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齐治平”思想中蕴含的底线思维及现代启示
2020-01-09刘建伟张继泽
刘建伟,张继泽
“修齐治平”思想中蕴含的底线思维及现代启示
刘建伟,张继泽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6)
作为中国传统社会中占主流地位的思想体系,儒家文化博大精深,蕴含着丰富的底线思维智慧,是今天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的重要思想源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观念中知识分子的人格成就路径和自我实现路径,包含着底线思维的内在准则和要求,“知止”之于“修身”,“孝悌”之于“齐家”,防乱之于“治国”,和谐之于“平天下”,皆是如此。深入挖掘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中蕴含的底线思维传统,总结中国古代国家和社会治理之道,对于我们今天成就自我、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具有重要指导意义。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底线思维
底线思维是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的重要思维方法,其思想渊源可以追溯到中国古代。通过查阅典籍可以发现,传统经典虽没有明确提出或使用“底线思维”一词,但底线思维的理念、方法和要求却贯穿其中,儒家的“君子不立危墙”,法家的“刑罚所以禁奸”,兵家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及佛教、道教的清规戒律等,都是底线思维的具体体现。可以说,底线思维意识或多或少地散布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各思想流派之中,将其汇集在一起便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底线思维传统。
儒家思想作为中国传统社会占主流地位的思想体系,所蕴含的底线思维对中国人做人做事影响尤为深远。《礼记·大学》提出:“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这句话道出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成就路径和人生价值实现路径,内涵丰富,意蕴悠远,在儒家思想体系中居于“核心地位”[1]。本文沿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内在生成逻辑,深入发掘和阐释贯通儒家思想的底线思维,揭示儒家思想在塑造健康人格、构建和谐伦理和维护社会稳定方面的意义,以期为新时代正确认识底线思维的思想来源,更好地发挥底线思维的现实价值提供参考。
一、“修齐治平”思想的底线思维
(一)“修身”的底线——知止
“修身”是指一个人在道德上的自我修养和在人格上的自我完善,它体现的是对社会成员为人方面的规定。儒家高度重视修身的作用,认为修身是实现其所倡导的“内圣外王”理想与追求的根本。孔子强调的“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礼记·大学》),孟子指出的“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孟子·尽心下》),实际上都肯定了修身在传统知识分子人格养成和自我实现方面的价值。在儒家看来,“修身为本”的“本”既是前提,也是底线,两者是一体的。“士荣在于施仁,士辱在于施不仁”(《明良论二》)的“仁”,一为士人君子的道德追求,二为士人君子的道德底线。一旦道德底线被破坏,个人的名望、成就以及社会认同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追求更高层次的自我实现也就难以为继了,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
对于如何践行修身,儒家认为首先要懂得“知止”的原则。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知止”除了有“知止而后有定”(《礼记·大学》)的目标指向外,也带有底线思维的内涵。底线思维意义上的“知止”指的是言行举止要有度,要符合“礼”的要求,进而达到一种类似“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状态,也即“知止不殆”。在修身方面,“知止”的原则要求读书人明了何者不可为、不当为,进而能够把握尺度,不逾越界限,自觉远离恶念恶行,逐步接近君子圣贤的理想人格。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儒家坚持以“礼”的标准为读书人设立底线,督促他们省察克治,约束自身,做到“不迁怒,不贰过”(《论语·雍也》)、“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进而“正身以黜恶”。