杰出成就——辩证法,陷入了折中主义。恩格斯为了证明辩证法的普遍性,即它同时也适用于自然界,才加进了德国古典哲学和自然科学关系的论述。恩格斯强调的并不是自然观的普遍意义,而是历史观的普遍意义。相对于唯物史观而言,辩证唯物的自然观只具有从属意义,但是要说明历史观就离不开辩证法。辩证法不仅适用于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而且适用于自然界的历史发展。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当然可以把历史唯物主义称为“辩证的唯物主义”或“现代唯物主义”,但这种辩证的唯物主义作为世界观即“实践的唯物主义”,与单纯作为自然观的唯物主义是两码事。

其二,实践唯物主义本身意味着旧哲学即“作为哲学的哲学”的终结,意味着新世界观本身超越了理论科学、实践科学和制作科学的分离和对立,进入了实践即“感性的人的活动”的领域,进入了历史领域。恩格斯的自然观本身就是历史的自然观而不是自然主义的自然观,就此而言,恩格斯自然观中的自然界与自然主义历史观中的自然界毫无共同之处;相反,恩格斯坚决反对自然主义历史观。

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就区分了理论科学、实践科学和制作科学,分别涉及“真善美”等三个领域,其中,理论科学涉及人与自然的直观关系,实践科学涉及人与人的相互改变关系,制作科学涉及机械制作、艺术等体现主体与对象一致的创造关系,理论科学则被当作最高的科学。近代以来,康德以《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分别对“真善美”等三个领域进行了研究。“马恩对立”论者正是在这一传统框架中看待马克思恩格斯的关系。他们把马克思归到第二个领域,把恩格斯归到第一个领域,从而把马克思恩格斯对立起来;他们没有看到,无论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在谈到实践的时候,全都包容了三个领域。马克思关于“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与“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相同一的论述[1]185、关于“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1]163的论述,人们都很熟悉,但对于恩格斯的相关论述,特别是对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按照历史原则相互贯通的观点,人们要么不熟悉,要么人为地把它与马克思对立起来。这就难怪,人们对恩格斯很难形成中肯的评价。

马克思对实践的界定是“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1]500。个人面对的是社会环境,但人类面对的却是自然环境。正如马克思认为社会环境的改变和人的自我改变一致一样,在恩格斯看来,自然环境的改变和人类的自我改变也是一致的,这正是他所说的“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的本来含义。恩格斯反对“自然主义的历史观”,认为它忽略了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片面强调自然界作用于人,“忘记了人也……改变自然界,为自己创造新的生存条件”[4]483-484。恩格斯举德国为例,指出现代德国人所面对的已经不是“日耳曼人移入时期的德意志的‘自然界’”[4]484,而是经过人类活动改变的自然界,至于自然界自身的改变,即把人的活动所造成的影响排除在外之后人们所能看到的改变,同人类活动所造成的改变相比,简直是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

其三,与传统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不同,实践唯物主义既不是从物质出发,也不是从意识出发,而是从活动出发的。只不过,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由于物质活动和精神活动的分离,在“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物质生产活动占据主导地位,因而历史唯物主义的所谓从活动出发,意味着首先从物质生产活动出发。生活决定意识,而不是意识决定生活。在这一意义上,无论是传统的知识论世界观,还是意志论世界观和情感论世界观,都是从实践中派生出来的,它们分别构成实践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专门领域”。

可见,“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并不是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基本问题,而只是马克思主义自然观的基本问题。在传统的三大学科分类中,自然观属于理论科学,而伦理学则属于实践科学,美学属于制作科学。与此对应的是知识论世界观或哲学、意志论世界观或伦理学、情感论世界观或美学(4)蔡元培先生主张以美育代替宗教,马克思认为“宗教是无情世界的情感”,这表明他们都认为美学和宗教学与情感论世界观相关。笔者赞同这种观点。。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教科书仅仅把认识奠定在实践基础上,认为解决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必须通过实践,但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这还是很不够的。这相当于只理解了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三分之一的内容,抹掉了其余三分之二。意志与存在的关系、情感与存在的关系同样以实践为基础。马克思恩格斯更强调的是对意志论世界观即黑格尔法哲学的扬弃、对情感论世界观即费尔巴哈宗教哲学和伦理学的扬弃。传统教科书忽略了另外三分之二的内容,实际上是对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阉割。

