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末民初民族英雄记忆的建构
2020-02-27胡丞嗣
胡丞嗣
(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民族成员拥有的集体记忆是建构民族认同的前提和基础,民族英雄符号作为历史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建构民族认同过程中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然而,大部分民族英雄并非在他所处的时代即已获得“民族英雄”的尊号,此中有一个不断诠释和建构的过程,对于秦始皇、汉武帝、岳飞等距离晚清近代较久远的英雄,这一过程则显得相当漫长。在民族英雄记忆长时段的建构中,清末民初是至关重要的一段时期,该时期的记忆书写表现为集中性的群体建构,而非对某个民族英雄的单一叙述。民族英雄记忆的演变不是一个自在的过程,其往往会随着权势转移和政权更替在不同时局下被赋予不同意涵。此外,民族英雄记忆阐释者的主要目的并非像以往论者所说的那样,只是简单地追述历史上的伟大荣光,实际上,他们最终的目的还是想通过建构民族英雄的历史记忆来传达特定的价值和意义。学界关于民族英雄记忆的研究已有许多成果,但大多偏重于个案研究,较少有论者从宏观角度对清末民初被发掘的民族英雄集体记忆予以论述。有鉴于此,笔者拟在梳理清末民初民族英雄记忆建构脉络的基础上,挖掘不同时局下民族英雄的不同内涵,进而揭示作为政治符号的民族英雄在复杂历史际遇中呈现出来的多重面相,以期促进当下有关民族英雄记忆的研究。
一、晚清时期民族英雄记忆的发掘
在民族主义思潮和民族危机的双重作用下,晚清时期的知识分子纷纷试图从传统文化中找寻拯救民族危亡的精神资源,有关民族英雄的历史叙述恰好符合这一需要,成为他们重构国族的主要凭借。知识分子们在创办期刊时即打出“专刊我国历朝关于宣导民族主义发扬国民精神之文字”[1]152的口号,内中所指能发扬国民精神的文字,主体即为民族英雄的遗墨。此类期刊较为典型的有《汉风》和《夏声》。顾名思义,汉风即“汉族之遗风”。《汉风》杂志多刊载历朝名人诗文,且大多是反抗异族压迫、悲国忧民之作,以期达到“光祖宗之玄灵,振大汉之天声”的目的,当中所显露的民族主义宗旨十分明显。《夏声》是陕西留日学生在东京创办的月刊,“夏”为中国人的自称,《夏声》以“夏”命名显然有其特定含义。在《夏声》的创刊号中充满了类似“匈奴未灭家何有”“请看儒生续《汉书》”“重收拾旧时大夏”等警句,其宗旨则为“发挥固有文明,以鼓舞国民精神”[2]416。当然,这种民族主义情绪并非只表现在创立期刊、阐发文本上,有些人还通过编写传记、刊载遗墨和遗像、作诗凭吊、亲临谒陵等方式挖掘有关民族英雄的历史记忆。
与前朝相比,时人对民族英雄记忆的认知也有所深化。铁儿在《竞业旬报》上的一篇文章即提到,爱国的首要任务是保存祖国的光荣历史,他认为一家的“族谱上有几个大英雄、大义士,做子孙的时时对人称道,觉得非常荣耀。做国民的,也应如此,也应把他祖国历史上的奇功伟业,息息不忘记”。铁儿把族谱和国史相比较,形象直观地道出了纪念民族英雄的意义[3]。《浙江潮》在一篇社说《国魂篇》中更是把民族英雄的历史叙述视为“国魂”的代表,认为“国魂”的铸成离不开民族英雄精神的浇灌,“国魂”力量的彰显也离不开民族英雄记忆的唤醒,从而将民族英雄记忆和“国魂”紧密相联[4]。此类说法在知识界不断流行,使得建构民族英雄记忆的重要性逐渐显露,应当建构民族英雄以挽救危局成为知识界的普遍认知,晚清知识分子们纷纷开始建构民族英雄记忆的工程,试图将长期湮没不彰的民族英雄重新拉回人们的视野。
