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柏拉图式的爱”解读李白与杜甫情谊
2020-01-19程娟娟
程娟娟
(华南师范大学 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学术界对于李白与杜甫的研究成果汗牛充栋,但多单一地集中于两位诗人的诗歌研究;当前,有好事者对两位诗人的特殊交情更是抹上戏谑的色彩。文章试以“柏拉图式的爱”视角入手,从生活经历、赠诗交往和人生悲剧三个方面,层层论述李杜之间的“柏拉图式的爱”,重点解读李杜友情中的超越之维——“柏拉图式的爱”对于他们的重要影响,以及这份情谊对于他们人生境界的意义,即两位诗人对整体人、儒道合一的理想人格的渴求,进而对整全生命的追求和趋近。
一、“柏拉图式的爱”的含义
(一)“柏拉图式的爱”的概念
“柏拉图式的爱”最早出自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与其弟子友人的对话中,后被其弟子整理收录于《会饮篇》。文章将此概念简述为三层含义:第一点,“我们起先爱的是可见的肉身之美,然后爱的是不可见之美,即美的灵魂。由此我们继续爱美的思想和观念,在这种真爱的影响下,我们不断地升华。这样,我们在美的海洋中越来越接近美本身,最后察觉到那不存在于任何具体事物,但却又是绝对、简洁、永恒的美本身”[1]205。第二点,“尽管很难说他们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但这样的结合推动着他们终生生活在一起,在他们的友谊中,那些纯粹的性快乐实在无法与他们从互相陪伴中获得的巨大快乐相比。他们的灵魂实际上都在寻求某种别的东西,这种东西他们叫不出名字来,只能用隐晦的话语和语言式的谜语道出”[1]193。亦如《会饮篇》中所言,“一个人所爱的是他缺少的、没有的东西”[2]47。第三点,“爱是一种冲动,充满着美和善,是种提升的灵魂,使之能够踏上通往真理之路的迷狂。这种冲动首先朝着哲学前进,在爱恋可见的、肉体的美时寻求更加高尚的东西——用柏拉图的话来说就是寻求‘超越的东西’”[1]134。综上所述,“柏拉图式的爱”是对自己所缺失的“美的灵魂”的追求,并朝着这个“美的灵魂”去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与超越,以实现理想人格和整全生命为最高导向。这可由两位诗人的生活交往、诗歌往来和人生悲剧三个方面呈现出来,文章重点剖析后两者。
(二)李杜之间超乎寻常的爱
文章认为,李杜之间超乎寻常的爱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李白与杜甫之间的“情与爱”具有强烈的“柏拉图之恋”色彩,亦可谓典型的“柏拉图式的爱”;而他们之间的这种“爱”,是对智慧之爱。这里的“智慧”并不仅限于知识,而是延伸为所有自己所不具备的、不知道的美好的东西。对于李白与杜甫而言,在哲学人生中对真理的探索是对于匡扶君主、报效国家、拯救社稷的追求,这超越了他们作为人这一自身个体的存在,将外在的行动与内在的精神统一起来,最大程度地遵循自己的内心,与自己的内心和谐一致,去追寻至高的生命境界,成为一个整体人。另一方面,郭沫若认为,杜甫对于李白的感情是仰慕,而李白也信任杜甫,待其如挚友、患难之交[3]。但这其中,更多的还是杜甫对李白的崇拜之情,既然是崇拜,就有主次之分,就是不对等的,这种不对等的爱对二者的影响必然不一样,那么不一样体现在何处?由《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可考究李杜二人的关系,其中“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表明,杜甫毫不吝惜自己对李白的崇拜,盛誉其超绝的才华,同时将李白在诗坛上的地位抬高到他人难以企及的地位;而从“龙舟移棹晚”到“薏苡谤何频”都表明杜甫对李白当时的遭遇非常清楚,尤其“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更是对李白的生活近况和精神状态了如指掌,这不但说明杜甫在此之前与李白有赠诗往来,从中了解到李白的仕途失意,可见他非常关注李白的一举一动;而且也证明了李白在后来也有以赠诗的形式向杜甫倾诉近况,只是没有与杜甫联系得那么频繁,也没有像杜甫强烈关注他般去留心杜甫的生活变化。综合上述两方面可见,李白和杜甫两位诗人的情谊超乎寻常,是一个至善灵魂对另一个至善灵魂的扶持,两个灵魂产生的爱在友谊中合一并升华。