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第二章中对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哲学进行评论以后,在第三章专门评论了费尔巴哈的宗教哲学和伦理学,并认为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被局限在自然领域,他的宗教哲学和伦理学则是唯心主义的。恩格斯指出,费尔巴哈的自然观、宗教观和伦理学的共同缺陷是缺乏历史感。

由此我们也就容易理解,《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第四章所阐发的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不仅超越了旧的哲学世界观,而且超越了宗教世界观和伦理学世界观。它把知、情、意等三种观念论(理念论)世界观都奠定在历史即实践的基础上。它们都根源于有目的的人的生命活动,即生活。生活决定意识。这表明,与人们通常的理解不同,恩格斯之所以说马克思的现代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4]146,表明它不仅把知识论世界观的基本问题即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而且把情感论世界观的基本问题即情感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把意志论世界观的基本问题即意志与存在的关系问题,都奠定在“历史”或“实践”的基础上。只有把恩格斯的自然观放到这一背景中,才能准确地界定它与实践唯物主义的关系。脱离科学社会主义,脱离实践,脱离历史,都会导致对恩格斯自然观的错误定位,误把与宗教或美学世界观、伦理学世界观并列的唯物辩证的自然观当成马克思主义的一般世界观。

二、恩格斯自然观的实践唯物主义性质

恩格斯自然观是以自然科学为基础的自然观。正因为如此,恩格斯自然观与自然科学认识论密切相关。自然科学所揭示的规律都是自然界本身的规律,因为自然科学无非是人的自然科学,而人本身也属于自然界,但在恩格斯看来,自然科学也是以实践为基础的。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不仅体现了实践发展的要求,而且以实践发展到能够出现“真实的思维”为前提条件。解决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无论是思维与存在何者第一性的问题,还是思维与存在有无同一性的问题,都不能脱离实践。因此,对恩格斯自然观的误解,不仅在于把它同科学社会主义、实践唯物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割裂开来,而且在于没有正确理解自然科学的实践性质和时代特点,没有理解“真实的思维”对实践活动的依赖,从而误把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混同于思维与存在的关系。这突出地表现在所谓“自在自然”与“人化自然”的对立、把人的活动从自然界的“自因”中排除出去等错误做法中。

下面分三点来说明恩格斯自然观的实践唯物主义性质。

其一,恩格斯自然观的出发点是感性的、现实的自然界,而不是对自然界的抽象,因此他突出的是自然界的对象性、现实性、感性性质,而不是客观性或作为“自在之物”的性质、不是自在的自然界。

在谈到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唯物主义性质”时,恩格斯并不是从所谓的“物质本体论”,而是从认识论和方法论的角度入手。恩格斯明确指出,所谓“唯物主义”是指,认识的对象是“现实世界”而不是想象中的世界、不是与人无关的抽象自然界;“除此以外,唯物主义并没有别的意义”[3]297。恩格斯与马克思一样,认为现实世界是作为实践活动产物的世界,即一个包含人的目的或作为“为我之物”的世界,而不是与人无关的或作为“自在之物”的世界。在他看来,与“现实世界”的概念相反,“自在之物”只是人们编造出的一个抽象的认识论概念。实践的特点在于“制造出某一自然过程……并使它为我们的目的服务”[3]279,认识的特点则在于研究人为制造出的这一自然过程,证明我们对它的理解是正确的。这表明,恩格斯讨论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主观认识客观、意识认识物质或人类认识“自在自然”,而是“我们”对“自己制造的某一自然过程”(把“自在之物”变为“为我之物”的过程)的认识,也就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第二条中所说的主体对“对象、现实、感性”的认识[1]499-500。因此,认识要证明的也不是“思维的客观的(objektive)真理性”而是“思维的对象性的(gegenständliche)真理性”(5)笔者曾在专门研究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文章中说明,把“gegenständliche”翻译成“客观的”,就把“objektive”和“gegenständliche”混淆了,这直接背离了“提纲”第一条的第一句话。参见拙文:《略论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基本问题和理论框架》,载《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作为“非哲学”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基本纲领》,载《河北学刊》2018年第4期。。对象性就是现实性,思维的真理性就是“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1]500。这跟黑格尔是一致的。与“存在”不同,“现实”在黑格尔逻辑学中是“本质论”意义的概念,而在“本质论”意义上,“自在之物”是一个假概念:“如果你知道了某一事物的一切性质,你也就知道了这一事物本身;这时剩下来的便只是上述事物存在于我们之外这样一个事实。”[2]507正是在否定自然界的“自在”性的意义上,恩格斯否定了“物质本身”的范畴,他指出,现实的物质或对象性的物质、感性的物质与“物质本身”有着根本的区别:“物质本身是纯粹的思想创造物和纯粹的抽象……它不是感性地存在着的东西。”[4]511对于马克思恩格斯来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作为“对象、现实、感性”的自然界,而不是抽象的、“唯一特性是客观实在性”的自然界。

