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谷对朱子心性论的传承与发展
2020-01-18丁晓慧
丁晓慧
(安徽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合肥 230053)
1 从“心统性情”论到“性心情意而各有境界”论
朱子心性论以程颐的“性即理”和张载的“心统性情”为基石,在心、性、情三者的关系上,朱子认为心占主要地位,心统性情。朱子“心统性情”说包含两层含义:一是“心兼性情”。如朱子所言:“心统性情,统犹兼也。”[1]475这里“统”含有统领、统率的意思,心统性情就是说心是性与情的统率;“兼”是指心的包容性和情的未发与已发。朱子认为,性是心之体,情是心之用。情有动静,心与性不能用动静来表述,世间的事物凡有心者,其中都是虚的。他以饮食中的鸡心、猪心为例,说切开鸡心、猪心,其中间部分都是空的,以此来类比人心。认为人心中间也是虚空的,也正因为它是虚空的,才蕴含着许多道理,这也是人心的妙处。朱子以此说明,心是性和情的居所,性与情都存在于人心。二是“心主性情”。这里主就是主宰的意思,是指心主宰性、情,统御管摄性、情的特征和功能。也就是说,心不但主宰性,而且主宰情,即“心统性情”。
栗谷继承并发展了朱子心性论,在心、性、情的基础上,把意也纳入心的发用范围。栗谷心性论的基本范畴是心,他对心作了多种规定。其一,栗谷和朱子一样,认为心具有主宰作用,是“合性与气而为主宰于一身者。”[2]284栗谷主张“气发理乘”,认为理无为而气有为,理自身并不能动,它只能凭借气而动。栗谷对心的这种规定,不是为了说明心的知觉作用,而是为了解决道德意识的善恶问题。其二,栗谷认为心是性的依着处,心是物质的存在,它能够容纳性。栗谷认为,性就是理,心就是气。他把心直接理解为气,这是对朱子心性论的创新。
栗谷对性的诠释与朱子“性便是心之所有之理”没有太大的区别,他认为性是天理所赋予人的,是“心中之理”。栗谷的心中之理是在朱子“性即理”思想的基础上阐发的。他认为性是心的未发状态,在这种未发状态下,心是由于未感于外物,而处于一种寂然不动的境界,这时作为“心中之理”处在未发状态的性,就是朱子所说的“本然之性”或“天地之性”。栗谷在朱子“天地之性”的基础上,依据其“理气妙合”思想,提出性是理和气通过一定的条件而妙合的。他认为理存在于气中,通过理、气的妙合,然后为性。
情是心性论的重要范畴。栗谷认为,情是“心之动”,是心应外界事物的刺激而做出的已发状态。情和性一样,都是“理气之合”,他们的区别在于:性是“理气之合”的未发状态,而情是“理气之合”的已发状态。栗谷认为“情者,心有所感而动者也,才动便是情”[2]176。性是“心之体”,情是“心之用”,性发为情。性有善恶之分,情也有善恶之别,性是心中之理,而情则寓于理。朱子的“心统性情”论,把心放在主导地位,认为心的未发状态表现为性,已发状态表现为情。栗谷把意也纳入心的发用范围,认为意也是心的已发状态。他指出,意是“情动后缘情计较者”[2]289,是情动之后,心的思虑状态,是情的进一步发用。栗谷的心性论丰富和发展了朱子的心性论。
2 从“理乘气动”说到“四端七情气发理乘”说
在理气关系问题上,朱子主张“理乘气动”,他认为气是在理的支配下运动、变化的,理先气后,理能生气。栗谷继承了朱子的“理乘气动”说,认为气有动静而理无动静,理气不能互发,也不能互动,只能是“气发理乘”,他提出“气发理乘一途”说。
朱子明确指出四端即情,情由性发。他认为,四端是性的范畴,是指一切纯粹的善;七情是情的范畴,泛指一切自然情感,这种自然情感有善有恶,是一种包总性的概念。朱子在《中庸章句》中注释为:“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1]1511朱子认为,情就是喜怒哀乐,是性的已发状态。七情发于气,四端发于理。“心者,主乎性而行乎情。故‘喜怒哀乐未发则谓之中,发而皆中节则谓之和’,心是做功夫处。”[1]94也就是说,七情是“心之动”,是理的外在表现形式。朱子把性和情纳入到理气、动静范畴,认为性是不动的,情才是动处,动静是由气而产生的,理是使之动静的根据。朱子认为:“‘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动即太极之动,静即太极之静。动而后生阳,静而后生阴,生此阴阳之气。”[1]2367又说:“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一‘生’字便是见其自太极来。……‘无极而太极’,言无能生有也。”[1]2368《朱子语类》记载:“问:‘喜爱欲发于阳,怒哀惧恶发于阴否?’曰:‘也是如此。’问:‘怒如何属阴?’曰:‘怒毕竟属义,义属阴。怒与恶,皆羞恶之发,所以属阴。爱与欲相似,欲又较深,爱是说这物事好可爱而已,欲又是欲得之于己。’”[1]2242朱子把七情分为阴属和阳属,认为心之理是太极,心之动静是阴阳,阳动而生喜爱欲,阴动则法怒哀惧恶,他把两种性情和阴阳互动联系在一起,从而说明七情是气之发。
