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官感旧图题咏册》的文学价值
——兼及其成书、刊行与校理
2020-01-07陈松青
陈松青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铜官感旧图题咏册》(除特殊情况外,下文简称《题咏册》)是清末民初章寿麟、章同、章华父子三人广求题咏、相继纂辑的十分重要的湘军文献。本文重点分析其文学价值,并对其成书、刊行过程稍作介绍,就其校理问题提出若干意见。
一、章氏父子行谊
章寿麟(1832-1887),字价人,湖南长沙人。清咸丰三年(1853 年)投湘军,次年四月,在与太平军交锋的靖港战役中,曾国藩兵败投水自沉,被他救起。此后章氏随军攻战,升滁州知州。湘军攻陷天京后,调军中管理营务数年。光绪七年(1881年)入两江总督左宗棠幕。后任泰州知州,卒于任所[1]。《题咏册》稿本第一册,在章氏生前题图的最晚者为卞宝第,时在光绪十三年(1887年)[2]524-525,可佐证其卒年是光绪十三年(1887年)。
另外,郑沅《章君曼仙(华)墓志铭》说王闿运撰有章寿麟墓志,但今不见于《湘绮楼诗文集》,未免遗憾。
章同(生卒年不详),字觐瀛,章寿麟长子。有关他的记载十分零散:他于光绪十七年赴京应试;辛亥革命爆发时,任山西丰镇知州,兵变中脱逃[3];民国四年,任江苏丹徒县县令。其余不详。
章华(1872-1930),字曼仙,一作缦仙,号啸苏,章寿麟次子。自幼勤学,下笔斐然,早博时誉。始冠,其兄携之北上。光绪十九年(1893 年)中顺天举人,二十一年中进士。官军机章京、邮传部郎中,派任参议厅厅长。辛亥事变,抑郁不自胜,遂发狂疾。愈后,曾任政事堂、国务院佥事。事迹见郑沅《章君曼仙墓志铭》、王树楠《长沙章曼仙传》[4]。曾参加宣南词社,左绍佐《长亭怨慢》(题《铜官感旧图》)后记云:“己亥之秋,幼霞给谏、次山通参相约为‘宣南词社’,余暨曼仙、古微皆与焉。”[2]648曾福谦、关赓麟等在题辞中称其为“社长”。工诗文词赋,其著作有:《盋山旧馆词》一卷,光绪二十四年《题襟集》本;《倚山阁诗词集》二卷,《淡月平芳馆词》一卷,合刊,民国二十年刻本①。
二、《铜官感旧图题咏册》的成书与印行
光绪二年(1876 年)秋,章寿麟从外地返回长沙,重经靖港,于舟中望铜官山,有感而绘制“铜官感旧图”,并作“记”叙述原委。时人李元度、薛时雨、陈士杰、左宗棠、梁肇煌、卞宝第、王闿运等为之题咏。
光绪十三年(1887 年)章氏去世后不久,有人将《铜官感旧图题咏册》上石印行。王诩《题铜官感旧图并序》有云:“去年冬,李生曜西自海陵归,以泐石拓本见示,时公(指章寿麟)已卒官数阅月矣。”[2]571,这是《题咏册》最早的印本,这个印本可能已亡佚。
在章同看来,曾国藩生平所遭遇的“大厄”有三:一是祁门之围,二是湖口之困,分别得到鲍超、罗泽南的解救,鲍、罗的义举,天下莫不闻;三是靖港之役,父亲章寿麟手援曾公,是“激励三军,转败为胜,为中兴军事一大关键”,却“等诸若存若亡”[2]651。咸、同以来有关湘军文献,虽言靖港之役者甚众,而独不记其父手援义举,即或偶尔及之,也是语焉不详。所以在章寿麟去世后,章同、章华兄弟趁光绪十七年入京之机,继续为《铜官感旧图》索题征咏。其后二十多年,没有间断过。
