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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值的假象:《第七天》英译的文学文体学评析①

2020-02-24

翻译界 2020年1期
关键词:第七天假象文体学

张 欣

上海外国语大学

1.引言

余华的长篇小说《第七天》以亡灵视角叙写死者杨飞死后七天的所见所闻,用温情线索连接荒诞不经的动荡人间与柔和安详的亡灵世界,展开从现实经诗意到宗教的递进式描写,由此彰显余华隐寓于此作的一些崭新的精神诉求(李蓉,2013:82)。小说自2013 年首次出版后反响热烈,受众甚广。出版商以“七年磨一剑”推销该作,据称上市首日便卖出约70万册(Lu,2014:146)。《第七天》更是凭借英译本的付梓享誉海外,被《纽约时报书评》赞为余华“批判中国当代现实的摧枯拉朽之作”(Kalfus,2015:22)。然而,书评、接受与传播等非文本参数仅能部分、外围地折射翻译文学的大体质量,唯有在靠近原语文本与译语文本的过程中探讨文学性问题,方可直观考查国别文学与翻译文学的审美信息传递与文学价值建构。经分析,本文以为《第七天》英译本中重信息传达而轻审美传递的“假象等值”(deceptive equivalence)现象并非无迹可寻。

假象等值这一概念是在文学文体学视域下提出的,意指“大体传达与原作一致的虚构‘事实’却未能捕获由原作形式产生的美学效果”的小说翻译现象(Shen,2017:97-98)。众所周知,诗歌的文学性更多寄托于语言形式,为此诗歌形式通常在翻译实务与翻译批评中获得充分关注。但小说(尤其是现实主义小说)的文学性既牵涉形式,又有关故事,且后者在阅读与翻译过程中往往较前者显眼,故而小说语言形式在主题与审美上的功能发挥时常被译者忽视。介于语言学与文学批评之间的文学文体学特别强调基于语言形式探讨文学意义,在其观照下审视原作与译作中具备主题意义与美学效果的遣词造句,能够有效揭露小说翻译的假象等值现象,予小说翻译实践以规约,给小说翻译批评以路径。

有鉴于此,本文拟在文学文体学的观照下,借用假象等值这一概念囊括叙事话语的审美考量在小说翻译中蒙受遮蔽的消极现象,聚焦于具有典型性的句式层级,考查《第七天》英译本的假象等值局面,以求通过反例分析,对中国文学“走出去”视域下的小说翻译与翻译批评有所警示和启发。

2.文学文体学视域下的假象等值

文体对小说文学价值的建构可谓举足轻重。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将其作品畅销于世界各地的原因归结为“文体的普世性渗透力”(林少华,2014:350)。他尤其重视语言表达,认为“最重要的是语言,有语言自然有故事。再有故事而无语言,故事也无从谈起。所以文体就是一切”(林少华,1999:88)。中国小说家莫言秉持同样观点,他提出:“毫无疑问,好的作家,能够青史留名的作家,肯定都是文体家”(莫言、王尧,2003:192)。既然文体价值被视作衡量国别文学价值的重要指标,那么文体复现理应是考量翻译文学价值的重要参数。翻译家林少华认为文学翻译讲求意境与总体的对应,重在审美意境与作品意蕴上的忠实(李明,2008:241)。小说译者若要践行此种“审美忠实”的翻译观,必得先准确捕捉原语文本微妙的文体意趣,再合理安排译语文本的遣词造句,以求最大程度复现原作文体。有鉴于此,文学文体学的介入实有必要,它既为小说翻译实务提供了规约和指导,又赋予小说翻译批评以标尺与视角。

文学文体学特指以阐释文学文本的主题意义和美学价值为目的的文体学派,它是连接语言学与文学批评的桥梁,注重探讨作者如何通过语言的选择来表达和加强文学文本的主题意义和美学效果(申丹,2002:11)。文学文体学的研究对象或可概括为服务于主题与审美的遣词造句,其研究模式或能总结为基于语言形式探讨文学意义。在厘清文学文体学与小说翻译的内在联系之前,有必要阐明构成小说的两个重要方面,即叙事话语和虚构现实。简而言之,前者指具备审美功能的语言形式,后者指小说叙写的故事内容。若要进一步明确二者的关系,可参考利奇(Geoffrey Leech)与肖特(Michael Short)提出的等式:

