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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卫的达达:达达主义史*

2020-01-08理查德胡森贝克RichardHuelsenbeck

新美术 2019年10期
关键词:查拉艺术

[德]理查德·胡森贝克[Richard Huelsenbeck]

达达是雨果·巴尔[Hugo Ball]、特里斯坦·查拉[Tristan Tzara]、汉斯·阿尔普[Hans Arp]、马塞尔·扬科[Marcel Janco]和理查德·胡森贝克于1916年春在苏黎世的伏尔泰酒馆建立的,雨果·巴尔和他的朋友艾米·海宁斯[Emmy Hennings]在这个小酒馆发起小型的综艺表演,我们都活跃其中。

我们都因一战而背井离乡。巴尔和我来自德国,查拉和扬科来自罗马尼亚,汉斯·阿尔普来自法国。我们一致认同,这场战争是各国政府出于最专制、最卑鄙和最物质主义的原因而谋划的;我们德国人对《我控诉》[J’Accuse…!]这本书都很熟悉,甚至于如果没了它,我们反而会对德皇及其将军们的体面都不太有信心。巴尔出于良心而拒服兵役,我则侥幸逃脱了警察跟班的追捕,这些警察跟班出于所谓的爱国目的把人马集结在法国北部的战壕里,然后喂他们吃枪子儿炮弹。我们当中没人欣赏这种为了一个民族观念而甘愿被枪杀的勇气,这种民族最多不过是皮毛商和皮革投机商组成的卡特尔,最坏就是疯子组成的文化联盟。这些疯子,比如德国人,背包里装着一卷歌德的著作,刺刀上却像肉串一样串着法国人和俄国人。

阿尔普是个阿尔萨斯人;他经历过了战争的初期,经受住了巴黎的整个民族主义狂热,得以幸存,他非常厌恶那儿的那些卑鄙的诡计,总而言之,就是对所发生的令人作呕的那些变化,对我们在战前浪费过爱的那些人,都感到非常厌恶。天下乌鸦一般黑,四方政客同样卑鄙。士兵到处行径野蛮,这野蛮是每个有理智的人的死敌。从一开始,参加苏黎世伏尔泰酒馆的人们的活力和雄心就是纯艺术性的。我们想让伏尔泰酒馆成为“最新的艺术”的一个焦点,不过我们并没有忘记时不时地告诉那些脑满肠肥、没文没化的苏黎世庸人,我们把他们当成猪猡,把德皇看作战争贩子。然后总是有人大发牢骚,而瑞士和其他任何地方的学生都一样,都是最愚蠢、最反动的乌合之众——鉴于在该国强制实行的全民愚化,任何公民团体都可以在该方面要求最高等级的权利——无论如何,学生们预演了一场后来达达在成功进军世界的时候所遭遇的公众的抵抗。

“达达”这个词是雨果·巴尔和我在一本德法词典里偶然发现的,当时我们在为酒馆歌手勒罗伊女士[Madame le Roy]找名字。“达达”是法语里的木马。它简练含蓄,令人印象深刻。很快“达达”就成了我们在伏尔泰酒馆举办的所有艺术活动的招牌。那时候我们说的“最新的艺术”大致是指抽象艺术。后来“达达”这个词背后的意涵会经历相当大的变化。尽管同盟国的达达派们在特里斯坦·查拉的领导下仍未对达达主义和德国的“抽象艺术”做出重大区别(在德国,我们这类行为的心理背景与在瑞士、法国和意大利完全不同),但达达假定了一个非常确切的政治性质,之后我们会加以讨论。

伏尔泰酒馆小组对新发展的艺术可能性高度敏感,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艺术家。巴尔和我极其积极地帮助在德国推广表现主义;巴尔是康定斯基的密友,他们俩合作打算在慕尼黑开一家表现主义剧院。身在巴黎的阿尔普曾与立体主义运动领袖毕加索[Picasso]和勃拉克[Braque]有过亲密接触,他确信有必要不择形式地与自然主义观念作斗争。特里斯坦·查拉是个浪漫的国际主义者,达达的巨大发展要感谢他的宣传热情,这热情为他从罗马尼亚带来不尽的文学特色。在那段时间,我们在伏尔泰酒馆夜夜舞蹈、歌唱、朗诵诗歌,抽象艺术对我们来说无异于绝对的荣誉。自然主义是资产阶级动机的心理渗透,我们在资产阶级身上看到致命的敌人,而心理渗透,尽管努力抵抗,仍使人们认同资产阶级道德的各种规范。阿契彭科[Archipenko],这位我们敬重为造型艺术领域无可比拟的模范,坚信艺术必然是既非现实主义的,也非空想的,它必须是真实的;他的意思首先是任何对自然的模仿,无论多么隐秘,都是谎言。在这个意义上,达达要赋予真理以一种新的动力。达达要成为抽象能量的集合点,成为伟大的国际艺术运动的持久的弹弓。

我们通过查拉与未来主义运动也建立了联系,并与马里内蒂[Marinetti]通信。那时候博乔尼[Boccioni]已经被杀,但我们都知道他那本厚厚的著作,《未来主义的绘画与雕塑》[Pittura e scultura futuriste]。我们把马里内蒂看作是现实主义的,反对它,虽然我们也高兴地接管了同时性[simultaneity]的概念,并大用特用。查拉让诗歌第一次在舞台上得到同时朗诵,这些表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尽管“同时性诗歌”[poème simultané]已经由德勒姆[Derème]等人介绍到了法国。我们也从马里内蒂那里借用了“噪音”[bruitism],或噪音音乐[noise music,le concert bruitiste],我有幸记得,未来主义在米兰第一次亮相的时候引发了多么大的震动啊,他们在那里用一曲《首都的觉醒》[le reveil de la capitale]赢得了观众的欢心。我在达达的许多公开集会上都谈到了噪音的重要意义。

图1 胡森贝克撰《前卫的达达:达达主义史》小册子初版封面

“噪音”,具有模仿效应的噪音,被马里内蒂引介入艺术(在这里我们很难单指艺术、音乐或文学某一项),他用打字机、水壶、响板和锅盖的和鸣让人们联想到“首都的觉醒”;起初,这只是以一种强烈的方式提醒人们生活的丰富多彩。与立体主义或者同样的德国表现主义相反,未来主义者自认为是纯粹的行动主义者。尽管所有的“抽象艺术家”坚持认为,桌子不是制作它的木头和钉子,而是所有桌子的理念,他们忘了桌子可以被用来放东西,但未来主义者却想把自己沉浸在事物的“棱角性”中—对他们来说,桌子所指的是一个生活工具,其他万物也是如此。桌子之外,还有房子、煎锅、便池、女人等等。所以马里内蒂和他的小组都热爱战争,把战争当作事物冲突的最高表达,当作可能性的自发性喷发,当作运动,当作同时诗,当作呐喊、射击、命令的交响,代表了尝试解决运动中的人生难题。灵魂的问题就是自然中火山式的问题。每个运动自然都产生噪音。虽然数字,由此还有旋律,都是以抽象的能力为前提的符号,但噪音是对行动的直接召唤。任何性质的音乐都是和谐的、艺术的,是理性的活动—但噪音是生活本身,它不能像一本书一样被评判,而是我们性格的一部分,它攻击我们,追寻我们,也把我们撕成碎片。噪音是一种人生观,起初它可能看着奇怪,却迫使人们做出最终的决定。这世上只存在两种人,噪音主义者和其他人。鉴于我们在谈论音乐,瓦格纳已经表现出可悲的抽象天赋所固有的全部虚伪—另一方面,刹车尖利的声音至少能让你牙齿疼。同样的自发性,在美国让拉格泰姆音乐成为民族音乐,在现代欧洲导致了噪音的动乱。