《题咏册》原件共八册,今藏于长沙谭国斌雅兰堂艺术陈列馆,系该馆于2008 年从嘉德拍卖公司拍得。章寿麟所作的《铜官感旧图》原图,早已遗亡。今见稿本八册,除第五册之外,册前均有绘画一幅,作者分别是:第一册张之万(谥文达,未署作时),第二册姜丙(一名筠,字颖生,宣统元年作),第三册林纾(琴南,宣统元年作),第四册汪洛年(民国三年作),第六册宋伯鲁(民国十年作),第七册凌盛熺(光绪三十三年作),第八册何维朴(诗孙,民国二年作)。第一册的画幅上没有题识和印鉴,唯画幅左下角隐约有“张之万”三字,其他六幅皆有题识和印鉴。另外,原件八册,每册都由一至数人题写册名。八册所收作品,第一册除章寿麟自记之外,其他都是其生前索题所得,有文有诗;第二册为文;第三册为诗;第四册为词;第五册以下,诗、文、词混编。第四册末有章氏兄弟二跋,其余各册无跋。
原件的前四册,曾于宣统二年(1910 年)石印刊行,封面题为《铜官感旧图题咏册》,版心则题“铜官感旧集”,另有“长沙章氏盋山旧馆”字样,全书无图。章氏兄弟的跋均署宣统二年。比对石印本与八册本(稿本),章华的《跋》两个版本内容全同,章同的《跋》则略有不同,其中谈到绘画的情况是:
石印本:原图遗亡,姜、林两君为之补续。
稿本:原图为南皮张文达公手绘,旋又遗失,嗣又得之宣南。何诗孙、林琴南、姜颖生先后均有所绘作。
综观章同二《跋》,可知除张之万之外,为《题咏册》绘图的还有林纾(琴南)、姜筠(颖生)、何维朴(诗孙)三人。今考林、姜二作均作于宣统元年,何维朴所画最晚,同时章同《跋》没有提及汪洛年于民国三年绘图之事,可见章同《跋》(稿本)作于民国二、三年间。此时,张之万的绘图,已失而复得。随着后续的征题,这些绘画被置于各册之首(唯第五册缺画),但不是按作画时间先后排序。
章同《跋》称:“岁在辛卯,携是册入都,广求题咏,寖成巨帙。二十年来,奔走江海、河汾之间,中经庚子丧乱,兵火震荡,邮寄失坠者往往而有,今所存止于此,嗣有所得,付诸续篇可也。”[2]650可见宣统二年印行之时,章氏兄弟还有后续的纂辑出版的打算,只是后来没有实现。今查稿本后四册,既有光、宣时期的题咏,也有民国时期的题咏。宣统二年前的作品之所以未能印行,可能是当时尚在辗转搜罗中。可考的最晚的题咏之作,是第七册中的柯劭忞的作品,署“时庚午人日”,为民国十九年(1930 年)。
从咸丰四年(1854 年)靖港之役发生,到光绪二年(1876 年)章寿麟重经靖港作图作记,历时二十余年;从章寿麟于光绪六年(1880 年)索求题咏,到章同、章华兄弟约于民国十九年(1930 年)征咏结束,又历时四十年。从事件的发生,到题咏的最后结集,历时六十多年。
《题咏册》刊行的大致情形是:台湾文海出版社《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正编》第43 辑所收《铜官感旧集》(题“长沙章氏辑”,1969 年出版),系据宣统二年石印本影印;《中华历史人物别传集》第58 册(线装书局,2003 年出版)收有此书,此为“前四册本”系统。文海所据石印本有藏书章称“民国……藏于保定王树声家”。孙殿起《琉璃厂小志》记“邴金镀书店”云:“邴金镀,河北南宫县人,于一九四五年开业。一九四八年曾购保定王树声先生历年搜辑之有关太平天国史料一批,计六百余种。”[5]可知石印本曾为保定王树声收藏,后为北京邴金镀书店收购,文海出版社据以影印。此外,岳麓书社先后于2010 年、2012 年出版《铜官感旧图题咏册校订》《铜官感旧图题咏册》,前者据文海出版社影印本重新剪裁排版,后者据“八册本”(稿本)影印,均由袁慧光先生释文。