其二,恩格斯自然观是通过自然科学建构起来的。他认为,自然科学各个部门的发展顺序说明了它们对物质生产实践的依赖性。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指出,各门自然科学中首先发展起来的是天文学,其次是数学、力学,它们都依赖于物质生产实践活动:最早的生产活动是游牧民族的放牧活动和农业民族的种植活动,这些活动必须根据季节变化进行,因此需要天文学;而天文学要以数学为基础,因此数学也随着天文学开始发展起来;后来,因为需要提水灌溉和从事建筑活动,为了解决相关问题,产生了力学。力学反过头来又要求数学向前发展,“可见,科学的产生和发展一开始就是由生产决定的”[4]427。在古希腊,尽管亚里士多德已经在搜集各种科学材料,但本来意义的科学研究实际上仍然仅限于这三个部门,到亚历山大帝国时期,物理学和化学还没有区分开来,进一步得到发展的也主要是这三个部门。除此之外,航海和战争也促进了天文学、数学和力学的发展。恩格斯认为,中世纪以后科学的发展仍然要归功于生产。这是因为,工业的巨大发展、资本主义在整个西欧的扩张、新航路的发现和世界市场的开辟,不仅提出了发展科学研究的需要,而且使科学的传播、使新的研究工具的设计成为可能。物理学、化学、地理学、生理学、生物学、地质学等学科纷纷独立,到19世纪又开始实现综合,出现了跨学科研究和各种边缘学科研究。所有这一切都说明,脱离人类的实践活动特别是物质生产活动,就不可能形成自然科学,更不可能在此基础上形成科学的自然观。为此,恩格斯评论说:“以前人们只夸耀生产应归功于科学,但是科学应归功于生产的事实却多得不可胜数。”[4]427-428与此相反,马克思恩格斯早年批评费尔巴哈时就曾经指出:“如果没有工业和商业,哪里会有自然科学呢?”[1]529

其三,正如恩格斯反对“自然主义的历史观”一样,在研究自然观时,他反对“自然主义”的思维方式,强调要从实践出发去理解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对于恩格斯来说,自然科学之所以能够实现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是由于思维和存在本身都是实践活动的产物。

思维和存在、主观和客观的分离和对立是一种自然主义即旧唯物主义的思维方式。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明确地拒绝把“意识”和“思维”“存在”和“自然界”当作某种现成的、固定不变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对立起来,认为这属于“自然主义”的思维方式。他很早就认为,思维与存在、意识与物质、思维规律与自然规律之所以能够密切适应,恰恰是由于“现实的个人、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是一体的[1]519。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指出,人与环境是相互改变的,“人本身是自然界的产物,是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并且和这个环境一起发展起来的”[4]38-39;既然如此,意识与自然界、思维与存在当然是相互适应的。在《自然辩证法》中,恩格斯则明确指出,“真实的思维”和“现实的自然界”都是人类实践活动的产物,自然科学和哲学之所以把二者对立起来,正是由于它们“直到今天还全然忽视人的活动对人的思维的影响”;它们不知道,表面上是思维认识存在、意识认识自然界,实际上却是改变了的思维和改变了的意识在认识“人所引起的自然界的变化”;人的智力的形成和自然界的改变是完全同步的[4]483。反对旧唯物主义的思维方式,要求把自然界也看作历史,是马克思恩格斯一生共同的观点。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们就指出历史包括两个方面,即自然史和人类史,两个方面都与人的活动联系在一起,因此它们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1]516注释①这同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在那里马克思指出,正如自然界生成为人一样,人也将超越与自然的对立并回归到自然中去,其结果是“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1]194。既然对于马克思恩格斯来说人和自然界本来就是一回事,那么,所谓“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的对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误会。这场误会的发生是由于人们意识不到自己实际上是以私有者的身份来思考自然,因而把人与自然的异化状态当成了永恒状态。