噪音是一种对自然的回归。它是一种由原子回路产生的音乐;死亡不再是灵魂从尘世的痛苦中逃脱,而变成一种呕吐、尖叫和窒息。伏尔泰酒馆的达达主义者接管了噪音,但不怀疑它的哲学—基本上他们渴望的是其反面:心灵的平静、无尽的催眠曲、艺术、抽象艺术。伏尔泰酒馆的达达主义者其实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时不时与这些个体的心灵相关联的“现代艺术”丝丝缕缕,被聚集起来,就称作“达达”。特里斯坦·查拉被平等地亦或甚至作为一个“领袖”进入国际艺术圈的野心所吞噬。他野心勃勃,躁动不安。他为自己的躁动找了根撑杆,为自己的野心找了条绷带。创造一次艺术运动,扮演一出文学默剧角色的一个非凡的、永不再来的时机现在出现了!审美家的热情是一个持普通概念的人完全无法理解的,对他而言,狗就是狗,勺子就是勺子。在巴黎、柏林、罗马的少许几家咖啡馆里被指责为一个机巧的人,则是多么令人心满意足啊!文学史就是对世间万事的荒诞模仿,而文人墨客当中的一个拿破仑是人们能想象得到的最为悲喜交加的角色了。查拉最先把握住“达达”一词的隐含力量。自此之后,他孜孜不倦地做了一个词语的预言家,只是这个词后来要由一个概念来填充。他包扎、粘贴、演说,用文字轰炸法国人和意大利人;慢慢地把自己变成了“焦点”。让所有傻瓜都高兴的是,我们不想再贬低“达达主义创始人”的名声,就像不想再小看“达达首领”巴德尔尔[Baader]一样,巴德尔尔是个斯瓦比亚的虔信者,在年老之初发现了达达主义,便作为一个达达主义预言家走乡窜村。在伏尔泰酒馆时期,我们想“纪录”—我们发行了出版物《伏尔泰酒馆》,这本杂志统合了艺术中最多元化的方向,当时在我们看来,这就构成了“达达”。我们当中谁也没有怀疑达达可能真的成为什么,因为我们谁也没有充分理解那个时代,从而将我们从传统观念中解放出来,形成一个作为道德与社会现象的艺术的概念。艺术只是—存在着艺术家和资产阶级。你须得爱此,恨彼。

然而无论如何,查拉设想自己所是的那种艺术家与德语的“dichter”[诗人]各不相同。纪尧姆·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玩笑地宣称,他的父亲曾是梵蒂冈的一个看门人;我猜阿波利奈尔出生在加利西亚一个犹太人家,成为法国人是因为他看到巴黎是做文学的最佳之地。这位文学经纪人并不是头脑国际[International of the mind]所创造的最糟糕的人物。把文学理解为商业,这需要多少解放的诚实和体面的无耻啊。这些文人有他们盗贼的荣誉和高级的标志—在国际贸易中,在宾馆大堂的角落里,在米托帕[Mitropa]铁路公司的餐车上,精神的面具很快掉落,在一种可能吸引他人的意识形态当中粉饰装扮的时间太少了。马诺莱斯库[Manolescu]这个厉害的宾馆小偷曾写过回忆录,在措辞和词义上,他比所有因大战产生出的德语回忆录都站得更高。弹性就是一切。马里内蒂简直就是个未来的伟大文学魔术师,他一边打高尔夫球一边同时聊起马拉美,或者,必要的时候,对古代语文学作个评论,而同时他又非常清楚哪位女士出场能够安全出球。

这个德国“诗人”是个典型的呆子,随身带着“精神”的学术概念,有需要的时候就书写关于共产主义、犹太复国主义、社会主义的诗歌,对缪斯女神赋予他的力量感到惊喜。这位德国“诗人”抵押了文学。他认为一切都须如其所是。他不理解世界把“精神”造成了怎样一个巨大的谎言,也不理解这是一件好事。在他的头脑中有一个等级阶次,非艺术的人与未受过教育的人差不多,处在底部;而渴望永恒的精神性的人,席勒式的哈森克莱弗[Schillerian Hasenclever],则在顶端。就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来听听老叔本华[Schopenhauer]在他的《附录》[Parerga]里告诉我们这个德国人对于他的文化是如何自命不凡吧,如果你是个心理学家一类的人,你就会发现这个德国“诗人”的境况是多么的滑稽和毫无希望。这个德国“诗人”,当他在说猎犬的时候,他甚至是在指紫罗兰,这个不懂文化艺术的庸人当中的庸人,这个天生的抽象主义者,这个表现主义者——当然这不是查拉把达达主义弄成艺术的抽象方向时所想要的,但是他从未真正理解过手握钢枪搞文学到底意味着什么。

手握钢枪搞文学一度曾是我的梦想。作一个钢笔的强盗男爵,一个现代的乌尔里希·冯·赫滕[Ulrich von Hutten]——那是我想象的达达主义者的画面。对那些制造“精神”的图斯库卢姆1Tusculum,城市名,故址在今意大利罗马东南24公里处。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4世纪共和国晚期和帝国时代,这里是罗马富人的疗养胜地。—译者注,制造自己的弱点避难所的人,达达主义者应该只有鄙视,此外无他。阁楼哲学家已经彻底过时了(但职业艺术家、咖啡馆文学家、社会“头脑”也是如此,总之,一个在智力方面可以经由任何方式被感动的人,在智力问题上发现一个受欢迎的限度,在他看来,这个限度在给予其他人之前给予了他特殊的价值)——达达主义者要尽可能地与这些相反。这些精神的人坐在城市里,画着他们的小画,朗诵着他们的诗句,整个人的结构被无望地变形,肌肉无力,他们对当下没有兴趣,对广告的敌人、对街头的敌人,对虚张声势,对每天威胁着千万人生命的大交易都毫无兴趣。他们对生命本身就毫无兴趣。但达达主义者热爱生命,因为他每天都能把生命抛弃;对他来说,死亡就是一个达达主义的事件。达达主义者期待有一天,他完全知道可能会有个花盆砸在他头上,他是天真的,他热爱地铁的噪音,他喜欢在库克的旅行社周围闲逛,他知道天使制造者的做法,他们在紧闭的窗帘后面擦干吸墨纸上的胎儿2英文版此处是foetuses一词。—译者注,以便把它们磨碎,当作合成咖啡出售。