三、《题咏册》的文学价值
在画上题写诗文,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东汉末年[6]。先是单幅的题画之卷,题咏之作积累多了,便成了册子。清代刊行了不少有名的题咏册,如《鬼趣图题咏》(清潘仕成辑)、《五湖渔庄图题词》(叶承桂辑)、《黄海看云图题辞》(汪廷栋辑)、《疏勒望云图题咏》(袁绪钦辑)、《济上鸿泥图题册》(张士珩辑)、《读画斋题画诗》(顾修辑)等。这些题咏,不全是将原图、原字翻印下来。以《鬼趣图题咏》为例,潘仕成得到乾嘉间罗聘的《鬼趣图》之后,统一以行书的形式将画幅上的题词抄录下来,予以刊行[7]。这样做,虽无减于它的文学性,但其艺术价值却大打折扣。岳麓书社2012 年版《铜官感旧图题咏册》以翻拍的方式将原稿八册完整印行下来,避免了上述遗憾。
画册的题咏,兼有诗文、绘画、书印等多种内容,目录书列其归属也不尽一致。比如《中国古籍总目》将《鬼趣图题咏》等列入《子部·艺术类·题跋之属》,而将《铜官感旧集》(宣统二年石印本)列入《史部·传记类·别传之属》[8]。其实,据“四册本”石印的《铜官感旧集》,尤其是据“八册本”翻拍的《铜官感旧图题咏册》,兼有史学、文学和艺术多方面的价值。就文学价值而言,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作者众多,不乏佳作,是近现代旧体诗文研究、尤其湘军文学研究资取的重要宝库
湘军崛起是晚清的重大事件,而章寿麟怀才不遇的故事,对于文人墨客来说,则更具有吸引力,因此章氏父子的索题征咏,得到了广泛的响应,诚如章华《跋》所云:
至于鸿篇伟制,幽词妙墨,则自荐绅先生、文学巨子,以逮闺秀、方外、远邦之人,咸有题咏,亦当世作者之林也[2]651。
《题咏册》共计作者约二百人,诗文二百多篇。其中官员(“荐绅先生”),有左宗棠、张之万、徐树铭、徐世昌、瞿鸿禨、江标、鹿传霖、余诚格、陈夔龙等;文坛名家(“文学巨子”),有王闿运、吴汝纶、林纾、樊增祥、曾广钧、吴士鉴、陈宝琛、程颂万、易顺鼎、文廷式、王鹏运、朱祖谋、陈三立、夏敬观等;女性作家(“闺秀”),有曹元燕、刘清韵、吴芝瑛等;“方外”作家,有八指头陀;外国作家(“远邦之人”),有朝鲜使者徐正淳[2]620。其他如经学家皮锡瑞,政治家康有为,教育家章士钊、蔡元培、黄节,实业家张謇,都有题咏。
《题咏册》对于近现代文学文献之编纂、校勘与研究来说,有重要作用。
首先,“八册本”《题咏册》于2012 年才影印面世,其中不少作品在此之前未编入作家别集,也不见于一般的文史著述。譬如,李元度《题铜官援溺图》未入李氏《天岳山馆文钞》,今人整理的《天岳山馆文钞·诗存》也未作补遗。易顺鼎所题诗作一首,易氏旧集不录,今人整理的《琴志楼诗集》《易顺鼎诗文集》同样失录,今已补录于笔者所撰《易佩绅易顺鼎父子年谱合编》中[9]。王闿运的题诗在《题咏册》中有两首,一首已录于王氏旧集;另一首,清末民初编纂的《湘绮楼全集》二种、今人整理的《湘绮楼诗文集》二种都未入录。
其次,《题咏册》中少量作品虽已收入作家别集,但研究者因未检及前四册,尤其未能看到后四册,而造成错误的判断。如夏敬观《忍古楼诗集》收有夏氏《题章介人铜官感旧图》,陈谊《夏敬观年谱》却说《铜官感旧集》失收此诗[10],实则此诗见于《题咏册》稿本第八册。
