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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容美土司家族文人田九龄与后七子派的交游及影响

2020-11-30何荣誉

华中学术 2020年3期
关键词:王世贞文史诗集

何荣誉

(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明代嘉靖、隆庆、万历年间,后七子承前七子之余绪,在文坛再次掀起复古的高潮。在李攀龙谢世之后,王世贞、吴国伦接而操持文柄,天下士子多归附之,形成了“不东走太仓,则西走兴国”[1]的局面。以王、吴等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成员遍布大江南北、力主复古的文学流派,即后七子派。因其影响巨大,甚至引得身处湘鄂川边界的容美土司家族成员田九龄欣欣向往,主动学习,从而有力地促进了该家族文学的发展。

田九龄,字子寿,为湖广容美宣抚使田世爵的第六子,有《田子寿诗集》八卷存世。据李诗选考证,其生于嘉靖九年重九日,卒于万历二十一年后。纵观田氏诗集可以发现,其交游多为名士,除王世贞、吴国伦外,还有汪道昆、徐中行、孙斯亿、孙羽候、殷都等,皆为后七子派成员。他们在与田氏的交游过程中,或指点其诗艺,或为之编订诗集,或为之作序,或赠答酬唱,使得其逐渐向文坛中心靠拢。

本文拟以田九龄与孙斯亿、王世贞、吴国伦的交游为中心,结合其诗歌创作,以探讨后七子派对容美土司家族文人的影响,展示该家族文人如何接受主流文学观念,进而从边缘趋向中心的发展路径。

一、田九龄与孙斯亿的师生之谊

孙斯亿是田九龄走向主流诗坛的引路人,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指点诗艺,二是引荐名士,三是整理诗集。

孙斯亿,字兆孺,号云梦山人,生于嘉靖八年,卒于万历十八年。虽然只长田氏1岁,然田氏仍以“云梦师”称之,足见敬重。嘉靖三十八年至四十一年,田九龄因见忌于长兄容美新任土司田九霄,避居澧水。其入室孙氏,应该就在此时。

孙氏乃华容文学世家,吴国伦以“三代词名七泽传”[2]称之。孙斯亿一门四代,文学皆以复古为宗,追随李梦阳、何景明,为七子羽翼。孙斯亿祖父继芳,为正德六年进士,与杨慎同榜,历刑部主事、兵部郎中,至云南提学副史,与李梦阳、何景明交好,著有《石矶集》。王世贞曾称:“提学公为兵部郎,所师友何仲默、崔仲凫、郑善夫、薛君采、杨用修,时相过从。”[3]斯亿之父孙宜,“益工古文词,师事何舍人仲默,晚步李献吉而颉颃之,世称洞庭渔人”[4],有《洞庭渔人集》存世。陈文烛评之曰:“文章命意修词,尔雅不群,有史汉之风。至诗律绝,杜甫长歌,在唐初四子间,尤号雄放,莫可窥际。古体多宗梁齐。盖裒然大家云。”[5]可见其文宗秦汉、诗法汉魏盛唐,轨步李、何,故王世贞目之以“古人”,且以未能亲见其人为憾。斯亿之子羽候,字鹏初,在万历三年赴京科试,结识汤显祖,可惜二人皆名落孙山。直到万历十七年才考取进士,授翰林庶吉士,历礼、刑二科给事中,后赠光禄寺少卿,晋赠浙江按察使,著有诗文集《孙羽候集四卷》以及《遂初堂集》。万历后期,性灵派兴起,在此之际,孙羽候仍有承继家学、文学复古之意。汤显祖在《遂初堂诗序》中引孙羽候自述曰:“李、何于斯文,为有起衰振溺功。王元美七子,已开弱宋之路,日已流遁,长此安极?且吾先公四世文林,剂量二公为法已久,不可以失。”[6]此外,斯亿之弟斯传,字习孺,亦善文。

