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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大慧宗杲的休闲智慧和休闲人格*

2020-01-19

关键词:思量工夫士大夫

章 辉

(西南医科大学 人文与管理学院,四川 泸州 646000)

休闲学在西方已经有100多年的历史。目前,作为一个新兴的综合性学科,休闲学在我国迅速兴起,日益成为学术热点。休闲哲学是休闲学的基础,对休闲学有着引领作用,正如某学者所言:“休闲不仅仅是一个社会学的考察问题,更是一个哲学的批判问题,并且哲学上的批判对社会学的考察进行了奠基。”[1]71而“中国传统宗教,曾对传统社会中的士人和庶众的休闲思想与休闲行为产生过难以估量的影响,是传统中国人休闲生活中重要的精神文化资源”[2]112。故而,作为休闲哲学的一个分支,宗教休闲哲学研究目前已在我国学术界悄然兴起。

南宋是佛教和道教均兴旺发达的时代。其中,佛教尤其是禅宗可谓名僧辈出、教谕良多。由于南宋的行在定在临安(今杭州),因此当时的高僧多集中在浙江一带,尤以大慧宗杲最为著名。宗杲(1089—1163年),俗姓奚,安徽宁国人,长期住持临安径山寺,人称“径山宗杲”。作为临济宗杨岐派第五代传人,宗杲开创了“临济再兴”的局面,在南宋禅门内享有崇高地位,宋孝宗赐号大慧禅师。《大慧普觉禅师住径山能仁禅院语录》展现了其丰富的休闲智慧和休闲人格。现依据传统哲学的本体、工夫、境界之理路,从五个方面加以阐述。

一、宗杲的休闲本体意识

宋代是理性思维高度发达的时代,无论儒家、道家、佛家都重视对本性、性理的探寻。南宋休闲哲学的深刻之处表现在对休闲本体思考的凸显。这在宗杲身上也同样能够反映出来。对于宇宙状态,宗杲曾云:“万法本闲,唯人自闹”[3]816,即指出“闲”才是宇宙万物的本质面貌。潘立勇等人认为:“闲是个体生命和宇宙生命的本然状态”[4]168,“作为本体的闲,更是具有宇宙的普遍意义。在中国古人看来,不仅人类本应休闲,万物也是‘闲’的。……宇宙万物本体为闲暇,人也是万物之有机的一部分,故人之闲的根据是万物之闲。……从终极意义上讲,儒道都是认同宇宙之闲的本体地位的。”[4]168-169宗杲之语恰可为此理论佐证。

此外,宗杲关于“乐”的独特理解亦显示了对休闲本体的某种思考。佛门以得解脱、涅槃为目标。所谓“涅槃”,既是一种清凉寂静、烦恼不现、众苦永寂的状态,也是一种乐的状态。但究竟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宗杲指出,世人虽普遍趋乐避苦,却常常存在认识上的模糊和错误,反把苦作为乐在追求着:“处处染著则以苦为乐”[3]901,“无智慧而恋著尘劳之事为乐。”[3]894在宗杲看来,世人处处执著而不放下,时时操劳而不休闲,这就是一种痴迷、愚蠢之举;世人没有看到休闲的价值,却在向外追寻的操心之中丧失了快乐本身。

宗杲认为,俗人所恋、所求之物都是虚幻的,都不能带给人真正的快乐:“无常世间,种种虚幻,无一可乐。”[3]916因此,对于俗人以之为乐的所见所闻,菩萨却能不动心、不以之为乐:“外道者乐诸见,菩萨于诸见而不动。”[3]921

宗杲认为,真正的快乐是佛门的“清净妙乐”,是“法喜之乐”:“有出火宅露地而坐清净妙乐。”[3]894“法喜禅悦之乐,非世间之乐可比。”[3]927“以此法喜禅悦为乐。”[3]398此外,还有“涅槃之乐”“寂灭之乐”:“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真常寂灭乐,涅槃相如是。”[3]931既然佛门把解脱、涅槃作为终极目标,那么“涅槃之乐”无疑就是法喜之乐的最高境地了。总之,宗杲提醒人们不要颠倒苦乐,莫以追逐尘劳为乐,对当代人的休闲生活是很有启发和警醒意义的。而正因为宗杲把“法喜”(指参悟佛法产生的喜悦)视为真正的快乐,后来才会创发其“看话禅”的工夫。

二、宗杲的休闲工夫

宗杲的休闲工夫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推崇佛门的“看话禅”工夫;二是提倡世俗的村歌社舞工夫。