再次,《题咏册》中部分作品在收入作家别集时,或在报刊重新刊发时,有的照录原文,有的有改动,有的改动还很大,两相对比,可以体会作者锤炼的匠心。如《题咏册》第七册有刘清韵题词《陂塘柳》一首,称“调寄《陂塘柳》,奉题价人太守《铜官感旧图》”,未署作时[2]717,是应章氏索题而作,词中“今日垂杨生肘,君念否”二句,也说明作者作此词时,章氏尚在人世,而《著作林》1900 年第16 期刊有《瓣香阁词补遗》同一词牌的词作,标题为《题〈铜官感旧图〉吊章价人太守寿麟》[11],是吊唁之作。经比对,系由前作改写而成。上述二句即改为“宦海浮沉依旧,垂不朽”,以切题意。其他如“莽愁云,凄迷靖港,滔天谁翦群丑”,“莽愁云”改成“想当年”,“凄迷”改成“烽迷”,更符合战争气氛;“看衮衮同袍,风云聚会,金印大如斗”,“风云”改成“青云”,则突出战役之后,章氏与同僚之间境遇的悬殊。改动之处,都胜于前作。刘清韵(1841-1916),原名古香,小字观音。江苏海州(今东海)人,沭阳钱梅坡妻,工词曲,室名瓣香阁。藉由上述题作,可考知其与章氏的交谊。
再如《题咏册》中朱祖谋《永遇乐》,经修改后,收入《彊村词》,题为“题章价人《铜官感旧图》”。兹录于下:
斜日河山,惊风草木,故垒何处?铁戟沙腥,戈船磷黯(闪),肠断征南路。灵旗甲马,居人指点,犹识当年荒戍。记压城、颓云似墨,乱鸦解道(阵阵)凄苦。参军老矣,扁舟重舣,书剑萧寥(憀)谁与?湘水无情,巫阳有恨,只觅归鸿语。擎天身手,封侯骨相,都付怒涛东去。问一堤寒烟断(鸦败)柳,向(替)人怨否?[2]643,[12]
修改后,抒情更加沉挚。
最后,《题咏册》前四册出版后,在文学界引起反响,不少作品被重新刊发,并引发诗人兴致而续有题咏,可以由此考察《题咏册》的影响。如铁龄《题章价人感旧图》(《题咏册》第三册)重新在《震旦》1913 年第3 期上发表,同刊同期同栏又有“楳公”的同题诗作,未见于《题咏册》,兹录于下:“铜渚江声夜雨悲,空滩战舰梦迷离。从知上将平淮日,不忘当年在莒时。寂寂秋芜寻故垒,森森老柏绕遗(词)[祠]。南征宾客多貂尾,回首山丘总泪垂。”此作批评曾氏的忘恩,同情章氏的不遇。
这些都说明,对于近现代文学研究来说,《题咏册》八册(尤其后四册)大有可资取的地方。
(二)《题咏册》所收诗文,丰富了湘军史料,具有文史兼美的品格
曾国藩平生所履大厄凡三:靖港、湖口、祁门三役。如前所述,湖口、祁门二役,已详载于湘军史料中。靖港之役,特别是其中的一些关键细节,有语焉不详之处。当时,陈士杰、李元度与章寿麟同在曾幕,是靖港之役的亲历者。李元度所记细致真切:
时贼帆遍布,游弋逼会城。文正愤甚,亲帅留守之水陆营进剿。余亟止之曰:“兵之精者,已调剿湘潭,早晚捷音必至,此间但宜坚守,勿轻动。”余与陈公(陈士杰)及价人(章寿麟)并请从行,亦不许。濒行,以遗疏稿暨遗属二千余言密授余曰:“我死,子以遗疏上巡抚,乞代陈;遗属以授弟辈;营中军械、辎重,船百余艘,子善护之。”
四月朔,舟发,陈公固请从,峻拒之。余与陈公谋,令价人潜往匿后舱,备缓急,文正不知也。明日战,乡团勇先溃,营军随之,所结浮梁断,溺毙二百有奇。水师中贼伏,亦溃。贼艘直犯帅舟,矢可及也。文正愤极投水,将没顶矣。材官、傔仆力挽,文正大骂,须髯翕张,众不敢违,将释手矣。价人自后舱突出,力援以上。文正瞠视曰:“尔胡在此?”价人曰:“湘潭大捷,某来走告。”盖权辞以慰公也,乃挟登鱼艇。南风作,逆流不得上,赖刘君国斌力挽以免[2]514-515。