内容[虚构现实]+文体价值[叙事话语]=(总体)意义①此处的加号或具误导性,因为文体价值在加强语义与修饰语义两方面发挥功能,因而总体意义在内容与文体价值的角力或互动中产生,有鉴于此,公式或应如是表达:内容 文体价值=(总体)意义。(详见Shen,2017:27)(Leech & Short,1981:24)

同一部小说的虚构现实可由不同叙事话语建构。在此语境下,内容是常量,文体价值与总体意义是变量,而文学文体学考查的焦点在于变量。不过,对于既涉及原作又涉及译作的小说翻译,虚构现实与叙事话语都是变量,两者在译者操纵中增增减减,形态万千,时常造成原作与译作间的假象等值。

与奈达(Eugene A.Nida)、科勒(Werner Koller)等西方学者基于语言学理论探讨的“对等/等值/等效”概念不同,文学文体学观照下的假象等值通常牵涉两个层面,即虚构现实与叙事话语。虚构现实层面的假象等值相对宽泛,通常表现为:译者认为原文中的某些虚构事实有违常情,因此进行情理之中的改动(申丹,2002:12)。此类假象等值以“所指有别”为表征,故而易于察觉与规避。叙事话语层面的假象等值可定义为:译文与原文所指相同,但文学价值或文学意义相去较远(同上)。此种假象等值以“能指变形”为表征,更易为小说翻译家与翻译批评家所忽视。有鉴于此,本文将着墨于叙事话语层面的假象等值开展翻译批评。申丹从词法表达、句式建构与言语/思维三个层级整体透视了文学文体学与小说翻译批评的参证交织(Shen,2017:2),然笔者仅聚焦于句式建构层级,这主要出于以下两点考虑。首先,句式假象等值较词法假象等值更能代表叙事话语层面的假象等值。词法假象等值往往既有关叙事话语,又牵涉虚构现实。其次,对句式假象等值的阐发亦可将言语/思维模式纳入其中,后者往往涉及句式结构的择取与调整。

在文学文体学的观照下,本文拟基于对小说叙事中句式建构与美学效果潜在关联的理析,探讨《第七天》英译本的句式假象等值现象,所涉视角涵盖五个方面:叙事节奏之缓急、所涉过程之仿拟、伪共时性之塑造、叙事重心之凸显与累赘编码之传译。

3.《第七天》英译的句式假象等值

《第七天》以第一人称视角叙写了死者杨飞在死后七天内的见闻。杨飞死因成谜,身后既不见葬礼哀悼纪念,又未有墓地妥善安置,其无处安放的魂魄便只能裹挟着种种疑团徘徊于亡灵世界。七天里,他一面与逝者重逢,一面追忆迷离往昔,在浓重迷雾中觅求最终的归宿。小说以“死者赴死”开篇定调,营造出沉重凝滞的叙事氛围;死后视角贯穿全文,刻画出混沌压抑的人物心理;情节安排好比“新闻串烧”①《第七天》的情节涉及大量时事热点,包括强制拆迁、卖肾还钱、有毒食品、弃婴事件等。《第七天》为此饱受争议,被评论界调侃为“新闻串串烧”。,投射出怪诞不经的社会现实。简言之,整部作品于讽刺中见愁思,于残酷中见温情,弥漫着朦胧的死亡诗意。

《第七天》中,句式作为叙事话语的重要层级,往往有其主题意义与美学效果。然而,句式在心理刻画、情节发展、氛围营造与主题折射等方面的功能在翻译中时常未能还原。译者或掣肘于自身语言惯习,或出于读者接受考虑,有意无意地改写了原作句式,难免遮蔽其主题意义与美学效果。下文拟对部分译语的句式假象等值现象进行评析。

