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之“游”及其现实意义
2020-02-25李加武邢起龙
李加武 邢起龙
(1.安徽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2.湖北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8)
明清之际,著名学者钱澄之说:“庄之学尽于游。”[1]5这句话虽然简略,却准确道出了“游”在庄子思想体系中的重要位置。通观《庄子》三十三篇,从《逍遥游》篇的“以游无穷”到《天下》篇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游”字总共出现一百多次,成为贯穿全书内容的一个核心观念,也成为我们深入解读庄子思想的一把钥匙。庄子为什么要提出“游”?“游”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如何才能达到“游”的境界?“游”又具有哪些现实意义?下面我们就带着这些问题进入对庄子之“游”的具体分析中去。
一、思想背景
众所周知,任何思想理论的产生都离不开特定的时代,对庄子之“游”而言亦然。庄子生活的战国中后期,社会失序,政治黑暗,战乱频仍,民不堪命。用《人间世》篇的话说就是:“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2]165如何才能在这样的乱世中保全自我、全身而终,是庄子着重思考的问题。《山木》篇记载有这样一则故事,庄子师徒在山中行走,见到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这棵大树因为对人没有一点用处而免于斧斤之害。而当他们走出山中到朋友家留宿时,又见到一只不会鸣叫的鹅因为没有用处而被宰杀。这实际上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精彩寓言。“无用”实际上象征着当时社会上比较流行的避世、遁世思想[3],《论语·泰伯》篇所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4]82即是其代表;而“有用”则象征着以儒家和墨家为代表的入世、救世思想,《人间世》篇所云“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2]129即是其体现。庄子认为,无论是“有用”还是“无用”,抑或无论是“入世”还是“出世”,都不足以活命存身。那么,这就要求人们在以上两种处世方式以外,寻求第三种方式,这就是庄子说的“游”。
在更深层面,庄子提出“游”的思想还与他对人生的独到感悟密切相关。庄子认为,人生不仅短暂,而且充满各种苦难[5],正如《盗跖》篇所说:“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2]895更为重要的是,人在本质上还处于极度不自由的状态。《人间世》篇云:“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2]145明确指出,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无法突破“命”与“义”的限定。其中,“命”是指人的自然天性;“义”是指“应然的社会生活的存在规范”[2]147。足见在造化面前,人仿佛只是一条被来回播弄的虫子,没有任何自由选择的余地。所以《大宗师》篇说:“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2]223正如在工匠面前,金属不能自主地选择自己被铸成何物;在造化面前,人也不能断言自己能否再次获得人身。“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既是无情的自然规律,也是人人都无法规避的必然归宿。面对自然生命的生老病死和社会人生的反复无常,如何寻求有效的个人解脱之道,是庄子始终关注的一个根本问题,也是庄子“游”论产生的思想背景。
二、具体内容
关于“游”字的本义,许慎《说文解字》云:“游,旌旗之流也。”[6]14段玉裁注云:“旗之游如水之流,故得称流也。”[7]311即“游”的本义是指旗帜的随风飘动状态,它与水之流行相似,含有随物婉转[5]、与物迁移之义。在此基础上,庄子进一步引申发挥,极大丰富了“游”字的思想内涵。在《庄子》中,“游”既可以指形骸之内的“身体之游”,也可以指形骸之外的“精神之游”;既可以指有所依凭的“有待之游”,也可以指独来独往的“无待之游”;既可以指六合之内的“方内之游”,也可以指六合之外的“方外之游”。总而言之,“游”不仅体现了庄子的乱世存身之道,而且也代表了他所认肯和追求的理想生命状态。
(一)身体之游与存身之道