儒家还提出了“慎独”“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等具体方法,帮助修身者更好地把握好为人处世的尺度,明了当“止”之处,明确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不过,在儒家的思想中,当“止”之处并非仅仅是一条死板的、全社会“一刀切”的红线,它同时也是划定不同道德层次的界线,因人的道德境界水平不同而在具体要求上有所差异。孔子的“五仪”说将王道秩序下的人根据修养和道德水平的高低,分为了金字塔式的五个层次,并划定了各个层次的人分别对应的内在底线要求。其中,“庸人”还未受教化,缺乏道德修养,做人做事也没有规矩,对他们来说底线就在于不为非作歹;更高层次的“士人”“君子”“贤人”“圣人”则又有各自的底线规范,且愈加严苛。实际上,在儒家的观点中,坚守底线就是坚守自己的社会层次,如果一个人违背了自己所在层次的底线道德,就会被其所在层次的群体所抛弃——再退一步说,如果一个人连最低层次的道德底线都违背了的话,就无异于禽兽了。
董仲舒从汉代高度集权的“大一统”的社会治理需求出发,结合荀子的“辨治”观对孔子的“五仪”说做了进一步阐发,提出了“性三品”说。他从“天人感应”的理念出发,提出上天有差等地赋予人“仁”“贪”二质,并以此构成人性,认为:“圣人之性,不可名性;斗筲之性,又不可以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也。”(《春秋繁露·实性》)在他看来,上天赋予圣贤、帝王完全的“仁”质以使他们成为先天的统治者;赋予小人、罪人、犯上作乱者等完全的“贪”质,认为他们通过教化也不能改变。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作为社会根基的“中民”则先天同时具有“仁”“贪”二质:因其有“仁”质,故而通过后天教化引导能促使其向善;因其有“贪”质,故而上不能达到“圣人之性”的高度,下则存在作恶的可能性,故而需要为政者为他们确立行为底线,倒逼他们向善。在儒家的分类治理体系中,虽然人的境界总体上是形而上且相对稳定的,但儒家也坚信人的道德水平是可以通过自身修养和外在教化提升的,即所谓“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法言》)。孔子所讲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就是说每个人的道德水平虽有天生差别,但经后天修养和教化也能有所改变,《颜氏家训》所提出的“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二)“齐家”的底线——孝悌
“齐”在《辞海》中解释为“管理、治理、使一致”;“家”一般指家庭、家族,进一步引申为因血缘和族缘而构成的社会团体;“齐家”是指管理家庭、治理家族,使其成员能够团结一致,向好趋善。在这个意义上,“齐家”有两重含义:一是维护家族的团结和睦,营造和谐稳定的家族生活氛围,为个人的自我实现提供有力支撑;二是通过礼乐教化明确家族成员做人做事准则,劝导家族成员自觉祛恶向善,为家族整体利益的保护、家族风气的传承创造良好条件。《大学》讲“齐家在修身”,认为齐家与修身本就是相互衔接的两个过程——如果说修身是儒家的立身之本,那么齐家就是儒家的处世之基。从修身到齐家的过程,就是一个人从个体的人向社会的人转变的过程。
“孝悌”是儒家在齐家方面最主要也是最根本的底线准则。孔子将“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作为处理家庭关系乃至社会关系的基本准则,并认为“人之行,莫大于孝”(《孝经》),“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论语·学而》)。孟子说:“亲亲,仁也;敬长,义也”(《孟子·尽心》)。古代启蒙读物《三字经》强调“首孝悌,次见闻”,肯定了孝悌在齐家中的首要地位。儒家先贤甚至把孝悌当作做人的底线、区别人与兽的标准,如孟子提出的“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孟子·离娄》)。相反,如果在孝悌基础上能够做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孟子·离娄》),那么就可以实现天下太平、社会和谐的愿景。齐家的要义在于孝悌,而孝悌的要义首在“敬”。敬,既指要尊敬父母兄长,也泛指尊敬长者尊者。《礼记》第一句即提出“毋不敬”,孔子也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这充分肯定了“敬”之于“孝”的意义。