栗谷在对朱子心性论进行理解和诠释的基础上,以理气论为基础提出“四端七情”论,他认为只是气能发用,而理则不能发用,理气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分不开的,四端是理发而气随之,七情是气发而理乘之。
栗谷以“感于父”“感于君”“感于兄”为例,认为孝、忠、敬都是由感而生。他又以“见孺子入井”为例,认为恻隐之心同样也是在看到孺子坠入井中之后而发出的,如果在此之前就有这种恻隐之心,那就不合人之常情了。通过这两个事例,栗谷充分论述了四端是由感而发。他认为四端是七情中善的一面,是善情的别名。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涵盖了人的一切情,七情之外没有别的情;四端是七情中出于天理的纯善之心,是纯粹的善,不杂任何人欲。他说:“心,一也,而谓之道谓之人者,性命形气之别也。情,一也,而或曰四或曰七者,专言理,兼言气之不同也。……四端不能兼七情,而七情则兼四端。……四端不如七情之全,七情不如四端之粹。……未发则性也,已发则情也,发而计较商量则意也。心为性情意之主,故未发已发及其计较,皆可谓之心也。发者气也,所以发者理也。其发直出于正理,而气不用事,则道心也,七情之善一边也。发之之际,气已用事,则人心也,七情之合善恶也。……情虽万般,夫孰非发于理乎,惟其气或掩而用事,或不掩而听命于理,故有善恶之异。……所谓四七发于性,人心道心发于心者,似有心性二歧之病,性则心中之理也,心则盛贮性之器也。安有发于性,发于心之别乎?人心道心皆发于性,而为气所掩者为人心,不为气所掩者为道心。”[2]209栗谷认为,性、情、意是由心主宰的,性是心的未发状态,情是心的已发状态,意则是所发之情计较商量的结果。心的表现形式分为两种,即人心和道心。栗谷认为,心没有二本,心不管未发、已发,还是计较商量,都只有一个。人心道心也不是从心之别处发用,若从正理直接而发,又没有气的作用,则成为道心,这就是四端,也是七情善的一面;心发用的时候,气已经发挥了一定的作用,就成为人心,这是七情合善恶的一面。
栗谷的“四端七情”论思考的主要问题是心的未发状态和已发后善恶的分别,以及如何把恶恢复为善。栗谷提出“气发理乘”说,“坚持了其本体不离之立场”[3],是对朱子学别出心裁的发挥。
3 从“理发气发”论到“四七”之辩
朱子在论及四端、七情时,虽然提出四端七情问题,认为“四端是理之发,七情是气之发”,但是,没有作详细的论述。 16世纪中叶,朝鲜朝围绕这个问题引发了关于“理发气发,四端七情”的大论辩。四端和七情的论辩是韩国性理学史上的一场著名论辩,是韩国性理学特色的反映。这场论辩分为两个高峰期:第一,李退溪与奇高峰(1527—1572,名大升,号高峰)之间的论辩。第二,李栗谷与成牛溪(1535—1598年,名浑,号牛溪,字浩源)之间的论辩。
3.1 退溪与奇高峰的论辩
退溪与奇高峰的论辩开四端和七情论争的先河,这场论争持续八年之久,是东亚儒学史上的一件大事。退溪依据朱子“四端七情”论,把郑之云(1509—1561年)《天命图》中的“四端发于理,七情发于气”修改为“四端理之发,七情气之发”,这和朱子的这一思想如出一辙。退溪的这一修改,诱导了韩国性理学主理与主气的分野,并由此展开了退溪与奇高峰关于四端与七情的论辩。
奇高峰批评退溪的理气二分说,认为退溪把四端和七情对举是不恰当的,他主张理气浑沦说,认为四端原本就存在于七情之内,退溪把四端和七情分属于理发和气发,会导致理发时无气的作用,气发时无理作依据,理、气分开违反理气不离之义。高峰进一步指出理与气的关系,他认为,理是形而上者,是无所不在的,是气的依据;气是形而下者,气不离理,气以理为依据。他认为情由气发,理气的强弱不同会导致情的善恶之分,四端虽然是善的,但它也是由气而发;七情虽然有善有恶,但它也是以理为根据的。四端是七情中的善情,二者是不可分割的。对于奇高峰的这种问辩,退溪并没有即刻回答,而是思考了很长时间,才在回复高峰的信中作了回答,他说:“性情之辩,先儒发明详矣。惟四端、七情之云,但俱谓之‘情’,而未见有以理、气分说者焉。……情之有四端、七情之分,犹性之有本性、气禀之异也;然则其于性也,既可以理、气分言之,至于情,犹不可以理、气分言之乎?