作为一个“在世”的存在者,人从出生开始就不得不投入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中去。从根本意义上说,人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正如孔子所言:“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4]194既然不能选择逃避,那么人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处世来保全自我的身心完整呢?在庄子看来,最佳的方式就是“游”。不同于积极入世和消极避世的思想,“游”的理念是始终与现实世界保持不即不离、若即若离[8]的张力关系。其中,“不离”确保了人的具体性和现实存在性,“不即”保全了人的独立性和本真存在性,“不即不离”就是俗话说的“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是一种既参与又超脱的处世方式。庄子的这一思想在《养生主》篇“庖丁解牛”的故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牛”,实际上象征着作为整体的现实世界,而牛的“技经肯綮”之处,即经络相连、骨肉盘结的地方,则代表社会关系的纷繁复杂、险象环生;“刀”与“刃”,象征着现实中的个人及其精神状态,而庖丁在宰牛时所展现出来的神乎其技的娴熟刀法,则象征着个人技巧性、艺术性地参与现实世界并能从中超脱的处世方式,亦即“游”的方式。庄子认为,个人只有以“游”的方式处世,才能保全自我、全身而终,所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2]116。同时,他又认为,这种“游”的方式并非仅仅来源于个人经验性的处世技巧,在更加根本的意义上,它来源于个人对“道”的体悟,这也就是庖丁所强调的“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2]116。
(二)精神之游与体道之境
在庄子思想中,“道”不仅是天地万物的生成根源和存在依据,而且也是存在于一切自然和社会现象背后的根本规律。只有切实把握住这个根本规律,人们才能以更加合理的方式调养身心、守护自我,此即《养生主》篇所说:“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2]113“缘督”二字,按照陈鼓应的理解,是“顺着自然之道”[2]114的意思。那么,人如何才能达到对“道”的体悟呢?在庄子看来,由于“道”并非一个有形有相的具体存在,它不可闻、不可见、不可言,所以人们不能以理性认识的方式把握它,而只能以直觉体验的方式接近它,此即“游心于道”的方式,这在《庄子》中又被称为“游心于物之初”[2]623“游心于无穷”[2]779“游心于淡”[2]251“游乎万物之祖”[2]579“游乎四海之外”[2]28“游乎尘垢之外”[2]101,等等。
所谓“游心于道”,实际上是强调人的精神在彻底摆脱外物束缚和欲念干扰的前提下,所达到的自由观道、体道境界[9],以及在此基础上实现的“心”“道”合一状态。所以徐复观认为,“游”“在庄子本人说来,是‘闻道’‘体道’、是‘与天为徒’,是‘入于寥天一’”[10]37。只有在“游心于道”的条件下,人的精神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自由和满足,个人也才能成为最为快乐的“至人”。这是因为,只有在“道”的维度上,个人才能理性看待现实人生的成败得失、坦然面对自然生命的生老病死,也才能处变不惊、安之若素,这在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中体现得最为充分。
《至乐》篇记载,庄子妻子死后,好友惠子前去吊唁,却发现庄子正蹲在地上鼓盆而歌。惠子认为,庄子的这一行为是有悖于天理人情的过分之举,但庄子却自我辩解说,如果从“道”的角度看,人不过是“无→气→形→生→无”这一循环变化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而且这个循环变化的过程正如春秋冬夏四季的交替一样,是无始无终的。所以人们不应执着、贪念于其中的任何一环,否则就是“不明于道”和“不通乎命”了。像这样的例子在《庄子》中还有很多,它们向人们表明,庄子对现实和命运的达观态度正是通过“游心于道”的方式实现的。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人如何才能达到“游心于道”的境界呢?庄子认为,这是通过“心斋”和“坐忘”的工夫实现的。
三、实现途径
正如上文所说,“游心于道”是在彻底摆脱外物束缚和欲念干扰的前提下实现的,而摆脱外物束缚和欲念干扰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心斋”和“坐忘”的过程。“心斋”的具体内容是通过《达生》篇的一则寓言故事生动反映出来的。据《达生》篇记载,有个名叫庆的木匠用木头做鐻,鐻做成后,所有见到的人无不惊为鬼斧神工。鲁侯知道以后,问他是如何做成的。庆回答说,他是通过“心斋”的工夫实现的。所谓“心斋”,具体是指“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2]568的循序渐进过程。而贯穿上述整个过程的不变主题是个人不断摆脱外物束缚和欲念干扰,“弃功利,去名誉,忘形体”[9]。正是在此意义上,《人间世》篇说:“虚者,心斋也。”[2]139“虚”,是不断排除各种欲望杂念、达到内心空明澄澈的工夫。而关于“坐忘”的具体内容则在《大宗师》篇有详细记载: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2]240