左宗棠所题的《序》,记述其在曾国藩脱险之后,于南湖港舟中见到曾国藩的情景:
其晨余缒城出,省公舟中,则气息仅属,所著单襦沾染泥沙,痕迹犹在。责公事尚可为,速死非义。公瞠目不语,但索纸书所存炮械、火药、丸弹、军械之数,属予代为点检而已。时太公在家,寓书长沙饬公,有云:“儿此出以杀贼报国为志,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也。”闻者肃然起敬,而亦见公平素自处之诚。
后此沿江而下,破贼所据坚城巨垒,克复金陵。大捷不喜,偶挫不忧,皆此志也[2]579-521。
通过李、左二氏的记载,这就使曾国藩有必死之心却又最终不自速其死的原因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以曾、左二人的早年彼此相知、晚年议事多有不合的特殊关系,及至曾氏盖棺之后,左氏“及莅两江,距公(指曾国藩)之亡十有余年,于公所为,多所更定”,对曾氏有了更多的理解,故不同其他题咏者纷纷“张扬往昔之事,来几句不平之鸣”[2]2。他认为:
论者不察,辄以公于章君不录其功,疑公之矫。不知公之一生死、齐得丧,盖有明乎其先者,而事功非所计也。论者乃以章君手援之功为最大,不言禄而禄弗及,亦奚当焉?
在左宗棠看来,章氏、曾氏都是自行其是,章氏手援曾氏自是义举,而曾氏不录章功也是坦荡之行。这差不多为后续的题咏定下了基调。章氏兄弟征题时,有时附抄邮寄李、左二文给对方[2]712,可见对李、左二文的重视与认可。
还要注意的是,《题咏册》中的某些原作,较之于后来的修改本,更具有史料价值。以王闿运为例,王氏的第一篇题作是应章寿麟之邀所作,无题,后来又收入王氏诗集里,题为《铜官行,寄章寿麟,题感旧图》[13],对原稿做了不少修改。经过修改,虽然文学性增强了,但将所有自注删去,不便读者理解。如“曾家岭枷偏在肩”一句下,原稿自注云:“曾涤公起义师,时论以为好事。且曰:‘一枷在岭,肩来在颈。’以嗤其不干己也。”[2]525-526通过王氏此注,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曾国藩当年作为一位在籍守制的孝子,完全可以藉此不问世事,但他偏又兴起“义师”,这究竟是受何种思想的支配。汪宗衍认为王氏此诗“语多讽刺”[14],就是凭这些自注以及王、曾二人之间的纠葛所作出的判断。徐一士说:“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引闿运此诗,录其集中,谓‘此诗无注,多不可通’。”[15]胡适所说的此诗“多不可通”,主要在于他读的是王氏别集,而非王氏原稿。此外,夏敬观《学山诗话》录有王氏此诗,正文与王氏原稿相同,注释与王氏自注大不相同,主要是增添了不少史实。上述那条王氏自注,《学山诗话》改作:“湘乡人俗语云:‘枷在岭上,偏要背在颈上。’言自困也。”[16]相比之下,这种表述远不如王氏自注有力。怪不得在诸多的题咏中,郑孝胥独称左宗棠与王闿运云:“文襄耄年序,奋笔亦殊健;未如王翁歌,放浪情无隐。”[2]567
(三)《题咏册》所收诗文具有较高的咏史品格