不难看出,孙斯亿是湖湘地区后七子派的重要一员。其对田九龄诗歌创作的指导也是本于复古的。孙氏是如何指导的?这可从田诗中窥探一二。一是探幽访古以壮怀,如《追忆普贤寺留别云梦师暨诸游》(卷三),就是追忆师生同游古刹。还如《寄君山》(卷四)、《重登岳阳楼望君山》(卷六),皆是游览岳阳楼、君山之作。二是赠答倡和以练笔,如《赤城别墅歌为云梦师赋》(卷三)、《春兴寄湖南友人》(卷七)等。三是评析品鉴以密法。这一点,孙氏在九龄诗序中已言明:“田子寿居澧水,顾刻意为诗。近体绝句,多唐遗音。歌行,实效四子。乐府古诗,悉可造《文选》。每囊示余,予辄评纂久之,子寿益进。”[7]四是借名家或己作以为楷式,如《使至喜读云梦师诗》《云梦师游自衡岳寄以诣稿奉酬一律》(卷七)、《云梦师书来道历历诸名家周旋汴洛复遇王孙嘉齐申齐归自嵩岳诗以怀之》(卷六) 等。

在孙斯亿的指点下,田九龄的诗歌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最为直观的就是七言古体诗创作的增加,且整体呈现出豪放的基调,与后期之幽怨迥异。孙斯亿善作七古,豪放激荡,最见性情。他十四岁补弟子员,后竟弃巾服,不事举业。好游历,遍览名胜,怀古浩歌。如《君山放歌》[8],行云流水,气势磅礴。其性正直刚介,遇有不平,则投袂而起,颇有侠气。其《寄艾和甫西戍湟中》为同乡好友艾穆因张居正“夺情”案被谪西宁而表示愤愤不平,情深意长。待张居正故后,艾穆巡按四川,孙氏又作《剑门行送艾熙亭使君》,仍为其鸣冤,陈辞慷慨激烈。孙氏诗歌之风格,正如王世贞在孙氏《鸣铗集》序中所言,“读之若叩金石,又若苍虬舞而应龙啸者”[9]。徐时进在《云梦山人诗集序》中也以“至质”评之,曰:“余又谓山人牢骚不平,一触辄往。……其宕驰闲远,托以怀贞。……种种而是,则其至质之所合。”[10]田九龄亦能得其师之意,所作《衡庐歌为孙鹏初赋》《衡湘歌送友人尤介夫》《赤城别墅歌为云梦师赋》等皆开合排荡,词气纵横,有唐人的格调。诗作前半对山水楼阁描摹生动,而后半缺乏自己情感的贯注,终未能达到其师之圆融。

除了指导诗艺外,孙氏还将田九龄带入自己的诗友圈。孙斯亿交游广泛,与文坛巨子吴国伦、王世贞、陈文烛等来往密切。其在陈文烛任淮安知府时(1570年—1574年)便与之结交。陈氏《报孙兆孺山人书》曾追忆当时情景,曰: “往足下南游,结社淮上时,程孟孺父子、张羽王、沈嘉则、魏季朗咸在和歌之列。此四五子者,皆海内才可谓一时之盛。”[11]陈文烛也曾入社,有作《同张羽王司理沈嘉则孙兆孺魏季朗三文学饮韩侯祠》《广陵同孙兆孺舟行兼怀王引瞻翰林成仁卿山人得方字》等。后陈氏集结《五岳山房诗集》,孙氏为之序。吴国伦《甔甀洞稿》中与孙斯亿相关的作品有《酬孙兆孺》《华容赠孙兆孺山人》《喜孙兆孺过访》《与兆孺言别》《孙兆孺山人挽歌四首》。孙斯亿晚年修华容志,还请吴国伦撰《华容县城碑》。吴国伦对孙斯亿评价颇高,有“华容偏地横三湘,鼎甲铜鞮耀帝乡。五十年来稍消歇,精灵却属孙家郎”[12]之句。万历三年,王世贞以御史中丞抚镇郧阳,孙斯亿前往拜会,留宿半年有余。王氏有《孙郎行赠云梦山人斯亿》《孙兆孺华阳巾歌》《雨后与孙兆孺小坐》《送孙兆孺还华容》《书赠孙山人诗后》诸作,并为孙宜作《洞庭渔人传》,为孙斯亿序《鸣铗集》。除了上述三子外,他还与岳州平江艾穆交善,诗歌往还颇多。其他如汪道昆、王世懋、徐中行、欧大任、武陵龙德孚、殷都等。