3.1 叙事节奏之缓急

句式的择取时常影响叙事节奏的缓急。句式在连接事件中的作用实可谓荦荦大者,故而在呈现事件的过程中,句式与节奏的关联往往引人注目(同上:175)。在小说叙事中,逗号增删、主从列序与主语隐现是影响节奏的三大要素。第一,逗号介入赋予独立事件以形式上的缝隙,切分原本一气呵成的阅读过程,以停顿来放缓叙事节奏。反之,逗号缺场则弥合了空白,消解了停顿,加快了节奏。第二,倘若作为叙事重心的主句被置于从句之后,往往会产生层递效应,使读者产生一种重心确认的迫切与焦虑。在此情况下,读者倾向于扫读从句部分以求尽快抵达叙事重心,节奏由此加快。反之,主句前置则将读者从奔往叙事重心的焦虑中解放,节奏因而放缓。第三,依据常规阅读经验,作为施动者的有灵主语一经显化,通常标志着崭新内容的介入,引诱读者停顿并关注,由此切断了叙事语流,放缓了叙事节奏。相较之下,有灵主语隐身则有利于确保叙事流畅,加快叙事节奏,所以存在句、被动句、无灵主语等手段常被用于小说创作中以加速叙事进程。本小节从《第七天》及其英译本中择取的译例主要涉及逗号增删与主从列序,试看下例:

例(1):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余华,2013:3)

这是全书的开篇,画线部分被两处逗号分隔为三段。三者间形式上的留白可被视作截断叙事语流的路障,助力叙事减速的实现。此外,有灵主语“我”介入于“浓雾弥漫之际”与“走出了出租屋”之间,标志着作为叙事者的虚构人物首次出现,诱使读者停驻,唤起读者关注,进一步放缓了节奏。在此句中,降速节奏一面营造出压抑停滞的叙事氛围,呼应着贯穿全篇的死后视角与人世疾苦,一面折射出“我”沉闷混沌的心理状态,铺垫着“我”于之后七天逐步厘清前尘往事的情节发展。由此可见,原文叙事节奏之缓有其情节意义与主题意义,须在译文中得以留存。译语表现如何呢?请看下文:

The fog was thick when I left my bedsit and ventured out alone into the barren and murky city.I was heading for what used to be called a crematorium and these days is known as a funeral parlor.(Yu,2015:3)

观察可知,画线部分的叙事节奏因逗号缺席而加快。虽然主句前置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节奏放缓,本该部分抵消掉由逗号缺场引发的负面效应,但是译者将叙事重心置于The fog was thick 这处环境描写,致使译文与原文在句式构造上大有不同。换言之,该句处于小说开篇,“我走出了出租屋”与“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两个分句在明确叙事视角与交代叙事者行为方面不可或缺,地位显然重于“浓雾弥漫之际”这处状语,理应作为译文的叙事焦点。由此可得,在上例中,重心错位与节奏加快在相当程度上瓦解了译文句式本应具备的情节功能与主题功能,造成了重信息传递而轻审美传递的假象等值局面。倘若上文译例可作为节奏超速之典型,下例则恰恰相反:

例(2):我在持续的轰然声里似睡非睡,天亮后打开屋门时轰然声突然消失,我开门的动作似乎是关上轰然声的开关。(余华,2013:3)

在例(2)的划线部分中,可分辨出三项内容,即“天亮后”“打开屋门时”与“轰隆声突然消失”。但与例(1)不同,此例所涉内容并无形式上的间隙,逗号缺席与有灵主语隐身确保了一气呵成的叙事语流,加快了叙事节奏。在此句里,加速节奏中涌动着叙事张力,生发出紧绷屏息的心理效应,辅以语境中“轰然声”这一表达的回环反复①原文语境:昨夜响了一宵倒塌的声音,轰然声连接着轰然声,仿佛一幢一幢房屋疲惫不堪之后倒下了。我在持续的轰然声里似睡非睡,天亮后打开屋门时轰然声突然消失,我开门的动作似乎是关上轰然声的开关。(余华,2013:3),一面暗示着“我”因彻夜噪音而难以入眠的焦灼与烦闷,一面映衬出房屋强拆这一人祸令人生畏的破坏力与残酷性,为后文相关情节的具体展开埋下伏笔。由此可见,原文叙事节奏之疾亦有其情节意义与主题意义,须在译文中得以保留。至于译语表现,试看下文:

In this continual bedlam I drifted fitfully between sleep and wakefulness.At daybreak, when I opened the door, the din suddenly halted,as though just by opening the door I had turned off the switch that controlled the noise.(Yu,2015:3)

两处逗号的介入将上文提及的三项内容切分开来,形式之留白沦为叙事之阻碍,致使节奏减速。故而,原文中由逗号缺场仿拟的紧张焦灼的心理效应与残忍可怖的虚构现实在一定程度上为句式假象等值所遮蔽。

3.2 所涉过程之仿拟

有时,遣词造句的定序本质上是对心理或行为过程的仿拟。这种定序涵盖两类典型:多重定语前置与动词修饰语后置。首先,小说连续运用多个定语修饰同一名词的手法与日常语言惯习相悖,由此产生形式上的异化与偏离。这种施压于读者呼吸与短期记忆的句式不仅会促进叙事节奏的加速,还可能涉及所叙过程的仿拟。此外,修饰语与动词之间的定序往往是修饰语在前而动词在后,譬如:飞速奔驰、自由坠落、夜间飞行等。然而,中文小说中时有置动词于前,接修饰语于后,甚至围绕早已出现的动作展开补充说明的现象,这种定序凸显了动作本身的即时性,往往具备语境调控下的文学意义。本小节从《第七天》及其英译本中选取的译例主要涉及多重定语前置,请看下例:

例(3):我进去时一个身穿破旧蓝色衣服戴着破旧白手套的骨瘦如柴的人迎面走来,我觉得他的脸上只有骨头,没有皮肉。(余华,2013:8)

画线部分的中心语“人”承担着四重前置限定语的修饰,包括“一个”“身穿破旧蓝色衣服”“戴着破旧白手套的”和“骨瘦如柴的”。与前一小节中的主从列序类似,重叠冗长的前置限定语与扼要精练的后置中心语之间酝酿着由前往后推进的势能,涌动着急于奔往叙事重心的焦虑。如此一来,不止加快了叙事节奏,更生发出与此形式交相呼应的阅读体验。具体而言,读者倘若默读画线部分,通常会感到应接不暇,因为接二连三映入眼帘的定语会对短期记忆造成压迫;读者如若朗读画线部分,往往会感到呼吸不畅,因为一鼓作气一读到底的过程中换气受阻。此种压迫短期记忆与呼吸换气的句式仿拟出神经紧绷、忐忑不安的心理过程,照应“我”对于在殡仪馆接受火化一事的紧张与焦灼。再者,叙事节奏在标点缺席的状况下进一步加快,句式对心理过程的仿拟效果亦进一步强化。这种美学效果在译语中的保留情况如何呢?试看译文:

As I entered,a man wearing a faded blue jacket and a pair of old gloveswalked toward me.He was so thin that his bones were like sticksand his face seemed little more than a skull, for it had hardly any skin and flesh.(Yu,2015:8)

原文中心语“人”的四重前置限定语在译文中被拆解得疏疏落落。“身穿破旧蓝色衣服”与“戴着破旧白手套的”被译者处理为作后置定语的分词形式wearing a faded blue jacket and a pair of old gloves,“瘦骨如柴”更被译作另起的复合句He was so thin that his bones were like sticks,与原文中心语相距甚远,仅剩不定冠词依旧前置。这种由叙事焦点向叙事散点扩展的处理照顾了英语语言惯习,却难以彰显小说句式的人物刻画作用。相对于原文而言,译文中提前出现的中心语和零散疏落的限定语难以凝聚考证叙事重心的焦虑,难以成为加快叙事节奏的助力,难以等效地压迫短期记忆与呼吸换气,故而无法充分实现对人物心理过程的仿拟。

