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仲尼之闻”和“伯夷之义”看庄子的小大之辨
2020-02-23刘凤云
刘凤云
我在讲授庄子《秋水》(节选)时,发现两个有趣的问题。
选文中当洋洋自得的河伯见到北海,说了这样一段话:
……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吾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这段话是河伯在见识海的壮阔的局面之后,从自己的角度做的检讨,他为自己的之前的表现而惭愧,骄傲自满“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河伯为了进一步说明自己已经醒悟到眼界窄,见识少,又举了两个实例加以深化,“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意思是河伯以前曾经听说(有人)认为仲尼的学识不是最多的,伯夷的义行也不是世间最高典范。开始河伯还不敢相信,现在亲眼目睹了大海那么大,大到难以穷尽,“今吾睹子之难穷也”,河伯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如果没有见识到大海,“来到您的身边,那就很危险了,我将要永远被明白大道理的人嘲笑”。
这段话中“少仲尼之闻”“轻伯夷之义者”有两个逻辑层面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从庄子的角度来看,他假托河伯之口,认为孔子的见闻是不是最多的?伯夷叔齐是不是恪守节义的最高代表?
第二个问题,庄子是赞成“少仲尼之闻”“轻伯夷之义”?还是反对呢?
单从这一自然段是很难判断了解庄子的思想倾向性的。我们可以通过拓展阅读庄子的系列寓言,更能清晰地发现:其实这句话很好地体现了庄子的相对主义思想和理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此小大之辨也”。
先看“小年、大年”“小大之辨”概念的提出。这两组词语出《庄子·逍遥游》: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这段的意思说,小聪明不了解大智慧,小年指寿命短,寿命短的不了解寿命长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菌草的生长周期短,早上长出来,夜晚就凋零了,就这么长的周期,所以对于菌草来说,它是不知晓黎明与黑夜的。还有一种昆虫,叫蟪蛄,生长周期要比菌草长一点,春天出生夏天死亡、夏天出生秋天死亡,活的非常短暂,只有不到一年时间。还有一种楚国南方一种灵龟,活的比蟪蛄长。这种灵龟以五百年为一季,五百年一春,五百年一秋。这还不是生命周期最长的,传说上古时代有一种椿树,以八千年为一个季节,八千年一春,八千年为一秋。而在俗世间,一般人却都只知道彭祖长寿,认为彭祖活了七百来岁就是长寿,但是彭祖与上述中的灵龟、椿树比起来,生命是还很短暂的。只想和彭祖相比,见识就很短浅,太可悲了!
庄子是通过几组事物的对比来体现他的哲学思想——相对主义,“小年、大年”“小大之辩”都是相对的。
它们的小大关系如下所示:
朝菌<蟪蛄<彭祖<灵龟<大椿<……
菌草朝生暮死,一天就是它的生命极限。彭祖活了九百多岁,是人类中最长寿的——“人瑞”,但彭祖对于一种“灵龟”来说,他是岁数小的。灵龟五百年为一个春天,五百年为一个秋天,有上千年的岁数,它的生命极限是上千年。我们看灵龟岁数很大,但还有一种大树比它岁数还大,这种树八千年为一春,八千年为一秋,有上万年的岁数,它的生命极限上万年。灵龟相比较大树而言,它也是岁数小的。菌草之于蟪蛄,蟪蛄之于灵龟,灵龟之于大椿一样。
庄子的意思很明确,所谓的大和小都是相对的,一个事物在一定的环境里看起来很大,但是它的环境拓展了,外延范围大了,看起来又相对小了。
所以,回到开头的两个问题,庄子认为孔子的见闻是不是最多的?当然不是,在一定的范围内相对来说是最多的,但一旦范围扩大,他的见闻是相对小的。同理,伯夷叔齐也是在一定的范围内是恪守节义的最高代表,但是不是绝对的。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此小大之辩也。”小智慧、小生命永远理解不了那个大智慧、大生命的境界是怎么样的。这就是小境界和大境界的分别。其实那棵大树也未必是最高的生命境界。茫茫宇宙肯定有比那万年的大树更长久的生命形态。
庄子的相对论观点无处不在,比如谈到“成材与不成材”的观点。
庄子在山中,看见一棵十分茂盛的大树,按照常理,伐木的人看到了,应该砍伐作为木材,但是这棵树侥幸地被留下来了,问这些伐木人为什么不砍伐此树的原因,对方回答:“无所可用”,庄子得出一个结论说:“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留宿在朋友家中。朋友高兴,叫竖子杀鹅款待他。竖子问两只鹅,一个能打鸣,一个不能打鸣,杀哪只?“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回答,杀不能打鸣的那只鹅,“杀不能鸣者。”
弟子拿这因为不成才而没有被伐掉的大树,和因为不成才被宰掉的大鹅的两个例子,问庄子:“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同样是不成材,一个命运是“终其天年”“以不材得”,一个是“以不材死”,这显然是很矛盾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庄子的意思是成材与不成材之间没有固定的标准, 要顺应自然而自由自在,这样才能免于拘束与劳累。在庄子的思想里,事物的标准也是相对的。
在探讨第二个问题,庄子是赞成“少仲尼之闻”“轻伯夷之义”时,我们不禁要思考:人们为什么会有认识上的局限性呢?
