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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全书总目》元别集提要文献问题辨证
——以征引《元诗选》为中心

2020-01-16何素婷

华中学术 2020年3期
关键词:总目四库全书诗选

何素婷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四库全书总目》(下称《总目》)在论及元别集时,征引了大量文献。顾嗣立《元诗选》是《总目》征引频率最高的文献之一。《总目》著录元别集共163家、169种,征引《元诗选》者至少有75家、75种。其中,有35种是显性的征引,四库馆臣(下称“馆臣”)在论述过程中,明确标识出自“顾嗣立《元诗选》”“《元百家诗》”;另有40种系隐性征引,如仅引用《元诗选》的文字或观点而未注明“《元诗选》”之名。通过文献溯源、对比阅读和观念辨析可以发现,馆臣征引《元诗选》时,有意删改或取舍部分原文文字,有意扩展或遮蔽原文话题及观点。本文对这些有意之举背后的政治、官学等动因加以辨证,以期完善《总目》元别集提要的内容,同时还原和彰显其在文献、学术和文学等方面的价值。

一、政治禁毁:避替所致的混乱与断裂

馆臣在纂修《四库全书》的过程中,多存在“寓禁于征”和“查禁违碍”的现象[1]。《总目》在征引《元诗选》中,对于“《列朝诗集》”“钱谦益”等违碍字眼,或以“他书”回避,或略去钱谦益的观点,或直接抹去钱谦益《列朝诗集》之人名、书名。此类行为往往会导致语句割裂,造成语义的混乱和事实的失真;亦不免隐匿钱谦益之观点,造成学术真实脉络的阻断。具体情形如下:

其一,圈删并替代《元诗选》中“《列朝诗集》”“钱牧斋”等字眼,此举将造成提要出现事实上和观点上的龃龉抵牾。如,《总目·樵云独唱》提要便存在语言混乱龃龉之处。细读该提要,矛盾有二:一是出现了顾嗣立《元诗选》自称“《元诗选》所引,未知何所据也”之表述,此中必有讹误;二是《总目》既言《元诗选》“其辨甚明”,与此同时又反驳“《元诗选》所引,当必因此而讹”,前后矛盾,不知所云[2]。通过文献对比发现,《总目》与《元诗选》在论述话题和表述文字上完全相同,仅存在两处细微的差异:《元诗选》中“钱牧斋《列朝诗集》所载”一句,《总目》为“顾嗣立《元诗选》载”,此一;《元诗选》中“牧斋所云,未知何所据也”一处,《总目》为“《元诗选》所引,未知何所据也”,此二[3]。显然,《总目》两处修改的变更点只有一个,即“钱牧斋”“《列朝诗集》”被“顾嗣立”“《元诗选》”所替换。替换之后,钱谦益《列朝诗集》所言所论全部转至顾嗣立《元诗选》名下,故引发了提要的语义悖论。再从具体内容来看,对著者叶容[4](也即叶颙)生平的考证,是该提要论述的核心问题,其内容占据了提要的大量篇幅。通过文献溯源可知,关于叶颙生平,钱谦益《列朝诗集》的叶颙小传为首次考证;顾嗣立《元诗选》的叶颙小传为第二次考证,以《列朝诗集》首次所考作为靶子,目的在于反驳和质疑钱谦益的观点;《总目·樵云独唱》提要已属第三次考证,其观点和论据基本与《元诗选》一致,故其中亦不乏《列朝诗集》所载。在此环环相因的征引背景下,馆臣一圈删一添改,直接以“顾嗣立”“《元诗选》”取代“钱牧斋”“《列朝诗集》”,其结果便是《元诗选》与《列朝诗集》二者的内容出处张冠李戴,进而导致提要语义的混乱以及观点的前后冲突。

此妄改之举有纪昀删改笔迹为证。今于《纪晓岚删定〈四库全书总目〉稿本》中发现,《樵云独唱》提要的圈改处一共有四,皆有纪昀亲书笔迹。前三处的改动点皆是为规避“《列朝诗集》”:第一处,在“顾嗣立《元诗选》曰:《列朝诗集》载‘叶樵云颙,字伯恺,洪武中登进士,官行人司副,免归’”一句中,纪昀圈删了“曰《列朝诗集》”五字;第二处,纪昀将“《列朝诗集》所载未知何所据也”改为“《元诗选》所引未知何所据也”;第三处,纪昀将“《列朝诗集》当必因此而讹”改为“《元诗选》所引当必因此而讹”[5]。笔迹显示,“《列朝诗集》”是删改之起因和焦点。纪昀圈删之后却未能顺接前后语义,这是造成提要语义逻辑混乱之根本。《总目》抄录环节亦未进行语义的缝合,故致谬误和悖论仍存。

