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比较视域下的“批判理论”

塔 娜

（内蒙古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00）

一、霍克海默“批判理论”的起源

在《传统理论与批判理论》一文中，霍克海默对当时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理论思潮进行了具体阐述，“自由主义时代的资产阶级学者的错误的自我意识显现在极不相同的哲学体系里。世纪之交时，它尤其明显地表现在新康德主义的马堡学派中。在他们那里，专家的理论活动的具体特性被提升为普遍的范畴、世界精神的契机、永恒的“逻各斯”的高度。更确切的说，社会生活的决定因素被简化为学者的理论活动。”“在自由主义阶段，这种理论则表现主导类型，为大多数人所接受。今天，发展与其说是由改变物质生产手段和在产品方面相互竞争的普通人的存在所决定的，不如说是由在各个层面上支配着经济和国家的相互冲突的全国性和国际性集团所决定的。”对这一社会现象的阐述与分析，就是霍克海默批判理论提出的前提和根本原因。在霍克海默等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的组织领导下，法兰克福学派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批判精神，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问题进行了综合研究，在理论与实际不断结合的过程中，他们探索出了一条与传统理论道路截然相反的、具有时代批判特征的社会理论。

霍克海默称自己的理论是一种与传统理论相对立的“批判理论”，首先这是由于在理论研究的过程中，他发现马克思很多思想与著作中都使用了“批判”二字，如《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政治经济学批判》 《哥达纲领批判》等。马克思在他的这些著作中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全面的批判，并深刻地阐明了其批判思维的重要性，一种“批判性”思维开始逐渐渗透在理论和实践的各个层面。由此霍克海默认为马克思主义就是批判理论，而自己创立的批判理论就是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的继承和发展；其次，霍克海默认为马克思在后期的理论发展过程中缺失了批判性这一维度，因此在创立一种新的批判理论时，他想以此来重新引用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恢复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资本主义社会以及各种落后理论的批判，增强其自身的理论批判性；再次是由于霍克海默当时身处于资本主义虚假的社会制度中，他渴望通过自身创立的新理论能对一些以科学技术、实证主义为代表的社会传统理论和方法予以批判，从而进一步批判资本主义内在的文化思想和意识形态。对此，霍克海默认为，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越发严重，其他矛盾也随资本主义的发展而逐渐显露，为了让人们更清楚地看到资本主义的真实面目，需要以一种批判的态度来看待资本主义社会当前所出现的问题，并通过所建立的社会批判理论对现代资本主义进行多方位的研究批判，努力使当前的社会成为一个公正合理、人道的社会。

二、“传统理论”与霍克海默“批判理论”之争

（一）霍克海默对“传统理论”的界定

霍克海默认为，传统理论就是积累起来的经验知识，这种理论是对数学等具体科学的研究，“大体说来，这就是今天关于‘理论是什么？’这个问题的普遍看法。它一般是从现代哲学中产生出来的，与现代哲学的开端同步。笛卡尔的科学方法的第三条准则、亦即其结论是，数学中通用的推导方法将应用于所有学科。人们通过演绎的思想链来把握世界的秩序。”传统理论的开创者培根和笛卡尔，就是把逐步积累起来的经验上升为具有理论高度的科学，由此创立了以“归纳”和“演绎”为主要研究方法的传统理论。在这些科学哲学家把传统理论视为了一般的、普遍的、内在一致的认识论原则，在描述人类客观世界的过程中，以笛卡尔为代表的传统理论学者曾用“普遍数学”将一切事物以相同的方式相互联系起来，让人们通过统一的理论命题来把握世界的发展规律。然而在霍克海默眼中，这种具体的数学理论原则却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世界观。

霍克海默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各种学派都秉持着相同的理论观点，这些唯理论者和经验论者都将理论作为一种特殊的逻辑技术。在他们看来，这种以具体数学和逻辑知识累积起来的传统理论在当时是进步的，它摆脱了旧教条主义的束缚，推动了科学理论与现存社会制度质的飞跃。因此，霍克海默认为，以实证主义、理性主义为核心的传统理论就是这些传统理论学者制造出来的违背事实的、空虚的理论，与自身所创立的批判理论相比，缺少了一种时代理论所应具备的批判性。