人人都可以是达达主义者。达达不限于任何艺术。曼哈顿酒吧里的酒保,一只手倒出库拉索酒,另一只手收拾他的淋病,就是一个达达主义者。穿雨衣的绅士,准备出发去第七次环游世界,就是一个达达主义者。达达主义者应当是这样一个人,他完全了解,一个人只有能把观点转换到生活当中,他才有权秉持这些观点——完全的行动型,他只通过行动而生活,因为行动掌握着获得知识的可能性。达达主义者是这样一个人,他在布里斯托尔旅馆租了一整层楼,却不知道到哪里找钱来给女服务员小费。达达主义者是这样一个偶然的人,他有好眼力,会捶击颈后拳。他可以像扔套索一样抛开自己的个体性,他就事论事,他服从这样的认知:这个世界同时包含着伊斯兰教徒、茨温利派信徒、第五前者[fifth formers]、再洗礼派、和平主义者等等。他乐见世间杂乱,并不觉得惊讶。夜里,乐队在湖边演奏,妓女们穿着高跟鞋轻快地走过,冲着你大笑。这是一个操蛋的世界。你漫无目的地走着,为晚餐准备一套哲学。但你还没想好,邮差就给你送来了第一封电报,告知你所有的猪都死于狂犬病,你的便衣从埃菲尔铁塔上被扔了下来,你的管家跟着验尸官走下楼来。你吃惊地望着月亮,在你看来这是一笔不错的投资,这时候同一个邮递员又给你送来一封电报,宣布你所有的鸡都死于口蹄疫,你爹倒在干草叉上冻死了,你妈在银婚之际悲痛欲绝(也许是煎锅粘到她耳朵上了,我怎么知道?)。这就是生活,我的伙计。日子在你大便的节奏中前进,尽管你经常会冒点鱼刺卡喉窒息而亡的危险,但你还活着。你把罩子拉到头顶上,用口哨吹起《霍亨弗里德堡进行曲》。谁知道呢,别高兴得太早,也许第二天就看到你坐在你的办公桌边,你的笔准备好挥舞着去写你的新小说《乌合之众》。谁知道?这就是纯粹的达达主义,女士们先生们。

如果特里斯坦·查拉不曾怀疑我们这徘徊在类人猿和臭虫之间的著名存在的意义,他就会看到所有艺术和艺术运动的骗局,就会成为一个达达主义者。这些渴望在文学史上露面的绅士们,在哪里留下了他们的讽刺?对这个世界上巨大的臀部和狂欢节又哭又笑的眼睛在哪里?埋没在书本里,他们失去了独立性,像拉伯雷[Rabelais]或福楼拜[Flaubert]那样出名的野心剥夺了他们大笑的勇气——有那么多的道路要走、那么多的写作要写,那么多的生活要过。兰波跳进海里,开始游向圣赫勒拿岛,兰波真他妈是个男人,他们坐在咖啡馆里,绞尽脑汁,想以最快的方法变成一个真他妈的男人。他们对生活有一个学术的观念——所有的文人都是德国人;因此他们永远不会接近生活。兰波很清楚,文学和艺术是非常可疑的东西——一个男人若活得像个妓院老板一样,在床铺嘎吱作响唱着利润增长的歌时,他能活得有多好。

在查拉手里,达达主义取得了巨大的胜利。达达主义者写的书,全欧洲都在购买;达达主义者做的表演,千万人蜂拥来看。全世界的媒体把达达运动当艺术。这是一种新感觉,女士们先生们。在非达达主义者的手中,达达在欧洲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它震动了真正的欧洲人的灵魂,这些真正的欧洲人在家里呆在活塞和机器锅炉中间,当你在查令十字车站碰到他的时候,他正盯着《每日新闻》不抬眼,你也会在红星邮轮甲板上时尚的粗花呢中发现他,手拿烟斗装满粗切烟丝,不经意地摇晃着,满手戴着黄金的首饰。

达达知道怎么启动大型旋转压力机,这在法兰西学院和精神分析学家的书中都讨论过;在马德里,他们试图理解它;在智利,他们为此互相打斗,互扯头发;甚至在芝加哥,由于被美国作家弗兰克·诺里斯[Frank Norris]弄得出了名的谷物交换,一时间,一个可怕的大屏幕上也显示出单词“达达”。

在欧洲过去的几十年里,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概念,没有一家哲学,没有一个党的口号,没有一个宗派口号,可以说是以如此灾难性的力量冲击了一个文明社会的想象。不要忘记这个事实具有的深刻的心理意义。在咖啡馆、剧院、赛马场、妓院里的这些人心目中(他们对达达主义感兴趣,是因为他们认为达达主义是“现代艺术疯狂的荒谬的产物”),达达早已不再是艺术范围内的一场运动。你需要是柏林大学的一名带着导管3因Katheder[教授席位]和Katheter[导管]二词拼写相似而说的双关语。的哲学教授,看不到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像关心复活节星期日的传奇牛一样关心运动、个人技术、艺术观点。他们并不对达达感兴趣,甚至不知道达达(对他们的确产生了影响,无论多么无法估量)与艺术有关,而且还起源于艺术。这个词对大众有如此深刻的影响,它必然体现一个触及这些大众的最切身利益的理念,使他们的灵魂最深处感到羞耻、恐惧或鼓舞。这就是为什么查拉(出于孩子气的抱负,把自己冒充成达达的发明者)试图把达达与抽象艺术联系在一起如此令人不可理解的原因;这种尝试代表着对或近或远的事物都一无所知;他看不到一个理念的成、住、坏、空的可能性,理解不到一种“精神”、一种流动(无论表达为一个词、概念或者理念)能假使让一群艺术商人和一块吃惊的大陆从自己的工作里抬起头来放眼看看的意义。

与它在欧洲心灵中的意味相比,达达最初是什么与如何发展毫不重要。达达的行动,不像温和的劝告,而像一道霹雳,不像书本里的陈规(经过优秀的头脑多年反复琢磨,成为各民族的普遍财富),而像是马背上的信使传来的一句“当心”。达达主义对艺术上漠不关心的广大群众的巨大影响,在于“达达”这个词的无意义和喜剧性,而这种影响似乎又必须源于某种深刻的心理原因,与今天的整个“人文”结构及其当下的社会组织相关联。普通的人,比如史密斯、舒尔茨、迪潘,大自然著名的量产器具,他们去除了所有的智性评价,不过所有的心理洞察却都由此开始,听说达达是婴儿的咿咿呀呀,有人把这咿咿呀呀“当成了生意”—显然有些疯子想以奶娃娃的呜咽“开个派对”。他们大笑着保持自己的立场,对自己的时代见多识广,但这,嗯,你只能说—(好吧,你能说什么呢?)没,没,没。舒尔茨、史密斯和迪潘先生们觉得自己深受达达提醒,想到了他们的牛奶瓶和体面的脏尿布,现在又是他们之后的一代人,还想到了现在为世界带来幸福的哭泣。达达,达达,达达。

那就是我所说的“达达”这个词的暗示性,它的催眠能力,引导庸俗的脑子去思考那些它的发起者们都没有想过的想法和事情。可以肯定的是,伏尔泰酒馆里对“达达”这个词的选择是精挑细选的-形而上学的,是由它现在作用于世界的所有思想-能量所预先决定的—但没有人想到“达达”是婴儿的咿呀学语。这是神在一个宗教诞生之时现身的难得的礼物,或者是后来征服世界的任何思想诞生之时的珍贵礼物。尽管达达不是一个在所有历史纲要中都享有盛名的“进步文化”意义上的理念(我这样说是为了安抚所有的德国高中生和笨蛋学究们),感谢上帝,但它却是稍纵即逝的,因为它不过只是想当一面你快速路过的镜子,或者是一张顷刻间以最刺眼的色彩吸引你注意的海报,让你有机会花掉你的钱或填满你的肚子。在心理学角度来说!如果你有奇迹般的好运气,出现在这样一种“感觉”[sensation]生成之时,你会想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一个空洞的声音,一个最初想用来作女歌手艺名的词,经过一番荒诞的冒险变成一个破酒馆的名字,然后变成抽象艺术、婴儿呢喃和奶娃娃的聚会,最后——嗯,我不该抱什么期望。这就是达达主义的历史。达达在达达主义者们尚未察觉的情况下就在他们面前发生了;这是一个完美无暇的概念,由此,它深刻的涵义就在我的面前显露了出来。