其二,消隐《元诗选》所引“钱牧斋《列朝诗集》”字眼并钱氏言论,此举将中断学术信息链条。此弊突出体现在《总目·江月松风集》提要中。《元诗选》“曲江老人钱惟善”小传有附注曰:“钱思复《江月松风集》十二卷,焦澹园《经籍志》不载,钱牧斋《列朝诗集》录思复诗九首,得之赖良《大雅集》所载者而已。练川陆子垂藏思复手书诗集,后归于秀州曹倦圃,友人金亦陶抄得之,合之甫里许氏所藏,与陆氏原本无异。”[6]《总目》中江月松风集提要的内容正来源于《元诗选》此段话语,唯独不同的是,删除了“钱牧斋《列朝诗集》录思复诗九首”一句,馆臣更换表达为“其传于世者,惟赖良《大雅集》所录诗九首而已”[7]。删改语句之后,钱惟善“九首诗”的传播轨迹仅停滞于元末明初的《大雅集》,而缺失了明末清初的《列朝诗集》一环。馆臣之删改直接导致了钱惟善诗歌留存信息链条的中断。

其三,以“他书”二字替代《元诗选》所载“钱谦益《列朝诗集》”,此或将掩盖学术流变的真实脉络。顾嗣立《元诗选二集》“郭翼”小传后附有一段考证文字,极力驳难钱谦益所言郭翼出仕明朝一事,其云:“钱宗伯牧斋《列朝诗集》谓羲仲洪武初征授学官,度不能有所见,怏怏而卒。岂未见公武所撰墓志耶?”[8]《总目》吸纳《元诗选》的观点和理据,但将其中“钱宗伯牧斋《列朝诗集》”替换为“他书”[9]二字。显然,“他书”遮蔽了钱谦益的观点,同时将观点来源模糊化。此替代之法虽不及前二种方式那般生硬,然冠名“钱谦益”之观点和冠名无名氏之观点,这对于后世学术的影响可谓天壤之别。

《列朝诗集》的销毁直接而迅速,然在《总目》撰修过程中,“列朝诗集”“钱牧斋”等字眼的清理却并非能一步到位。《总目》定稿之前尚且留存有明引钱氏《列朝诗集》的部分内容。随着修书进程中思想禁锢的不断加强,《总目》定稿时,一方面不得不抹去钱氏痕迹,另一方面元末至清初的诸多学术定评,又难以绕过钱氏的不刊之论,故在删改、取舍之中,留存了诸多问题。正本清源,《列朝诗集》人物小传实为《总目》部分元末别集提要书写时参照之源头。《元诗选》于元末明初作家小传又多参照《列朝诗集》撰成。在此背景下,当《总目》大篇幅采录《元诗选》相关内容时,实际就形成了对《列朝诗集》的间接引用。当乾隆帝一纸禁书令下达,将《列朝诗集》打入禁毁之列,要撇清《总目》与《列朝诗集》千丝万缕之关联并非易事。馆臣采取了较为简单的方法,即删改明引中出现的违碍字眼而不顾语义。如此,提要也就不可避免会出现语义龃龉、逻辑悖论以及掩盖真实学术信息等问题。

二、身份焦虑:变化之形态与不变之持守

元别集作者的朝代断限和人生出处是《总目》关注之要点。《元诗选》中涉及此类话题的考证或论证,《总目》往往都会予以征引。征引形态变化不定,有认同式,有反驳式,有转换式,亦有变未知为确说式。然在诸多变化之中始终不变的却是,《总目》扩容元人断限与塑造元人元世认同的立场。

