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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学向庄学思想的转变——以《世说新语》中的嵇康为中心

2020-01-09樊星

天中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阮籍嵇康

樊星

从老学向庄学思想的转变——以《世说新语》中的嵇康为中心

樊星

(新乡学院 素质教育中心,河南 新乡 453000)

嵇康早期思想深受老子影响,土木形骸,与时俯仰。在高平陵事件前后,嵇康经历了困惑、怀疑的心路历程。在高贵乡公曹髦被杀前后,嵇康的思想更多地接受了《庄子》“外篇”“杂篇”中侠义、异端、抗争思想的影响,具有较为激进的批判意识。嵇康思想在学术界有被刻意拔高的倾向,其个性化、情绪化的缺陷,也应该予以充分的重视。

嵇康;老学思想;庄学思想;转变;《世说新语》

学术界对嵇康与阮籍的思想探讨,习惯于概而论之;对嵇康或阮籍复杂而漫长的思想转变轨迹要么熟视无睹,要么以偏概全,与客观的事实真相尚有距离。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中“《贵无之学》(中)——阮籍与嵇康”一节说:“放达之士,其精神近庄子,嵇阮开其端,至西晋而达极盛。”[1]147“嵇康、阮籍之学说非自老子而来自庄子,得到庄子逍遥、齐物之理论,而用文学家之才华极力发挥之。他们虽也主张秩序,但偏于奔放,故其人生哲学主逍遥。”[1]151汤用彤认为嵇康、阮籍学说来自庄子,故力主其“逍遥”人生哲学。王葆玹在《正始玄学》专著中对嵇康与玄学的关系有意回避,相信著者定有自己的内在原因[2]。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凭借美学家的敏感,注意到了嵇康前后期思想的微妙变化。他们认为:嵇康的“性烈”使他不能如阮籍那样妥协以全身,嵇康对现实黑暗的认识,远不如看上去缺少刚烈之慨的阮籍那样深刻,对人生悲苦的体验,也远不如阮籍深沉、细腻;嵇康在被害入狱后所写的《忧愤诗》,刚烈之慨溢于言表,但仍未意识到自己将会被处死,这说明嵇康对黑暗势力的卑鄙和残忍是缺乏足够认识的[3]。统观上述观点,可见学界对嵇康思想变化的前因后果,尚缺乏更为全面的理性分析。

另外,罗宗强《嵇康的心态及其人生悲剧》认为:“嵇康是历史上将庄子理想的人生境界具体化、人间化、诗化的第一人……他之被司马氏集团所杀,并不是因为他与曹魏集团有什么联系。”[4]汪春泓《玄学背景下阮籍、嵇康之比较》注意到了嵇康与阮籍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学术阵营。阮籍是汉魏新学的预流者;嵇康则对汉魏新学较为隔膜。阮籍庄学执《齐物》以为漆园之义疏,在内篇范围接收庄学,彻底由老学向庄学超越;嵇康是在老学层面理解庄子,徘徊在老学与庄学两个不同的人生境界。嵇康庄学,尚偏滞于外篇,未能借庄学建构起新的哲学体系。嵇康与阮籍思想区别之根本,乃在于他未受玄风的彻底洗礼,缺乏三晋一脉的自然论意识,使他心存剥而待复的政治幻想,不能看透,不能忘情于匡世救弊[5]。汪春泓认为嵇康“心存剥而待复的政治幻想”确是实情。而阮籍是否由老学向庄学超越,则应另当别论。余敦康《魏晋玄学史》在分析阮籍、嵇康玄学思想的共同特征时,认为他们都表现为在原来的精神支柱崩溃以后承受着巨大的内心痛苦。同时,对阮籍、嵇康后期玄学思想这种客观异化的主观反映试加分析,发现现实世界的二重化导致了他们自我意识和人格的二重化,进一步又导致了他们的玄学理论的二重化特色[6]。

上述观点,除汪春泓注意到了玄学背景下嵇康与阮籍的思想区别外,其余论述均有把嵇康、阮籍思想混为一谈的缺陷。同时,学界对于曹魏正始年间高平陵事变特别是高贵乡公曹髦被杀事件在士人阶层意识形态中所产生的冲击力和对当时知识分子敏感心灵的重要影响认识不足。