看庄子在《秋水》(节选)后的论述里,“北海若曰:井蛙不可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于冰者,笃于时也。”北海海神若举了几个例子来说明人们为什么会有认识上的局限性,第一个例子是井底之蛙,从小活在水井底部的青蛙因为受其生存的空间限制,无法见识到水井之外更宽广的天地,这是受到视野的限制;第二个例子,是夏虫不知道冬季的样子。夏天出生的虫子,因为活的比较短暂,夏天生,夏天死,所以不知道冬季是什么样子,受到生长时间的限制。这组排比句,以比喻的修辞手法,以井底之蛙和夏虫作类比,阐述了人的见识也是会被空间、时间和所受教育的条件等受限制。海神若还具体指出河伯的自鸣得意的原因,是由于他所生活的黄河崖涘的环境制约等各种因素,因而肯定具有一定的局限性。
北海又进一步阐述自己也是如此,相比于河伯的管辖范围是大的,但是北海“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个人与万物相较,“似毫末之在马体”。
如下所示:
河<北海<天地<阴阳<……
在《庄子·齐物论》中也提到了会产生“小大之辩”的缘由。事物不是作为认知主体的认知而存在的,所谓外物不过是主体的主观感觉与思维,每个人因时空背景教育性格不同形成不同的思维模式,不同的人用这套构架、范畴,会产生了不同甚至对立的图景。
在庄子看来,一方面,“人类的局限性阻碍了人类与万物之间的相互交流,导致完整的沟通无法进行,无法获得真知。作为具有一定遮蔽性的宇宙万物,人类在对它的理解方面存在欠缺”。另一方面,作为经验主体的人类也被自己所具有的后天性的知识所迷惑,人类对于生生不息、不断变化的万物进行的恣意判断,会导致传播或认识内容方面的缺陷和误解。
庄子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凡是事物都有对立的两面,必须把事物的两面都看到了你对这个事物的认识才会全面。
我们再看一个《庄子》里的经典例子。
惠子说了个故事,他家有五十斗大的葫芦,超级葫芦。说“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结论是这个葫芦大而无用。惠子用这个故事暗讽庄子的文章和理论是“大而无用”的。庄子以“不龟手之药”的故事,反击了惠子的“大瓠”的“大而无用”的论点,宋人有“不龟手之药”,但是“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所以卖给客“百金”,但是,没想到客用来在吴越战争中获封,同样的“不龟手之药”,对于不同的人,不同的使用方法,得到的结果是迥然不同的。
庄子认为他的学说好比“不龟手之药”,不是没用或是小用,而只看到没用的一面,否定了另一面。在庄子看来,“世间任何事物,无论大小、多少、长短、有无,或是非、真伪善恶、贵贱、得失、生死等,都是相对的、暂时的、不确定的、完全在于从什么角度去看”。
所以,第一个问题明确了,其实在回答第一个问题时,第二问题也渗透出来了。庄子是赞成“少仲尼之闻”“轻伯夷之义”?还是反对呢?
庄子认为孔子的见闻不是最多的,伯夷叔齐不是恪守节义的最高代表,他们都只是拥有相对多的见闻、拥有相对高的节义。
值得一提的是,儒家作为庄子批评的靶子,在《庄子》一书中出现过很多次,如:最辛辣的一段文字,《庄子·外物》中:
两个儒生是按照《诗》《礼》盗墓。站在墓口的大儒对底下墓坑里的小儒生说:“东方作矣,事之若何?”墓坑里的小儒生说:“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上面的那个大儒生听得不耐烦了,嘲讽道:“生前不给予别人施舍,死后还含着满嘴的宝珠做什么呢?”大儒遂命令墓坑里的小儒生先固定住尸体的鬓角,然后手指按住尸体的胡须,金椎固定住尸体的面颊,最后慢慢撬开尸体的两侧嘴角,这样就一点都不会损伤到尸体口中的珠子了……儒家的学说,儒生,在庄子看来,和盗墓之流的勾当没什么大的区别。
所以从庄子对待儒家思想的态度,加之之前他的相对论一贯思路来看,回归第二问题,庄子是赞成“少仲尼之闻”“轻伯夷之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