3.3 伪共时性之塑造

本小节重在考量《第七天》及其英译本中并置句式与伪共时性的联系。并置句式是汉语意念主轴特质的衍生产品,曾被意象主义诗人庞德(Ezra Pound)运用于中国诗的翻译。庞德将词语表达比作场域中辐射与吸收能量的钢锥,为追求能量的最大化叠加,最好保证两个钢锥的顶点与一条边所在的面全然吻合(祝朝伟,2005:67-68)。故而,他主张以并列放置的形式凸显物象,使物象与物象之间实现能量的最大化叠加,从而在进入事物本身的过程中释放意象诗性,书写情感等式。诚然,意象主义诗歌与现实主义小说对形式的依赖程度相去甚远,前者倾向于凭借句式实现诗性传达,后者则更多倚仗虚构现实完成审美传递。但就并置句式一点而言,两者享有相当程度的共性。具体说来,两者的并置句式都将所涉对象浓缩在同一“胶囊”中,由此生发盘根错节的伪共时性,又于读者摄取之际骤然铺开,以此呈现物象或行为的多样性,开合间叙事张力得以释放,文学意义得以彰显。本小节所选个案便是一例典型,请看原文:

例(4)只有一个建立在山坳里,那里树林茂密溪水流淌鸟儿啼鸣,墓碑是一块天然石头,在那里扎根几百上千年了,他说现在讲究有机食品,他的是有机墓碑。(余华,2013:13)

上文画线部分的叙事涵盖三个并置的对象,即“树林茂密”“溪水流淌”与“鸟儿啼鸣”。尤为抢眼的是,形式缝隙的缺场无疑弥合了三者在文本层面的间隔,进而拉近了三者在读者心理效应中的距离。如此一来,独立而连续的对象在心理上被揉入同一过程中,错综交织的伪共时性由此而生。尽管如此,三者在形式感知中确有先后之分,遗留下物象多样的痕迹。在同一过程的单一性与不同物象的多样性之间涌动着角力,突出强调豪墓周遭风光的雅致幽远,并在语境中折射出富人墓地之贵重考究与穷人墓地之窄小寒碜,隐喻着贫富鸿沟难以逾越的社会现实。因标点缺席而加快的节奏亦表明作为叙事者的虚构人物无意在此多费唇舌,暗含其对富翁坐拥豪墓的否定态度。由此可见,此处伪共时性的塑造在《第七天》中有其主题意义。译者是否对此做到了充分还原呢?试看对应译文:

The sixth was in a dalewhere trees grew thickly, streams gurgled, and birds sang,and where a natural rock that had been rooted there for hundreds of thousands of years served as headstone...(Yu, 2015: 13-14)

译文与原文最为显著的差异在于逗号与连词and 的介入。相较于原文,这两处形式调整虽在语法上指向三个物象间的并列关系,但在阅读体验中强化了先后有序的疏离感,此种疏离感难免与原文着力建构的伪共时性相冲突。有鉴于此,译例对伪共时性的塑造不如原文一般充分。然而,这种充分性之流失应更多归结于英汉语言差异导致的不可译性,而非译者自身有意或无意的操纵。不过,对这一译例的分析或能启发一种英语句式的实验。就读者的认知能力而言,逗号与连词的缺席通常不会影响语义理解,但会冲击语用惯习,催生出双重解码的效应。试比较下面两例:

(ⅰ)Trees grew thickly, streams gurgled and birds sang.

(ⅱ)Trees grew thickly streams gurgled birds sang.

两者传达的信息完全一致,但在(ⅱ)中,“Trees grew thickly” “streams gurgled”和“birds sang”之间的文本距离被人为拉近,读者在解码中易将三者揉入同一过程,产生伪共时效应,但又会在语用经验的影响下刻意区分三者并否定此种伪共时性,这一双重解码中隐现着微妙的文体意趣。相较之下,(ⅰ)中并无被拉近的文本距离,双重解码为语用规约垄断下的单一解码所取代,微妙意趣荡然无存。

3.4 叙事重心之凸显

作为形合语言的英文倾向于凭借句式凸显叙事重心。譬如,在主从复合句中,主句与从句在地位上的失衡往往会置叙事重心于前者①下文探讨的引述句与转述句除外,这两种句式的叙事重心通常落于承载言语内容与思维内容的从句。。又如,主句通常会遮蔽用作状语的分词形式而实现前景化。总之,英语句式在信息显化与遮蔽及新旧信息区分中的功能发挥实可谓荦荦大者,但在具备意合特质的汉语中,叙事重心的确认多取决于读者的语境推断,而非固有的句法形式(Shen,2017:184-185)。由此可见,译者在英译中文小说的过程中,须得在情节与主题意识参与下合理推断叙事重心,并恰当建构译语句式,使之服务于小说语境。本小节拟从《第七天》及其英译本中择取一例加以阐发,着力考量译者确认原文重心的准确度与搭建译语句式的合理性。请看原文与译文:

例(5):(ⅰ)她再次说他是为她离婚的, 我听到了强调的语气,(ⅱ)我心想任何一个男人都愿意为她离婚。(ⅲ)我仍然没有说话,但是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她了。 (ⅳ)我明白她和我在一起只能过安逸平庸的生活,和他在一起可以开创一番事业。 (余华,2013:46)

(ⅰ)He had divorced his wife for her, she repeated.I noticed the emphatic tone in her voice(ⅱ)and I thought: Any man would be willing to get divorced for your sake.(ⅲ)But I said nothing, knowing that I had lost her.(ⅳ)With me she would only have a humdrum, uneventful life, whereas with him she could build up a whole business.(Yu,2015:44)

对比分析原文与译文中的四处画线部分可知,若要考查译者对原文叙事重心的把握,绕不开对译文中分词状语与引语形式的剖析。首先探讨第(ⅲ)句及其英译。在原文里,“我仍然没有说话”与“但是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她了”分别是动作描写和心理描写。表面上看,因为动作比心理突出,所以译文理应将前者处理为主句,即But I said nothing,以实现叙事重心的前景化,而将后者处理为状语,即knowing that I had lost her,以实现思维活动的背景化。然而,这种处理潜伏着语境缺场的危机。具体说来,前后紧贴的第(ⅱ)句与第 (ⅳ)句皆是将叙事重心聚焦于虚构人物的心理描写,唯有将第(ⅲ)句的思维活动前景化,才足以确保“接受离婚提议—认清离婚定局—理解离婚决定”这一共时交织的思绪位于同一“平面”,在宏观上拉近读者与虚构人物的间距,使读者直观感知杨飞的无奈、善良以及对李青隐晦深沉的包容与爱恋。由此可见,将第(ⅲ)句的思维活动译作分词状语的处理导致叙事重心朝动作描写倾斜,造成句式层面的假象等值。

现在剖析第(ⅰ)、(ⅱ)与 (ⅳ)句及其英译。在原文中,三者均为间接引语或间接思维,但被译者分别处理为自由间接引语、自由直接思维与自由间接思维。就原文而言,叙事重心显然在于言语内容或思想内容,而非开端的引述句。译者对此是充分关照的。在第(ⅰ)句英译中,去引号化与引语前置的句式凸显了引述话语。第 (ⅳ)句英译中,译者不止开展了去引号化的句式实验,更直接省略原文保有的引述句(“我明白”),由此化间接思维为自由间接思维,拉近了读者与虚构人物的距离,实现了引述思维的前景化。在第(ⅱ)句英译中,译者更将“为她”翻作for your sake,变间接思维为自由直接思维,径直跨越了其间两级思维呈现模式,即自由间接思维与直接思维。为此,虚构人物作为叙事者的干预性锐减,引述思维的直观性猛增。简言之,在第(ⅰ)、(ⅱ)与 (ⅳ)句的英译中,译者解放了原文单一刻板的间接引语/思维模式,执行了“自由化”的操作,催生出三种自由引语/思维模式。故而,引述内容的直观性受到强化,作为叙事者的虚构人物与读者的间距得以拉近,译者对叙事重心的准确把握与对译语句式的合理建构从中彰显。