这一焦虑和持守,首先体现在《总目》对《元诗选》所考和所论进行征引,但话题却转移至人物的朝代断限上。如,《总目》通过另辟话语逻辑来重新界定吴镇和贡师泰二人身份,此二人皆身处元明之际。吴镇是元末诗人兼画家,《元诗选》对其生平轶闻有一番考证,目的是矫正杨琏真伽掘发吴镇之墓一说[10],依据是杨琏真伽掘墓其人其事皆存在于元初,时间上与元末的吴镇完全不符,且此说为“野史”所载,不过是明末文人陈继儒的虚妄之说。今观《总目·梅花道人遗墨》提要,完全借鉴了《元诗选》的材料和观点,但其目的却是驳斥另一个论题,即吴镇“未尝入明”,其驳斥的靶子则是“《嘉兴志》称其卒于明洪武中”[11]。可见,同样的材料,《元诗选》引之不过是为澄清野史之妄诞,《总目》据之则是为论证吴镇的元人身份。对于另外一位元末文人贡师泰,馆臣则试图进行盖棺定论,因为关于其卒因,诸文献尚无定论。《总目·玩斋集》提要共860字,其中有347字是在考证贡师泰之生卒,展开论证的核心材料和观点皆出自《元诗选》。在《元诗选》所载贡师泰《吴淞江上漫兴》诗后,有一段“附注”文字专辨贡师泰“死节”一说。主张贡师泰“死节”一说的是嘉靖间的李默,其倡此“死节说”来反驳《元史》所载的“病卒说”。《元诗选》则认为贡师泰于元至正二十二年已卒,其人未尝入明,故其并非死节者,李默之论不能成立。事实上,李默所主贡师泰死节一说[12]尚且是据贡氏后人所称,而《元诗选》对李默的驳斥,并无可靠证据,仅是基于“传言不可信”的普遍共识。馆臣尽管又另增《明史·宋濂传》进行补正,但亦不过是沙上建屋,终难自立,更难定说。《总目》于元明之际文人身份之焦虑不难于此二例中见得。

其次则体现在《总目》依《元诗选》的观点而立论,或是进行扩充式的再论证、再阐释,或是极力反驳,但目的都是为持守“元人思元”的立场。此以黄镇成《秋声集》提要的书写为典型。与评论文人诗歌风格相比,判定文人的入世精神是《总目》更为热衷的话题。对比提要与《元诗选》“黄镇成”小传,前者是在后者的基础上生发而来,后者提供了基本的胚胎,前者由此结胎成文。其中,《总目》立论的基本点“郑潜《序》则称其有所激而鸣其不平”[13],此内容引自《元诗选》,因为四库本《秋声集》未载郑潜《序》。《元诗选》强化郑潜此观点仅用了52字,主要补证了黄镇成隐逸背后的入世本心;《总目》则将《元诗选》的观点扩展至244字,完成了扩充式的论证和阐释。转观库书提要,文渊阁、文溯阁以及文津阁库书提要,皆未载有《总目》此内容。以文渊阁库书《秋声集》提要为例,其主要征引了王士禛《居易录》对黄镇成诗歌的品评,着力凸显黄镇成诗歌“清新刻露”“自然隽逸”[14]之风格特征。可见,定稿早于《总目》的库书提要均未曾关注黄镇成的人生志趣方面。于此观之,《总目》对黄镇成人生志趣的关注与库书提要不同,而与顾嗣立《元诗选》小传一致。顾氏认为,黄镇成之行为虽是出世的,但其内心却是入世的。因此,《元诗选》小传尽管前半部分认同了黄镇成超然世俗的隐士身份,但是后半部分则转而引郑潜《序》,反对隐士所抒必属隐逸之情这一观点。取《元诗选》之言而舍库书提要之论,《总目》取舍之关键要素便是黄镇成的人生志趣。

