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传播策略的文体选择
——论19世纪传教士中文报刊的小说刊载
2020-01-18文迎霞
文迎霞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昌 330022)
19世纪西方传教士创办的中文报刊,以较为成熟的报刊形态,直接影响了中国近代报刊业的产生和发展。这些传教士中文报刊,或者立足于传播宗教,或者综合性地传播西方文化。借助小说的形式宣扬西方宗教与文化,成为这些中文报刊的重要传播策略。
1 借小说以传播宗教
1815年8月5日,《察世俗每月统记传》在马六甲创刊。这是近代中国第一份传教士中文刊物,由来自英国伦敦布道会的马礼逊筹办,米怜负责编辑。这份以阐发基督教义为宗旨的刊物,绝大多数内容都与此相关。据姚福申教授统计,该刊总目244篇,直接宣传教义的达206篇之多。[1]以小说形式呈现的宗教宣传是该刊物的一个重要特点。
作为这份中文刊物的编辑,米怜对中国章回小说的借鉴及运用可谓驾轻就熟。在刊登长文时,他往往借鉴中国章回小说的形式,不仅分回,还在每回结束时化用小说常用套语。米怜所译介的圣经故事,分回标目,以《古今圣史纪》为题名在《察世俗每月统计传》上进行连载,以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形式面向读者。[2]45不仅如此,米怜还亲自创作了章回体小说《张远两友相论》,并在《察世俗每月统记传》第三卷至五卷连载。这部长达12回的作品几乎通篇都由对话构成,是第一部新教传教士中文小说。小说中的张是虔诚的基督徒,通过对远的引导、说服,在中西对比中传达核心教义,使对方终成信徒。采取这种中国人熟知的小说形态进行布道,体现了米怜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熟稔和敏锐。学者认为,这是米怜通过梁发等人掌握了中国异教徒的思维方式后撰写而成的。[3]26从宣教论说中模拟中国章回小说的结束套语、篇末诗歌到分回标目,讲述圣经故事,乃至直接创作小说以展示耶稣之道,《察世俗每月统记传》开创了借小说宣教的新模式。这份中文报刊借助通俗易懂的小说进行传道,不仅显示出传教士们具有新兴印刷媒介和印刷技术的优势,而且也体现出他们对中国人文化生活的了解程度。《察世俗每月统计传》从最初每月500册到三年后增至每月1 000册,最高达每月2 000册。[4]355销量大增之时恰为章回小说大量连载之际,两者呈现为正相关的对应关系。借助小说形式阐释宗教教义的做法,确实更易于吸引读者。
这种新的教义传播策略在后续的传教士中文刊物中得到了呼应。1823年,《特选撮要每月纪传》在巴达维亚即今天的印尼雅加达创刊。这是近代第二份传教士中文刊物,编辑麦都思是曾是米怜的助手,在米怜离开马六甲期间曾代理编务。麦都思在创刊号明确表示该刊物是《察世俗每月统纪传》的后继者。《特选撮要每月纪传》不仅继承了《察世俗每月统记传》的传教宗旨,其借助小说进行的传播策略也深受前者影响。与《察世俗每月统记传》的长篇刊载相比,该刊更趋向于短篇。许多生动形象的小故事占据了重要篇幅,借以劝人信道。据学者统计,《特选撮要每月纪传》所刊短篇故事达36篇之多。[2]53甚至麦都思自己也曾写过一部传教士小说《兄弟叙谈》,并在该刊刊载。[3]39借助小说传播教义,也成为《特选撮要每月纪传》的鲜明风格。
继上述两刊后备受关注的传教士中文刊物当属1833年问世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该刊是首次在中国境内出版的传教士中文报刊,由德国传教士郭实腊在广州创办。尽管该刊所载内容、编辑方式及宣传策略与上述刊物存在较大差异,但借助中国章回小说的形式进行传播的策略仍一以贯之。深受米怜影响的郭实腊也广泛运用了中国读者熟悉的小说体例传播教义。如道光甲午年(1834年)二月刊载的“第二论”本为论述文,但此文只在第一段交代了因“中国人未明白创世历代传”,故而要大力宣扬上帝创世的缘由。接下来的行文却并未进行论述,而是通过郭姓与陈姓两位朋友间的对谈来展示上帝造天创地的事迹。[5]这篇“第二论”的写作体例有着浓厚的《张远两友相论》的风格特征,体现出《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小说体例运用的特点。而从办报期间郭实腊单独创作出版中文小说的热情也可佐证这一刊载策略。他的《赎罪之道传》《常活之道路》和《诲谟训道》等传教之作故事性都很强。以至于韩南先生认为,郭实腊身上集中体现了早期传教士与中国传统小说的联系。[6]73