3.5 累赘编码之传译

本小节拟关注《第七天》中的累赘编码(redundant encoding)现象及其英译本对此种句式的处理。累赘编码与话语重复息息相关,其本质特征是以句式手段实现个中过程的分解。申丹(Shen,2017:167-173)探讨了累赘编码的两类典型:对常规预设过程的编码与对所涉标量谓词的编码。为阐明前者,此处以“他看见有把刀在茶几上”这句话为例。分析可得,此句呈现了以“看见”为核心的感知过程,其中预设着辨识过程。若要分解总的感知过程,句式或应如此建构:他看见一个物体。这个物体是一把刀。这把刀放在茶几上。这类针对感知过程执行的“先分解再编码”的句式实验便是对常规预设过程的编码。后者是指在使用标量谓词的前提下,刻意诉诸信息量较少的标量谓词。譬如,“他喜欢她”较“他爱她”累赘(同上:170)。无论哪种情况,小说中的累赘编码通常会起到放缓节奏、强化悬念、层层递进等艺术效果,进而在文学语境调控之下对人物塑造、情节发展及主旨映射等方面产生影响。值得注意的是,本小节从《第七天》及其英译本中甄选而得的案例并不全然属于上述两类,请看:

例(6):我想上面应该有一些数字,如果有203,就是我要坐的那一路公交车。我看不清楚上面的数字,举起右手去擦拭,仍然看不清楚。 (余华,2013:4)

I thought there ought to be some numbers on it — if the number 203 was there, then this was the stop for the bus I wanted to take.But I couldn’t make out the numbers, even when I felt for them with my hand.(Yu,2015:4)

原文画线部分并无明显的标量谓词,也不是纯粹的感知过程,其中既牵涉以“看不清楚”为核心的感知过程,又包含以“擦拭”为核心的行为过程。试比较针对此例所涉信息执行累赘编码实验而获得的三种变式:

(ⅰ)我看不清楚上面的数字,尽管举起右手去擦拭。

(ⅱ)我看不清楚上面的数字,举起右手去擦拭,仍然看不清楚。

(ⅲ)站牌上写着东西,那是数字,我看不清楚,举起右手去擦拭,仍然看不清楚。

观察可得,三种变式蕴含的信息完全一致,但累赘编码的程度从上到下呈现递增态势。第(ⅰ)句最为简练,仅由基于“看不清楚”的感知过程与基于“擦拭”的行为过程叠合而成,其基本特征可总结为“感知过程+行为过程”。第(ⅱ)句较第(ⅰ)句累赘,始于以“看不清楚”为核心的感知过程,经由基于“擦拭”的行为过程,回到以“看不清楚”为核心的感知过程,其基本特征可归纳为“感知过程Ⅰ+行为过程+感知过程Ⅱ”。第(ⅲ)句累赘编码程度最高,在第(ⅱ)句的基础之上又平添了一个辨识过程①严格意义上,这个辨识过程可分解为以“那是数字”为标志的辨识主过程和基于“(看见)站牌上写着东西”的感知次过程。,其基本特征可概括为“辨识过程+感知过程Ⅰ+行为过程+感知过程Ⅱ”。从第(ⅰ)句到第(ⅲ)句,所涉过程逐步分解,叙事节奏逐步放缓。此处降速的节奏在叙事的撕裂中生发出于子过程间涌动的张力,起到悬念强化与层层递进的效果,两处基于“看不清楚”的感知过程又渲染出回环往复的意味,映射着与例(1)类似但程度更强的混沌沉闷的人物心理与压抑停滞的叙事氛围。对照便知,原文对应第(ⅱ)句变式,译文对应第(ⅰ)句变式,译者以复合句处理累赘编码的操作虽无碍于基本信息传递,却致使美学效果降级,铸成假象等值的闷局。

4.局限与反思

前文基于《第七天》及其英译本探讨了小说句式与叙事节奏、过程仿拟、伪共时性、话语重心和累赘编码的内在联系,以及由此而生的假象等值。究其原因,申丹将虚构现实与叙事话语层面的假象等值全然归咎于译者操纵,这种操纵具化为四个方面:1)译者对偏离表达的美学效果缺乏感知;2)译者对相悖的意识形态、对立的宗教信仰和其他社会政治分歧所持的态度会影响他对译文的措辞;3)译者在解读原文时对“不可靠性”与人物塑造的关联认识不够;4)译者按自身语用惯习处理原作中看似“啰唆拗口”的表达,使之“扼要流畅”(封宗信,1999:41)。