与此同时，霍克海默借用胡塞尔《逻辑研究》一书，对传统理论及其建立的目的做了进一步说明，“理论被定义为，‘一个完整而封闭的科学命题体系’……这种传统的理论概念表现了一种倾向，目的在于建立纯数学的符号系统。作为理论要素，作为命题和结论的组成部分，实验对象的名称越来越少，而数学符号则越来越多。逻辑运算本身也已经相当地理性化了，以至于至少在自然科学的许多领域内，理论形式已经变成了数学结构。”“任何人，一旦掌握了演绎规则、符号以及比较被推导出来的命题与可观察的事实的过程就能随时运用这一概念结构”。这就是说，传统理论是一个封闭在数学命题中完整的理论体系，在命题不断循环衍生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系统、总体的命题，而这一理论自建立之初就是要扣造一种纯粹数学符号的世界，在这个科学理论主导的世界中，数学结构便成为了一切事物存在发展的逻辑框架。换句话说，传统理论的总目的就是要将一切“特殊”理论囊括在这一普遍的系统的科学之中，要尽可能地包罗、说明一切客体。

（二）霍克海默“批判理论”的主要内涵

第一，霍克海默关于科学理论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关系作了具体阐述，“资产阶级时期的技术进步与科学研究的这种功能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一方面，它使在一定条件下能够利用的知识得到证实；另一方面，它又能把现有的知识运用到实际中去。毫无疑问，这种工作是那个社会的物质基础的持续变革和发展的一个环节。但是，理论的概念被绝对化了，似乎它根据的是知识的内在本质，或要由某种非历史的方式来证明，因此它变成了一种物化的意识形态范畴。”在这里，霍克海默批判了传统理论的错误内涵，指出了资产阶级社会的虚假本质，并明确说明虽然科学理论使人们从封建社会的束缚中脱离出来，抨击了旧社会的生活方式，推动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向前发展，然而科学理论却变成了资产阶级独有的知识构架，理论的独立性变成了资产阶级虚假意识的开端，在科学理论应用之初，它就物化成了资产阶级所固有的意识形态，用以维护当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稳定基础。

因此，以霍克海默为代表的批判理论揭露了传统理论的阶级性和资产阶级虚假的社会意识形态，深刻表明了其批判理论的批判精神，指出社会批判理论是现实最先进的理论，它不仅批判现存资本主义制度，而且主张从社会多方面入手，在对传统理论进行批判的同时将社会改造成一个合理的社会。

第二，社会批判理论对科学的传统功能进行了批判，重新阐述了科学理论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首先，霍克海默批判了传统理论没有考虑科学在社会分工中的功能，他认为，作为传统理论的技术支撑，科学在满足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导致了主体与客体、内容与形式的分离。具体来说，科学在传统理论那里变成了一种能够获取价值的工具，在社会生产过程中，科学的功能由原来的理论原则变成了更改社会秩序的工具。其次，霍克海默阐明了科学真正的社会功能，他否定了科学在资产阶级生产要素中的独特性，主张要在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渗透科学的功能，而不是仅仅在某一孤立的领域谈论科学，强调科学是社会生产过程的环节，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要素。最后，霍克海默批判了实证主义和实用主义对科学理论的态度，“在各种哲学流派中，实证主义和实用主义显然最关注理论工作和社会生活过程之间的联系。这些学派把预测和成果的效用视为科学的任务。但事实上，对于实际目的的这种意识、对其职业的社会价值的这种信仰，纯粹是学者个人的信念。”在法兰克福学派眼中，这些理论学派把他们信奉的科学纳入到了概念的框架之中，而这些实证主义和实用主义所研究的科学和理论知识只有与既定“概念”相符合，科学才能称之为有用的理论。对此，批判理论认为，不能让科学的功能仅仅局限在“概念”原则之中，更不能让科学成为学者个人独享的理论知识，科学应该跳出原有的固定的概念框架，让更多的人在探索和掌握客观事实的过程中认识科学，科学只有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过程中才能真正实现它的社会功能。