这些首先在刊物上发表的传教士小说在后世流传时往往以单独出版物的形式出现。如《张远两友相论》出版次数至少达30次以上,此书直到20世纪初期仍被认为是有用的书籍。[7]589由于早期传教士刊物难得一见,学界目前所介绍的诸多传教士小说大多为单独出版物。19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各宗教团体还出版了许多翻译小说,这些翻译小说是否也是先在宗教报刊上刊登然后单独出版,笔者无法妄加推测,只能留待考证。但这种借助小说传教的形式在之后的传教士中文报刊中却不乏响应者,如英国传教士杨格非翻译的宗教小说《红侏儒》,就于1882年在教会刊物《万国公报》连载。而此时的传教士中文报刊对中国各种文体的运用已经驾轻就熟,传教士们在中国本土传教的环境也已大为改善,加入教会的中国教徒数量也迅猛增加。据统计,至19世纪末,中国境内新教教徒约有9.5万人,天主教教徒约有74万人。[8]376-377西方传教士们已经不必再依赖小说来拉近与中国读者的距离了。
不可否认的是,米怜创作、刊载小说的方式在客观上影响了大批传教士的行为,后来者纷纷创作或者翻译小说,并借助宗教刊物传播。借助小说阐发教义,体现了近代传教士们传教策略的精心选择与大胆尝试。
2 借小说进行西方文化的综合传播
19世纪中文传教士报刊的传播内容,不仅包括宗教宣传,也伴有对西方文化的介绍。早期传教士最主要的目的是将基督福音传给中国大众,以小说传教成为这一时期传教士中文报刊的重要策略。随着形势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传教士中文报刊开始向传播西学的方向努力,小说又一次担当了传播西方文化的媒介。作为第一份中文传教士刊物,《察世俗每月统记传》的核心内容即为宗教宣传。此外,该刊还编辑了各种文章,宣传西方的伦理道德,国风民俗,天文地理等方面知识。除了上述的《张远两友相论》是以小说来传教,《察世俗每月统计传》也偶尔利用小说这一形式宣扬西方文化。如该刊曾选登过一些短小精悍的《伊索寓言》和一些小故事,借此展示西方文化。
紧接其后创办的《特选撮要每月统纪传》在阐发基督教义的同时,也一并重视对天文地理历史等知识的宣传。麦都思在创刊号上刊载的《咬嘴巴总论第一回》,即为采取章回小说体例对爪哇岛进行分回介绍的表现,其目的在于帮助读者了解世界各地情况,开拓眼界。如创刊号共发表两篇文章,除《特选撮要序》之外,还刊登了《咬嘴巴总论第一回》,介绍爪哇岛的地理、方位、气候、出产等各种情况。从题名就可以看出这篇长文对中国章回小说体例的有意借鉴。马广仁认为,这份刊物不仅模仿中国线装书的版式,文章也采用中国人喜闻乐见的章回体,从形式到内容的中国化特点非常鲜明,体现出对中国读者思想习惯的重视。[9]
1833年在广州创刊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是中国本土第一份中文期刊。针对当时中国夜郎自大且政府严厉禁教的客观情况,创办人郭实腊大大增加了该刊对西方文化内容的刊载比例。这份刊物的宗教内容所占篇幅较少,历史、地理、商贸、天文、气象、交通、动植物等方面内容所占篇幅更多。郭实腊在宣传后者时,也往往运用小说的形式。如道光戊戌年(1838年)正月至九月每期都刊载有“贸易”之文,其中二月至八月各期均是以小说的形式来演绎对贸易的理解。二月刊载的“贸易”讲述厦门巨富林兴,因货船出事而导致家业萧条。后去新加坡贩卖货物,获纯利达800两白银。就在朋友们纷纷祝贺时,一个姓梁的书生却认为这种对外贸易会导致损内利外,彼此结怨。林兴认为这是坐井观天之见,并就贸易的益处展开谈话,得到了朋友们的赞许。[10]331-333随后三月份刊载的“贸易”,开篇即为“话说自五月至于十月”,主人公换成了珠江边的两位同僚,辛姓书生认为对外贸易损国害民,曾姓书生则持相反意见。两人围绕这一话题进行了辩论,最后不欢而散。文末以“不知后来如何,只看下月《东西洋考》”收尾。[10]344此文模拟中国话本小说的叙常模式、体例的痕迹非常明显。这个围绕海外贸易展开的故事一直连载至当年八月份结束。套用中国小说形式,特别是借助对话展开情节,是该刊物的重要宣传手法。
《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的创刊,意味着传教士中文报刊已经把宣传重点从宗教转向了西学。不管是鸦片战争之前创刊的《天下新闻》《各国消息》,还是之后创刊的《遐迩贯珍》《六合丛谈》《万国公报》等等,越来越多的传教士中文报刊将宣传重心转向了西方文化。随着中国门户的被迫开放,传教士在中国境内传教的自由度大为增加,传教士群体数量膨胀,不同教派都进入了中国,而西学的传播也变得更为普遍。一方面,传教士们的中文水平日益提高,其中有些还是著名汉学家,而不少具有旧学功底的中国文人也加入了编辑队伍或为报刊撰稿,他们对各种文体有着更为精准的把握。另一方面,不管是入教的中国人数,还是接受西方文化的读者数量,都有大幅提升。借助小说这种形式缩短与中国读者的距离,并带给他们来自异域的思想观念,是早期传教士们筚路蓝缕时的重要策略。当传教士中文报刊在中国形成了广泛影响后,就不再需要倚重小说来进行传播了。因此,19世纪后半期的传教士中文报刊中的小说笔法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借小说改变中国人思想观念的做法,仍可以在后续的传教士中文报刊中找到回响。