如何使人讲孝悌是儒家思考的重大社会课题。在他们看来,要做到齐家必须讲孝悌,而要多数人做到孝悌,则必须进行教化。古代的家规家训实际上就承担了这个功能。读书人通过家规家训告诫子孙后代何可以为、何不可以为,以家族声誉的名义为子孙后代的言行举止划定边界,而子孙后代要获得本家族的身份认同并获得家族支持,则必须尊崇和践行家规家训。北宋名臣包拯在家训中告诫:“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颜氏家训》中也有“窃人之财,刑辟之所处;窃人之美,鬼神之所责”的训诫,劝诫子孙不可贪图他人劳动成果而据为己有。《朱子家训》多以“不”“毋”“戒”等字来教导后代、劝诫子孙:“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毋恃势力而凌逼孤寡;毋贪口腹而恣杀生禽”,等等。清代李毓秀所著的《弟子规》更是家训文化的集大成者,它将底线思维融入日常生活,提出“勿践阈,勿跛倚,勿箕踞,勿摇髀”“事勿忙,忙多错,勿畏难,勿轻略”“斗闹场,绝勿近,邪僻事,绝勿问”等,为子孙后代描绘了一幅为人处世的“底线图谱”。读书人通过家规家训将为人处世的优秀做法和经验转化为简约的文字传递给后人,为他们确立起人生标杆和行为底线。以孝悌为根本、以家训为载体的“齐家”文化,在家这个最小的社会单位中构筑了中国人做人处事的基本原则,有效地助推了整个社会公序良俗的形成,稳固了中国传统社会金字塔结构的底层。
(三)“治国”的底线——防乱
社会的和谐与稳定始终是国家最根本的利益所在,即所谓“利莫大于治,害莫大于乱”(《管子·正世》)。儒家强调为政者要守住政权,要“图治”,必须要做好防乱工作。早在《尚书》中便有“防患于未然,除祸于未形。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的观点,东汉政治家荀悦也提出“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防为上,救次之,戒下”(《申鉴·杂言》),将祸患危乱的预防看作国家治理的首要任务。
儒家认为,防乱的根本在于安民。而要做到安民,必须从两个方面着手:
其一,以民为本,注重民生,使人民安居乐业而避免出现大规模人口流离引起社会动荡的变乱局面。在儒家的社会治理观中,人民始终被摆在十分重要的地位。儒家强调“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古文尚书·夏书·五子之歌》),认为“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王制》),将民心向背看作影响政权稳固的决定性因素,告诫统治者如果失去民心,则会失去统治地位——“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孟子·离娄上》)。故儒家提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孟子·梁惠王下》)等,要求为政者在重视自身执政修养的同时,更要以民为本。
人民是社会的根基,民生问题是最大的社会问题。儒家认为,历史上的社会失序、农民起义,多因老百姓难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而无法安心生产生活所致。因而要使老百姓生活安定,首先要让他们能吃饱饭,满足基本生活保障,如果老百姓“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汉书·晁错传》),社会动荡也就难以避免了。基于此,儒家强调圣明君主应当明白“天下顺治在民富,天下和静在民乐,天下兴行在民趋于正”(《慎言·御民篇》)的道理,并“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新书·大政上》),进而使人民“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孟子·梁惠王上》)。
其二,礼法并施,约束行为,减少破坏社会和谐安定的违法犯罪事件发生。一方面,从“圣人防乱以经义”(《新语》)这类观点出发,儒家高度重视“礼”的作用,认为“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将“礼治”作为国家治理的首要途径。在儒家看来,“礼”是融合了行为规范、亲缘伦理、政治秩序、仪式信仰等众多要素的集合体,而“礼治”则是针对这些要素进行规定,引导全体社会成员形成比较一致的价值追求和行为范式。“礼治”是儒家的基本政治主张,是儒家所认可的解决社会问题的根本方法。通过观察春秋战国“名正则治,名丧则乱”(《吕氏春秋》)的社会现实,儒家期望通过“正名”“克己复礼”等方式为人民确立行为规范,使得社会成员守秩序、明礼义,进而达到维护社会和谐、秩序稳定的目的。另一方面,在强调“礼其政之本”(《孔子家语·大婚解》)的同时,儒家先哲们也敏锐地意识到,相信所有社会成员都能够自觉地发挥自律精神而遵守社会规范只是乌托邦式的幻想,仅仅依靠构建内在的道德约束不足以维持社会长久安稳。“纲纪一废,何事不生”(《上神宗皇帝书》),儒家要求为政者,在“为国以礼”的同时,必须以刑律作为道德底线的外在补充,通过立法对不能自觉遵守道德规范的社会成员加以约束,即所谓的“法立于上,教弘于下”(《三国志·魏书·钟会传》)。