达达主义的历史的确是过去二十五年中最有趣的心理事件之一;人们只需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在苏黎世的绅士们手中,达达成长为一个比所有现存者都高出一头的生物;很快,艺术当中的达达主义运动的商业运作所要求的精确性不再能安放它的存在。尽管付出了最热切的努力,但还没有人确切知道达达到底是什么。查拉和巴尔开了一个“画廊”,他们在那里展示达达主义艺术,诸如“现代”艺术,对查拉来说这指的是非客观的、抽象的艺术。但如我曾说过,抽象艺术是顶老帽子了。多年之前,毕加索就放弃了用透视法表达智性的深刻的世界观,而赞成对空间进行仿古的、数学的再现,他和勃拉克一同称之为立体主义。在老欧洲的氛围中,有一种东西要求人们竭尽意志力,从所有文化和艺术技巧知识中获取脉动,回到老的直觉可能性,由此让人们认识到各种风格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产生。拉丁民族把欧几里得几何学的神秘元素、圆锥曲线和数学量囊括在他们的方案当中,就它们是有形物体的象征而言,这不是偶然的;而德国人则把直觉的学术概念,以表现主义的形式,当成他们的艺术理发店的招牌。拉丁人用尽全力,将他们的抽象主义导向一个普遍有效的东西,一个在不确定中确定的东西,它预设了一个人格,以先天的圆通和适度对待先验者;而德国人以其表现主义激发了主观个体不可估量的永恒化,给巨大和怪诞提供了空隙,呈现为解剖比例的任意变形。

达达画廊任性地展示了立体主义、表现主义和未来主义的画作;它在文学茶会、讲座和朗诵晚会上开展着它小小的艺术事业,而达达这个词则征服了世界。这是一件看上去令人深有感触的事情。日复一日,这个小团体坐在咖啡馆里,大声朗读可能从各个国家涌来的批评言论,用他们愤怒的语调表明,达达已经刺到了一些人的心。我们惊讶无言,沉浸在自己的荣耀之中。特里斯坦·查拉别无他事可做,只能一篇一篇地撰写宣言,说着“新艺术既不是未来主义,也不是立体主义”,而是达达。但达达是什么?他的答案是:“达达什么也不是。”达达主义者在心理上敏锐,谈论能量和意志,并向全世界保证他们有惊人的计划。但是鉴于这些计划的性质,结果并没有出现任何消息。

不可通约的价值正在征服世界。如果有人向人群中扔进一个词语,伴以一个盛大的姿态,他们就把这当成一个宗教。信念,荒谬的东西。达达,仅仅作为一个词,实际上甚至与任何性格都没关,就征服了大半个世界。这简直像个魔术一样。达达主义的真义只有后来在德国才被积极宣传它的人所认识,而这些人,是屈从于这个词侵略性的力量和传播力才成为达达派的。在柏林,他们成立了达达俱乐部,我会在后文加以讨论。达达画廊的绅士们显然注意到,他们自己的声望与达达主义的成功并不一致。事情甚至发展到,他们从柏林的艺术商人赫沃思·瓦尔登[Herwarth Walden](他长久以来一直通过抽象艺术理论赚钱)那里借来画,当成杰作转手卖给瑞士的冤大头。在文学方面,原始倾向受到追捧。他们读中世纪的散文,查拉搜肠刮肚地写黑人诗歌,硬充为偶然发现的班图文化或温尼图文化的遗存,再次令瑞士人惊讶。这是一堆差劲的达达派。

正如我现在回想的那样,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情绪笼罩着达达画廊——这就像是一个艺术的美甲沙龙,特点是喝茶的老太太们在某种“疯狂的东西”的帮助下试图恢复她们逐渐消失的性功能。达达画廊是野心的接待室,在那里,艺术把戏的初学者们必须习惯于带着韦费尔[Werfel]诗歌中(当他歌唱上帝、自然和精神的时候)的鱼眼崇拜来仰望领袖。达达画廊是一个小而乱的文学传统的厨房,在那里,只要留有位置标注作者署名,就没有人感到一丝羞耻。绅士们都是国际性的,是那种“精神联盟”的成员,在决定性的时刻,他们就是欧洲的大灾难,是二维的、平面的生物,意识不到在有限的意义上艺术活动所必需的妥协。

可能有办法可以利用这个情况。达达小组什么也没做,就取得了成功。他们制造出某个东西,随便什么东西,就看到世界已经准备好了支付高价。这个情境是要定制艺术和精神诈骗犯。但是,在达达画廊售卖抽象艺术的绅士们没有一个人明白这一点,或者就不想明白。查拉不想放弃他作为艺术家在这个抽象的神话当中的地位,因为他渴望的领导地位已经唾手可得;而巴尔,这位伏尔泰酒馆的创始人(顺便说一句,他是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人),太可敬,太罗马天主教,太重要。他们对达达主义的可能性都没有足够的洞察,他们在心理上缺乏敏锐度。作为诈骗者的达达派,作为马诺莱斯库[Manolescu]的达达派:这一方面又显现了。

这不满的结果是查拉和巴尔之间爆发了一场战斗,这是达达主义者之间的一场真正的斗牛比赛,像这类战斗所一贯如此那样继续着,有针对性,弄虚作假,还有肉体上的残暴。巴尔记得自己内心的本性,最终退出达达,也退出了所有艺术,开始成为伯尔尼的民主党人,如此在我看来,才是非常的成功。查拉和他的支持者为此震惊得陷入了好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来(因为达达即使没有他们,也在世界上发展得很好),他们带着新的热情投身到新艺术、抽象艺术当中。查拉开始出版杂志《达达》,在欧洲各国都有发行,销路广泛。我们在德国看到这本杂志,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无非是商业艺术,此外无他。除苏黎世达达派之外,这本杂志的作者还包括所有熟悉的超-现代文学国际[International of ultra-modern literature]的名字。这么多人中,我要提及的是弗朗西斯·毕卡比亚[Francis Picabia],我对他深表敬重;那时他已经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创办的著名期刊《巴黎之夜》供稿,据说他坚持在这本曾一度在有钱人与厕所服务员的关系中起着主导作用的期刊上发表。从阿波利奈尔、玛丽·洛朗桑[Marie Laurençin],到至死都在家里演奏《马赛曲》的好人享利·卢梭[Henry Rousseau]:老巴黎复活了。