以《万国公报》为例,这份刊物在第35至第39册连载了传教士李提摩太翻译的小说《回头看纪略》。这篇小说出自美国作家爱德华·贝拉米的乌托邦小说《回头看:2000—1887》。小说讲述的是公元1887年时的一个美国人,因病难以入睡,医生使用一种奇妙的方法让他昏然睡去,一觉醒来后已是公元2000年。这位美国人脑海里保留的是入睡以前的社会印象,十多年后醒来时却发现,人们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作者通过描述这种变化,揭示了当时美国社会的各种矛盾,表达了对未来社会的向往。《回头看纪略》只保留了原著的核心内容。李提摩太选择这部乌托邦小说并进行概述式的翻译,并非出于文学的考虑,而是把小说作为启蒙的工具和手段。“他希望以这部译作提供一种有别于封建皇权的社会发展模式,启发读者以此作为参照审视晚清的社会现实,同时设想社会变革的前景。”[11]李提摩太的选择符合传教士在中国从传教向传播西学转变这一趋势,即传教士要将西方文明传输给中国并以他们的模式改变中国社会的现状,这种选择已经超越了宗教宣传的第一要义。《回头看纪略》无疑成为了李提摩太进行思想启蒙的载体。
3 带来小说传播方式的新变化
尽管小说在中国传统文坛中一直处于边缘地位,但作为俗文学的小说却有着数量庞大的受众。19世纪的西方传教士们敏锐地关注到小说的这一特点,并由此展开了借助小说这一文体进行报刊传播的实践。当然,传教士们并不是要提高小说的文体地位,而是以小说为载体,借助其叙事能力和内容的包容性,且容易被大众接受的特点,进行宗教与西学的宣传。这也是传教士们立足近代印刷器物与技术,同时融入西方文化的结果。借助中国人所熟悉的文学样式,承载来自西方的文化形态,尽可能便于读者接受,19世纪传教士中文报刊在相当程度上展示了小说作为宣传手段的有效性。除了在报刊上刊载小说,传教士另外还会创作、翻译小说并出版发行。不管采取哪种方式,他们视小说为传播媒介的态度并无不同。曾经身为英国圣公会传教士的傅兰雅甚至还组织小说竞赛以达到移风易俗的目的,这一行为就是传教士们视小说为宣传工具的一个很好的注脚。[12]正如学者所言,传教士借重小说的最终目的在于“改变中国人的‘异教’信仰,以及与信仰相关联的道德标准、价值观念、风俗习惯。”[13]4传教士中文报刊的小说刊载策略无疑对中国近代报刊的运营提供了一种新思路。这种思路也带了中国小说传播方式的新变化。
除了口头传播之外,中国传统小说或者以手抄本流传,或者通过刊刻出版单行本流传。这些传统的传播方式极大地限制了小说的传播范围。传教士中文报刊借助先进的印刷技术和传播理念,创办了中文报刊这一中国近代报刊史上的新事物,也给小说带来了报刊连载这一新兴传播方式。由于早期传教士中文报刊的留存不多,其小说刊载也查找不易,学界往往忽略这些传教士报刊的小说刊载,并由此忽略前者带来的小说传播的新变化。这是有失偏颇的。
从19世纪传教士中文报刊的刊载策略来看,小说一开始就是作为宗教与西学的传播媒介而得到重视,小说的工具性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尽管如此,这一传播策略还是给中国小说带来了新的传播方式。历史的惊人相似在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小说的工具性再次得到高度关注的时候,报刊作为小说的载体,小说作为思想意识的传播媒介,又一次流行。而这次流行的程度,则要大大超过19世纪传教士报刊的小说刊载。如在1887年,黄遵宪提出中国小说通俗易懂,是教育民众,开通智识的良方:“若小说家,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几乎复合矣。余又乌知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乎,欲令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简易之法哉!”[14]810-811又如康有为也认为小说的读者远超过经史的读者,面对小说的普及,他也提出了类似的主张:“故天下读小说者最多也。启童蒙之知识,引之以正道,俾其欢欣乐读,莫小说若也”。[15]29梁启超与黄、康的认识颇为贴近。1898年,他在《清议报》创刊号上隆重推出政治小说,宣称“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岂不然哉!岂不然哉!”[16]而“小说界革命”之后,小说的报刊传播日益普遍。据学界最新统计数据,在1840至1911的晚清最后72年中,登载于报刊的小说总量高达4 204种,而从“小说界革命”至清末最后九年中,报刊登载的小说数量为4 022种。[17]75政治宣传提高了小说的地位,借助报刊这一新媒体,小说得到了广泛传播。小说刊载的普及,小说地位的提升,对小说观念、美学特质等更切近于小说本质的讨论也随之产生。这些探讨,是对小说工具性特点的超越,这也是这一阶段小说连载不同于19世纪传教士中文报刊小说刊载的显著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