三、恩格斯自然观的当代意义

在当今时代,环境问题的起因被许多人归咎于同自然主义相对立的人道主义,但对马克思恩格斯来说,人与自然并不是永恒对立的。人与自然的对立只是特定的历史阶段即自然的自我异化和人类的自我异化阶段才存在的现象。造成人类与自然对立的根源在于私有制。在对私有财产的否定之否定的意义上,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1]185-186。因此解决这一问题并不是一个理论的任务,而是实践的任务。无论是指望奉行自然主义或自然中心主义,还是单纯依靠科学技术来解决环境问题,都是空想。只有恩格斯的自然观,即实践唯物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的自然观才为解决当代环境问题提供了指导思想。它向我们指明,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在于实践变革,在于共产主义的生产方式的形成。

恩格斯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讨论环境问题、提出他的生态观点的。

其一,恩格斯按照19世纪的自然科学研究了人类从自然界中分化出来的过程。他认为,促使人类产生的最为重要的因素是劳动。正是劳动导致人类与自然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这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否定之否定过程的起点。

达尔文在《人类起源和性的选择》中认为,人是由古猿进化来的。恩格斯进而指出,直立行走有可能使手被解放出来,而劳动则使手变得自由了,可以从事劳动了,“手不仅是劳动的器官,它还是劳动的产物”,但是手只是整个身体的一部分,正如黑格尔指出的那样,脱离了身体的手就不再是手。因此“凡是有益于手的,也有益于手所服务的整个身体”[4]552,手的发展不仅促进了整个身体的进一步分工协作和进一步发育,而且进一步把人变成了社会的动物,使得社会的分工协作有可能发展起来。这意味着交往的发展和语言的产生。由此,恩格斯提出结论,即“语言是从劳动中并和劳动一起产生出来的”[4]553,猿脑的进化恰恰是与语言和劳动这两个因素联系在一起的。一方面,劳动迫使感觉器官的使用对大脑形成刺激;另一方面,语言则使人与人的关系成为大脑不得不处理的对象。更重要的是,在劳动中所形成的交往关系使人类不仅生活在自然界中,而且把原来的家庭关系改造为社会关系,由此必然导致高于动物本能的自我意识的产生。“人类社会区别于猿群的特征在我们看来又是什么呢?是劳动”,“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4]555,工具的使用不仅改造了生产和消费,从而促进了人类机体的演化,而且为新的需要的产生和满足、为人类适应各种不同气候下的生活创造了条件。随着社会大分工的发展,生产和劳动也不断形成新的形式,不仅出现了经济生活、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区分,宗教、科学等人类特有的精神现象也纷纷产生出来。众所周知,恩格斯曾经把唯物史观的发现同达尔文发现进化论相提并论,有些人误解了恩格斯,误把唯物史观当成了进化论意义上的自然科学,在这里恩格斯明确地把唯物史观与进化论区别开来,指出“达尔文学派的唯物主义自然科学家们”不理解劳动的作用[4]557-558,因而未能把握人类通过劳动的诞生过程。他指出,离开劳动就无法理解人与自然界的关系。

在恩格斯看来,由于劳动不仅改变了自然界,而且实现了自我改造,因此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截然不同于动物与自然界的关系:动物只能现成地利用自然界的资源来满足自己的生存需要,当自然界缺乏这样的资源时就只能忍饥挨饿甚至走向死亡,而人类却能够创造条件,把自然界变成自己生活资料的潜在来源,通过劳动再生产自己所需要的生活资料,由此自然界的意义就不再停留于它的现成性,而在于它的可变性。环境问题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发生的。由于环境问题与劳动联系在一起、与人的生存和发展联系在一起,因此环境问题便成为生态问题。

其二,恩格斯研究了生态恶化和环境问题产生的根源:“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支配自然界”,“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4]560这正是马克思早年对异化劳动导致人和自然对立的极好说明。