诚然,译者处于翻译的中心地位,对折损文体意趣的假象等值现象负有重要责任,但不应承担全责。在现实生态考量的参与下,翻译活动难免呈现出盘根错节的局面。孙艺风在探讨翻译的暴力时,以翻译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的改写行为为例,指出:“真正的施暴者是幕后的出版商,他们是始作俑者。但出版商也可能抱委屈: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是读者所逼。那出版商后面的目标语读者是否也是施暴者呢?那读者是不是又受译评论者影响呢”(孙艺风,2014:8)?这一提法或与曼塔利(Justa Holz-Mänttäri)的译者行为模型与勒菲弗尔(André Lefevere)的改写论一脉相承。曼氏视语际翻译为涉及多个参与者的交际过程,其中包括翻译发起者、翻译赞助者、原文生产者、译文生产者、译文使用者与译文接受者(Munday,2016:124);勒氏则主张从更为宏观的视角整体透视文学翻译与意识形态、诗学观念与权力等社会文化因素的互动关系(同上:199)。由此可见,既然最终流通于市场的翻译文学是纷繁错综的译内因子与译外因子协同作用下的一种妥协,小说译作内部的假象等值就无法单纯看作译者独力铸成的闷局。

上文理析中呼之欲出的是本研究留待解决的一个问题。文学文体学与小说翻译批评的互参互鉴能够有效揭露小说译作的审美背离,却无法全面化解小说翻译的理想期待与现实困境的矛盾。在理论意义上,小说译作的文学性应当在最大程度上朝原作靠拢,此种期待必然要求译者不仅要准确传达原作的虚构现实,更该复现其带有主题意义与美学效果的叙事话语。但在现实状况下,只有在读者的接受中文学翻译才能实现其文学交流和文化交流的目的(谢天振,2007:88)。这种关乎接受的现实生态考量通常会将前文所述的社会文化因素纳入其中,致使小说译作不同程度地化陌生为熟悉,变异质为同质,与真空语境下的小说翻译主张相冲突。尽管如此,本文以为,一种理论不能因其无法解决所有问题而全盘否定。就小说翻译而言,文学文体学虽非调和文学性问题与社会文化因素的终极手段,但确为文本剖析提供了介于语言学与文学批评之间的犀利视角,能够有效揭露易被忽略的假象等值现象,并可望在今后实现与文化研究和社会学的交互融通,催生更为完善的翻译批评范式。

5.结语

在对照余华的长篇小说《第七天》与其英译本的过程中,本研究借用文学文体学的经典论证模式,始于句法形式体察,经由心理效应感知,抵达文学意义阐发,由此挖掘《第七天》翻译中的不和谐因素。本文发现,《第七天》中句式层级的叙事话语时常有其主题意义与美学效果,但就前文所析译例而言,句式的主题功能与审美功能往往未能被译作捕获,从而造成假象等值局面。具体说来,笔者从《第七天》英译本中择取的译例牵涉句式假象等值的五个维度,即节奏缓急、过程仿拟、伪共时性、叙事重心与累赘编码。第一,逗号介入与缺场对叙事节奏的调控未能有效复现。第二,多重前置定语对人物心理过程的仿拟未能忠实重塑。第三,并置句式催生的伪共时效应未能充分还原。第四,再现原文叙事重心的尝试有失有得。最后,累赘编码的审美传递蒙受降级。此类形态各异的句式假象等值个案本质上皆是对小说翻译乃至文学翻译中“审美忠实”原则的背离,理应受到揭露和批驳。本文对《第七天》英译本中有限译例的深入探讨或能以小见大,仅就文学性问题警示与启迪今后的小说外译实务。

本文亦指出,此种大致忠实于虚构现实却叛逆于叙事话语的假象等值并非全由译者独力造成,其中不同程度地隐寓着读者接受考量及权力关系操控等社会文化因素协同作用下的一种让步。为此,在文学文体学观照下审视《第七天》英译本的句式假象等值,仅代表一种介于语言学与文学批评之间的翻译批评视角,可予小说翻译批评以一个方面的启示,潜藏其中的是进一步完善与开展小说翻译批评的路径,即在文学文体学、文化研究和社会学的融通视域下探讨文学性重构与社会文化操控间的角力,以及小说译作在此掣肘下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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