除了肯定式扩充论证,馆臣对《元诗选》亦不无否定式的辩驳,后者如岑安卿《栲栳山人集》提要。该提要的核心内容是辩驳《元诗选》所论岑安卿“思宋”[15]一说。馆臣试图从诗作解读的角度,证明岑安卿《三哀诗》中的三人并非全为遗民,且诗中的“新亭”“黍离”等意象亦非指代故国之思。然馆臣的论说并不能成立。今阅岑安卿《三哀诗》三首诗作,第一首诗咏厉元吉,用“新亭悲”“黍离旨”[16]等典故,是为表彰主人公固穷守志、思悼故国的德行,若联系厉元吉由宋入元的经历,其遗民情怀毋庸置疑;第二首诗咏高师鲁,诗中写道:“转眄五十春,国祚倏非故。荒凉东海滨,谁复嗟罄窭。”[17]这里所描述的高师鲁,在南宋覆灭之后奔走东海之滨,是一位贫穷困顿而不仕新朝的节义之士。元人刘岳申所撰《高师鲁墓志铭》亦称其“以布衣死”[18],则其入元未仕甚为明确。知此,则诗中所谓“国祚”者,无疑是指南宋之国祚;第三首诗咏李天锡,其中“青衫固不就,纵就国步革”[19]中的“国步”,即国运,与《诗经·桑柔》“于乎有哀,国步斯频”[20]中的“国步”同义,用于表达亡国之忧。对于由宋入元的人来说,“国步革”之“国步”非宋室之谓而谁?通过以上所论,岑安卿所哀之三人实为南宋遗民。而岑氏的遗民之哀,又何尝不是对南宋故国之哀呢?故顾嗣立以“思宋”评岑安卿,不为无据。今查文渊阁、文溯阁、文津阁三库本书前提要,皆未有顾嗣立《元诗选》辩驳“思宋”的内容。唯《总目》征引之。《总目》“元人思宋”之防与“元人思元”之志昭然可见。

归而言之,对元人断限的焦虑和对元人思元的回护,支配着《总目》的征引形态不断变换。在元人断限方面,《总目》在征引《元诗选》时试图通过转换论题、盖棺定论来界划元明之际文人的朝代归属。其断限焦虑,不仅来自元代学术的薄弱不足、未能自立,更是缘于清代统治者强烈的“遗民情结”以及对“遗民问题”之重视,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对明遗民的清算上。而《总目》处理“明遗民”断限时的强势态度,又不可回避地影响到宋遗民、元遗民之断限标准。在元人思元方面,《总目》认同此而反驳彼的标尺便是“元人思元”,因此,顾嗣立会因“思元”之论而被认可、因“思宋”之说而招致驳斥。以黄镇成、岑安卿论之,顾嗣立虽皆以“抑郁不平之气”评定二人之诗,然二人抑郁不平的原因却是截然不同的。黄镇成“抑郁不平”是欲入世而不得所发,其本心是思元世的;岑安卿“郁塞之慨”是思宋斥元所发,其本心是思宋世的。于此可见馆臣所持守的立场是元人当认同“元王朝”而非“宋王朝”或“明王朝”。元人断限之虑和元世认同之忧,二者或为《总目》征引形态的变化不一找到了最为合理的解释。

三、尊儒崇正:显此隐彼间的书写策略

清廷尊儒家学说为正统思想,又崇程朱理学为儒学正宗,并意图以此汉民族的文化依据来合理化其异族统治政权。《总目》作为清廷官修著作,其成书过程无不践行着“儒为正统”“儒有正宗”的官学意志。为此,在征引文献时,馆臣往往会通过人为的显隐文字或观点来重塑文人思想,尤其是对一些代表性的大儒。具体就征引《元诗选》而言,馆臣采取显此而隐彼的征引策略,一方面摒除文人思想中的佛禅因子,尊儒为正,一方面弱化儒者思想中的非正宗儒学,如心学,崇程朱为正。