正如不知道“自在”概念在哲学上的起源,从而想当然地制造出“自在自然”这样一个假概念一样,有很多人不知道“异化”这个概念在哲学上的含义,误以为异化就是背离了某种正常状态或理想状态,从而把马克思早年的“异化”变成了一个假概念。在德国古典哲学的语境中,“异化”并不是背离了理想状态,而是自己反对自己。从自我同一到自我差异、自我对立再到自我矛盾、自我扬弃,是整个异化过程的完整表现。马克思进一步明确地把异化和对象化分开,认为对象化可能有两种结果:自我确证或自我反对。只有自我反对的活动才是异化的活动。这跟“理想”“不理想”完全不相干,因为一种理想的本质固然可以自我反对,一种不理想的本质也可以自我反对。正是在后一意义上,马克思指出:“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1]182由于恩格斯认为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因此他晚年在谈到人和自然关系时不再使用“异化”这个哲学概念,但这并不说明马克思恩格斯放弃了“自己反对自己”的方法论视角;相反,这正是唯物辩证法的精髓。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恩格斯坚持了自然辩证法的观点。在他看来,人和自然的相互作用固然是动物与自然的相互作用的另外一种表现,然而与动物不同,人类有生产活动,因此人类不仅像动物那样适应自然和以自己的活动无意识地改变自然,而且通过生产和劳动,有意识地让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并在这一过程中实现自我改变。这显然是我们前文所引用过的“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的另外一种表达。这就意味着,人通过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本身即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这是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但是正如在劳动中实现了与自然界的同一一样,人类也在异化劳动中走向了与自然界的对立。正如征服民族对被征服民族的支配必然遭到反抗,人类对自然界的每一次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仿佛自然界不是我们的父母或家园,而是我们的敌人。要想超越这种异化或自我反对的状态,我们就必须立足于私有财产的自我扬弃,牢牢记住人与自然的同一。在恩格斯看来,关于物质与精神、人与自然、肉体和灵魂相对立的观点是“荒谬的、反自然的观点”[4]560,它实际上是私有制的必然结果,是人与人对立的产物。这是因为,私有制把人与自然的关系变成了相互对立的主体分别对自然界的关系,进而把这种关系由相互整合变为相互对立,妨碍人类从有机体的角度把局部利益与整体利益、短期利益与长期利益统一起来;相反,随着私有制的扬弃和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自然界将成为人与人相互联结的纽带。这就表明,恩格斯认为,在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过程中,自我异化和自我扬弃构成两个不可分离的环节。

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生命,都共存于同一个大自然中,并与大自然相互作用,但只有人类才形成了所谓自我确证或自我异化的理念。有些人把前进的、上升的运动称为“发展”,而把后退的、下降的运动称为“异化”;同样一些人又提出所谓“螺旋式上升”或“波浪式前进”的观念。岂不知正如“前进的、上升的运动”一样,“后退的、下降的运动”本身同样构成“螺旋式上升”或“波浪式前进”的环节。在螺旋式上升或波浪式前进过程中的后退或下降从总的过程来看仍然是前进或上升的必经阶段,即自我否定的方面、自我异化的方面。如果没有否定、没有异化,那么“发展”岂不变成了一条直线?那些把自然中心主义(naturalcentrism)和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人为对立起来的观点,分别以人或自然为中心来考察发展,正表明相关学者不理解人和自然的对立正是自然与其自身的对立即自然界的自我异化或人与自身的对立即人自身的自我异化的否定环节。与这些观点不同,人类和自然的命运共同体理念意味着超越人与自然的对立,回到了“所有生命和非生命共存共荣”的理念。按照这种理念,所谓“前进”和“上升”,不仅是对于人来说的,而且是对于自然本身来说的。换言之,所谓“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本身就是一种人为的划分。正如人不过是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一样,自然界本来就是“为我”的自然。只有在异化的状态下,它们才是对立的。解决人类与自然对立的问题不能通过倒退到自然主义的思维方式,而必须通过前进到辩证思维,认识到自然的自我异化只有通过这种自我异化的扬弃才能达到。而这恰恰是异化劳动及其自我扬弃的理论表现。

其三,人不仅生活在自然界中,而且生活在社会中。不仅人类与自然是既对立又同一的,个人与社会也是既对立又同一的。因此,生态问题的解决包括两个方面,即人与自然关系的方面和人与人的关系的方面。两个方面相互制约,都需要既在认识方面,也在实践方面实现变革。

通过前面的阐发可以看出,恩格斯自然观并不是立足于自然主义的自然观,认为人只能适应自然、不能改造自然;相反,他认为劳动、实践活动是人类高于动物的方面。自然科学不是对于自在自然的认识,而是对于人类活动的认识,随着人类实践活动范围的扩大,人类认识活动的范围也将不断扩大。所谓“更正确地理解自然规律”,并不是理解没有人的自然界的规律,而是认识人类活动所造成的“较近或较远的后果”,从而扬弃在这种活动中所蕴含的自然界的自我异化,实现人类与自然的同一。自然中心主义的生态观,即认为由于人类活动,或者至少是由于科学技术会造成负面影响,因此应该抛弃科学技术,回到原始自然中去的观点,与恩格斯的实践唯物主义自然观是格格不入的。