不过,具体需要唤醒哪些民族英雄记忆,知识分子们却看法各异。上面提及的铁儿即认为黄帝、明太祖、孔子、岳飞、班超、玄奘、李白、杜甫以及女民族英雄秦良玉、花木兰,“这些都是我们国民天天所应该纪念着的”[3]。国粹派尊崇的民族英雄则偏向于宋、明两朝的死士,黄节的《黄史》即拟为宋明以来的“死节之士”立传,陈去病的《明遗民录》、马叙伦的《啸天庐搜幽访奇录》、刘师培的《刊故拾遗》均记载有大量宋明人物的烈行,作为《国粹学报》附录的《正气集》亦会收录岳飞、文天祥、陆秀夫等宋明民族英雄的遗墨[5]211-212。蒋智由则认为黄帝、孔子“时时称道,至今而我族之伟人”。此外,他还指出张煌言、甘辉、朱舜水、王船山、林清、黄宗羲、张骞、班超、玄奘、郑和诸人皆“伴民族主义之发生而复活”[6]。“复活”二字几乎道出了民族英雄叙述在当时何以能展开的本质,即随着民族主义的传入,民族英雄记忆因现实需要而被唤醒。当然,当时的蒋智由并不知晓所谓的“记忆理论”,因而也只是观察到了这一现象,并未深入分析内中根由。
各派所列的民族英雄清单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他们各自的取向,但显然没有涵盖一般意义上的民族英雄。在当时,唯有陶成章在《中国民族权力消长史》中几乎将所有民族英雄囊括其中。他认为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世界莫能及”的民族英雄,他们分别为黄帝、夏禹、赵武灵王、秦始皇、汉高祖、汉武帝、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明成祖等帝王;张骞、班超、郑和等探险家;陈汤、李绩、李靖、裴仁轨、苏定芳、王元策等战略家;管仲、商鞅等政治家;荆轲、聂政等义侠;墨子、孔子、孟子、黄宗羲等宗教家;刘琨、祖逖、岳飞、文天祥、张世杰、郑成功、张煌言、李定国等义烈家[7]213-214。
陶成章这个类似点将录的清单并未表现出强烈的民族主义诉求,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像陶成章这样克制泛化的民族主义情绪,大多数人在构筑民族英雄记忆时往往会将民族色彩掺杂其中,若要理解这一现象的内中机理,我们或可借用杜赞奇的“中国文化主义”。杜赞奇认为,每当王朝受夷狄入侵或濒于倾覆之际,部分汉族士大夫便会完全放弃“天下帝国的发散性观念,而代之以界限分明的汉族与国家的观念”[8]57,民族英雄本就是抵御外辱、保国保种的象征,因而在“中国文化主义”的框架下,有关民族英雄的叙述自然而然地会在晚清时期被当作文化象征来“构建一面群体之墙,把满族挡在墙外”[8]75。
二、革命派与民族英雄主流系谱的塑造
革命党人对于民族英雄的建构取向极为明显,也极具代表性。在革命党人的操弄下,即便是与清朝毫不相关的民族英雄也会被塑造成“排满”志士,而这一“排满”民族英雄系谱由于革命党人的宣扬逐渐成为民族英雄记忆建构中的主流叙述。章太炎在《讨满洲檄》中就曾通过黄帝、少昊、颛顼、秦始皇、宋孝武帝等汉族始祖和民族英雄抵御外辱、驱除异族的典故来严格限定夷夏之防,进而阐发其“排满”思想。章氏最终的目的在于表明革命党人也能像历史上的民族英雄一样“驱除鞑虏”,重续汉族政权[9]709。章太炎在民族英雄的历史书写上表现得较为激进。事实上,大部分革命党人亦像章太炎一样,将目光局限于民族英雄御辱保种的功绩,而忽略了民族英雄的多元属性,使得民族英雄由历史上鲜活的人物变为机械地阐发“排满”宗旨的符号。