二、李杜友情中“柏拉图式的爱”之体现
“柏拉图式的爱”第二个特征是:“某人所爱的对象是他所缺乏的”[1]201、都在寻求某种别的东西。即产生“柏拉图式的爱”的两个人都在寻找自己没有,而对方身上所具有的“美的灵魂”,这“美的灵魂”具体所指是什么?可以从李白与杜甫的生活交往和赠诗往来进行阐析。
(一)儒道精神文化的交融
李白与杜甫初次相聚于天宝三载(744年)春,此时正值李白遭人陷害,官场失意,被“赐金还乡”漂泊到洛阳。而杜甫此时正在洛阳殡葬姑母,给继祖母卢氏写墓志,得以与李白会面。时年,杜甫33岁,比李白小11岁,却仍未进入仕途,对于时政、世态的认识是不及太白的,然而这却不妨碍太白对他一见如故。他一眼即认定杜甫并非虚有其表靠卖弄文采攀权附势之人,对杜甫能在贫贱之中坚守“奉儒守节”的忠贞产生几分钦佩。子美更是对他“一见倾心”。李白的出现,让他得以于豪官富贾勾心斗角的氛围中解放出来,并迸发出“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赠李白》)的真情实感;李白在酒徒官客中表现出来的潇洒傲慢,更是让一向含蓄儒雅的杜甫惊羡不已。这份仙侠的气质对杜甫而言非常新鲜,非常有吸引力。由此可见,杜甫身上的“奉儒守节”是李白所缺乏的,李白身上的仙侠气质是杜甫想追求的,此为“柏拉图式的爱”在两位诗人身上的初次显现。
天宝四载(745年)秋,李白在紫极宫领受北海高天师的道箓后回到山东兖州,杜甫拜访北海太守李邕后也到达兖州,由此和李白重逢。随后两人又一起踏上东蒙山访问道士董炼师和元逸人之路,又一起去寻访他们共同的友人范隐士[4]。不久后,杜甫要西往长安,李白准备重游江东,两人在兖州城东的石门分别,这是两位诗人最后一次相见。将儒家之道奉为行动准则的杜甫,生活圈子多为中庸之人,“奉儒守官”的思想一直深深地影响着他。从跟随李白一起去王屋山,拜访道士华盖君,又去东蒙山访道士董炼师和元逸人,游侠和求仙是李白为杜甫带来的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也是体验杜甫生命中缺失的自由与欢乐。有诗为证:“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昔谒华盖君,深求洞宫脚……东蒙赴旧隐,尚忆同志乐。”(杜甫《昔游》) “忆昔北寻小有洞①,洪河怒涛过轻舸。辛勤不见华盖君,艮岑青辉惨么麽……更讨衡阳董炼师,南浮早鼓潇湘柁。”(杜甫《忆昔行》)这份自由与欢乐是杜甫对道家文化精神的初探,开拓了他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视野,激起了他内心深处对于“奉儒守官”不一样的思考。那这样的生活交往对于李白又意味着什么?李白定然也是和杜甫非常投缘的,不但愿意带着杜甫去求道,还一起去拜访共同的好友,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对杜甫越来越了解。一向狂傲的李白,恃才傲物,树敌多过结友,知音者更少,但是杜甫的出现,他儒雅的性格、斐然的诗才、厚重的儒家精神,都或多或少地让李白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思考。狂傲自负的李太白能够看上杜甫,并与之深交,且同游大半年,足见他对杜甫的赏识。否则,其貌不扬行为拘谨的无名小辈杜甫,怎能让仙风侠骨道貌岸然目空一切的李白如此垂青惠顾?