嵇康的思想轨迹经历了与时俯仰、困惑怀疑与峻切抗争的复杂历程。嵇康与阮籍虽然均为竹林七贤的中坚代表,然而正如汪春泓论文所言,自高平陵事变之后,山涛出仕司马氏后,嵇康与阮籍所代表的利益群体属于不同的阵营。嵇康与阮籍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分别继承了魏晋玄学奠基人何晏与王弼的哲学思想的。“何晏所宣扬的玄学内核为官方哲学,意在为统治阶级服务;王弼所宣扬的玄学内核为在野哲学,意在为当时的在野阶层(即司马懿集团)张目。何晏主张圣人无情,君本臣末,希望君主有为;王弼主张圣人有情,以贱为本,以下为基。二人各属于不同的政治集团,代表了不同集团的意识形态”[7]。嵇康早期虽深受《老子》思想影响,但以正始十年(249年)为界,在经历过高平陵事变和甘露五年(260年)高贵乡公曹髦被杀之后,嵇康以刚烈峻切、傲世任性的态度来回应“路人皆知”的世态,使哲学的境界与人生的理想达到了完美的结合,同时,缺乏政治智慧的嵇康,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一、嵇康早期的“与世俯仰”

嵇康小时候在母亲和长兄庇护下,有着父亲的资金抚养,过的是衣食无忧的生活。《晋书》卷四十九《嵇康传》曰:“(嵇康)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8]1369“土木形骸,不自藻饰”“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说明了嵇康个性的率真与随和。嵇康《答二郭诗三首》(其二)曰:“昔蒙父兄祚,少得离负荷。因疏遂成懒,寝迹北山阿。但愿养性命,终己靡有他。”[9]62嵇康通过诗歌追忆了自己的早期经历。尽管早期的嵇康曾希望与世无争,但是一旦认准了目标,他就会不遗余力地去为之奋斗,直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嵇康在山阳的归隐地及其个性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曰: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10]800

余嘉锡注引《水经注》卷九《清水篇》曰:“长泉水出白鹿山,东南伏流,迳十三里,重源浚发于邓城西北,世亦谓之重泉也。又迳七贤祠东,左右筠篁列植,冬夏不变贞萋,向子期所谓‘山阳旧居’也。后人立庙于其处。庙南又有一泉,东南流注于长泉水。御览一百八十引述征记曰:‘山阳县城东北二十里,魏中散大夫嵇康园宅,今悉为田墟,而父老犹谓嵇公竹林,时有遗竹也。’”郭缘生《述征记》云:“白鹿山东南二十五里,有嵇公竹林,以居时有遗竹也。”[10]801邓城位于辉县西南六十里,周九里;白鹿山东南二十五里。当地人盛传曹丕特地派名将邓艾率军队在其北修筑城池,南可防守生活于浊鹿城的原汉献帝“山阳公”,北可监视在嘉平六年(254年)被司马师废为齐王曹芳的重门宫(今辉县市高庄乡大史村西)。古邓城位于今辉县市吴村镇山阳村西南,尚有遗迹可寻。

景元四年(263年),在嵇康、吕安被司马昭杀害后,向秀应本郡的郡上计,赴任前专程到山阳故地重游,写下《思旧赋》怀念曾经的好友:“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向秀息驾之地,即为今天山阳村南的邓城一隅。嵇康、吕安、向秀三人的灌园、居住之处,位于今山阳村和鲁村之间的竹林泉西侧高岗上,其东为竹林泉,在泉水东面,有民间供奉的竹林七贤祠与竹林寺。《思旧赋》中有萧条旷野的描写,而距离山阳村二十余里的修武县百家岩山势险峻,视野狭窄。程峰声称竹林七贤寓居地河内之山阳,即今河南焦作一带,主要活动于河南修武县东南五十里的百家岩[11],既与《水经注》卷九《清水篇》记载内容不符,又与向秀《思旧赋》记载内容矛盾。如果说竹林七贤是像“山阳公”刘协那样,偶然到百家岩游览或小聚,则应较为客观。《世说新语·贤媛第十九》:

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欲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10]749