(一)佛门的“看话禅”工夫

宗杲提出的“看话禅”工夫,在当时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并传之久远。从源流上来说,“看话禅”原本是针对“公案禅”的弊端而产生的。“公案禅”产生于唐末,在宋代大为盛行,但其末流走向了死啃公案的做法,从而使禅的问答日益形式化,忽视了对佛理的当机体悟。宗杲认为,必须有自己对公案的体悟而非人云亦云,才能获得心灵的安顿:“自家悟处自家安乐处,自家得力处他人不知,拈出呈似人不得。”[3]903“如今学道人,多不信自心,不悟自心,不得自心明妙受用,不得自心安乐解脱。”[3]923在宗杲看来,与其在公案的语言死海里逐字穷究,不如遴选一些核心的语句(“话头”)来参悟,并且,参“话头”要注意以下要点。

1.摒弃理性,清空思维

要将心中一切理性思维和知识成见(即宗杲所言“心意识” “知见解会”等)通通清空,以虚空之心去参悟:“应是从前作聪明、诵道理,文字语言上记持。于心意识内,计较抟量得底,飏在他方世界,都不得有丝毫头许顿在胸中,扫除得净尽也。”[3]903宗杲指出,士大夫学道反而比普通人难以成就,反而不能快活自在。这是因为:“士大夫学此道,不患不聪明,患太聪明耳;不患无知见,患知见太多耳。故常行识前一步,昧却脚跟下快活自在底消息。”[3]935他认为,道友徐敦立即是如此:“博极群书,于九经十七史内,入得太深,聪明太过,理路太多,定力太少,被日用应缘处牵挽将去,故于脚跟下不能得啐地折曝地断耳。”[3]908因此,要得参悟解脱,就要“虚心”,就要承认自己无知无识,回到幼儿纯朴的状态:“尔真个要参妙喜禅,尽将诸方学得底,扫向他方世界,百不知百不会,虚却心来。”[3]881“一时放下,依前百不知百不会,如三岁孩儿相似。”[3]935

宗杲认为,人一聪明就会多思量、有计较之心,而这是禅门中不需要的:“思量计较聪明灵利,于此个门中一点也用不着。”[3]907“心意识”太盛,就会使人心绪忙乱、事情起伏不断、不得休息:“人世间尘劳中事无尽无穷,拨置了一重又一重来,如连环如钩锁相续不断。”[3]908因此,要立志解脱,不被颠倒的意识牵扯,就得“退步思量”[3]908,但是对于“我思故我在”的芸芸众生来说,要放弃思量是一时难以理解和做到的,所以他强调,不仅是对当下事放弃思量,对过去、未来之事都要“得息心且息心已。过去底事,或善或恶,或逆或顺,都莫思量。现在事得省便省,一刀两段不要迟疑,未来事自然不相续矣。释迦老子云:心不妄取过去法,亦不贪着未来事,不于现在有所住。”[3]928

2.不计得失,一切放下

宗杲认为,士大夫的“聪明”在悟道上还有一个障碍,那就是多欲求,时时存得失之心,而这与佛法是相悖的:“士大夫,多以有所得心,求无所得法。何谓有所得心?聪明灵利,思量计较者是。何谓无所得法?思量不行,计较不到,聪明灵利无处安著者是。”[3]907士大夫们欲求太盛,故而不得休闲:“为利根聪明所障,以有所得心在前顿放,故不能于古人直截径要处一刀两段,直下休歇。”[3]917宗杲指出这样一种现象:士大夫(包括南宋著名士大夫吕本中在内)一旦听到“退步思量”的建议,就会怀疑如此是否真能悟道,依然患得患失:“士大夫一生在思量计较中作活计,才闻善知识说无所得法,便心里疑惑,怕落空去。”[3]908此非但是士大夫之心病,连禅庭内亦复如此:“此病非独贤士大夫。久参衲子亦然。多不肯退步就省力处做工夫,只以聪明意识计较思量,向外驰求。”[3]917因此,他呼吁不妄生欲求,才能解脱:“安乐得一日,便是千万日样子也。于一日中,心不驰求不妄想不缘诸境。便与三世诸佛诸大菩萨相契。……心不驰求不妄想不缘诸境,即此火宅尘劳,便是解脱出三界之处。”[3]894他还导之以“放下”工夫:“尔要真个参,但一切放下,如大死人相似。”[3]863“若或一时放得下,百不思量计较,忽然失脚蹋着鼻孔,即此识情,便是真空妙智,更无别智可得。”[3]918