得益于孙斯亿的诗友关系,田九龄能够更加直接的与名士结交,并与之唱和切磋[13]。这不仅开阔了他的眼界,也密切了与文坛的联系。尤其是与王世贞、吴国伦的接触,还促进了其诗歌创作的转向。此容后详述。

孙斯亿、孙羽候父子还帮助田九龄刊刻诗集。羽候在序中交代了编选诗集的过程,曰:“辛卯,蒙奔丧,营梦坞,而子寿不远千里,惨然端木。已,出其诗,属删而录。蒙以哀恸留简牍。未卒业,子寿亦溘然先逝。将死,喟然叹曰:‘千里一士,谁为定吾文者?’属其子宗鼎,以蒙为请。又数载,宗鼎果以子寿诗来。其古选、近体已削成‘一家言’,而诗始善。”[14]孙斯亿于万历四年丙子就已写好了诗序,后又于万历九年专门去信请吴国伦撰序。嗣后,殷都、周绍稷、杨邦宪续接之。迨孙羽候刊刻完成,已是万历二十九年。其时孙斯亿、吴国伦、田九龄皆已作古。孙氏父子用逾二十年成就了土家族历史上的第一部文人诗集。

二、王世贞、吴国伦对田九龄后期诗歌转型的指引

如果说孙斯亿为田九龄搭建了与主流文坛交流的通道,那么王世贞、吴国伦则指引了诗歌发展的方向,体现了中心文坛对其的接纳。

万历二年九月,王世贞到任郧阳。次年三月,王氏广邀名士同游武当,孙斯亿赴约。田九龄得知消息,因未能与师同往拜谒而遗憾不已,作《弇州公以郧镇游太和山云梦师行且往谒恨不能从》,曰:“仙凫已度参山鸟,明月犹遗汉浦珠。四海有谁堪和雪,野人何处着巴渝。”[16]又以“赤帜三千”称赞王世贞文坛之盛誉。所幸孙斯亿明白弟子心意,将与王氏的唱和诗及王氏诗集寄达,以遂田氏心愿。田九龄收到馈赠,欣喜不已,作《云梦师寄游太和近作兼附弇州公诸刻》道:“寄我昆仑山顶石,开函片片彩云飞。”[17]万历四年,王世贞调任南京大理寺卿,田氏作《闻弇州公陟南司马志喜》以示祝贺,于中亦表达了对王世贞文学成就的景仰,曰:“词赋两都增气象,却令班马愧先贤。”[18]若干年后,田九龄携侄田宗文共游武当,途中仍不忘追忆此事,作《武当道中忆大中丞弇州公云梦师远游》(卷四)。田九龄也曾有当面向王世贞求教的意愿,抑或顺便求得诗序,曾托王氏弟子殷都引荐。据殷都言:“(田九龄)又欲仆为介绍而见之乎弇州先生第!……夫与王词辅鬼语一夕,玄理顿胜,而况亲见吾弇州者乎!足下诗当愈益大进。”[19]据唐时升《奉政大夫兵部职方司郎中殷公墓志铭》载,殷都于万历甲申至己丑年间任夷陵太守[20]。田氏诗集中有《宜都望夷陵怀殷公海岱》《雪中喜张武昌殷夷陵先后书至》等,两人相交应在这个时间段内。殷都是否引荐,或以何种方式引荐,现未可知,但是可见田九龄对王世贞的感情与关注。这种关注还体现在田九龄对王世贞亲近人物的接触上,如王世贞之弟世懋、弟子魏允中。王世贞去世后,九龄作《奉挽弇州王公》(卷五),仍表达了未能面见王氏的遗憾。