嵇康与山涛、阮籍能够一见如故之时,也正是他们在特殊的背景下不约而同地选择心存世外、与时俯仰之时。余嘉锡案嵇、阮以放诞鸣高,皆狭中不能容物之语,实为忽视对嵇阮前后思想微妙变化概括之论。而从客观情况分析,嵇康、阮籍前后期的思想变化是有迹可循的,不应将前后期混为一体,概而论之。《世说新语·德行第一》曰:“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刘孝标注《康别传》曰:“康性含垢藏瑕,爱恶不争于怀,喜怒不寄于颜。所知王浚冲在襄城,面数百,未尝见其疾声朱颜。此亦方中之美范,人伦之胜业也。”[10]20王戎,字浚冲,出身于琅琊世族,其祖父王雄任曹魏幽州刺史,父亲王浑为凉州刺史、贞陵亭侯。襄城距曹魏陪都许昌不远,王戎在其父祖封地襄城多次见到嵇康,或不为虚。这时的嵇康“含垢藏瑕,爱恶不争于怀,喜怒不寄于颜”“未尝见其疾声朱颜”,有学者认为是嵇康的性格矛盾。而笔者认为,从性格发展过程来看,这恰恰正是嵇康前期深受《老子》思想影响的结果。

(二)嵇康的“土木形骸”及其婚姻

嵇康有着挺拔的身躯、过人的颜值、秀逸的风姿和恬淡的神态,在讲究风度的曹魏时期,无疑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曰: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10]672

《老子》第三章曰:“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使夫知不敢、弗为而已,则无不治矣。”刘孝标注《康别传》曰:“康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土木形骸”在此比喻不加修饰、返璞归真、天质自然的风度。此时的嵇康,具有柔弱、素朴、自然、无为的天质,即处于“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的无尤状态。

嵇康的父亲嵇昭从东汉初平元年(190年)15岁时就随同曹操南征北战,任负责起草文牍律令、监察官吏的治书侍御史。后来,嵇康与曹操孙女、沛穆王曹林的女儿长乐亭主曹亹成婚,成为曹林的女婿,并迁郎中、拜中散大夫。王女称谓,东汉时期诸王之女被封为乡公主、亭公主,但也有特封为县公主者。《后汉书·皇后纪》载:“汉制皇女皆封县公主,仪服同列侯。其尊崇者,加号长公主,仪服同蕃王。诸王女皆封乡、亭公主,仪服同乡、亭侯。”李贤注曰:“乡、亭侯视中两千石。”[12]沈约《宋书·百官志》曰:“凡大夫皆执掌言议,顾问应对,无固定职事。魏时为第七品,秩六百石。”[13]按照《后汉书》和《宋书》的记载,嵇康与长乐亭主的俸禄,使他们一家不至于靠锻铁来补给生活。他完全可以优游林下,不必为生计而发愁。因而,柔弱、素朴、自然、无为、和光同尘的老学思想,占据嵇康早期思想的主要地位。

二、嵇康困惑怀疑的思想转折

其实,在高平陵事件之前,嵇康凭借其敏锐的感觉,已预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其因困惑而怀疑辩难的对象,主要集中在辨名析理方面。

(一)嵇康对音乐、养生、言尽意的理解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10]232

嵇康思想由困惑到怀疑的转变,在中期体现在对《乐论》、养生、言尽意等辩题的论辩过程中,在本传中对其有“善谈理,又能属文”[8]1374的评价。《礼记》中的《乐记》,讨论音乐的义理,今已失传。对音乐作用的分析,早在春秋时期的《墨子》中就有《非乐》从实用观点出发,呼吁为避免使人耽于荒淫生活,应禁止音乐,禁止聚敛钱财制造乐器。战国后期的荀况驳斥墨翟《非乐》,写有《乐论》,认为音乐是“人情之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音乐的作用“可以善民心”“移风俗”,起到“民和”“民齐”的社会效果。阮籍的《乐论》诞生于高平陵事变爆发前曹魏政治时局发生转折的关键时期,认为音乐既可以“去风俗之偏习,归圣王之大化”,安邦治国、教化人心,又具有“调节身心”,使人“精神平和,衰气不入”[14]的重要作用。嵇康《声无哀乐论》认为,音乐是形式、手段和美的统一,是客观存在的音响,哀乐是人们被触动以后产生的感情,两者之间并无绝对的因果关系,音乐虽然使人爱听,但难以起到移风易俗的教育作用。嵇康重视音乐的艺术性特征,反对两汉以来把音乐简单等同于政治的世俗比附。这对先秦以来儒家礼乐制度融为一体的传统观念而言,是颇有创见的思想。