人与自然的关系离不开人与社会的关系。人并不是以孤立个体的身份面对自然界,而是以社会一分子的身份面对自然界的。人们谈到生态的时候,通常谈论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但从生态角度看,个人的社会环境由于人类活动所可能造成的灾难,远比自然环境所造成的灾难大得多。恩格斯列举了人类对生产行为在社会方面所造成的影响的短视:由于马铃薯遭受病害而导致的爱尔兰大量人口死亡、阿拉伯人蒸馏的酒精所导致的印第安人的灭绝、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所带来的奴隶制的复活、蒸汽机的发明所带来的阶级对立和资本主义自我否定因素的发展。他指出:“就是在这一领域中,我们也经过长期的、往往是痛苦的经验,经过对历史材料的比较和研究,渐渐学会了认清我们的生产活动在社会方面的间接的、较远的影响,从而有可能去控制和调节这些影响。”[4]561

人与自然的相互作用、人与人的相互作用,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认识问题。在异化的状态下,支配人们行为的首先是私人利益。要真正改变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就需要对迄今为止的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1]602进行变革。由于谋生的方式决定着特定的社会制度,因此这也就意味着对迄今为止的全部社会制度进行变革。恩格斯认为,迄今为止的一切生产方式都只考虑通过劳动所获取的最近的收益,忽略它的长远后果。有些掌权者甚至公开说什么“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根本不去考虑自己行为对后世的影响。尤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社会制度,是把利润至上主义作为自己的特征的。在残酷的竞争中,单个资本家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去考虑自己的成本和收益之外的其他因素,只能把环境后果作为“外部因素”推给社会,“销售时可获得的利润成了唯一的动力”[4]561-562。既然资本主义的本质就是利润至上主义,按照资本自我增殖的眼光,自然界和人就失去了其自身的价值,成为以货币价值衡量的资本自我增殖的手段,它意味着,自然界不过是不变资本,正如工人不过是可变资本一样。

由此观之,关于当今时代的生态灾难究竟“是由科技导致还是由资本导致”的争论,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在恩格斯的视野中,二者是相互强化的。资本家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由资本的本性决定了,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条件下,无论是认识,还是实践,都仅仅把人视为工具而不是视为目的。因此,一方面,在理论上,资产阶级经济学即古典经济学本质上是微观经济学,它不考虑每一个企业的谋利行为是否有利于促进整个社会的利益,只考虑该企业能否以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产出;另一方面,在实践上,单个资本家面对竞争,只能把平均利润率作为衡量标准,力争超越这一标准,而不能人为地给自己增加任何“额外的负担”,因此只能把环境成本外部化。直到恩格斯逝世很久以后,资产阶级创立了宏观经济学,才明白原来整体并不等于各部分之总和,从而破除了所谓“合成的谬误”。即使如此,宏观经济学以及与此相应的政府行为考虑的仍然只是能够用钱衡量的价值,以至于人们往往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行为所产生的完全不是当初所预期的后果,长远看来“在大多数情况下,甚至是完全相反的”[4]563,但资本并不关心长远后果。美国当初之所以拒绝加入东京议定书,现在又退出在它主导下签订的巴黎气候协议,就是由于对人类未来的顾虑必然会妨碍美国资本的利润,而资本的箴言永远是:金钱万能,利润至上,其余的都是谎言。

按照《资本论》第三卷通过资本有机构成提高的内在机制所揭示的利润率下降趋势的规律,资本一旦到达了它的空间界限,即当它统治全球的时候,资本主义灭亡的时刻就到来了,但在实际上,资本主义正在创立一个消费社会,把人类变为消费机器,试图以此缓解利润率的下降。至于由此必然加剧生态危机,加速环境崩溃,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为了避免危机和崩溃,全世界劳动人民必须团结起来,推翻资本统治,实现绿色发展,共建美好家园。中国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应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对绿色发展做出较大的贡献。党的十九大报告不仅提出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标,而且指出“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这是恩格斯的实践唯物主义自然观在新时代的进一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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