吴国伦与田九龄的直接接触要稍晚于王世贞,但对其影响更大。一则是因为两人同有抗倭的经历。隆庆四年、五年,吴国伦在广东高州知府任上,曾数次领兵抵抗倭寇,并取得大捷。其《里麻行》《元日南城楼阅战二首》《人日寇退》《从军行》等诗即是对战斗的实录。田九龄也曾于嘉靖后期随父转战浙江、安徽多年。相似的经历,很自然地拉近了二人的心理距离。在田九龄看来,吴国伦文武兼修,与其自我期待契合。二则是吴国伦为九龄诗集作序。万历九年,吴国伦应孙斯亿之请,为九龄诗集作序。九龄遣使千里,将诗稿送至吴氏府上。吴国伦除撰序外,还有《有感寄田将军子寿》及自己诗集相赠,这给了田九龄以莫大的鼓舞。田氏有《奉谢吴公川楼惠序暨诗并藏甲岩桥》(卷四)志之。在读完诗稿后,又作《读〈藏甲岩稿〉》,并生欣欣向往之志,曰:“虹光华渚动,雪调郢人偏。此曲高难和,谁将下里传?”[21]吴国伦离世之后,田九龄作《哭川楼师》(卷五)曰:“海内论风雅,千金不浪投。曾缘皇甫笔(原注:公为余序鄙集),遂尔拔凡流。”[22]对其提携之恩感怀不已,并直接以师称之。何以为师?传道、授业、解惑者也。田九龄虽未入吴门,然实瓣香之。

吴国伦在《田子寿集序》中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称赞其处化外之地而能称诗于名士之间。其曰:“乃若田氏,处巫黔谿洞间,自高帝定天下,世世内附称蕃臣,何至负奇如生,裒然拔流俗外,而游诸名人达士间称诗,异矣!”[23]容美地方偏远,山高地阻,交通不便。清康熙年间,无锡文人顾彩自枝江到访,便行走半月。严首升更是以人迹罕通、雁飞不到形容之。地理条件也限制了该地区的文化发展,然而田九龄在孙斯亿的指点下,不落凡俗,以诗称之于人,打破了吴氏固有之印象。

另一个则是发掘其志,肯定其抒发性情的创作方向。曰:“予观生之为诗,盖有感于抱艺不得自试。又海内晏然,无所用其武,日佔佔喋喋与被毛控弦之士出没茅菁间,无豪也。乃慕三闾之牢愁,漱鬻熊氏之余润,而发之诗,以自舒其感慨激昂之气。”[24]这一点与孙斯亿序不同。吴序中说:“兆孺独隐括其诗,而不言其志,宜生不尽信哉!”[25]孙氏所教不能让九龄尽信,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不教九龄言志,而侧重如何复古。吴国伦不谈复古之格调,而充分肯定田氏诗歌的抒情性,不仅认同其艺术感染力,更为重要的是,还肯定了其创作方向。吴国伦还揭示了田九龄诗歌慷慨激昂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受到《楚辞》的影响。无独有偶,他在为楚人胥季明《七泽吟稿》所作序中也有类似的表达,曰:“予读《楚辞》,而知楚之人善怨,其天性哉。怨而不怒,非独《离骚》《歌》《辩》尔。”[26]由此亦可见吴国伦有张扬楚风之意。其次就是怀才求进无门而又不甘隐沦山野的矛盾。吴国伦在《有感寄田将军子寿》中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一方面赞扬了田氏抗倭之功,另一方面又同情其现实处境。诗曰:“老去怀人岁易流,把诗聊拟接尘游。挥毫大泽争奇气,建鼓三苗讋远猷。每饭不忘天下计,偏安宁解至尊忧。只今拊髀思良将,那得田单老故丘。”[27]田氏也正因这种郁郁不得志的状态,其诗形成了情感激烈且多怨的特点。