从文学题材看,《题咏册》是咏史诗文的结集。
愚意以为,统观内容与表现方式,咏史诗可以分为三类:述史体咏史诗、咏怀体咏史诗和史论体咏史诗,三类诗虽互有融涵,但各有特色[17]。述史体史诗的特点,是在尊重历史的基本事实的基础上,运用适当的想像、漂亮的辞藻,表现浓郁的故事意味。在诗体的选择上,以长于咏叹的七言歌行最为典型。唐代白居易《长恨歌》、清初吴伟业《圆圆曲》、清末王闿运《圆明园词》皆为此中佳构。《题咏册》中,王诩、铁龄、黄膺、罗正钧、陈嘉言、许叶芬、凌翰甫、易顺鼎诸作皆属于这一路数。易氏与章氏为世交,故易作于述史之外,兼述两家交情,在众作中较有特色。
咏怀体咏史诗通常带有凭吊的意味,七律、七绝诗以此见长。如李白《苏台览古》《越中览古》、杜甫《蜀相》《咏怀古迹五首》、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等,都是登临凭吊而兼咏史之作。就《题咏册》而言,触发题咏者的媒介,最初是章寿麟的画与记,之后随着绘画、题咏的增加,以及前四册的印行,而累有续咏。《题咏册》中明确言及曾到过战场旧地靖港的,只有绘画的凌盛熺和题诗的陈士廉二人。陈士廉虽从铜官经过,但他之所题,是长篇七言,有夸张、想像,实属于述体咏史诗,凭吊、咏怀的意味掩盖在叙事当中。从其承载的历史、文化的厚度来说,靖港自然比不上苏台、武侯祠、西塞山,而《题咏册》中的诗人也缺乏李、杜那样的诗才与胸襟,尤其缺乏登临此地、来自“江山之助”的经历,因而出色的作品不多。相对而言,何维朴的诗:“江上奔涛咽鼓鼙,当年曾此扫鲸鲵。多情剩有青山色,故向扁舟行处低。”[2]475龙建章(伯扬)的词《一斛珠》:“江花瑶瑟。六朝山色无穷碧。芦根水啮沉沙戟。远雁晴帆,一棹潇湘客。东去江流难转石。鸡虫刍狗空陈迹。斜阳西下长空夕。千古兴亡,付与渔家笛。”[2]735皆将靖港一役置于广袤的历史时空中,从而使其诗、词充溢浓郁的怀古韵味。
史论体咏史诗以表达独到的史识见长,一般采用七绝。唐胡曾《汉宫》、罗隐《西施》、清袁枚《马嵬》比较有特色。《题咏册》中的诗,一般以赞扬曾氏的丰功伟绩、章氏的义举,同情章氏的不遇,表彰曾氏不施私恩为主调,议论平稳。在表现史识上,王闿运的诗比较特别:
周甲重逢又甲寅,当时柳堤尚如新。早知援手终无益,始信灵均是了人[2]675。
王氏认为,湘军的成功只不过一时维系了清朝的命运而已,曾国藩投水被救,于“大清”江山而言,终属“无益”,相比之下,屈原的自沉,才是明智之举。此诗作于民国三年(1914 年)。其后记即表达上述意旨,但落款却说:“宣统甲寅四月立夏日,闿运记。”宣统之世,并无甲寅。这不会是笔误,而是用所谓的“春秋笔法”“以志愤懑”而已。
总之,《题咏册》的文学价值是多方面的,值得我们关注。
四、《题咏册》的校理
袁慧光先生曾两度校释《铜官感旧图题咏册》,为读者扫除了文字障碍,功莫大焉,但仍白璧微瑕,兹以岳麓书社2012 年版《铜官感旧图题咏册》为据,略示数例:
(一)原件的题识、印鉴内容有待补释
对于绘画、题写册名的原件,袁先生只释读了作者姓名,没有释读题识、印鉴内容。这些题识叙述作者与章氏的交谊,创作的原委,包含丰富的信息。如第475 页何维朴所作画上的题识,内有诗一首,本文已录,诗前有“觐瀛、曼仙昆仲姻世先生属写,并赞俚句,请正。时癸丑十一月也。”诗后落款:“七十二叟何维朴。”又如第432 页凌盛熺绘画有题识:“庚寅八月游衡山,泊舟靖江渡,即吾乡价人先生感旧处。断岸荒烟,黄芦江树,风景不殊,慨然久之。丁未秋,味青四兄以《铜官感旧序》见示,属补斯图。图成,并识之,昌江凌盛熺。”皆可资考证。