嵇康的《养生论》具有较为明显的老学思想。他主张节哀乐、和喜怒、适饮食、调寒暑、去滋味、绝五谷、寡情欲、抑富贵,形神共养,尤重养神;应见微知著,防微杜渐,持之以恒,通情达理,才有助于养生。向秀写作《难嵇叔夜养生论》,不同意嵇康绝五谷、寡情欲、抑富贵的观点。嵇康再次写作《答难养生论》,对养生之“五难”——名利、喜怒、声色、滋味、神虚精散进一步深入阐述,提出只有破除“五难”,才能“信顺日济,玄德日全。不祈喜而有福,不求寿而自延”,从而真正得到养生的效果。

《老子》第三十八章曰:“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嵇康针对张邈的《自然好学论》,写了《难自然好学论》。他认为喜爱学习《六经》并非人的自然属性,凡有意追求道德仁义,凭心计、有目的的学习,都非自然性的表现,而是后天社会性决定的结果。阮侃的《宅无吉凶摄生论》提出了“性命自然”说,认为“宅无吉凶”,却可以预测吉凶,“可以知吉凶,然不能为吉凶”,反对鬼神和五行决定论。嵇康写了《宅无吉凶摄生论》,认为性命所秉是气的一种特殊形态,而并非具有最终决定人类命运的力量;在命运面前,人们只要积极努力,凭借主观的奋斗,是有可能改变命运的。嵇康善于辨名析理,既重视客观世界对人的重要影响,又重视主观的积极努力,与他出身于寒门庶族的社会地位是密切相关的。

《庄子·秋水》曰:“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15]141《庄子·外物》曰:“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15]244汉末荀粲主张“言不尽意”,重视“象外之意”。曹魏时王弼在分析言、象、意时,从卦爻辞、卦爻象和卦意蕴含的本质意义入手,主张“得意忘象”和“得意忘言”,影响到魏晋人对审美意象神韵的追求。欧阳建的《言尽意论》是对《论语·子罕》“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儒家思想的回归,是对“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言不辩。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辩物,则鉴识不显”的肯定。嵇康与阮籍、向秀就《乐论》和养生的论辩,从某种意义上,也正是其在早期谋求儒道会通,“善谈理”“言尽意”的具体表现。

(二)嵇康对“才性四本”的理解及其忧虑情怀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曰:

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10]214

“才性四本”异同之说,历来众说纷纭。首先,“才性四本”之说是当时玄学清淡的重要内容,同时也是曹魏统治集团与在野门阀士族集团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一次较量,最后以司马懿为代表的门阀士族集团借助血腥的高平陵事变,用武力结束了此次论辩。其次,钟会此时唯恐嵇康辩难,说明嵇康在当时具有不同于钟会“才性合”的认识与观点,从嵇康《明胆论》一文与“吕子”的论辩内容,可见所讨论的明胆关系问题,其实就是才性问题,即嵇康是倾向于“才性异”和“才性离”观点的。最后,“才性四本”之说既属于形而上的哲学辩题,又属于与曹魏用人政策密切相关的指导性方针。曹操重视利用具有才能的人才,但是在下达“求才三令”的同时,他同样舍弃旧怨,对陈琳“爱其才而不咎”,对忠于故君的文聘厚礼以待;在大败袁绍后,“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能够体谅部下的错误,具有宽宏大量的胸怀。

《卜疑》在结构上模仿屈原的《卜居》,借助宏达先生和贞父的对话,占问处世的疑惑,反映了嵇康对当时时局隐忧却又无能为力的思想矛盾。嵇康《五言赠秀才诗》曰:“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维。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奋迅势不便,六翮无所施。隐姿就长缨,卒为时所羁。”[9]6“虞人”是古代掌管山泽苑囿的官员,在此指当政者。戴明扬《嵇康集校注》卷第一注引张琦《古诗录》曰:“‘卒为时所羁’以上,自伤之词,下则送秀才,望其避祸早归,可以长相随也。”嵇康早期的性格特征尽管深受老子降心顺俗、和光同尘思想的深刻影响,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同时还有着寒门庶族文人的孤独、忧闷和对时局的深沉担忧。假如不了解嵇康思想个性的这些变化轨迹,笼统、武断地给出简单的评价,是有违“理解之同情”的科学精神的。