吴国伦此论体现出了晚年诗学观念向性灵的转向,对田九龄后期的创作有着积极的引导作用。吴国伦在《陶长公寓黄集序》中曾言:“抒性灵而成仙籁。”[28]又在《王屋山人稿序》中曰:“其诗能抒性灵,真情致。”[29]这样的论调几乎与公安派无异。可见,吴国伦注重真情实感的抒发,并将其视为评价诗歌艺术水准的重要标准。不仅如此,他还强调诗人的主体地位,十分重视诗人个性的表达。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重视诗人才情在创作中的作用。他在《李尚书集序》中曰:“宏襟宇而发其才情。”[30]二是肯定求“奇”。在《东岱诗序》中,他肯定了陈文烛的诗歌兼有雅、奇的特点,并以为这与“天门云网与秦松汉柏诸异迹,日荡于胸而寓于目”[31]有关,即诗人受到现实的自然环境的熏陶。这一点与王世贞后期的诗学趋向是一致的。王世贞晚年试图协调“格调”与“情”的关系,并强调真性情的主体地位,因情而立格。他在《陈子吉诗选序》中强调格调声响应该本于情感,换言之,他把抒发真性情放在了格调之前,把情感要素放在了诗歌形式之前。他甚至直接提出“诗以陶写性灵,抒纪志事而已”[32]的观点。这是拟古派对自身过分追求从诗歌外在形式复古的反省。

吴、王二人在晚期对拟古观念的修正,虽未能扭转复古派之颓势,却推动了诗学走向性灵的进程。而田九龄倾慕二人才学,心向主流,在诗歌创作中亦能践行二人之诗学观念。加之其因身世遭遇,心有不平,不得不发,正如孙羽候在田氏诗集序中所言,其怀才自放,亦有不得已之心。两种因素综合作用,故能使之从拟古中挣脱出来,能与吴、王二人暗合。田氏之诗情归怨雅,也形成了自己的面目。

三、田九龄对后七子派诗学观念的接受与诗歌创作的转变

田九龄紧跟后七子派的步伐,其诗歌创作前后也有明显的差异,前期重拟古,后期重言志,且形成了慷慨激昂而多怨的风格。在诗歌技法上,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过分追求形似古人的束缚,而讲究自己性情之抒发。其创作的转变虽与自己的身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但更不应忽视后七子派对其的影响。他因家族内部矛盾而远走他乡,郁郁寡欢,然他乡之文明又为其打开了一片更大的天地,让其有机会深入接触主流文学。尤其是在得到了王世贞与吴国伦的指点以后,更坚定了创作转型的决心。

田九龄早年深受拟古观念的影响,作诗以汉魏盛唐为宗,且多模仿之作。嘉靖三十四、三十五年前后,其又随父奉调入浙,抗倭多年,创作了众多军旅题材的诗歌。此间,他意气风发,壮怀激烈,文思亦豪放。五律《自定海泛战舰沧溟作》(卷四),能呈现出明朝水军的气势和军威。七律怀古《谒岳武穆庙》《于少保祠》(卷六),激荡忠国之思、立功之怀。乐府、五古多征旅、闺怨,虽有侠气,然拟迹颇重。他还善于化用唐人诗句。李白、王昌龄、王翰等人的名篇都是他模仿的对象。如《凉州曲》(卷三)“纵令醉卧沙场月,无那关山万里秋”,便化自王翰《凉州词》和王昌龄《从军行》。对于田氏之拟古,殷都曾言:“子寿长在绝域,生而贵倨,同业无徒,藏书不备于挽近,而匠心矢笔,俱一一与古人合。”[33]殷都一方面以为田氏因容美偏僻,家中藏书以古书为主,且无人切磋,更无人指点,自然也只能向古人学习;另一方面又肯定其刻苦善学,且学习成效颇佳,诗犹同古人。如卷一之《美女篇》《白马篇》《燕歌行》等模仿曹植之作,再如卷二之《拟古十九首》,声调句法,皆似古人。