李白许是在杜甫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儒家精神,让他对儒家文化思想产生了新的看法。可以说,两位诗人交往的过程正是寻求某种别的东西的过程,而在游侠的过程中产生的深厚情谊,正是“柏拉图式的爱”的体现。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更是道家精神文化与儒家精神文化的碰撞,体现于李白与杜甫一起纵情山水,官场失意之后以寻道求仙为修身养性,以退为进,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平衡对“灵魂之美”的追求。
(二)李杜人格企仰与互补
除了生活上有交往外,李白与杜甫还以赠诗建立起深厚的“柏拉图式的爱”。杜甫写给李白的诗,可考证的就有15首②。其中有10首专门写给李白,即《赠李白》(二年客东郡)、《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冬日有怀李白》、《春日忆李白》、《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不见》、《寄李十二白二十韵》;5首提到李白:《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饮中八仙歌》《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遣怀》《昔游》。李白写给杜甫的诗比较认可的说法是4首:《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③《沙丘城下寄杜甫》《戏赠杜甫》④。由双方赠诗数量来看,也可验证两人之间的“爱”是不对等的,杜甫对李白的是崇敬、仰慕之情,李白对杜甫更多的是赏识、知遇之情。那么,在这些赠诗往来中,“柏拉图式的爱”是如何得以体现⑤?
仔细梳理可知:太白离洛时,子美有《赠李白》(二年客东郡):“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而后又有《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二年客东郡)是杜甫赠给李白的第一首诗,从中可见大套的道家术语,并且还和李白约定,要一起到梁州和宋州一带采摘瑶草。这对于向来以儒道为上的杜甫而言,无疑是受到了李白道侠气质的极大影响。杜甫寻求到自己所缺的东西,此为“柏拉图式的爱”之呈现。在李白遭遇政治失败时,在众人皆认为李白狂妄无畏、不甚在意之际,杜甫却知道他“秋来相顾尚飘蓬”,深谙他“未就丹砂愧葛洪”;当众人都以为李白“痛饮狂歌”放纵不羁时,唯独杜甫明白他在“空度日”,而内心却是无尽的烦闷和空虚,但依然力排众议鼓励他“飞扬跋扈为谁雄”。这不得不让一向狂傲的“大鹏”深受感动。这一路以来,李白的精神世界是孤独的,放眼当时的境况,竟难寻几个志同道合之人,知音更是难觅,杜甫的出现,犹如一道亮光,打开友情世界的大门。如此,“柏拉图式的爱”的种子已在两位诗人心底落地生根。
两人最后一次会面分别后,李白亦有《鲁郡东石门送杜二》赠别杜甫:“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又有《沙丘城下寄杜甫》:“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才分别,李白就开始怀念与杜甫同游的欢乐,并期待与杜甫能够再次重聚,共叙情谊。狂妄、狷介如李白,欣然接纳了杜甫并与他产生了难以割舍的牵挂。由此可见,李白已了解到更加完整的杜甫,对他身上儒家之精神更加佩服,也对他的人生目标更加理解,从而对于自身的宏愿也重新燃起希望。“他们一个初出茅庐,一个饱经沧桑,在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上存在着不小的差距。”[5]然而这也正是两位诗人对儒道人格的企仰与探寻,两颗赤子之心终于互相紧靠在一起了,这是“柏拉图式的爱”的情谊。