三、嵇康思想向庄学的转变

嵇康后期的思想追求,并不受《庄子》“内篇”“安时而处顺”智慧的太多影响,而是更多地体现了《庄子》“外篇”“杂篇”中侠义、抗争、甚至较为激进的峻切、桀骜意识。嵇康思想在学术界被刻意拔高的倾向,应得到纠正。其个性情绪化的缺陷、政治智商的低下等问题,也应被重视以提醒后人引以为戒。例如,褒之者往往不吝溢美之词,评价其诗“高超清峻”[16]“高远纯洁”[17],“反映了一种勇敢地冲出黑暗社会,寻找美好前途的政治追求”[18]。在评述其心态时,更有美化之嫌,如:“在中国文学史中,嵇康属于最具魅力人物之列……嵇康毕生不以士宦为怀,荣进之心甚是淡泊,唯以名士终世。”[19]又如:“嵇康的意义,就在于他把庄子的理想的人生境界人间化了,把他从纯哲学的境界,变为实有的境界;把他从道的境界,变为诗的境界。”[20]笔者认为,嵇康的《卜疑》说明了他早先的淡泊心境,这时已经出现了较大的转折。由于高平陵事件和高贵乡公曹髦被杀的广泛影响,缺乏政治智慧的嵇康借助《释私论》《明胆论》《管蔡论》《太师箴》《高士传》《与山巨源绝交书》等作品,对当时的时局变化直接或间接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更不能说明他是个“毕生不以士宦为怀”的名士。在曹魏后期,嵇康把庄子的理想境界“人间化”,却并非尽为“诗的世界”。在“实有的境界”中,有老奸巨猾的司马懿在窥探时机;在血淋淋的“高平陵事件”后,司马懿大开杀戒,一时间使“名士减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皇帝高贵乡公曹髦被成济兄弟刺杀的悲剧,一代枭雄曹孟德曾经建立的霸业,在曹魏统治者的糟践和司马氏父子的运作下,已经名存实亡。这些“实有的境界”,触目惊心,对嵇康思想的转变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一)嵇康思想由怀疑向抗争的转变

李泰棼《庄子研究》论“庄子的思想本质”认为:“庄周的看法,却与老聃有所不同。他认为当时的统治人物、贵族领主、政客学者,不是祸首,就是帮凶,至少也是役人之役,甚至还是无耻之辈。”[21]庄子不屑于与统治者为伍,他看清楚了那些政客的无耻,文风因而峻切刻薄。陈鼓应《悲剧哲学家尼采》之“尼采哲学与庄子哲学的比较研究”认为:“我们从整本《庄子》来看,他对于当时的贵族统治集团有强烈的不满和抨击,因此,他的思想代表的是士阶层的要求,而不是所谓贵族的利益。”“高平陵事变”后,曹魏政权大权旁落,苟延残喘,司马氏集团改朝换代只是时间问题,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建立以门阀士族为社会统治基础的新的王朝。面对社会环境的巨变,嵇康性格深处“远迈不群”“不自藻饰”[8]1369的另一面充分暴露。他以论辩为武器,借助《管蔡论》《太师箴》《高士传》《与山巨源绝交书》等论辩作品,在舆论上举起了奋起抗争的旗帜。

以正始十年(249年)高平陵事件爆发为界,嵇康的思想发生了重要转变——由怀疑转向抗争。何世华在论文《试论嵇康》中说:“嵇康的性格有消极软弱的一面,但到必要时他绝不肯对不满意的事物表示缄默。这是他性格中的一个很大的矛盾。矛盾的后果必然产生苦闷。所以尽管他的某一方面的朋友‘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但不等于他内心里就没有喜愠。在压抑下的喜愠一旦爆发,势必有如怒海波涛,难以遏止。爆发一通之后,矛盾性格的另一面又抬头了。我们如果想了解嵇康,必须把握住这根线索。”[22]何世华注意到了嵇康性格的变化现象,但是却并没有从其思想渊源上深入分析,这就留下了进一步深入探讨的学术空间。《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曰: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10]846