之后,田九龄在孙、王、吴等人的熏染下,诗学观念有了很大的变化。田九龄虽没有诗论留世,但只言片语中仍能窥见其对诗歌的理解,归而言之有三点。第一,追求“雅”的品格。田九龄视吴国伦、王世贞、孙斯亿等人的作品为大雅,是自己学习的对象。孙斯亿等人在田氏集序中也以“雅”评骘之。田九龄一向视诗歌为阳春白雪,是能让人超凡脱俗的。“郢歌调白雪”[34],“不须更倡阳春曲”[35],“郢中谁复调春雪”[36],等等,都表达了这层意思。因此,他以为诗歌不仅格调要高,体式要正,用词也要雅。如何能做到雅,那就是学习古人。这一点与吴国伦的观点是比较接近的。吴氏在《胡祭酒诗序》中曾论及“雅”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并以此批评了当时行文之“三疾”。所谓“三疾”?曰:“师心者非往古而捐体裁;负奇者纵才情而蔑礼法;论道讲业者则又讥薄艺文, 以为无当于世。”[37]他以为这“三疾”都是由不学古造成的。不讲体裁则无规矩;蔑视礼法则华而不实,骫骳曼衍;轻视文章,乃是因不懂文章之用。若如此行文,皆为不雅。第二,学习古人贵在得其神、意,形神兼备。田九龄在《赠徐画工和刘山人韵》中曾言:“虎头传神称最工,貌成妙在阿堵中。我看徐生得遗法,意匠惨澹凌鸿蒙。酒酣开缣横拓笔,工意工似无一失。隐微更觉入天机,世间画史畴能匹。吁噫苦思在移神,骨象由来返失真。古来英雄非物色,按图往往求埃尘。”[38]此诗虽是论画,但仍可见他对模仿的态度。画何以为工?传神、传意方能入妙,而求似、求象反而失真。推衍至诗,学习古人,也应以传神达意为准的,若只于声气字句求似,反倒失格。第三,诗可自娱。其在《五峰晚眺怀楚蜀社中兄弟》中曰:“何物娱生可自豪?”[39]此句“何物”乃指诗歌。诗乃雅事,故能自豪。诗有意趣,故能自娱。从田九龄对于诗歌零碎的表述中可以发现,他与吴、王二人后期的诗学观念比较接近,并从拟古追求形似中挣脱出来,为其诗歌创作转型创造了可能。

田九龄虽没有留下关于性情的文字,但从创作来看,他中晚年的诗歌张扬情感,走上了追求抒发真性情的道路。他将身世之感寓于诗中,有着坚实的现实基础,故而情真意切。

一是为自己鸣冤。田九龄青年时期在外求学归来,本想一展抱负。不想长兄田九霄接任司主后,他却因才名见忌,不得不避世隐居,流寓他乡。其在《独立》中曰:“独立苍茫野,江山欲暮时。自怜投壁误,应得盗金疑。江海思行迹,孤舟何所之。此心清更赤,空自白云知。”[40]此诗借景起兴,直白地表明心迹。自己重视兄弟之情,并无意权柄之争斗。但是仍不能为人理解而被迫背井离乡,将来何去何从,倍感迷惘。其云梦师于诗序中也曾为之鸣曲,认为其襄事父昆、淬砺忠孝。杨邦贤亦以为其无所藏垢纳污,自不会溃乱阙里。

二是表达怀才不遇与忧谗畏讥之感。在山居期间,他因无知音,内心之苦楚无处诉说。“独林诗草在,何处和求羊。”[41]“长啸黄尘外,相知独野鸥。”[42]他也因此生怨。在《月夕志感》中,他直抒胸臆,将自己怀才不遇、走投无路的无奈与怨愤表露无遗,曰:“世自知予少,都缘与世违。何门堪击铗,是处足餐薇。谁辩龙真似,空谈马是非。案头寒色甚,珠月共光辉。”[43]于是,他感慨人世之艰险,世事之无常。在《晨起志感》(卷三)中,他以凤凰、宝玉自况,借助乌鸦之口,道明心声:乌鸦形丑声刺,然能保身,而凤凰文采足以炫世,然现世则吉凶难卜;则又如宝玉不能现世,一出则遭猜疑。这都表现出了田氏对人世艰险的畏惧。

三是表达追求内心超脱而不得的纠葛。田氏为求得内心的平静,纵情于山水,求脱于释道,结交了不少隐士、道士、僧人,如慧光老禅、苟道姑、孔道士、太空禅师等等。《秋夜醉兴》,于似醉似醒之间,求仙访道,“采秀餐霞任岁寒”[44]。《登太和绝顶作五游歌》乃晚年登武当所作,不叙武当胜景,而将道观写得仙气腾腾,生发求道之志,“朅来餐露饵玉此山旁,反覆沧桑浑不觉”[45]。但是这些努力都只能解一时之忧,而无法使之真正释怀。诗人虽已隐居,但是依旧无法放下对凡尘的眷恋,以诗自况,等待良机。他依然关注着现实社会,期望能有所作为。“到来瞻彼岸,宁现宰官身。”[46]“行藏君莫笑,抱玉岂终贫。”[47]类似的诗句不绝如缕。然而,漫长的等待,只换来两鬓白发,贫困潦倒,身无所依,虽心有不甘,然又不得不面对现实。无可奈何之际,只能感慨岁月蹉跎,将一腔悲愤付与明月。吟诵出“沧浪洲上月,身世两悠悠”[48],“浮云欲改千山色,蓬鬓先惊一叶秋”[49]的诗句。