此后不久,杜甫写下了《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来怀念与李白在兖州的日子:“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后又有《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杜甫久不闻李白的消息,又写下《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节选):“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在李白将近古稀时,近半百的杜甫又写下了《不见》:“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这之后,对李白的牵挂愈深,又有《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杜甫不知道李白生死,却预感不妙时写下了《梦李白》二首:“……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其一)“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其二)。
由杜甫给李白的这几首赠诗,下文将选取几首解读两位诗人的“柏拉图式的爱”。杜甫写下《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和《不见》。彼时正值李白因永王璘的事件几乎丧命,后被遣派流放夜郎。当众人以为李白佯狂不亲常人,并以他的佯狂作为其政治失败的原由进行嘲讽和打击时,杜甫却因此感到悲哀。天命之年的杜甫,经历了重重打击,更能理解李白身上的“狂放”与“无畏”,对李白与生俱来的仙道气概、天赋秉然的文采大加夸赞,非常怜惜这位天才诗人。而在这样的政治敏感时期,李白乃被贬之人,大家都避之不及,唯有杜甫站出来替他辩解,极力维护。杜甫十分了然李白的仕途经历,理解和同情他的政治失败遭遇。这对于向来在坎坷的政治仕途上单枪匹马的李白而言,获得了很大的慰藉和满足。由此可见,“柏拉图式的爱”一直作为一种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两位诗人在人生道路上前行。从《春日忆李白》到《天末怀李白》,思念至深,情之真切,以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李白》二首。彼时的杜甫,历经长安十年的坎坷,命途多舛,精神上遭受巨大重创,身处如此窘境,对李白的情感已经不仅仅限于了解、夸赞,或者同情的层面了。“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凄怆欲绝的诗句乃是情感上的震悼。“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对李白的思念、牵挂、担忧、共情已然达到一泻千里的程度,“柏拉图式的爱”由此达到高潮。综上所述,这份“柏拉图式的爱”正是以杜甫为代表的典型儒家人格与以李白为代表的典型的道家人格的互补,他们对完整的儒道文化精神的追求,正是对个体生命的超越,对最高生命境界的趋同。
三、“柏拉图式的爱”对提升李杜生命境界的意义
“柏拉图式的爱”第三个概念特征是:超越的东西。李白和杜甫两位诗人身上都有相似的超越的东西,通过分析两位诗人相同的人生追求与命运悲剧,可知李杜心中超越的东西的真正内涵。“超越的东西”对于提升李杜生命境界具有重大的意义。
(一)李杜人格的缺失与充盈