……盖理之与气,本相须以为体,相待以为用,故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然而所就而言之不同,则亦不容无别。”[4]退溪从理气的角度来解说四端和七情,他并不否认四端也是情,但是,不承认七情本身就包含有四端,认为四端和七情是不可混同的。他指出,理和气虽然不相离,但是理是理,气是气,二者是不可混同的。正是因为理、气有所不同,才有“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不同,也才有四端、七情的不同。退溪认为,四端犹如“天地之性”,七情犹如“气质之性”,四端之情纯粹发于人的本性,是发乎“本然之性”,是纯善的;七情之情是发于心对外物的感应,是发于“气质之性”,“气质之性”不但是理,还兼有气,所以有善有恶。
高峰以朱子“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为依据反驳退溪,他认为四端是情,七情也是情,四端与七情都是由心而发出来的,而心又兼理气,所以四端、七情也兼理气。他认为,“四端之发亦有不中节者”是从根本上违背了朱子的本意。对于高峰的这一反驳,退溪指出,四端所发于的性是人的本性,也就是“本然之性”。“本然之性”是纯粹的理,是纯善的;“气质之性”并不是纯理,它既含理又含气,有善恶之分。
退溪与奇高峰的论辩持续8年之久,二人在论辩中都各自调整过语句,他们对“四端七情皆兼理气”达成了共识。其分歧在于退溪强调理的地位,重视理、气之分,他从本体论的高度论述四端与七情的差异。高峰从理气不相离、性情为一的角度,进行横向思维,分析、讨论四端、七情的相同点,为其观点提高理论依据。总之,在这场论辩中,退溪特别强调理的作用,始终坚持“理气绝是二物”。在和高峰的论辩过程中,针对四端七情的关系,退溪对此也作了几次修改,最后结论是“四端理发而气随之,七情气发而理乘之”。至此,退溪与奇高峰关于四端和七情的论辩告一段落。
3.2 栗谷与成牛溪的论辩
1572年,在退溪与齐高峰论辩结束后,即进入了“四七”之辩的另一高峰。这次论辩的主要人物是栗谷和成牛溪。
牛溪赞同退溪“分理气两边以言四端七情”的观点,并极力为之辩护。栗谷则否定了退溪的“理气互发”观点,完全同意高峰的观点,他认为能发用者只是气,而不是理,不论是四端,还是七情,都是“气发理乘”一途。他认为退溪学说的弊端在于互发二字,他说:“退溪之精详谨密近代所无,而理发气随之说亦微有理气先后之病。老先生未捐馆舍时,珥闻此言,心知其非,第以年少学浅,未敢问难归一。每念及此,尝不痛恨也。”[2]200栗谷非常尊重退溪的学问,但认为他的“气发理随”说有理气先后之分的病处,所以,栗谷针对退溪的“互发”说,提出“气发理乘一途”说。他认为,发之者是气,所以发者才是理。因此,“无论四端还是七情,只能是气发理乘。”[3]牛溪看到了退溪关于“理气互发”的论述,也知道栗谷的“气发理乘”思想。但是,他判断不出哪个更加符合朱子的本意。于是,牛溪大量阅读朱子的论著,在《中庸章句序》中看到“心之虚灵知觉,一面而已。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源于性命之正”[1]1488,认为退溪的“理气互发”说与朱子的“或生于形气之私,或源于性命之正”相符合。所以,他支持退溪的观点,并以此向栗谷请教,由此展开了双方的论辩。
栗谷与牛溪之间关于四端、七情的论辩是退高“四七”之辩的延续和深入,这场论辩持续了一年之久,主要通过二人书信往返的形式展开论辩。栗谷不赞成退溪的学说,认为人心是“理之发”,道心是“气之发”。他一方面批评了退溪未能理解朱子的真意,另一方面认为不但四端是“气发理乘”,七情也是“气发理乘”,四端是根据情的合理处,七情则是就全部的情而言,四端和七情不能是各有其本的异类之情,四端是七情的善的一边。所以,四端是纯善的,七情则兼善恶。总之,四七之辩“影响了后期朝鲜儒学的思维方法”[5],栗谷的四端七情论更加契合朱子的性情论,为朝鲜性理学的发展竖起了一座丰碑。
综上所述,栗谷从“性心情意而各有境界”论到“四端七情气发理乘一途”说,创造性地传承和发展了朱子心性论。四端和七情的论争,为朱子学在朝鲜半岛的传播和发展奠定了社会基础,并促使其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到了朝鲜朝统治的500年间,朱子学“在韩国思想史上成为一种占据十分重要地位的指导思想体系”[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