孔子虽然推崇德治而贬低刑律,认为“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但他也并不否定刑罚在社会治理中的作用,甚至认为刑罚是十分必要的,因为它可以使民众自觉远离违法犯罪。孔子的治国实践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荀子·宥坐》记载:孔子就任鲁国大司寇之初“朝七日而诛少正卯”,并认为“不教其民而听其狱,杀不辜也……已此三者,然后刑可即也”。孟子也讲“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离娄下》),主张德法并施、宽严相济。荀子则“援礼入法”,承袭西周“明德慎罚”的观念,以“礼”对“法”进行改造,主张实行“王者之法”。到了汉代,大儒董仲舒出于“大一统”国家的治理需求,提倡“以德为主,以刑辅德”“大德而小刑”,明确法律作为国家治理手段的重要性。后以朱熹为代表的宋明理学又对以德为主、德法并行的社会治理模式进一步阐发:一方面,他们认为社会动荡甚至暴乱的根源是社会教化不够,个人修行出了问题,要求“存天理,去人欲”;另一方面,与前人相比,他们更加重视法治的作用,认为法治与礼治各司其职,礼治是准绳,告诉人们该做什么,法治是底线,告诉人们什么不能做,礼法并施才能更有效地约束民众行为。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论语·尧曰》),在儒家的社会治理观中,法律作为道德约束的补充,更多的是彰显戒示意义,以严厉的惩罚措施迫使社会成员远离法律所规定的“负面清单”,以期达到“法立于上则俗成于下”(《河南府进士策问三首》)的效果。“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驳复仇议》)儒家立法,其用意就在于引导民众严于律己,勿触“高压线”,进而使社会个体的意志能够与国家的意志保持一致,形成稳定政治局面。事实证明,这种礼法并施的社会治理理念运用于实践,成就了传统中国不依赖神权和教权而行之有效的社会治理之道。
(四)“平天下”的底线——和谐
“平天下”是儒家知识分子自我实现路径的终极目标,是在“治国”基础上的进一步展开,其本身更蕴藏着极为丰富的意涵。以当今的视角看,儒家所倡导的“平天下”主要包含了三个层面的底线思维意识。
首先,“平天下”是指“均平天下”,这是对“治国”中“安平天下”思想的延伸。孔子早就认识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论语·季氏》)——整个社会都处于贫穷或者富裕时,天下往往是太平的,而当贫富分化严重时,则骚乱容易滋生。后世的历史也多次证明了这一点:北宋王小波起义的口号就是“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近代太平天国运动的口号仍然是“天下一家,同享太平”“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基于对“均平”社会的向往,《礼记》描绘了一个“大同”的美好社会图景,东方朔也提出了“天下均平,合为一家”的社会理想。总之,能不能把蛋糕切好、如何把蛋糕切好,是儒家“万物咸均平”的“大同”社会理想中的重要命题,也是儒家对于社会和谐底线的慎重思考。
其次,“平天下”还蕴含着“协和万邦”的愿景。坚持以“和合”为核心的相互尊重、和而不同的国家交往准则,创造国家治理的良好外部环境,是儒家“天下”观的重要内容。在儒家的观念中,“天下”意味着“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中庸》)的“天下万邦”,而“平天下”也相应地包含了对协和万邦的期待。“和羹之美,在于合异。”儒家强调,在国家交往中要把握好“同”和“异”的平衡,坚持“求同存异”“和而不同”的理念,以构建各地区、国家、民族间各美其美、共存共荣的和合关系。不同于近代西方“世界主义”的强烈侵略性和输出欲望,传统中国协和万邦的理念更多地表现出一种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识,它体现了中华文明的创造性和包容性,也显示出了中国人谋求双赢、多赢、共赢的独特政治智慧。
最后,儒家的“平天下”也是指天人和谐。“平天下”的“平”有消除分别、实现天人合一的意思,宋代张载就从中引申出了“民胞物与”的思想。当代学者认为,“平天下”就是“要做到天下全人类自身的和谐,进而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从根本上讲,平天下的真谛是实现天人和谐”[2]。早在数千年前,儒家就开始意识到人与自然相依相存的辩证关系,其观点和论述中蕴含着丰富的“天人合一”思想。《礼记·祭义》中提道:“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论语·述而》中有“钓而不纲,弋不射宿”的观念;《孟子》提及:“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荀子》有言:“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使万物“各得其位,各得其正”,进而达到“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理想状态,是儒家知识分子从对攸关自身利害的关切超越到对万物苍生的普遍关怀的突出表现,具有强烈的生命共同体意识。传统儒家期望通过在道德层面设定一种类似于现代“生态红线”的做法,调控人与自然的关系,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思想,对于今天建设生态文明社会具有积极意义。