第三，霍克海默对传统理论中理论与实践、主体与客体相分离的现象进行了批判。首先，霍克海默认为传统理论所持有的态度没有真正使理论知识和现实活动结合起来，不管是作为科学家还是公民，他们都把现实看成是外在于他们的东西，由此传统理论在社会中产生了异化，正如他在《传统理论与批判理论》一文中所阐述的:“在传统理论思想中，具体的客观事实的起源、思想藉以把握事实的概念体系的实际运用以及概念体系在实践中的作用，这一切都被当做是理论思想本身之外的东西。这种异化用哲学术语来表达就是价值与研究、知识与实践的分离以及其他的分离。”与传统理论不同的是，作为一种社会理论，霍海默建立的批判理论强调的是其理论的社会性，它注重理论知识与现实活动的结合，认为理论不应仅仅成为个人思想的附属品，它应该深入到社会现实中，与社会生活产生关联，这样才能让科学理论在实践中产生价值，实现理论与实践、科学与价值的统一。其次，霍克海默反对传统理论关于主体与客体分裂的观念，他认为，出现在人们生活中的城市、村庄、田野、森林都是人类社会实践的产物，这些客体都带有人类劳动的痕迹，并且人类一切感知也都是通过自身活动塑造的。同时，批判理论否定了资产阶级抽象主体的思想，认为主体是处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确定的个人，他完全有权根据现存社会对其制定的行为准则而付诸有意识的行动，社会主体应该发挥主观能动性去掌握和改造客观世界，而不是让这个世界变为资本主义掌控的世界。在这里，批判理论深刻说明了人类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揭示了个体与社会的既定联系。

第四，霍克海默指出，传统理论是一种维护现存制度的理论，而社会批判理论是一种能够促使社会变革的理论。在霍克海默看来，“思想和建构理论是回事，而思想的对象无产阶级则是另一回事。但是，如果人们认为理论家及其特殊对象与压迫阶级形成一种动态的统一，如果他对社会矛盾的表现不仅是具体历史状况的表现，而且是一种促进变革的力量，那么他的真正作用就会显现出来。”传统理论是以维护资本主义现存制度为主要目的的理论，作为与资产阶级相对立的无产阶级，他们在传统理论主导的阶级社会中遭受到了不断增加的罪恶和非正义，传统理论这种意识没有给无产阶级带来地位上的变化，反而发展成了一种阻碍社会变革的理论。尽管批判理论看到了传统理论的局限性以及无产阶级遭遇的苦难与不公，但是在批判理论与无产阶级之间，二者也存在着紧张关系。批判理论作为与传统理论相对立的意识形态，还没有被广大理论界和群众所接受和认可，无产阶级所处的困境也还没有使其意识变成“社会力量”，他们的意识还处于“被奴役的依赖”状态。对于批判理论而言，批判思想追求的是社会的一种理性状态，而要想实现这种理性的状态就必须产生一种具有批判性的理论，在与被压迫阶级即无产阶级达到动态统一的过程中发展为社会的批判因素和推动因素。

（三）霍克海默的“批判理论”与“传统理论”的区别

1.认识论来源不同。

传统理论的认识论来源主要取决于理论家的实证方法和经验方法以及自然科学领域的基本观点。它是从现存的经验事实出发，并以“普遍数学”为主要形式的命题汇总。因此，在传统理论的思维定式中，“概念”“原理”等这些理论性词汇通通都可以用来解释社会中存在的一切客观事物，一切被定义的概念都是纯客观的，都是外在于主体思维的，从而抬高了理论知识的地位。

批判理论则与传统理论不同，作为一种社会批判理论，它在认识论来源方面继承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批判理论，并认同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资本主义虚假意识形态的批判。在他们看来，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更多的是依赖形式和事实，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虚假形态的反映。因此，批判理论运用了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和辩证法的观点重新对传统理论进行了审视、批判与反思。

2.理论目标不同。

传统理论产生于十八世纪的自由资本主义时期，在新旧思想交替的社会里，传统理论建立的目标就是把已经存在的资产阶级经济从封建束缚中解放出来，让其实现自由发展，资产阶级只需要运用传统理论的思想砸碎旧的教条主义就行了。从深层次来看，传统理论是维护现存社会制度和社会秩序的思想体系，在理论立场上缺乏批判性，在实践立场上缺乏革命性。

出现在垄断资本主义时期的批判理论，其首要目的是让人成为有意识的主体，并通过批判传统思想建设一种公正、合理的现实社会。其次是通过批判具体科学中阐述的传统理论，揭示和解释当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真相和虚假的意识形态，彻底地否定现存不合理的社会秩序。

3.理论本质不同。

传统理论的本质是“概念”。首先，它反映的是专家学者的理论思想，在资本主义向新型社会转变的过程中，科学理论被绝对化为一种僵固的、抽象的“概念”，理论家的活动也被限制在对客观事物的分类、概和描述上，他们忘记了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因而就其本质来说传统理论属于一种物化的、意识形态的范畴；其次，传统理论只重视理论在社会发展中的地位，认为科学理论可以包罗一切客观事物，由于没有认识到主体以及实践的作用，传统理论导致了主体与客体、理论与实践相分离的形而上学的倾向。