革命派在当时创办了许多刊物,《竞业旬报》《觉民》《江苏》《浙江潮》是其中较有影响力的几种。这些刊物成为革命派塑造汉民族英雄记忆的阵地,所发文章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刊物的政治取向,每篇文章的政见从其核心论域中亦不难看出。在众多男性汉民族英雄中,革命党人挑选出宋明两朝的民族英雄作为这一系谱的主要代表,称赞他们“保存汉种”“振大汉之声”的功绩,进而服务于“排满”宗旨。
首先被奉上神坛的是岳飞,革命派直接赐予了岳飞“民族英雄之首”的雅号。客观来说,岳飞虽为民族英雄的个中翘楚,但与“民族英雄之首”的地位还是颇不相称,此中明显带有建构之嫌。当时社会上出现了大量书写岳飞的传记,若单从数量上分析,可以看出革命派对岳飞记忆塑造的偏重与努力。有关岳飞的历史记忆往往在时局动荡之时越发凸显。蒋智由在《论中国人崇拜岳飞之心理》中即直截了当地指出,历史上以及晚清时期崇拜岳飞的原因与时势不无关系:“当南宋时,宜其人人具有此心,而欲一见之事实以为快,而飞即可为代表当日时势而实现其心理之一人,宜乎飞遂为中国人所崇拜之一大人物也。”在晚清保国保种的局势下,人们往往需要对民族英雄系谱进行编排,以着重凸显某种历史因素进而服务于现实需求。有关岳飞的各类传记中,君剑的《中国民族排外第一伟人岳飞传》较为典型,他在文中直言岳飞“上为五千年祖宗争争气,下为四百兆民族救救亡”,可见其对岳飞功绩评价之高。此外,在君剑看来,无论是南宋以前还是南宋以后的民族英雄,其之所以能享受民族英雄的荣光,实则均受岳王之福[10]。君剑的说法无非是想要凸显岳飞“民族英雄之首”的地位,并无多少伪造的成分,但当时一篇名为《岳飞之倔强》的文章所叙述的故事则明显有悖史实[11]。在该文中,作者甚至试图通过构造岳飞不受清廷封赠的神话彰显其抵御异族的精神,进而将岳飞从抗金英雄塑造成抗清英雄,以阐发排满主旨。
此外,与岳飞同时代的文天祥也被纳入到典型民族英雄当中,有感于岳飞和文天祥的人格精神,马叙伦为文天祥和岳飞作了一篇名为《宋爱国士岳文二公传》的合传,在文中马氏盛赞岳、文二人的功绩,认为“岳文痛国家之倾覆,愤夷狄之纵横,掬肝胆誓,清天下终身任国事至死不自休”。此外,马氏提到,岳、文二人的精神是当时外国“所敬慕羡爱之华盛顿、克林威尔、玛志泥、西乡隆盛”等英雄无法比拟的,可以说把二者的地位比较场域由“天下-华夷”扩展到了“世界-民族”层面[12]。观自在室主人亦作有《为种流血文天祥传》,他在文中更是毫不避讳自己的革命意向,直接号召“爱国志士”效法文天祥与清朝作斗争,“则胡儿虽狠,不难犁庭扫穴矣”[13]。除编写传记外,还有人亲临文天祥殉难之地凭吊,在凭吊之时,发现文天祥与维新志士谭嗣同的殉难之地竟均在北京菜市场口,因而在此能感受到烈士气息和“数百年前文天祥之气节”[14],此中颇有一番记忆传承的意味。
明朝民族英雄中被推崇备至的则为史可法和郑成功,汉儿在《为民族流血史可法传》中甚至把史可法的离世视作汉民族历史的断裂,并直言:“欲言国史,请自史可法始。”[15]史可法在其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不过,从当时各期刊所载传记来看,郑成功在革命派心中的地位又要高于史可法。匪石在《中国爱国者郑成功传》中就称赞郑成功是民族英雄中的佼佼者,是“吾中国自由之英雄也”[16]。光汉的《中国排外大英雄郑成功传》甚至把郑成功的死视为亡国之兆,也就是说,由满族统治的清朝并不为光汉所承认。基于对郑成功的崇拜以及对“大汉”政权灭亡的惋惜,光汉甚至不惜贬低别的英雄来凸显郑成功的功绩:“秦朝有个蒙恬,汉朝有个卫青霍去病,六朝有檀道济曹景宗几个人,但他们用兵,都是国家全盛的时候,不是国家灭亡的时候。又如北宋的张叔夜几个人,南宋的文天祥几个人,都是国家衰败的时候,共夷狄打。”但是“他们只能够尽节,不能够立功,这还不能算做排外……中国真排外的大英雄,也只有郑成功一个”[17]。