二、“修齐治平”思想的现代启示
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中蕴含的底线思维根植于中国的传统农耕文明,与中华民族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相伴相生。
钱穆先生将世界文化从源头上分为“农耕文化”“游牧文化”“商业文化”三类。以传统中国为代表的农耕文明“可以自给,无事外求,并必继续一地,反复不舍,因此而为静定的、保守的”[3]。受这种生产生活模式影响而形成的民族心理与其他文明有所不同,它表现为追求安逸平稳,具有保守性。在这种追求安稳的民族心理和文化影响下,传统中国人对任何可能破坏其既有安稳生活状态的因素都存在一种天然的排斥心理。一旦安稳的生存状态被改变,在重新回归安稳状态之前,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试图回归与原本相类似的、经过实践检验的稳定状态,而非建立一种全新的、更高级的模式。这种民族心理特征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中国古代朝代换了,国家治理的规则却依然如故。这种求稳保本的民族心理很大程度上催生了中国人的底线思维。
这种底线思维又与忧患意识密切联系。正如俗话所讲“天有不测风云”,稳定的农业生产所依赖的气候、土壤、雨水等,受不可控的自然因素影响严重。中原地区是旱涝灾害的高发地区,不可控的自然因素直接决定着农业是灾年还是丰年,直接决定着依靠农作物收成吃饭的老百姓是可以继续原有的稳定生活状态还是不得不忍饥挨饿甚至背井离乡。为了避免不可控因素破坏安稳的生存状态,中国人习惯于防患于未然,即在灾害未出现、底线未被触及前就做好事态恶化的准备:兴修水利、疏浚河道、筑仓屯粮——独特的气候环境和农耕文明使忧患意识植入中华文化基因,成为中国人为人处世、治国安邦的重要“密码”。孟子强调“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周易》写道“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尚书》说“防患于未然,除祸于未形。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都闪烁着忧患意识的智慧光芒。未雨绸缪的忧患意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底线思维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追求三者相结合,最终形成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独有的家国情怀,铸就了中国国家治理的独特模式,以及中国人行为处事的独特思维习惯。
今天看来,儒家文化中蕴含的底线思维传统与农耕文明社会形态、封建专制的社会制度相联系,带有浓厚的阶级色彩,某些观点和主张具有明显的局限性。然而我们也应当认识到,这些思想中蕴含的自我实现、治国理政智慧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现实指导价值,值得我们批判性继承和创造性发展。
其一,对个人而言,应把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中蕴含的底线思维的要义,增强自我教育和自我实现的能力。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的基石是修身和齐家,故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蕴含的底线思维传统对于当代人的意义首在德行修养、价值塑造和习惯养成。今天,随着以互联网技术为动力、以跨国公司为载体的全球化的发展以及全球治理格局的变迁,各种思潮碰撞、交织,“历史虚无主义”“普世价值”等裹挟涌入,“颜色革命”等西化、分化图谋愈演愈烈,国内各种消极的、落后的、腐朽的甚至是反动的思想也沉渣泛起,暗流涌动,挑战和冲击着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在这种情况下,社会个体要坚定理想信念和人生追求,筑牢自己的价值底线、人格底线和行为底线,永葆本真,擦亮人生底色,就必须坚持和发扬中华文化血脉中的底线思维传统,增强运用底线思维观察和分析问题的能力。具体而言,包括:品读、感悟传统经典,善于学习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底线思维智慧,并结合自己的学习、生产和生活将之内化为自己的德行修养;善于从家规家训中学习为人处事的道理,用优秀家风涵养家国情怀、初心使命,扣好人生每一粒扣子;学会运用底线思维观察和认识周围事物,在风云激荡的大时代中保持本真、坚持自我,有所求、有所舍、有所为、有所不为,坚守独立人格和处世准则,不随波逐流、欺世媚俗;提高运用底线思维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将个人的发展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在不断提升个人能力过程中提高治理国家和社会的能力。