钟会“精有才理”,是在高平陵事变后身价陡增的结果。原来钟会求见嵇康,是“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经过长达十余年在曹魏集团内为司马氏集团卧底,“历机密十余年,颇豫政谋”[23]786,钟会终于熬到了扬眉吐气的一天。“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即可见其显赫气焰。嵇康之“傍若无人”“不交一言”即可见其凛凛傲骨;“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之问,内蕴玄机,钟会所“闻”之内容,所“见”之失望,即其所论重点。钟会“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之答,实为曹魏势力与司马氏新生势力在高平陵事变后的一次短兵相接。钟会没有见到、找到自己原来想找到的东西,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岂肯就此罢休?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评“(钟会)乘肥衣轻,宾从如云”“会至不为之礼”。其实,以钟会之仪仗排场及其答话,钟会又何曾以礼相待嵇康?面对如此小人得志,“示威”之举,嵇康又岂能以礼相待?《世说新语·品藻第九》曰:

简文云:“何平叔巧累于理,稽叔夜俊伤其道。”理本真率,巧则乖其致;道唯虚澹,俊则违其宗。所以二子不免也。[10]575

东晋简文帝司马昱善于清谈,史称“清虚寡欲,尤善玄言”,认为嵇康言辞“峻切”,与虚静淡泊之道相悖,故二人均不免于夭亡。针对《三国志》卷二十一《王粲传附嵇康传》中的“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和“尚奇任侠”,裴松之注引《康别传》云:“孙登谓康曰:‘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23]605–606刘勰《文心雕龙·体性》曰:“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24]陈寿、裴松之与刘勰所引的嵇康言行,即是对嵇康思想由老学到庄学转变后文风与个性转向抗争后的客观评价。

(二)嵇康思想由抗争向抨击的转变

正始十年(249年)正月发生的高平陵事变,改变了司马氏与曹魏集团的力量对比,大权已旁落于司马氏父子手中。嘉平三年(251年)四月,太尉王陵谋废少帝,另立楚王曹彪,太傅司马懿亲征。五月,王陵自杀。六月,楚王曹彪被赐死。嘉平六年(254年),中书令李丰与皇后父亲张辑谋以太常夏侯玄为大将军,事泄后参与者被诛,皇后张氏被废。九月,曹芳被大将军司马师废为齐王,改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正元二年(255年)正月,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反,大将军司马师率军亲征,在返京途中病故。甘露二年(257年)四月,以征东大将军诸葛诞为司空。五月,诸葛诞反。甘露三年(258年)春二月,大将军司马昭率军攻陷寿春,斩杀诸葛诞。甘露五年,即景元元年(260年),高贵乡公曹髦不满司马昭的飞扬跋扈,亲自率宫中随从讨伐司马昭,被贾充指使成济弑杀,年仅19岁。

高平陵事件后,司马氏掌管了军队的绝对权力,原来效忠于曹魏政权的军事势力在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的监视和攻打下,先后土崩瓦解。但是,在意识形态领域中,一直鼓吹儒家思想的门阀士族代表司马家族,却难以自圆其说,难以为篡夺曹魏政权奠定坚实的理论基础。嘉平五年(255年),嵇康在30岁时写成的《释私论》,以“自然”反对“名教”,以“显公”反对“匿私”,“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25]139,针对司马氏血腥镇压导致“名士少有全者”的社会现实,抨击了他们企图借络马首、穿牛鼻、以人灭天、以故灭命、以得殉名的篡权目的。

《嵇康研究及家谱》把《太师箴》一文写作时间系于嘉平四年(252年),即嵇康29岁时。然笔者认为,从《太师箴》一文的语气、情感来看,此文应写于甘露五年(260年)高贵乡公曹髦被害以后。庄万寿意识到《太师箴》深受庄子“绝圣弃知,大盗乃止”的思想影响,严厉抨击了“季世陵迟,继体承资,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的社会现象,抨击了司马氏“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蒙丘山。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的伪劣本性,是嵇康“所有作品中政治批判性最强烈的一篇”,“是对司马家的‘衿威从虐’的影射”,是“反专制独裁的宣言”[25]120–121。