李白和杜甫目睹了开元盛世的歌舞升平,亲历了唐朝由盛转衰。李白自诩大鹏,一心为百姓谋求幸福,渴望修道成仙;年少开始游历,盼望寻得伯乐求得一官半职;唯一得到正式报效国家的机会是翰林供奉,本可为朝廷起草出师诏,却遭人弹嫉,被迫离开长安,向往金陵,败于金陵;天伦难享,晚年穷苦,抑郁不得志,抱憾而逝⑥。杜甫自喻凤凰,累世官宦的出身即决定了他治官建业的宏愿;为交友求学,谋官觅职,年少始长期漫游吴越和齐赵;考试落第,仕途无望,长安十年,亲眼目睹满目疮痍的国土家园,颠沛流亡;蹉跎折腾到不惑之年才正式得到八品供奉官“左拾遗”,本应为皇帝诏命纳谏谋策,却因朝野腐败,胡人作乱,由房琯事件被罢职,被逼离开凤翔;目睹战乱征役导致民不聊生,晚年再度流离失所,穷困潦倒,疾病缠身,哀叹无奈,客死异乡⑦。
纵观两位诗人的一生,时代悲剧让他们遭受了异于常人的百般磨难,导致他们壮志难酬。而壮志难酬也是“超越的东西”的另一种呈现,正是由此他们走到了一起,促成了“柏拉图式的爱”。换言之,李杜二人相似的求仕经历和悲剧命运,是他们的政治抱负和人生理想的体现,是对于美本身的渴望与追求。从另一个视角分析,对于美本身的追求,对于自我不完善的一种反思,对于理想人格的不断修炼,也正是李白与杜甫在儒道人格上的缺失与充盈的过程,最终达到“整体人”的生命最高境界,这便是“超越的东西”。
(二)对“整全生命”的追求
谈起李白的生命境界,不得不谈起“道”。李白生长于少数民族聚居之地,道教的发源地,蜀地西鄙的绵州地区[6]。据闻,李白5岁开始接触道教的书,《五岁诵六甲》便是他在很小的时候接触道教书籍后写下的。20岁时,李白又和一位叫东严子的隐士⑧隐于岷山。李白受到东严子的影响很大,无论是他诗学上的才华,还是他漫游求学、交友求荐的求仕行为,都和东严子的教育有很紧密的关系。奇险壮美的地理环境,自小习武,促成李白大气磅礴的胸襟;从小又深受突厥羌戎和南蛮等多种文化的熏陶,在仙侠道家的氛围中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形成一身狷介孤傲的仙风道骨气质。也正是这样的身世背景,学道与从政的矛盾贯穿着李白的一生。一方面,他想当大宰相,治得太平盛世,功成身退,就学范蠡和张良。这才有了他通过漫游交友,求官谋职的一系列仕途举动。一心谋官心系黎元社稷时,他便舍弃了学道。另一方面,当他在政治上失意时,他又想求道学仙,于是乎放浪形骸于四处漫游中,痛饮纵情于山川美景中[7]。而他又不受权利钱财等身外之物所累,极爱游历名山大川,赞赏风花雪夜。可以说,“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致虚守静”等道家精神在李白身上很鲜明地呈现出来。
杜甫则不然。从“奉儒守官”便能看出杜甫的生命境界必然离不开“儒”。杜甫乃晋代名门望族杜预的第十三代孙,太祖父依艺为巩县(河南)令,祖父审言为膳部员外郎,父亲杜闲为奉天(陕西乾县)县令[8]。由此可见,“奉儒守官,未坠素业”这样显赫的家世让杜甫具有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而这样传统的官僚家庭,在享有许多封建特权的同时,势必会遵守儒家的礼教,辅助帝王,忧国忧民。因此,寻求援引、奉儒守官支配着杜甫的一生。回顾上文关于杜甫的漫游阅历、求官经历和命运悲剧来看,杜甫显然比李白活得压抑和痛苦,家族观念一直牢牢地支配着他的行为,守官重担始终紧紧地压在他肩上。因此他无论是在年少漫游时期,还是困居长安十年,亦或是晚年颠沛流离时,他都将儒家的传统思想融入到生活百态之中,因此他笔下多为故土家国、忧国爱民、民间疾苦、批判时局、反讽腐朽统治等现实主义的诗歌。可见,对友人的礼义、对家族的孝悌、对百姓的仁爱、对君王的忠信等,这些儒家之道在杜甫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李白从政与求仙的矛盾正好说明了道家的精神对于他而言是有缺失和不足的,他外在的行为举动无法与内在的精神追求达成一致,达到和谐统一的境界。纵观他一生阅历,他一直在出世和入世之间进退,直到晚年也无法在这两个维度之间找到平衡的方法,最终才以悲剧收场。杜甫亦如是,悲剧的命运说明了他的儒家思想无法让他摆脱家族衰败的宿命结局,无法挣脱现实的枷锁,走上全新的政途,彻底释放自我,达到肉体与心灵合二为一的境界。