以往论者在研究民族英雄记忆时,多关注记忆被建构的过程,却较少察及被建构出来的民族英雄记忆在社会上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就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笔者虽无法展现这种充斥着夷夏之防的记忆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为一般民众所接受,但于社会精英层面的因应还是有所揭示。据吴玉章回忆,他和二哥从小酷爱读《通鉴辑览》《天崇百篇》等书文,每每读到岳飞、文天祥等英雄人物的事迹时,都会被其英勇的精神感动,“甚至潸然泪下”[18]4。另据邹容的孙女和孙子回忆,邹容对清初反清复明的少年英雄夏完淳无限崇拜,常常背诵其诗文,“甚赞这些诗文激昂慷慨、悲壮感人,是用血泪写成的”[19]27-28。这种对民族英雄的崇拜又能从其《革命军》对郑成功、张煌言诸人的崇拜中看出[20]4。此外,据赵连城称,他和同学在澳门时即经常观看《说岳传》《岳飞报国仇》等戏剧,不少人经常讨论剧中情节,并将岳飞抗金的史实和反清斗争自然联系起来[21]305。田君亮在接受采访时,则直言自己走上革命道路与民族英雄故事的感染有相当大的关联[22]1。由此可见,革命派在构筑民族英雄系谱以服务于“排满”诉求时,又深受此种记忆的影响,由此越发坚定革命理想。
三、权势转移与民族英雄记忆的转换
吴贯因有言:“时代之历史,即人物之历史也,人物之价值岂因时代之文明而有所贬损乎?”[23]此言不错,但若把价值换成记忆则未必同样适用,民族英雄所具有的历史价值的确会亘古不变,可是其现实意义却往往会因时而变。民族英雄的现实意义就是民族英雄在新环境中如何继续被塑造以及其能提供何种社会记忆这一命题。事实上,这一命题在民初的确有了新答案,尤其是民国建立以后“排满”诉求的消失使得民族英雄符号有了脱离单一语境而恢复自身丰富面相的可能。民族英雄在民初的境遇与晚清时期截然不同,已非单一塑造,而是呈现出多元化、日常化的建构特征。
首先,民族英雄记忆的载体变得多样。当然,文本话语仍是主要形式,但文本话语内部也呈现出多元化倾向。与以往不同的是,同样是为民族英雄作传,民初会更加注重传记的学术性和社会价值。1920年,上海麦家圈教育图书馆出版的《中外名人历史大观》即不同于市面上的稗官野史和小说演义,其立意也绝非是对历史人物进行无根据式的漫谈。它对民族英雄事迹的追寻具有较高学术价值,同时也不失可读性,因而在当时具有一定影响力。具体到叙事主体,该书涵盖了秦始皇、张骞、班超、苏武、诸葛亮、唐太宗、郭子仪、岳飞、明太祖、左宗棠等中国的典型民族英雄[24]。1921年,上海麦家圈新民图书馆发行的另一本传记系列著作——《历代名人小简》也包括了诸葛亮、苏武、岳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25]。除传记外,诗歌、漫画、戏剧、电影等艺术作品也是重要载体,该时期涌现出许多描绘民族英雄的艺术作品。这一现象不仅与中国自古以来的英雄情结有关,而且和艺术作品制作手段日趋成熟不无关系,同时也离不开时人的推崇与引导。在众多艺术形式中,电影是晚清民族英雄记忆建构中所没有的载体,电影虽在晚清时期即已出现,但那时技术尚不成熟,也未见有关民族英雄的剧目,书写民族英雄事迹的电影直至民国时期才出现,当时较为典型的有国产古装巨片《秦始皇》青年影片公司出版的《明太祖朱洪武》以及民新影片公司出版的《木兰从军》②。