四是自然山水给自己的心灵慰藉。其偶尔也能超脱世外,享受野居之乐。写景清新自然,意趣盎然。“衣裳与巾舄,片片泻烟霞。”[50]“移来云是盖,草就雪为词。”[51]“谷写诗中画,山鸣橘里棋。”[52]又如《春初登高》曰:“水流天地色,云变古今台。林外巴山尽,窗中郢树回。”[53]思贯古今,以动写静,境界开阔。自然山水让其心灵得以纯净,让其飘零之感得以依托,当回到故土时,竟生出“灼灼青春孟,纷华悔出关”[54]之感。当其陶醉其中时,亦能短暂忘却人世之心酸:“空余丹皂癖,未省出人寰。”[55]“紫书行处读,顿觉世情疏。”[56]

由上可见,田九龄虽然早年诗歌中有明显的拟古痕迹,但是在其中晚年卜居之时,诗歌面貌发生了变化。无论是诗歌的表达方式,还是语气声调,抑或诗歌之意象,皆能脱离复古之窠臼。其言身世之感以及在现实生活中心灵的挣扎,且多直抒胸臆,感情真挚,直质晓畅。较拟古派而言,其诗更贴近现实,更有生活气息,更具艺术感染力。其诗风的转变为万历年间的诗坛带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

结语

田九龄与后七子派交游在土家族文学史上意义深远,对容美土司家族文学的影响尤巨。田九龄主动向文坛名士学习,积极向中心靠拢,追求诗歌新变,并被主流所接纳,为家族其他成员树立了榜样。这种开放的文化心态深深印刻在容美土司家族的身上。自此,容美土司文学始终能紧跟主流。不仅如此,田九龄的这段交游还提升了其家族文学的知名度。明清易代之际,一大批文人到此避居,如文安之、严首升、黄中含、毛寿登、毛羽健等。康熙年间,又有蒋玉渊、顾彩等江南文人来游,他们相互切磋,从而创造了容美土司家族文学发展的又一个高峰。

注释:

[1] (清)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7939页。

[2] (明)吴国伦:《孙兆孺山人挽歌四首》之一,《甔甀洞稿续稿》诗部卷十二,《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54页。

[3] (明)王世贞:《洞庭渔人传》,《弇州四部稿》卷八十,明万历刻本。

[4] (明)陆可教:《云梦山人孙兆孺墓志铭》,《陆学士先生遗稿》 卷十二,《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60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10年,第56页。

[5] (明)陈文烛:《洞庭渔人传》,《二酉园文集》卷十,《四库存目丛刊》集部第13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46页。

[6] (明)汤显祖:《孙鹏初遂初堂集序》,徐朔方,等校笺:《汤显祖集》卷三十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060页。

[7] (明)孙斯亿:《田子寿诗集序》,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9页。

[8] 何荣誉:《明代文人孙斯亿诗文辑佚》,《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7年第4期,第38~39页。

[9] (明)王世贞:《鸣铗集小序》,《弇州四部稿》卷七十,明万历刻本。

[10] (明)徐时进:《云梦山人诗集序》,《啜默亭文集》卷三,《明别集丛刊》第5辑第61册,合肥:黄山书社,2015年,第540页。

[11] (明)陈文烛:《报孙兆孺山人书》,《二酉园尺牍选》卷十二,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三辑第92册,合肥:黄山书社,2015年,第364~365页。

[12] (明)吴国伦:《华容赠孙兆孺山人》,《甔甀洞稿》卷八,《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94页。