现在它永远地死了。今天,这里是福克[Foch]先生和米勒[Millerand]先生爱去之处;阿波利奈尔死于流感。毕卡比亚到了纽约—老巴黎死了。但最近,达达亲自出现在那里。在苏黎世用尽了所有达达主义的可能性之后,在一番徒劳的尝试之后,查拉让塞纳[Serner]进入他的圈子,把新生活融入到其理念之中(在经历了许多轰动感官的表演和达达主义的游行之后),查拉来到了巴黎,在这座城市,拿破仑应该说过,文学对他来说不值堆粪。拿破仑曾站在金字塔的脚下;查拉很快就设法把这本《文学》杂志变成了达达主义的机关刊物;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开幕式,在开幕式上,噪音音乐会和同时性诗歌让人们印象极佳;他让自己被加冕、被委任、被选举成了世界达达运动的教皇。达达胜利了。毕加索和马里内蒂听到自己的理念顶着“达达”的名号出现,一定觉得奇怪。我恐怕他们不是十足的达达主义者,因而不太能懂达达。但年复一年地看着整个骗局在身边发生的毕卡比亚并不感到惊讶。在查拉出于达达主义的隐秘智慧而让他加入之前,他早已经是一个达达派;他有巨额的财富(他父亲是智利、马提尼克或者古巴的总督),这使他能坚持作为一名私人医生,不断用大量的皮下注射来跟踪他。弗朗西斯·毕卡比亚娶了一位巴黎代表的女儿加布里埃尔·巴菲特[Gabriele Buffet],作为我的好朋友,汉斯·阿尔普(顺便说一句,对他,我免去对苏黎世达达派的所有攻击,他的作品,作为他可爱性格的一种表达,最受我欢迎)告诉我,他喜欢紫色的背心,抽智利进口烟,有时候为他想象的或继承的梅毒喝上一杯沙士饮料。查拉在巴黎;毕卡比亚回了纽约。在包括美国在内的同盟国,达达取得了胜利。在我们把它留给自己的资源之前,特别是离开查拉转向德国之前,我想就同时性说几句,对达达感兴趣的人会在所有达达主义的表演和出版物中遇到它。

同时性(首次是由马里内蒂在其文学意义上使用)是一种抽象概念,这个概念指不同事件在同一时间发生。它预先假定对事物在时间中的经过高度敏感,它将序列a=b=c=d转变为a-b-c-d,并试图将耳朵的问题转变为面部的问题。同时性反对已经成型,支持正在形成。例如,当我连续意识到我昨天打了一个老妇人的耳朵一拳,一个小时前还洗了手,有轨电车刹车的刺耳声和隔壁房顶上落下的砖块的撞击声同时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而我的(向外或向内的)眼睛唤醒自己,与这些事件的同时,去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生命意义。从我周围的日常事件(大城市、达达马戏团、撞车、尖叫、汽笛、房屋立面、烤小牛肉的味道),我获得一种冲动,让我开始直接行动,成为大X。我直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感觉到德累斯顿银行职员们的熙攘和头脑简单的警察的勃起背后的赋形力量。

同时性直接提醒生命,与噪音密切相关。正如物理学区分音调(可以用数学公式表达)和噪音(完全困惑于其象征性和定向性),因为它们是黑暗的生命力的直接对象化,这里的区别是连续性和“同时性”,这区别不符合公式,因为它是行动的直接象征。因此,一首同时诗根本上只意味着“为生命欢呼!”这些问题是长长的链条。同时性给我带来绘画中的“新媒体”(而我并没有感觉到我已经迈出了一大步),这新媒体被查拉时期的达达主义者们狂热地吹捧为“最现代”的绘画的不二之选。

新媒体的引入具有一定的形而上价值,它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空的空间的一种先验的恐惧,这恐惧的结果是所有艺术的心理基础的一部分,在这个特殊的情况下,必被认为是一种恐怖的真空。现实的概念是一个高度可变的价值,完全依赖于大脑和思考它的这个大脑的需求。当毕加索放弃透视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一套任意抛过“自然”的规则:这穿过水平线的平行线是个糟糕的欺骗—背后是空间的无限性,不可测量。结果他把自己的绘画局限于前景,放弃深度,摆脱造型哲学的道德,承认光学定律的制约性(这在特定的国家、特定的时间统治着人们的眼睛);他寻求一个新的、直接的现实—他变得,用个俗词来说就是,非客观。他不想再画男人、女人、驴子和高中生了,因为他们参与了整个骗局,戏剧和存在的牛皮谎言—同时,他觉得画油画是一种非常确定的文化与道德的确定象征。他发明了这个新媒体。他开始把沙子、毛发、邮局表格和报纸贴在自己的画上,给它们以直接现实的价值,远离所有的传统事物。他很理解透视和油画中所固有的理想的、光滑的、和谐的特质;他感受到从每一幅肖像中都流露出的席勒式的韵律,以及油画的感伤情调所造成的“风景”的虚假。

从其自然功效中分离出来的透视和色彩(可以从颜料管挤出来的),是模仿自然的手段;他们紧追事物之后,放弃与生活的真实斗争;他们是属于资产阶级的懦弱和自满的哲学的股东。另一方面,新的媒体指向我们触手可及的绝对自明的东西,指向自然和天真,指向行动。新的媒体与同时性和噪音有着直接的关系。有了新的媒体,这张图画(一直是一个难以达及的现实的象征)确实已经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即已经从前景的地平线上跨出了一大步;参与到生活本身之中。被粘在上面的沙子、木块、毛发,给了它一种与莫洛克神像相同的现实,在神像发光的手臂上放着的是作为牺牲的孩童。新媒体是一条从渴望到小事物的现实的道路,这条道路是抽象的。抽象(“查拉及其公司”顽固地视而不见)就其功能来说是一个运动,而不是一个目标。毕竟,一条裤子“为我们遮身蔽体的时候”可比我们站在一座哥特式大教堂的顶部时的庄严感重要得多呀。

达达对噪音、同时性和绘画中的新媒体这三个原则的挪用,当然是导致真正达达主义运动存在的心理因素的“意外”。如我曾说,我发现在把抽象艺术当作其新智慧的基石的查拉及其朋友的达达主义中,并没有一个新理念值得大力宣传。他们没有沿着抽象的道路前进,这条路最终从粉刷的表面通向一种邮局形式的现实。他们刚离开旧的、感伤的站点,就回头张望,尽管仍然受着野心的刺激。它们既不是鱼,也不是肉。在德国,达达主义变成政治的,它描画出自己的最终位置,宣布与艺术彻底决裂。

不过,如果我们不斜斜帽子致敬一下就离开查拉,是显得有点没良心。我手里有一本《达达电话》[Dadaphone],这是巴黎达达派最近出版的刊物,里面有协约国达达主义的领袖们的照片: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弗朗西斯·毕卡比亚、塞利娜·阿诺[Céline Arnauld]、保罗·艾吕雅[Paul Eluard]、乔治·里伯蒙-德萨涅[G.Ribemont-Dessaignes]、菲利普·苏波[Philippe Soupault]、保罗·德尔梅[Paul Dermée]、特里斯坦·查拉。所有这些绅士都很和善,看上去人畜无害,戴着夹鼻眼镜、角质镜架眼镜或者是单片眼镜,系着飘逸的领带,睁着忠诚的眼睛,摆着有意味的姿势,打老远看就属于文学。一份达达主义怪物声明被宣布出来,该声明包括毕卡比亚的“黑暗中的食人魔”和查拉的“达达电话”。一切都非常欢乐。毕卡比亚对公众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像个严肃的牡蛎似的猛然趴下——因为你是严肃的,是吗?屁股,屁股代表着炸薯条一样的生活,你们所有这些严肃的人比牛粪还要臭。达达没有味道,它是虚无、虚无、虚无。吹吹口哨、大喊大叫、抽我的脸,然后呢?然后怎样?我会接着告诉你们,你们都是傻瓜。”这比巴黎资产阶级在这个民族主义的狂热时刻所能代表的还要丰富。大报纸们终于介入了这件事。我在1920年3月30日的《时报》[Le Temps]上发现:“智力衰退是战争造成的后果之一。战争使强者强,使愚者愚,使败坏者败坏。但即使是被征服者,也要保护自己不受这些有害气体的侵害。奇怪的是,在法国看到有年轻人(“近东人”)满意地呼吸着这些气体,也有不那么年轻的人鼓励他们去尝试中毒。”《达达电话》杂志公布了一个达达主义展览、一个达达主义舞会,和一大批达达主义期刊,其中大部分可能是《达达电话》编辑的虔诚愿望;简而言之,在查拉的鼓动下,一种达达式的非凡的生活繁荣起来。