通过舍去征引文字,摒除文人思想中的佛禅因子,馆臣以此策略来凸显文人的儒家本位意识。此策略的运用突出体现在元代开国儒臣耶律楚材身上。耶律楚材为元别集提要体系中的第一人,其功绩、思想、人品皆堪称元人之典范。即便耶律楚材自称其“以儒治国,以佛治心”[21],但后世关于其思想本位问题,仍旧纷争不断,莫衷一是。《总目》秉持耶律楚材以儒家思想为本位的观点,将耶律楚材的佛教信仰轻描淡写成一种玩乐习惯,从而削弱佛教对于耶律楚材的影响力。此意图可于《湛然居士集》提要征引《元诗选》时脱漏的一段文字中窥得。对比《总目·湛然居士集》提要和顾嗣立《元诗选初集》“耶律楚材”小传全文可知:首先,《总目》论述顺序和表述话语皆直录《元诗选》文字,唯独脱漏了“平水王邻曰”的内容:“中书湛然有天然之才,如宝鉴无尘,寒冰绝翳”[22]一句,造成了“平水王邻曰”这一话头张冠李戴地对接上顾嗣立的话语内容。据笔者所考,馆臣无意抄漏此句的可能性并不成立[23]。但是馆臣何以要有意删除此语?通过分析该提要的整体论述逻辑,可知馆臣删去此语是因其有碍耶律楚材儒者形象之塑造。为辨清耶律楚材的本位思想,馆臣不惜占用提要的大半篇幅加以论述:先引王士禛所论“多禅悦之说”[24]作靶子;后引僧行秀《序》文,论证耶律楚材耽玩佛经仅是出于习惯,无碍于其儒家本位思想;又引顾嗣立所论耶律楚材以儒学思想为本位的观念,作为支撑;末尾则定论耶律楚材之思想以儒家为本位。在《总目》此意图之下,王邻评语所营造的天然、空灵的“禅悦”之美,无疑将消解《总目》所论,故馆臣刻意删之,以此来弱化其诗歌中的禅悦之风,进而确保耶律楚材以儒家为本位思想这一观点的成立。然耶律楚材的思想终究是一个有机整体,不能无视任何要素。于此而言,《元诗选》之品鉴更显平和、客观。今通读《元诗选》“耶律楚材”小传,第一层是引僧行秀《序》,意在突出其儒佛并修的人生志趣;第二层引王邻《序》,称赞其创作才华与创作特点;第三层“按”语,主要是通过确认“屏山”(李纯甫)和“闲闲”(赵秉文)二人儒释合流的思想格局来旁证耶律楚材的思想格局,因为此二人皆为耶律楚材钦慕和推崇之人。最终的观点是凭据耶律楚材开国功臣之身份及其政治经历,判定其思想是旁通释家而以儒家为本位[25]。《元诗选》此番陈述非为摒除或尊崇,但却更为贴近耶律楚材思想之本真面貌,较《总目》更具包容性。

与严辨文人的佛道思想不同,《总目》对僧人的儒家思想则是尽力掘发。释大是元文帝一朝之官僧,文采亦佳,著有《蒲室集》。《元诗选》援引虞集《序》文所论,对释大的诗歌成就大加称赞。《蒲室集》提要引称其论,但又另补充释大对“名教节义”[26]之谙熟之说,以此来凸显释大的儒家思想和入世志趣。

通过回避、转移征引内容的话题或观点,弱化儒者思想中的心学因素,馆臣以此策略维护以程朱理学为正宗的观念。此可于馆臣对吴澄和陈樵二位儒者的塑造中见得。吴澄是有元一代之大儒,《元诗选》将其视作元代南方儒学的代表人物,与北方之许衡并称,所谓:“许文正公倡教于北,而先生崛起于南。道统渊源,互相提唱。”[27]《总目》称引此论。今观《总目·吴文正集》提要,几近一半的文字在阐释和发挥《元诗选》此话题,不断强化吴澄与许衡的对等性地位。事实上,吴澄主张“朱陆合流”,是元代心学发展的标志性人物,其著作中有不少关于心学的代表性言论。然这些颇能体现吴澄思想特色的心学因素,馆臣在品评吴澄思想和地位时皆避之不及。除暗中回避之外,《总目》弱化文人心学思想的方式还有正面转移。这在另一位元代儒者陈樵的评论中有所体现。陈樵自称治学方法为“悉屏去传注,独取遗经”“神会心融,灼见圣贤之大旨”[28]。《总目》对于其津津乐道的治学方法颇为不齿,谓:“郑善夫《经世要言》称其经学为独到。然所称神所知者谓之智,实慈湖之绪余,而姚江之先导。论其所长,当仍在文章。”[29]馆臣将陈樵之学归入陆九渊、杨简、王阳明心学一派,并试图通过抬升其“文章”成就来抑制其“思想”成就。对比《元诗选》陈樵小传,顾嗣立首先便肯定其“长于说经”[30]。再观文渊阁库书《鹿皮子集》书前提要所载:“樵长于说经,与黄溍、宋濂等以文章相砥砺,故造诣颇深”[31],其意亦是肯定陈樵的思想成就。二者皆与《总目》观点截然不同。馆臣舍《元诗选》和库书提要之观点而自辟新论,原因便是陈樵所治之学是陆氏心学,属于非正宗之儒学,这与《总目》尊儒崇正之撰修宗旨不符。