[13] 《田子寿诗集》中关涉龙德孚的有《题洞湘丈青紫山堂》《春日眺洞湘丈对湘楼》卷五,涉徐中行的有《华容吊先师右川徐先生》卷六,然田氏与之交往情况待考,及汪道昆《奉汪司马南溟公》卷六。

[14] (明)孙羽候:《田子寿诗集序》,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25页。

[15] (明)田九龄:《哭云梦师三首》,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82页。

[16] (明)田九龄:《弇州公以郧镇游太和山云梦师行且往谒恨不能从》,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266页。

[17] (明)田九龄:《云梦师寄游太和近作兼附弇州公诸刻》,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八,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325页。

[18] (明)田九龄:《闻弇州公陟南司马志喜》,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325页。

[19] (明)殷都:《田子寿诗集序》,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23页。

[20] (明)唐时升:《奉政大夫兵部职方司郎中殷公墓志铭》,张建华、陶继明编:《嘉定碑刻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783页。

[21] (明)田九龄:《读〈藏甲岩稿〉》,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49页。

[22] (明)田九龄:《哭川楼师》,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85页。

[23] (明)吴国伦:《田子寿集序》,《甔甀洞稿》卷四十七,《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26页。

[24] (明)吴国伦:《田子寿集序》,《甔甀洞稿》卷四十七,《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26页。

[25] (明)吴国伦:《田子寿集序》,《甔甀洞稿》卷四十七,《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26页。

[26] (明)吴国伦:《七泽吟稿序》,《甔甀洞稿》卷三十九,《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81页。

[27] (明)吴国伦:《有感寄田将军子寿》,《甔甀洞稿续稿》诗部卷十一,《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38页。

[28] (明)吴国伦:《陶长公寓黄集序》,《甔甀洞稿续稿》文部卷九,《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45页。

[29] (明)吴国伦:《王屋山人稿序》,《甔甀洞稿续稿》文部卷六,《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09页。

[30] (明)吴国伦:《李尚书集序》,《甔甀洞稿》卷三十九,《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78页。

[31] (明)吴国伦:《东岱诗序》,《甔甀洞稿》卷四十二,《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276页。

[32] (明)王世贞著,陆洁栋、周明初批注:《艺苑卮言》,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15页。

[33] (明)殷都:《田子寿诗集序》,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23页。

[34] (明)田九龄:《秋兴》,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91页。

[35] (明)田九龄:《子东过访草堂赋赠》,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六,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237页。

[36] (明)田九龄:《华容哭云梦师》,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七,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291页。

[37] (明)吴国伦:《胡祭酒诗序》,《甔甀洞稿》卷三十九,《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76页。

[38] (明)田九龄:《赠徐画工和刘山人韵》,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三,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75页。

[39] (明)田九龄:《五峰晚眺怀楚蜀社中兄弟》,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六,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241页。

[40] (明)田九龄:《独立》,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70页。

[41] (明)田九龄:《秋日山居十首》其五,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57页。

[42] (明)田九龄:《秋日山居十首》其五,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58页。

[43] (明)田九龄:《月夕志感》,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67页。

[44] (明)田九龄:《秋夜醉兴》,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三,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76页。

[45] (明)田九龄:《登太和绝顶作五游歌》,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三,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79页。

[46] (明)田九龄:《客宜都资福寺空上人为谈诸名公往来留宿不次》,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77页。

[47] (明)田九龄:《人日寄所亲》,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49页。

[48] (明)田九龄:《秋色》其一,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92页。

[49] (明)田九龄:《秋夜登楼漫兴》,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六,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92页。

[50] (明)田九龄:《春游》,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四,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07页。

[51] (明)田九龄:《雪霁散步》,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四,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12页。

[52] (明)田九龄:《五峰山庄》,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四,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15页。

[53] (明)田九龄:《春初登高》,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五,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52页。

[54] (明)田九龄:《归紫芝亭二首》其一,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四,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19页。

[55] (明)田九龄:《归紫芝亭二首》其一,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四,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19页。

[56] (明)田九龄:《新构茶墅》,贝锦三夫校注:《田子寿诗集校注》卷四,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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