和“心斋”相似,“坐忘”实际上也是指个人不断排除外物束缚和欲念干扰的渐进过程:“心斋”中的“三日”“五日”“七日”在此则变成“他日”“复见”[7],而“忘礼乐”“忘仁义”“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则是“不敢怀庆赏爵禄”“不敢怀非誉巧拙”“忘吾有四枝形体”的另一种表达。徐复观说:“‘堕肢体’、‘离形’,实指的是摆脱由生理而来的欲望。”[10]43而通过这一系列步骤,人的精神就可以彻底摆脱外物束缚和欲念干扰,在极度虚静的状态下得到最大程度的解放和自由,这就是“游心于道”的状态。因此,我们可以说,“心斋”和“坐忘”是工夫和手段,“游心于道”是目的和宗旨,它们之间存在着严密的逻辑因果联系。
四、现实意义
庄子之“游”虽然诞生于特定时代,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的烙印,但却又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和价值,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庄子之“游”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理想的生存方式。当今社会的规模和复杂程度已远远超过了庄子生活的时代,人们所面对的各种物质和精神诱惑更是呈现出爆发式的增长态势。那么,人如何才能在这样的时代养护身心、保全自我呢?庄子告诉我们,“游”不啻为一种理想的选择。所谓“游”,即是与现实世界保持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关系:“不离”是因为在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交往比庄子时代更加紧密和频繁,个人希望隐世、避世、遁世、出世的想法更不具有实现的可能性;“不即”是要求人们在参与现实世界的过程中,在追求自身欲望实现的同时,应该时刻保持清醒明白的头脑和谨慎戒惧的态度,不要因为过分沉湎于个人欲望而迷失本性、丧失真我。一个人如果能同时做到以上两点,那么他自然能获得一种悠游畅快的生活方式,也自然能实现“一种逍遥自在的人生境界”[11]。
其次,庄子之“游”为我们提供了一套有效的心理疏导方式。当今社会的发展节奏越来越快,人们承受的生活压力也越来越大。如何有效提升自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以正确面对人生中的种种困境、挫折和不幸,是任何人都会遇到并需要解决好的问题。在这一方面,庄子不即不离的“游”之态度给我们提供了一套极具参考价值的心理疏导方式:“不离”,告诉我们要勇于面对现实,“接纳已经存在的现实,学会与现实中满意的和不满意的各种现象共处,这样才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获得精神的自由,得到人生的圆满”[12]248;“不即”,告诉人们要看淡现实人生的成败得失、坦然接受自然生命的生老病死,因为从“道”的角度看,人生中的种种际遇都是暂时的、不断变化的。这种不即不离的“游”之态度一方面有利于我们以积极的心态面对生活的不易而不至陷入悲观消沉;另一方面也有利于我们在尘世的生活中发现本真的自我、找到精神的家园,从而“使心灵得到安顿,令情感得以慰藉,让心理处于和顺”[13]。
最后,庄子之“游”还为我们塑造了另一种具有代表意义的人格形态。在庄子以前,在国人心目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理想人格形态是儒家宣扬的“大丈夫”形象。所谓“大丈夫”,是指具有高尚道德品质、良好自我修养、一切行动以道义为准绳、面对威胁利诱毫不动摇、不向强权暴力低头的那一类人,质言之,它代表着一种奋发有为、永不妥协的人格类型。但在庄子看来,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并不在此,而在于摆脱外物束缚和欲念干扰,实现个体生命的自由和谐发展,即达到“游心于道”的状态。在庄子心目中,作为理想人格象征的“至人”“圣人”“神人”就是这一类人,他们实际上代表了人对自然之道的回归,对自然美和自由美的向往与追求。由此,它与儒家所推崇的“大丈夫”精神共同构成塑造国人性格的两种基本要素,并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