由上可见,《总目》采用不同的征引和书写策略,严辨“儒为正统”和“儒有正宗”,以此来践行其“尊儒崇正”的官学思想。“儒为正统”是为确立儒学独尊的思想地位,“儒有正宗”则是为廓清儒学内部的正变问题,二者皆属于清廷崇儒重道官学思想的范畴。此观念反复出现在乾隆帝的圣谕中,如“至儒书之外,阑入释典、道经,于古柱下史专掌藏书守先待后之义,尤为凿枘不合”[32];此观念亦频频出现在纂修《四库全书》的各级纲领性文件中,如《儒家类序》称:“今所录者,大旨以濂、洛、关、闽为宗。而依附门墙,借词卫道者,则仅存其目。金溪、姚江之派,亦不废所长,惟显然以佛语解经者,则斥入杂家。”[33]作为乾隆圣谕和《四库全书》纂修纲领的执行者,馆臣必须要将帝王意志与官学观念贯彻于《四库全书》以及《总目》的纂修过程之中。文献征引是《总目》撰写中的重要环节,故其亦不免受到清廷官学思想之约束。

《总目》完成了对乾隆中期以前中国古代学术的最大规模的整理和总结。它的编纂集合了清中期各个领域学术大家之智识,晚清学者张之洞称其为“读群书之门径”[34],缪荃孙评其“实集古今之大成”[35]。诚如其所言,《总目》一度被视为目录学史和文献学史的丰碑、考据学的典范,但其作为观念体,所蕴藏的价值却始终未被学界给予足够的重视,而对此观念体生成动因的探究则更为薄弱,如清中期知识背景、思想结构、政治生态等。或有论说,亦仅是从乾隆圣谕对《总目》书写的影响中进行宏观推测,而疏于从提要生成本身包括版本择取、文献征引等微观角度加以辨证和发掘。今于元别集提要的文献征引中发现,馆臣在书写提要时多征引二手文献,其征引行为表面看似有理有据,然其择取和论证过程则无不贯穿着主观意志。这些主观意志之践行造成了《总目》所引文献的出处及所引内容令学界质疑;《总目》所引《元诗选》的内容有待于重新梳理;《总目》元代文学批评体系有待重新审视。故惟有对元别集提要一一加以辨证,对提要书写背后的政治意图、官学思想等进行揭橥,《总目》元别集提要的内容方能得以完善,其在文献、学术和文学等方面的价值,才能得以还原、彰显和发挥。

注释:

[1] 郭伯恭:《四库全书纂修考》,长沙:岳麓书院,2010年,第3、25页。

[2]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57~1458页。

[3] (清)顾嗣立:《元诗选初集》辛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252页。

[4] 按,《总目》载为“叶容”,《元诗选》《列朝诗集小传》载为“叶颙”。《总目》改此,当因清仁宗嘉庆皇帝名曰爱新觉罗·颙琰,故避讳之。

[5] (清)永瑢、纪昀,等:《纪晓岚删定〈四库全书总目〉稿本》第7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299~301页。

[6] (清)顾嗣立:《元诗选初集》辛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268页。

[7]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56页。

[8] (清)顾嗣立:《元诗选二集》庚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001页。

[9]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052页。

[10] (清)顾嗣立:《元诗选二集》己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10页。

[11]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51页。

[12] (清)顾嗣立:《元诗选初集》戊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429页。

[13]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45页。

[14] (元)黄镇成:《秋声集》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23页、第524页。

[15]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51页。

[16] (元)岑安卿:《栲栳山人集》上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62页。

[17] (元)岑安卿:《栲栳山人集》上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63页。

[18] 李修生:《全元文》第21册卷六七○,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95页。

[19] (元)岑安卿:《栲栳山人集》上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63页。

[20] 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24页。

[21] (元)耶律楚材著,谢方点校:《湛然居士文集》卷一三,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93页。

[22] (清)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乙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39页。

[23] 何素婷:《〈四库全书总目〉元别集提要研究》,西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

[24]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22页。

[25] (清)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乙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39页。

[26]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36页。

[27] (清)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乙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17页。

[28] (明)宋濂著,黄灵庚点校:《宋濂全集》卷五七,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327页。

[29]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53页。

[30] (清)顾嗣立:《元诗选初集》戊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479页。

[31] (清)陈樵:《鹿皮子集》书前提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43页。

[32] 中国第一档案馆编:《纂修四库全书档案》卷三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7页。

[33]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一,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769页。

[34] 张之洞著,司马朝军详注:《輶轩语详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39页。

[35] 缪荃孙:《艺风堂文续集》卷五,《续修四库全书》第1574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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