由此可见,对于李白而言,他所追求的“超越的东西”包含杜甫一直所秉持的儒家思想,而杜甫所渴求的“超越的东西”包括李白与生俱来的道家精神。这两种精神并不冲突,儒家精神提倡积极入世——忧国忧民,修己治人,直面人生,干预社会;道家精神虽然讲究超脱,但也无法脱离人事,相反,无为谦退、淡泊宁静,不是一种消极避世的态度,而是蕴含着蓄势待发的精神,在悠然中凝聚内在生命的深度,达到宁静以致远的境界。两位诗人只有在积极入世和适当回避的儒道并存的进退之间才能使他们的人生得到平衡,使他们的人生价值得到完整发挥。换言之,李白和杜甫只有在儒道精神的互补中,才能不受到外在任何事物的干预和影响,超越尘俗所累,与他们自己的内心和谐一致,达到完善的人格,成为整体人、整全生命的至高生命境界。那么,何为整全的生命境界,在李白和杜甫身上如何体现?一方面,李白和杜甫都有“为天地立心”的追求,他们在那个时代不单单是作为个体的身份活着,而是忧国忧民,深入了解世间万物,与万物同感共情,超越他们自身的感官局限,打通思维束缚,将世间万物当作与自身个体相通的整体,将他们自身当成宇宙的一部分。诚如冯友兰“人生四境界”之“天地境界”,即在儒道精神中安贫乐道、俯仰合一、自我超越、民胞物与、致虚守静的最高境界。这种人生追求超越于普通的功名利禄,超越于具体的感官快乐,得到的是部分与整体的合一,即“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另一方面,所谓“整全人生”既指的是理性上,关注人自身的现实生活;又指的是情感上,关注更高层面的生命意义,把人类的生活秩序和生命意义融为一体,理性与情感也融为一体,这样才能成为整全的生命体,使人生具有最高价值。纵观李白和杜甫的一生,无疑都是将个体的存在与追求美和善的至高生命境界融为一体。尽管美和善在中西方的不同文化中的具体内涵殊异,但是它作为一种整体性存在的人类生命境界却是殊途同归。此为李杜心中完整的“超越的东西”,也是“柏拉图式的爱”对李白和杜甫产生的最伟大作用和意义。
四、结语
“柏拉图式的爱”向来被世俗概念化,然而“柏拉图式的爱”并不等同于“柏拉图爱情”,而是一种超乎寻常的爱,其爱恋之对象可扩展为所有自己不具备的、所不知道的美好的东西。文章所论述的“柏拉图式的爱”是超越性别意义上的爱。李白和杜甫对某种别的东西的探寻,就是“超越的东西”在两人身上的凝结合一的过程。这份“超越的东西”是李白与杜甫在儒道精神上的企仰与互补,这种企仰与互补是一种像柏拉图式的爱在精神上得到升华的友情,而这并非一般意义的友情,是具有超越之维的深厚情谊。这份“柏拉图式的爱”让李白和杜甫体认了生命的完整意义,将二人的生命提升到至高无上的境界。
注 释
① “小有洞”指王屋山。《名山记》云:“王屋山有洞,周回万里,名曰小有清虚之天。”
② 关于杜甫赠诗李白的数量说法众多,文章采用较多学者认可的说法,即在杜甫现存的1 400余首古诗中,和李白有关的将近20首,其中专门写李白的大概有12首,提到李白的有5首。
③ 有说这首诗不是写给杜甫的,但经郭沫若考证,此诗中的“杜考功”确为杜甫,文章赞同此说法。
④ 因李白集中未收此诗,前人或疑伪作,此诗的争议和误解也最大,但也有学者考证确为李白写给杜甫的非讥讽诗,文章采纳此说法。
⑤ 当今许多学者以杜甫和李白赠诗数量不对等的关系来衡量李杜情谊的深浅,此乃粗陋之见。文章看来,诗人之间互相赠诗、写诗其实是一种传统,文人之间以诗相赠抒情评政乃常事,但并不一定需要回复。况且,杜甫比李白小11岁,按照中国传统辈分礼节而言,后辈给前辈写诗,不可能写一首回一首。因此,不能以两位诗坛巨匠的赠诗数量来衡量他们友情的深浅。
⑥ 李白于宝应元年(762年)冬,卒于李阳冰家。
⑦ 杜甫于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年)冬,卒于岳阳的舟中。
⑧ 有人说东严子就是赵蕤,他是个富有才华的学者,曾经被当时的官吏荐举过,他拒绝了,一直不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