其次,民族英雄记忆的内涵得到扩展,这种内涵的扩展主要表现为少数民族英雄和女性民族英雄记忆的浮现。在“排满”思潮的影响下,晚清时期所尊崇的皆是汉民族英雄,有关石勒、成吉思汗等少数民族英雄的记忆被选择性遗忘,他们甚至还被革命党人称为“游牧腥膻之胡儿”[20]3,因而在民族英雄系谱中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中华民国建立后,革命派眼中的国族已由汉族一脉独尊变为满、蒙、藏、回、汉五族共和。五族共和宣告着少数民族“他者化”命运的终结,作为少数民族荣光的本民族英雄亦不再被排斥,而逐渐被各族人民广泛接受。至于女性民族英雄,晚清时期虽已有相关书写作品,但数量较少,未成相当规模。随着民初妇女解放运动的进一步推进③,女性民族英雄的记忆亦随之大量浮现,有关梁红玉、秦良玉、花木兰这三个女民族英雄的故事在当时广为流传即为例证。在时人心中,尤其是在女性看来,这些女民族英雄的地位能与男民族英雄比肩,是女性引以为傲、争相学习的榜样。沈佩贞就曾论道:“唐之花木兰、宋之梁红玉,阅几世而一见,仅为历史上之光辉,而继起无人。”[26]瘦蝶更是运用虚幻的手法作了一篇《秋瑾致花木兰书》,内中借秋瑾称赞花木兰为巾帼英雄,认为其“增光汉史,全忠尽孝,千古艳称……扫净胡气,燕然勒石”[27]。此外,关于女民族英雄的传记也大量刊载于综合刊物,而非像晚清时期那样多刊登在女性期刊上,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大众对女性民族英雄的渐次接受,同时也意味着女民族英雄社会影响力的提升。
最后,民族英雄记忆的表述变得多元,这种多元化的特征不仅表现为对民族英雄其人其事的全面阐发,还表现在阐释者来源的扩展上。晚清时期,对民族英雄的阐释权掌握在知识分子尤其是革命派手中,他们建构民族英雄记忆的根本目的是阐发“排满”思想。在此种建构机制下,世人对民族英雄的关注往往也只限于其抗击外辱的事迹,如此一来,民族英雄原本多元的面相消失殆尽,时人所接受的只是一个充满“排满”记忆的政治符号。民国建立后,“排满”目的业已达到,“排满”思潮随之消退,民族英雄记忆亦因此得以排除“华夷”因素的影响,阐释者不再局限于歌颂民族英雄的御辱事迹,而是试图挖掘更多有关民族英雄鲜为人知的事迹,进而展现民族英雄完整而丰富的记忆。当时的儿童文学刊物《民众文学》即刊载有“小模范”系列文章,讲述了岳飞、文天祥、班超、张骞等民族英雄的少年趣事,以期勉励少年向这些英雄学习,从小立志。剑庐在谈到少年文天祥时甚至认为“文山的能成功,全在少年时候的立志”[28]。尽管这一系列书写民族英雄少年事迹的文章只是文学作品,在史实方面难免有许多失实甚至是虚构之处,但不容否认,其对还原民族英雄多元记忆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在多元阐述的基础上,民国初期的民族英雄记忆呈现出世俗化趋势。在时人心中,民族英雄在充当神圣符号的同时,也可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1916年,《妇女时报》发表了张昭泗的《印度女子风俗谈》,张氏在提及欧美家长以伟人名字给孩子命名的风俗时即谈道:“我甚愿我姊妹,今而后,命其子为班超、为卫青、为刘秀、为诸葛亮、为岳飞、为年羹尧、为左宗棠。”