1917年1月,我回到德国,德国的面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满大街都是电子广告牌、叫卖小贩和汽车喇叭声的街道上留下了一首自鸣得意的丰饶的田园诗。在苏黎世,国际投机商们坐在餐厅里,钱包鼓鼓,面颊红润,用刀子吃饭,咂吧着嘴,为那些互砸脑壳的国家欢呼雀跃。柏林这座城市胃口紧缩、饥肠辘辘,这里隐藏的愤怒转变成对金钱的予取予求,男人们的脑子越来越专注在裸体问题上。在这里,如果我们想对人们说些什么的话,就得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在这里,我们必须扔掉我们的漆皮软舞鞋,把我们的拜伦式领巾绑到门柱上。在苏黎世,人们像是生活在疗养胜地,追男逐女,渴望着夜幕降临,好享受愉悦的游船、魔幻的灯火和威尔第的音乐,而在柏林,你却还不知道下一餐饭从哪儿来。每个人的骨子里都充满了恐惧,每个人都有一种感觉,兴登堡及其公司发起的这桩大买卖结局将会非常糟糕。人们对艺术和一切文化价值都有一种高扬而浪漫的态度。德国历史上一个熟悉的现象再现了:当德国开始被洗劫为法官和屠夫之地时,它也总是会变成诗人和思想家的乐园。

1917年,德国人开始叩问他们的灵魂。这不过是一个社会在不断受到侵扰,被榨干了好处,被推向了崩溃的边缘时的自然防御。这时候表现主义开始流行,因为它的整个态度与德国人精神上的退却与疲倦相契合。德国人对现实失去热情,这不过是件自然的事,对这个现实,战前他们曾通过无数学术的笨瓜脑袋唱过赞歌,现在却已经为之牺牲了超过百万的头颅,而封锁却正扼杀着他们的子子孙孙。德国一直沉浸在一种情绪之中,这情绪在所谓的理想主义复活之前,即“体操之父雅恩”的狂欢、“申根多夫”时期[Schenkendorf period]之前。4“Turnvater”即“体操之父”,指的是路德维希·雅恩[Ludwig Jahn],他是体操协会的创立者,这个体操协会在德国自拿破仑手中解放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现在来说说表现主义者,像那些承诺“修补一切”的名庸医一样,像温文尔雅的缪斯一样眼望苍穹;他们指着“我们的文学瑰宝”,轻轻地拉着人们的袖子,把他们领进哥特式大教堂的半明半暗之中,在那里,街上的喧闹声渐渐变弱,变成远处的低语,按照古老的原则,所有的猫在夜里都是灰色,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好人。人,他们发现了,是好的。表现主义也如此,给德国人带来了诸多令人愉悦的真理的表现主义,成了一种“民族成就”。在艺术中它的目标是内在性、抽象、摒弃一切客观性。提到表现主义的时候,我想到的前三个名字就是多伊布勒[Däubler]、埃德施米德[Edschmid]和希勒[Hiller]。多伊布勒是表现主义抒情诗的巨龙[gigantosaurus],埃德施米德是散文作家和表现主义者的原型,而抱着有意无意的改良主义的库尔特·希勒,则是表现主义时代的理论家。

基于所有这些思考和心理洞察,即背离客观现实暗示着腐朽的资产阶级所欢迎的整个厌倦与懦弱的情结,我们立即在德国对表现主义发动了猛烈的攻击,以“行动”为口号,这个口号是我们为噪音、同时性和新媒体的原则而斗争所获得的。第一份德国达达主义宣言由我自己起草,内容包括:“艺术的执行和方向取决于它所处的时代,艺术家是他所处时代的生物。最高的艺术,是在其意识内容中呈现出其时代千倍的问题,这一艺术明显被上个星期的爆炸粉碎了,它永远都在试图收集昔日崩坏之后的四肢。最优秀、最与众不同的艺术家将是那些时刻从狂暴的生命瀑流中抢夺自己身体碎片的人,他们用鲜血淋漓的手和心,紧紧抓住自己时代的智慧。表现主义是否满足了我们对这样的艺术的期望,也就是它应该表达我们最重要的关切?不!没有!并没有!以转向内心为托词,文学和绘画的表现主义者团结成一代人,已经期待着在文学和艺术史上的荣誉,并渴望获得最高尚的文明品质。他们以宣扬灵魂为借口,在与自然主义的斗争中,找到途径返回到抽象、悲观的姿态,这种姿态预设了一种舒适的生活,没有内容,没有冲突。各个阶段都充斥着国王、诗人和各样的浮士德式的人物;改良主义哲学理论,是对表现主义的批判性理解具有重要意义的心理上的幼稚,在从不采取行动的人的头脑中像幽灵一般运行。对媒体的憎恨,对广告的憎恨,对感官的憎恨,是那些喜欢坐在扶手椅上读死书而不喜欢街头喧扰的人的典型,他们甚至把被每个短期投机者欺骗作为一点骄傲。这种对时代的感伤式抵抗—与其他时代相比,既不是更好,也不是更坏,既不是更反动,也不是更革命,这种软弱的抵抗(当它不准备把纸板大炮装上阁楼的抑扬格时,用祈祷和熏香调情)—是一个永不知道如何年轻的青年的特质。表现主义(在其他国家发现,在德国则忠于一贯的风格,转变成一首华丽的田园诗和对一份优渥的养老金的期望)与积极行动者的努力毫无共同之处。这个宣言的签署者们,在‘达达!’的战声中,聚集在一起,提出一种新的艺术,期望以此实现新的理想。”如此等等。在这里,我们的观念和查拉的观念之间的差别显而易见。然而查拉仍然写道:“达达所指虚无”—在德国,达达首先去除了它那为艺术而艺术的特质。达达没有继续创作艺术,而是与抽象艺术直接对立,走出去发现了一个敌手。重点落在运动上,落在战斗上。但我们仍然需要一个行动计划,我们必须准确地说出我们的达达主义追求的是什么。这个方案是由拉乌尔·豪斯曼[Raoul Hausmann]和我自己一同起草的。我们在其中有意采取了一种政治立场:

达达主义是什么,它在德国想要达到的是什么?