批判理论和传统理论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批判”二字。霍克海默认为批判理论不是一种纯粹的理论概念，而是一种“政治经济学的辩证批判”思维，它更多涉及的是人类的社会性活动。在理论构建的过程中，霍克海默把社会本身当作批判的对象，先后批判了传统理论的源头、传统理论形而上学的特征以及整个资本主义制度、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不合理的状态。在他看来，批判理论不仅要致力于理论上的批判，还要通过理论批判对现存秩序进行变革，从而把资本的世界改造成我们的世界。

三、霍克海默“批判理论”与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的比较

（一）批判特点之间的比较

霍克海默在继承马克思主义批判性精神的基础上，对传统理论所拥护的科学、文化、社会秩序等进行了批判，揭示了当前社会科学与价值、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必然联系，并肯定了人这一社会主体的能动作用。然而从批判的特点来看，首先，批判理论是对传统理论不加肯定的批判，强调的是一种意识形态领域内绝对的、彻底的否定。虽然批判理论在当时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其批判的角度太过绝对，对一切事物都保持否定的态度，没有辩证的看待科学理论的社会价值。其次，早期批判理论没有真正把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虽然霍克海默在批判传统理论脱离实践时渗透了马克思的实践认识论思想，但是在法兰克福学派真正运用革命手段对抗资本主义的时候，批判理论所强调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却成为了一种空想。

从辩证否定观出发的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在关于“否定”方面有着与霍克海默本质的不同。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所讲的“否定”不是绝对的否定，而是包含着肯定因素的否定，是否定之否定，是一种更高层次上的扬弃。在看待事物联系与发展的过程中，马克思秉持的始终是一种辩证的观点，在提出否定的同时也能看到事物肯定的方面。正如马克思在批判罪恶的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同时，也曾肯定过其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原则上，马克思既是这一理论原则的提出者，更是这一理论原则的实践者。在阐述科学原理的同时，马克思不断将其理论运用于无产阶级革命的实践当中，在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过程中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

（二）批判领域之间的比较

霍克海默的批判理论是一种对实证主义、实用主义、逻辑经验主义以及科学理论等意识形态的批判。这种局限在文化领域内的批判仅仅只是否定了传统理论所包含的理论体系和概念框架。虽然理论性的批判活动能够帮助人们看清资本主义社会的虚假意识形态，但是它并没有对社会变革起到实质性的推动作用。从一定意义上来讲，以霍克海默为代表的早期法兰克福学派更倾向于单纯的理论批判，他们并没有继承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革命学说，更没有看到无产阶级在推动社会变革中“革命的”“实践的”力量。

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是具体的、全面的批判理论。从批判的领域来看，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一种从意识形态领域上升到社会实践领域的批判。与霍克海默单纯的理论批判不同，马克思的批判理论深入到了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社会的内部，是一种对人与人之间异化、人与物之间异化现象以及以资本主义剥削本质为特征的私有制的批判。从思想意识领域到政治经济学领域，再到整个人类社会历史领域，马克思从更深层次对资本、商品和货币拜物教进行了分析，全面批判了资本主义虚假的鲁识形态和罪恶的剥削本质。并在理论与实践的高度上对无产阶级夺取革命胜利进行了科学论证，强调了无产阶级在推翻资产阶级国家机器中的重要地位，指为人类未来社会的发展道路指明了方向。

（三）批判目的之间的比较

从理论建立的目的来看，霍克海默最初是想通过理论批判来说明其文化革命的重要性，虽然批判理论也对资本主义现存秩序和意识形态作了批判，但其批判的目的仅仅是想要恢复人的主体性意识，让人们了解批判理论与传统理论之间的对立点。因此说，霍克海默的社会批判理论缺乏阶级立场和革命诉求，批判的矛盾点也只停留在理论上，对于批判这一行为能否引发制度变革和无产阶级革命，他们似乎并不关心。

“批判”二字在马克思的著作中随处可见，但“批判”并不是马克思的根本目的。对于马克思而言，批判只不过是他揭露资本主义丑恶嘴脸的理论武器，而批判的最终目的是要联合全世界无产阶级进行革命，从而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一切的批判理论都是为最后的无产阶级革命服务的，都是为建立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人类的自由全面发展而提出的，正如马克思所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