作者并非有意冒犯民族英雄,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孩子的“期望之心,警惕之意”[29]。还有一则典型例证便是,当时暨南大学足球队的陈秉祥因长相酷似朱元璋而被人冠以“明太祖”的雅号,后来在时人眼中,明太祖“竟好像无形中已是他的名字了”[30]。言下之意,人们直呼陈秉祥为明太祖的时候似乎毫无违和感,并没有觉得这是对民族英雄的不敬,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民族英雄记忆与日常生活逐渐融合的趋势。
与晚清时期民族主义影响下的单一塑造相比,民国初期的民族英雄记忆表现出与之相反的多元特征,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排满”思潮的消退。通过社会各界的共同建构,民族英雄记忆呈现出完整而丰富的面相,并形成了新的建构机制,这种多元化、日常化的建构机制在下个民族危机到来前一直保持着完整的诠释脉络。
四、结语
对于一个民族而言,“它们在何种程度上作为一个集体而存在,也取决于它们如何理解、想象和展开这些概念。”[31]133如果借用扬·阿斯曼这一理论,我们会发现清末民初民族英雄记忆的建构其实就是时人将之用于阐发国族想象的过程。该过程中,民族英雄本身的形象与意义已经变得微乎其微,他们并不能决定自身呈现出何种面相,其能被赋予的意涵也全部取决于阐释者的精心塑造。也就是说,民族英雄的本体在被建构时实际上是作为“失语者”而存在的。关于这一点,柯文在研究义和团的历史记忆时已经说得很明晰了。他认为历史神话制造者的主要目的并非“尽可能准确和真实地再现过去”,而是通过建构特定记忆“使之为政治、意识形态、自我修饰和情感等方面的现实需要服务”[32]167。晚清时期,民族英雄的主流记忆因服务于“排满”诉求而被窄化,在革命派的话语体系中,任何英雄都难免被贴上“抗清”的标签,时人对民族英雄的第一印象也必定是充满“排满”记忆的政治符号。民国建立后,国族由汉族独尊变为五族共和,在新形势下,民族英雄形象有了接近本真的可能。但客观来说,由于民族英雄作为政治符号的特殊性,其记忆即便随着权势转移而朝着多元化、日常化的方向发展,也依然难以展现全貌。此外,民国肇建并不意味着民族英雄记忆形塑的终结,相反,它仍然会随着局势的变化而不断嬗变。抗战时期的民族英雄记忆即改变了既有诠释格局,表现为集中抒发“抗倭”意旨,而现今的民族英雄记忆也与新时代取得的巨大成就相勾连,融入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诉求。如此看来,民族英雄记忆的建构只能是一个不断诠释、反复书写的过程。
注释:
① 马克锋:《民国时期刘永福民族英雄形象的塑造》,《钦州学院学报》2018年第6期;郭辉、曾子恒:《抗战时期史可法“民族英雄”记忆的多重建构》,《武陵学刊》2018年第3期;黄兴涛:《抗战前后“民族英雄”问题的讨论与“汉奸”“华奸”之辩:以现代中华民族观念的影响为视角》,《人文杂志》2017年第8期。
② 《剧场消息》,《申报·本埠增刊》1928年6月30日,第4版;《明太祖朱洪武》,《申报·本埠增刊》1928年7月30日,第4版;《世界大戏院广告》,《申报·本埠增刊》1928年7月30日,第4版。
③ 有关清末民初妇女解放运动的演变脉络,可参见张娟娟:《晚清民初妇女解放思想的演变》,安徽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