1.达达主义的要求:

1)在激进共产主义的基础上建立的所有富于创造性和智性的男性与女性的国际革命联盟;

2)通过对每个活动领域的综合机械化引入渐进式失业。只有通过失业,个人才有可能肯定生活的真理,最终习惯于经验;

3)立即没收财产(社会化)并为所有人集体供餐;更进一步,建立属于整个社会的光明之城与花园,并让人们为自由的状态做准备。

2.中央委员会的要求:

a)在柏林波茨坦广场为所有富于创造性和智性的男女提供每日公费膳食;

图3 首届国际达达节(图录封面),柏林,1920年6月

图4 1920年胡森贝克(左)与豪斯曼在布拉格

b)所有神职人员和教师都必须遵守达达主义信条;

c)对(例如希勒、阿德勒等)所谓“精神工作者”,对隐藏的资本主义,对斯图姆集团斗争;

d)立即建立一个国家艺术中心,消除新艺术(表现主义)中的财产概念;要从达达主义的超个人运动中彻底排除财产概念,解放所有人;

e)把同时性诗歌作为共产主义国家的祈祷文;

f)要求教会表演噪音、同时性诗歌和达达主义诗歌;

g)在每座超过50,000居民的城市中为重塑生活而建立达达主义咨询委员会;

h)立即用150个马戏团组织一场大规模的达达主义宣传运动,以启蒙无产阶级;

i)一切法律、法令提交达达主义中央委员会批准;

j)根据国际达达主义观,通过建立达达主义性别中心,立即规范所有性关系。

达达主义革命中央委员会

德国部:豪斯曼、胡森贝克

事务办公室:夏洛滕堡,坎特斯特拉斯118号

会员资格于事务办公室申请

这个方案的意义在于,达达就此决然脱离投机,也就是失去其形而上学,把其自我理解显示为对这个以机械和文明的发展为首要特征的时代的表达。它所渴望的不过就是对时代的表达,它卷入了它们所有的知识、它们气喘吁吁的节奏、它们的怀疑与疲倦,以及对意义或“真理”的绝望。科恩菲尔德[Kornfeld]在一篇关于表现主义的文章中对伦理的人和心理的人进行了区分。伦理的人有孩童般的虔诚和信仰,让他可以跪在某个祭坛上,承认某个有能力带领人们从苦难中走向天堂的神祇。心理的人徒劳地穿越无限,认识到他的精神可能性的限度,他知道每个“体制”都是诱惑,伴以诱惑的所有后果,包括每一个神祇都有机会变成金融家的后果。

达达主义者作为一个心理的人,把目光从远方收回,认为有一双合脚的鞋子和一套没有破洞的西装很是重要。达达主义者天生就是无神论者。他不再是一个在理论原则中找到生活准则的形而上学者,对他来说,不再有“你应当”;对他来说,烟蒂和雨伞与“事物本身”一样崇高和永恒。结果,对达达主义者来说,善并不比恶“更好”—只有同时性,在价值观里和其它万事当中都一样。这种同时性应用于实际的经济就是共产主义,当然,共产主义抛弃了“改良事物”的原则,把破坏一切已经变成资产阶级的东西视为其首要目标。因此,达达主义者反对任何形式的天堂观念,其中最不认同的一个观念是“精神是改良人类存在的所有手段的总和”。“改良”这个词在任何形式上都是达达主义者无法理解的,因为达达主义者在其背后看到了对这一尽管无用、无目的并且邪恶的生活的击打和肢解,这表现为一种彻底的精神的现象,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不求任何改良。同时提到精神和改良,对达达主义者来说就是一种亵渎。“恶”有一种深刻的意义,事件的极端性在其中找到限度,而真正的政治思想家虽然创造了一场运动,但他借助一种理论消解了个体性,他就什么也没改变。这看上去似乎自相矛盾,却正是运动的重要性之所在。

达达主义者发挥其能力中固有的心理可能性,抛掷出自己的个性,就像抛掷一个套索,或让斗篷在风中翻飞一样。他今天和明天不是同一个人,后天也许什么也不是,然后又可能变成是万物。他全心全意地致力于生命的运动,他接受生命的棱角——但他永远与现象保持距离,因为他同时保留了弗里德伦德尔(笔名“匿名”)[Friedlaender-Mynona]5Mynona是德语“匿名”,也是该作家的笔名。—译者注所谓的创造性的冷漠。一个人同时既活跃又静止,应该全心投入但又保持拒绝的态度,这似乎不太可信;然而,正是在这种反常中,生命本身包含了天真、显白的生活,对幸福和死亡、欢乐和痛苦漠不关心。达达主义者是天真的。他追求的是显而易见的、无差别的、无智性的生活。对达达主义者来说,桌子不是捕鼠器,雨伞绝对不是用来剔牙的。在这样的生活中,艺术不仅也不过就是一个心理问题。在与大众的关系上,它就是一种公共道德现象。

达达主义者认为有必要站出来反对艺术,因为他已经看穿了把艺术当作道德安全阀的骗局。也许这种好战的态度是灌输的诚实的最后姿态,也许它只是取笑达达主义者,也许它毫无意义。但无论如何,从严肃的角度来看,艺术(包括文化、精神、体育俱乐部)就是一场大骗局。这一点,正如我在上文所暗示的,尤其是在德国,在这里各种神明中最荒谬的偶像崇拜是靠打来灌输到孩子身上,以使成年人和纳税人在为了国家或某些小盗贼集团的利益而被命令去崇拜某种“伟大的精神”时,能够自动跪下双膝。我一次次地坚持认为:整个精神行业就是一个庸俗的功利主义骗局。在这场战争中,德国人(尤其是最臭名昭著的伪君子居住的萨克森州)极力用歌德和席勒为自己在国内外辩护。当民族精神成型时,文化就可以完全无辜地被庄严地指定,但也可以被描述成一种补偿现象,一种对隐形法官的顺从,一种针对良心的麻醉剂佛罗拿。德国人是伪装的大师,他们无疑是民族之间(在歌舞杂耍的意义上)的魔术师,在他们生命中的每一刻,他们都会像变魔术一般造出一种文化、一种精神、一种优越感,当作盾牌挡在他们濒危的肚子前面。这种虚伪,在法国人看来是全然陌生而不可理解,正是一种邪恶的恶意的表现。德国人并不幼稚,他有双重身份,有双重基础。

图5 Dadaco文集(未出版试印页面),慕尼黑,1920年

在这里,我们无意代表任何民族。既然法国人把我们这个时代的沙文主义带到了可能的最高峰,那么他们就比任何人都更无权被称赞为伟大的民族。德国人有理想主义者的所有优点和缺点。你可以随意用自己的方式看它。你可以把歪曲事物并将其当成绝对真理(死律)的理想主义(无论是素食主义、人权,还是君主制)理解成病理性的变形,或者你可以狂喜地称之为“通往永恒的桥梁”、“生命的目标”,或者其他此类的陈词滥调。表现主义者在这方面的作为不少。达达主义者本能地反对这一切。他是一个热爱葡萄酒、女人和广告的现实主义者,他的文化高于一切肉体。他本能地认为自己的使命是粉碎德国人的文化意识形态。我无意为达达主义者辩护。他本能地行动,就像一个人可能说他是出于“热爱”才当的小偷,或者是一个人出于爱好而成了一个集邮者。“理想”已经改变了:抽象艺术家已经变成了(如果你坚持的话,亲爱的读者)一个邪恶的唯物主义者,他深奥的性格认为照顾他的胃和股票买卖比哲学更高尚。那些永远无法把自己从“旧的”世界中挣脱出来的人会大喊:“但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的确是一件惊人的新鲜事,因为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从问题中得出结论:德国文化是什么?(答案:狗屎),这种文化受到各种讥笑、反讽、虚张声势和(最终以致)暴力手段的攻击。并且这攻击是一场伟大的共同的行动。