其二,对国家而言,应珍视中国传统文化蕴藏的底线思维,从中汲取治国理政的智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底线思维作为被历史和实践证明的、符合中国人接受习惯的思维方式得以升华,成为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的重要思维方法。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明确提出要“坚持底线思维,不回避矛盾,不掩盖问题,凡事从坏处准备,努力争取最好的结果,做到有备无患、遇事不慌,牢牢把握主动权”[4],提高防控能力,着力防范化解重大风险,保持经济持续健康发展和社会大局稳定;增强“四个自信”,避免僵化封闭的老路和改旗易帜的邪路,坚定走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这是他深刻把握国际国内局势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规律,汲取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底线思维智慧,并结合时代创造性应用和创新性发展而得出的论断,体现了他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中国共产党国家治理经验的继承和超越。可以说,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创造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两大奇迹,重要原因是具有超强的底线思维能力,能够始终保持战略定力,始终坚定正确的发展道路和方向,始终做到改革的力度、发展的速度和社会可承受程度的统一。也就是基于此,习近平总书记把底线思维能力列为领导干部必须掌握和提高的六种能力之一。
今天的中国面临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国内前所未有之大变革,发展和挑战并存,机遇和风险同在,如何化险为夷、顺势而上成为党和国家面临的重大时代课题。这就需要始终坚持和发展底线思维,划定边界、红线或底线,明确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进而将分散的意志统一到党和国家的要求上来,形成贯彻和落实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发展的思想合力和行动合力。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在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上下更大功夫”,“把我国制度优势更好地转化为国家治理效能”[5]。这要求我们:不断赋予底线思维以时代内涵,并将底线思维融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体系设计之中,彰显我们的制度逻辑和制度理性;运用底线思维突破思想固化的藩篱,解决制度执行过程中出现的突出矛盾和问题,将我国社会主义制度优势转化为国家治理效能;帮助全体党员干部掌握底线思维并提高和运用底线思维的能力,不断进行自我革命、自我教育,汇聚国家治理现代化的磅礴力量。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真正发挥中国特色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书写国家治理的中国样本。
[1] 杨朝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N].光明日报,2016-12-01.
[2] 曹德本.和谐文化模式论[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3):1–5.
[3] 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2.
[4] 改革要有哪些新思维[N].人民日报,2013-01-15.
[5] 中共中央关于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Z].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5.
D092
A
1006–5261(2020)04–0001–07
2020-02-11
刘建伟(1978―),男,山东日照人,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叶厚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