面对风云变幻的世态炎凉,嵇康一改原来的“未尝见其喜愠之色”,而变得嫉恶如仇。《管蔡论》当写于正元二年(255年)正月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起兵反抗大将军司马师之后不久。《世说新语·栖逸第十八》曰:“山公将去选曹,欲举嵇康;康与书告绝。”[10]719刘孝标注引《康别传》曰:“乃答涛书,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恶之。”程炎震云:“魏志二十一嵇康传注曰:‘案涛行状,涛以景元二年除吏部郎。’盖当年即迁。”魏高贵乡公曹髦正元二年(255年),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反,山涛为从事中郎随征南大将军王昶出征。《三国志》卷二十七《魏书·王昶传》载:“征南将军王昶因‘引兵拒(毌丘)俭、(文)钦有功,封二子亭侯、关内侯,进位骠骑将军’。”从事中郎为将帅之幕僚,职参谋议,位在长史、司马下。甘露五年(260年),高贵乡公曹髦被害。景元二年(261年),山涛除吏部侍郎,举嵇康自代,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痛斥其“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与吕长悌绝交书》则对吕安(阿都)兄长吕巽的背信弃义,“苞藏祸心”痛加斥责,对吕巽不念骨肉之情、不顾事实诬告亲弟弟的做法深感悲愤和无奈。而这件本来只是吕安、吕巽的家事纠纷,在魏晋改朝换代的特定时刻,被司马昭、钟会一伙充分演绎、利用,最终酿成了吕安、嵇康的人生悲剧。魏元帝曹奂景元四年(263年),嵇康因吕安家庭纠纷案件主动作证时被捕入狱,后被害于洛阳建春门外马市东北(今偃师市首阳山镇石桥村西)[27]334。《世说新语·雅量第六》曰: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10]378

余嘉锡案:“钟会衔康不为之礼,遂因而谮康。事见本书‘简傲篇’及《魏志·王粲传》注。《钟会本传》亦曰:‘迁司隶校尉,虽在外司,时政损益,当世与夺,无不综与。嵇康等见诛,皆会谋也。’盖会时以司隶治吕安之狱,故得庭论康。”[10]379嵇康之死,有得罪钟会的原因,有利用舆论对抗司马氏集团篡权阴谋奋起抗争的原因,有作为曹魏姻亲并缺乏政治智慧的原因,也有在毌丘俭反抗司马氏集团时准备呼应,与山涛商量而被司马昭盯上的原因。总之,正如罗宗强在《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所言:“在玄风大畅的正始之后,要使名士们臣服,嵇康是非杀不可的。杀嵇康的目的,就是要借这位有甚大名望的名士的性命,使桀骜的名士们臣服。所加的罪名虽微不足道,引起的反响却极大……名士们除了进入司马氏政权外,几乎已无别种之选择。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中,一代士风的转变于是乎开始。”[28]罗宗强的分析切中肯綮,点明了当时复杂社会背景与嵇康死因的关键问题。关于嵇康之死的背后原因,有樊荣发表于《中州学刊》2006年第1期中的《嵇康死因真相考辨》[29]一文,可资参考。

嵇康在《幽愤诗》中,对“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的形势是心知肚明的,同时对“实耻讼寃,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的遭遇无可奈何。即使他幻想“永啸长吟,颐性养寿”,司马昭也绝对不会再放虎归山。而嵇康即使出狱,以他的性格发展而言,也断不会去“永啸长吟,颐性养寿”的。因此,“文王亦寻悔焉”只是后人的一厢情愿,正如罗宗强所说,大将军司马昭不仅不会后悔,从他后来对向秀“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9]85的冷漠态度来看,嵇康就是他在建立新王朝的祭坛上必备的牺牲品,是司马氏集团夺权道路逻辑安排上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嵇康的个性发展最终导致其悲剧命运。性格即命运。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一代名士嵇康的命运,也必定以悲剧结局而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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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Lao Studies to Zhuang Studies——Take JI Kang inas An Example

FAN Xing

(Xinxiang University, Xinxiang 453000, China)

JI Kang's early thoughts were deeply influenced by Lao Tzu. Before and after the Gao Ping Ling incident, he experienced perplexity and doubt. Before and after Cao Wei was killed, JI Kang accepted more thoughts of Zhuang Tzu, and had a more radical critical consciousness. JI Kang's thought has a tendency of being deliberately elevated in the academic circle. The defects of his emotional personality should also be fully valued to inspire future generations to learn from it.

JI Kang; Lao studies; Zhuang studies; transformation;

I206

A

1006–5261(2020)04–0075–09

2019-12-30

樊星(1986―),男,河南淇县人,讲师,硕士。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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