(二)误拟篇题与作者
《题咏册》中绝大多数作品原稿无题,对于这一部分作品,编校者重新拟题,但如有不慎,则难免误拟。如《题咏册》第619 页:编者将题目拟为《题铜感旧图并记》,将作者拟为“王鹏运”。按,此为七绝四首,前三首的作者是王鹏运,后一首的作者是王鹏运的父亲王必达。“黄龙青雀下浔阳”一句下有云:“靖港去长沙六十里,今年四月,曾侍郎水军败于此,顷闻收复九江矣。”可知其作于靖港之役的当年。王鹏运的“记”已说明此诗为“先大夫《湘中杂诗》”。父子二人的诗与记,皆由王鹏运手书,而未加析别,故致此误。因此,上述题目之后当补“附王必达《湘中杂诗并记》”等字。第621页:诗题下署作者为“穆志锐”,误“穆”为姓氏,目录并误,“穆”字当刪。按,诗末有记:“壬辰五月谨题《铜官感旧图》,长白扎库穆志锐。”有篆印“公颖”字样。扎库穆,或作札库木,地名,在今辽宁抚顺东南部。志锐(1852—1912),满族,他塔拉氏,字伯愚,号公颖、廓轩,谥文贞。世居札库木。原稿第一册的题签中有“铜官感旧图题咏弟一册 廓轩”,“廓轩”也是此人,《题咏册》此处释读不误。
(三)作者姓名尚有可考者
第八册有邓北堂所题《前词意有未尽,再赋五律四首》,《题咏册》第741 页称其“生平未详”。按《题咏册》他处所录姓邓的作者有邓辅纶、邓镕,字、号均无关“北堂”,字迹尤不合,可知邓北堂所作“前词”未入录《题咏册》,疑佚。但可考邓北堂即邓一鹤。邓一鹤,湖北孝感人,字北堂,室名拜衮堂[18]。与他处墨迹比照,正是此人。
(四)误释原图文字
《题咏册》第509 页:“墨有馀沈”,“沈”当依原稿作“瀋”,不宜简作“沈”。第514 页:“众不欲违”,“欲”当作“敢”,“欲”“敢”草字形近。曾氏投水,拒绝众人营救,对于曾氏自沉的意志,众人并非“不欲”违背,而是“不敢”违背。《一士随笔》等皆释作“敢”。第526 页:“捣坚禽王在肯(?)[綮]”,原稿“?”字不误。《广韵》“康礼切”,与前文“计”“契”押韵。小腿肚子。作“綮”则失韵。第543 页:“不痛不养”,“养”当依原稿作“痒”(癢)。第576 页:“公诘何来蹶”,当依原稿作“躛”。第604 页:“抟兔”,“抟”当依原稿作“搏”。第606 页:“千门梐枒增”,“枒”当作“栎”,“”同“枑”。梐枑:用木条交叉制成的栅栏,置于官署前遮拦人马。章炳麟《訄书·经武》:“夫家有梐枑,而国有甲兵,非大同之世,则莫是先矣。”本书所录罗维垣诗云:“三楚烽烟息,千门梐增。”即章氏此义。第656 页:“查不知其何往”,原稿为章草,“查”当释作“杳”。第658 页:小字注“泪字通叶,昌如‘老夫采玉歌’例也”,原稿草字,“字”当作“子”,“如”当作“谷”。昌谷,指唐代李贺,其《老夫采玉歌》“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以“子”“泪”相押。
注释:
①《近代词人考录》将《盋山旧馆词》与《淡月平芳馆词》视为一书,误。按《盋山旧馆词》与《淡月平芳馆词》二书多重出之作。参见:巨传友.清代临桂词派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