达达是德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资产阶级必须被剥夺“为其正当理由大量购买艺术”的机会。艺术应该得到彻底的打击,而达达则代表着以其有限的本性的所有激情进行的打击。反德国文化的达达主义运动的技术层面受到了审慎的思考。我们最好的工具包括大型示威游行,其中回报以适当的入场费,一切与精神、文化和内在有关的东西都被象征性地屠杀了。说达达(其实际成就和巨大成功不可否认)“只有负面价值”是荒谬的,是超出法律限度的白痴行为。今天要用是与非的老办法去愚弄一下一年级的小学生都难。

那些要求“建设性”的绅士是早就破产的最可疑的等级类型。足够明显,在我们这个时代,法律、秩序和建设性,“对有机发展的理解”,只是丰膘肥臀和背信弃义的象征、帷幕和托词。如果达达主义运动是虚无主义,那么虚无主义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就是任何动物学教授都会确证的真理。相对主义、达达主义、虚无主义、行动、革命、留声机。一下子听到这一堆是会让人心烦意乱(只要以理论形式变得可见),因此这一切看起来都很愚蠢又过时。达达不采取教条主义的态度。假使克纳什克[Knatschke]今天证明达达成了老东西,达达才不在乎。一棵树也是老东西,而且人们见天吃晚饭,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感。对这个世界的这一整个生理学态度(直到现在——正如伟大的语文学家尼采所做的那样——就是制造所有依赖于或干或湿的营养的文化)当然得半信半疑。它既真实又虚假,既愚蠢又聪明。但我们毕竟是人,存在于今天喝咖啡明天喝茶水这样的事里。达达预见到了这样的结局,为之大笑。死亡完全是一桩达达主义的事,因为它毫无意义。达达有权解散自己,并会在时机到来时行使这一权利。它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姿态,穿上熨好的裤子,剃了胡子,剪了头发,跟塔纳托斯殡仪馆做好适当安排之后,就可以下到坟墓里去了。这个时间并不遥远。我们指尖敏感,喉部光滑。平庸之人和追求点“疯狂”的士绅们正在开始征服达达。在我们亲爱的祖国德国的每一个角落,一个个文学小圈子(以达达作背景),都在努力摆出一副英雄的姿态。一场运动必须要有足够的才能让它的衰落有趣而又令人愉快。归根结底,德国人是否继续他们的文化骗局,这都无关紧要。就让他们用它来实现永恒吧。但是,即便达达就此死亡,总有一天它也会出现在另一个星球上,伴随着咔哒咔哒的声音、定音鼓、锅盖和同时性诗歌,提醒老天爷,仍然有人非常清楚这世界彻底的愚蠢。

达达在德国取得了最大的成功。我们达达主义者成立了一个公司,很快就变成了民众的恐惧——除了我自己,还有拉乌尔·豪斯曼、乔治·格罗斯[Georg Grosz]、约翰·哈特菲尔德[John Heartfield]、威兰·赫茨菲尔德[Wieland Herzfelde]、沃尔特·梅林[Walter Mehring]和一个巴德尔尔。1919年,我们举办了几场盛大的晚会;12月初,并非出于我们自己的过错,我们在社会主义伪善研究所《论坛报》举办了两次周日下午场的演出,取得了很好的票房收入,并在阿尔弗雷德·克尔[Alfred Kerr](克尔是一个世纪前的一位广为人知并备受欣赏的评论家,但现在残废又动脉硬化)发表在《柏林日报》[Berliner Tageblatt]上的一篇文章里收到了一句忧郁的-不情愿的赞扬。有了豪斯曼这位“老达达”(由于他无私的机智,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依恋)和上述的巴德尔,我于1920年2月进行了一趟达达巡演,2月24日从莱比锡开始,在中央剧院的一次演出上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骚动(“噪音”),这场骚动给了我们这颗腐朽的老地球一场大大的震动;有2000人前来参加这场活动。我们从莱比锡开始,建立在所有德国人都是撒克逊人这一合理理念的基础上,在我看来,这是个真理,是自明的。然后我们去了波希米亚巡演,我们2月26日出现在特普利茨邵诺[Teplitz-Schönau]的一群傻瓜观众和猎奇者面前。当天晚上,我们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在彻底醉倒之前,我们任命了特普利茨最聪明的居民雨果·杜克斯[Hugo Dux]为捷克斯洛伐克所有达达主义者的领袖。巴德尔年近五十岁,据我所知,已经是个祖父,后来他去了大黄蜂的妓院,在那里耽于酒肉声色,还谋划了一个犯罪计划,据他算计,这个计划会让豪斯曼和我3月1日在布拉格付出生命的代价。3月1日,我们三人计划在布拉格物产交易所举行一场演出,这里可以容纳近2500人。布拉格的情况也相当特殊。我们受到来自各方的暴力威胁。捷克人想痛打我们,因为我们不幸是德国人;而德国人脑子里装着的想法则是,我们是布尔什维克;但社会主义者却用死亡和毁灭威胁我们,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是反动的骄奢淫逸分子。在我们到达之前几周,报纸已经开始了一场达达妖魔宣传运动,人们的期望被推到了顶峰。显然,布拉格的好人们希望天上掉下活牛来——街道上,人群在我们身后,有节奏地高呼着“达达”,报社办公室里,编辑们热情地向我们展示左轮手枪,他们计划3月1日在某个情境下把我们击倒。所有这些都对巴德尔的脑子造成了重击。对我们的达达巡演,这位可怜的虔诚者设想的可是大不相同的一幅画面。他本希望挣到钱回到妻儿身边,通过达达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履行完他的婚姻义务之后就退休,抽着满满一管日耳曼烟草,在平静中梦想他英勇的壮举。

但现在他要辞别宝贵的生命,现在他得到机会在布拉格的太平间结束他的诗歌生涯。出于恐惧,他什么都愿意答应,愿意承担任何耻辱,如果他的表兄(犹太人的老上帝,他那么经常地与之结盟)只是最后一次保护他,以免他作为一个伪诗人个性消解。这是最好的,最好的。物产交易所的演出将于8点开始,我在7:30的时候询问豪斯曼关于巴德尔的下落。“他给我留了张便条,说他必须去邮局。”于是这让我们等到了最后一刻,还以为他会出现;他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我们改变计划,以便更加确定地使我们暴露于公众的愤怒面前。整个城市都在骚动。数千人拥挤在物产交易所的门口。几十人坐在窗台和钢琴上,怒吼着。豪斯曼和我激动地坐在一个小前厅里,那个小前厅被布置成了演员休息室。窗玻璃已经开始嘎嘎作响。当时是8:20。不见巴德尔的踪影。直到现在我们才知道个中原委。豪斯曼记得看到过一封“致豪斯曼和胡森贝克”的信塞在他的内衣里。我们意识到巴德尔已经离弃了我们,只好祈祷靠自己度过难关。情况已经到了最糟糕的时候——只有通过聚集的观众才能到达讲台(临时搭建的木板台),而巴德尔带着一半的手稿逃走了。现在这时候,不行动就只能等死。冲突一触即发!我尊敬的读者们,在上帝的帮助下,依据我们工作的常规日程,达达于3月1日在布拉格获得了巨大的胜利。3月2日,我和豪斯曼在莫扎特协会的稍小一群观众面前又一次获得巨大的胜利。3月5日,我们在卡尔斯巴特[Karlsbad],我们非常满意地在此发现,达达是永恒的,它注定要获得永恒之名。

19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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