3.去除分别,万物同一

宗杲倡导对理性思维所导致的分别心加以压制,对世俗世界中二元对立的东西加以无差别应对:“但将妄想颠倒底心,思量分别底心,好生恶死底心,知见解会底心,欣静厌闹底心,一时按下,只就按下处看个话头。”[3]921这样一来,人便可以解除由理性辨析带来的好恶之累,在心灵的自由中随遇而安,获得快乐和休闲:“不向外驰求,亦不于心内取证,则二六时中,随处解脱。何以故?既不向外驰求,则内心寂静;既不于心内取证,则外境幽闲。故祖师云: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命,妄情从何起?……知内心外境,只是一事,切忌做两般看。”[3]901这就是他所谓的:“令汝心地安乐到无差别境界。”[3]893在这种去分别心的思想主导下,一种万法相融的超越世界被如此展示了出来:“儒即释,释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圣,圣即凡,我即你,你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酥酪醍醐搅成一味,瓶盘钗钏熔成一金,在我不在人。得到这一田地,由我指挥,所谓我为法王,于法自在,得失是非,焉有挂碍?”[3]932宋代哲学倡导儒道释思想的兼容,宗杲的以上论调显然体现了这一特点,并且展现了一种自由无碍的休闲境界。

4.避免执着,批驳速成

宗杲认为,开悟是水到渠成的自然呈现,不能作为目标而追求速成。他指责“而今士大夫,多是急性,便要会禅。”[3]933,反对士大夫们功利心驱使的速效要求。宗杲劝导信众杜绝功利性的、以开悟为目的的参禅:“要参妙喜禅,须是办得一生不会始得。若要求速效,则定是相误。何以故?只为从来无法与人。”[3]906即是说,倘若要求迅速开悟,必定是没有开悟、反入偏执的表现。美国休闲学家Thomas等人指出:“在涉及到人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太迷信效率。……就休闲和娱乐而言,‘有效地利用时间’可能仅仅意味着我们遭受了更多的困扰,……如果你在一个晚上快速阅读马克·吐温的小说,那么你可能根本不能体会到那些诙谐幽默的精华。”[5]95宗杲的反对功利与速效的观点,与这种现代休闲学的方法论颇为契合,可以与之互相发明。

(二)世俗的村歌社舞工夫

对于世俗的休闲工夫,宗杲很看重民间歌舞的价值。他在颂偈中对民间歌舞歌颂道:“农夫鼓腹歌谣,万象森罗起舞。”[3]834“再理旧词连韵唱,村歌社舞又重新。”[3]835他认为民间歌舞的价值在于通俗性,所以比起那些过于高雅的艺术形式更能发挥休闲的效果:“阳春雪曲,时人难和;村歌社舞,到处与人合得著……雪曲阳春和不齐,村歌社舞且淈氵盾。”[3]846宗杲甚至认为,佛法的真意就要在这“村歌社舞”的休闲活动之中寻觅:“正月十四十五,双径椎锣打鼓。要识祖意西来,看取村歌社舞。”[3]819

对此,有当代学者阐释说:“质朴的农家生活,就是喜悦的禅悟境界,农家乐即是佛家乐,乡村野趣,触目皆菩提。”[6]819可谓异曲同工之妙。

三、宗杲的休闲境界

南宋人士的休闲境界充分实现了“心之超越”,这种超越,源于儒家的“道义超越”、道家的“无待超越”和佛家的“生死超越”,具有高度的哲学基础。这是因为,哲学界历来将死亡问题看作哲学的根本问题。明生死,从而使人心安、心闲,乃是佛教最基本的思路之一。南宋佛门对生死问题最为关注。

宗杲将生死视为头等大事:“无常迅速,生死事大。”[3]936在他看来,实现了生死之超越,则可得到彻底解脱;反之,人就会永远处于忙乱的状态:“透过生死关,击碎无价宝。刚正大丈夫,一了一切了。”[3]856“若要真个静,须是生死心破,不著做工夫。生死心破,则自静也。”[3]922“生死心不破,阴魔得其便,未免把虚空隔截作两处:处静时受无量乐,处闹时受无量苦。”[3]926那么,怎样才算是看透了生死,实现了生死超越?宗杲曾赞赏钱侍郎“不贪生死,诸欲快乐。”[7]97即对生死保持平常心的态度,既不贪恋生,也不畏惧死。亦有人赞美宗杲云:“生死穷达,如不动山。”[7]81即说明宗杲对生死持不动心的态度。

四、宗杲的休闲伦理

传统休闲观历来主张轻视物质性的休闲伦理。如儒家倡导孔子的“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8]62和颜回的“箪食瓢饮”;道家提出对福禄无待,才能逍遥游。这些都反映了这种休闲伦理观。南宋佛门的宗杲亦持类似观点,可分为以下几个层面:

(一)反对求富贵而失自由

佛家《无量寿经》认为,建立在物质考虑上的人生观、价值观是永远心不得闲的,如果不抛弃物质性的主导观念,无论贫富都不能解脱,也就得不到心灵的安闲,因为:“无田忧田,无宅忧宅,眷属财物,有无同忧。有一少一,思欲齐等。适小具有,又忧非常。水火盗贼,冤家债主,焚漂劫夺,消散磨灭。心悭意固,无能纵舍。命终弃捐,莫谁随者。贫富同然,忧苦万端。……贪于财色,终不休止,哀哉可伤!”[9]229-230

在宗杲的眼中,富贵是枷锁和牢笼,在求取富贵的过程中,也就丧失了自由。所以,他反对士大夫“独治身,求富贵取快乐。”[3]913要求汪天锡“不为富贵所笼罗”[3]932,赞赏曾侍郎“公处身富贵,而不为富贵所折困。”[3]917赞赏妙净居士“身生富贵之家,不为富贵囚执,而夙植德本。”[3]901赞赏永宁郡夫人曹氏“虽在富贵中,而不被富贵所罗笼。”[3]904

(二)反对放逸而为乐所困

宗杲主张闲乐,反对过分逸乐。他多次教训说:“学道人,十二时中心意识常要寂静。无事亦须静坐,令心不放逸。”[3]891“于急流中常自猛省,殊不放逸。”[3]918等等。南宋禅风遍及社会各个阶层,三教九流无不沾溉。因此,在没有“休闲学”的封建社会,宗杲的这些休闲伦理教训对于世俗人群的休闲生活来说,无疑起到了某种“休闲教育”的作用。

五、宗杲的休闲人格

休闲也是一种人格,其内涵与价值体现在:一是遇事不慌,淡定自若,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优雅风度;二是对物质、名利淡然处之,绝无营营之私心,体现出一种淡泊高尚的情操。南宋人对休闲人格尤为赞赏。宗杲推崇“幽闲”的休闲人格。他曾这样论及人格修养:“既不向外驰求,则内心寂静;既不于心内取证,则外境幽闲。”[3]901也就是说,人心不盲目向外追逐物质,也不刻意标榜某种内在精神追求,就可以达到一种“幽闲”的境界。除“幽闲”外,宗杲还推崇“自在”的休闲人格:“要须识得真实受用处,方证大自在解脱安乐法也。”[3]863“凡有所问皆不受,唤作脱洒自在得大快乐。”[3]867“忽若悟得此心本来成佛,究竟自在如实安乐。”[3]923在宗杲看来,“自在”是佛门得道者必不可少的品质:“辩若维摩,与三世诸佛同时出来,也须入地三尺有如是自在,有如是威神。”[3]829有时,宗杲在“自在”前加一“大”字,更突出对“自在”人格的推崇:“若识得衲僧放身命处,则出生入死得大自在。以生死为游戏之场,而不被生死之所留碍。”[3]818“不碍生死凡圣于中往来,如此信得及见得彻,方是个出生入死得大自在底汉。”[3]918

在宗杲眼中,“大自在”是人参悟了安身立命之本以后的状态,具有超越与洒脱之美。故而,他称“无量寿世尊有如是神通,有如是自在,有如是威神。”[3]836又称蔺廷彦“携筇步武自徐徐,洒落风姿气凛如。”[6]95

事实上,南宋人士也常赞美宗杲的休闲人格。例如,张浚称宗杲“燕语从容,相忘物外。”[7]78罗博文赞美宗杲“踏翻小艳之章,透出薰风之句。纵横妙用,卷舒自由。”[7]86无准禅师称“大慧禅师得法自在”[7]958;唐文若赞他具有“魏巍堂堂,证大自在”[10]52的人格风度。可见宗杲的休闲人格在当时的影响之大。

六、结语

有学者指出:“中国传统宗教文化,其对现代休闲的意义与价值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藉助于宗教休闲文化可提高休闲活动的创造性与建设性,克服非积极的休闲方式带来的负面效果;二是宗教休闲有助于改善休闲者的健康状况,实现身心的和谐统一。”[2]112“宗教休闲带来的对心理压力的缓解和对生存焦虑的克服,会有利于身体的放松,……从而使休闲者的整体身心健康状况得到改善。”[2]113大慧宗杲的休闲智慧和休闲人格,正是我国传统宗教休闲文化的思想力量,对当代人克服俗世压力、获得身心休闲具有积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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