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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希祖日记中的章太炎

2016-03-29刘克敌

书屋 2016年3期
关键词:章氏钱玄同章太炎

刘克敌

在章太炎众多弟子中,普通读者最为熟悉的自然是鲁迅,然后大概是周作人、钱玄同和黄侃。其实,如果说到纯粹学术上的传承,则章太炎最为看重的是黄侃。相对于这几位同门,朱希祖则较少为人所知,虽然他是二十世纪著名的史学家,是中国史学会的发起者。章氏有所谓“五大天王”的戏谑之语,后又封西王朱希祖。虽为玩笑,即天王黄侃、东王汪东、北王吴承仕、翼王钱玄同,却反映出他心目中对其弟子的看法。而朱希祖本人,对于这“四大”或“五大”天王的说法也很看重,在其日记中专门有记载并评价说:“黄、钱、汪皆传师之文字学,吴传经学,称为‘四子’较是。……余则独治史学,非传自师,应不在‘四子’之列。余之治文字学、经学,皆以史学治之,与师法皆异,其不列入‘四子’甚是。”(见其1939年12月7日日记)。章太炎在其《自撰年谱》中虽未用“四大天王”的说法,却从学术上对朱希祖给予特别肯定:“弟子成就者,蓟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海盐朱希祖逖先。季刚、季中皆明小学,季刚尤善音韵文辞。逖先博览,能知条理。其他修士甚众,不备书也。”当章氏撰此年谱之时,汪东已入章门,但章太炎并未將其列入,而吴承仕入门更晚,自然也属于“不备书”之列。众多弟子中章氏仅仅评说了三个人,而朱希祖就名列其中,无怪乎他在此日日记中发出“余对先师终有知己之感”这样的感叹了。

也因此,朱希祖日记中有很多对章太炎言行的记录和评价。中华书局所出版之《朱希祖日记》(上中下三册)始于1906年,也是在这一年,日记中开始出现与章太炎有关的信息。这年12月2日,有“至神田锦辉馆观章炳麟及孙文演说”一句。文字虽然简略,却很有意味,首先对其演说不是用“听”而是“观”,有既听演讲又要看人之意,与当今之追“星”类似。其次将章太炎置于孙中山之前,其顺序排列当看出他们二人在中国留学生心目中的地位。

由于缺少1907年的日记,有关朱希祖与章太炎进一步交往信息出现在朱希祖1908年日记中。该年三月朱希祖听章太炎、刘师培等讲演,并记下自己听后的想法。而到这一年的4月4日,已经有“下午,至清风亭请章先生讲《段注说文》”的文字,而且朱希祖在听后也开始按照章太炎的观点“立古音二十二部表目录”了。此后数日,朱希祖再次“至帝国教育会听章太炎讲《说文序》”。这并不是指当年在东京与鲁迅、周作人、钱玄同等七人一起听章太炎讲课一事,那要等到这一年的7月11日。不过,由此开始朱希祖与章太炎长达数十年的师生关系,应该是确定无疑了。

现存朱希祖日记中,有关章太炎的记录很多,其中较重要者有1913年朱希祖与鲁迅、许寿裳等提议注音字母一事,当年1月,教育部在北京召集国语读音统一会,朱希祖奉派出席。会议代表们审核音素、采定字母时众说纷纭,久争不决。朱希祖主张以章太炎所定的采古文纂籀经省之形为字母;既采其形,复符本音;凡声母四十二,韵母十二,介母三,名为“注音字母”。代表们讲过激烈讨论,最终决议通过。朱希祖遂名动京师,北京大学马上聘为预科教员,并兼清史馆编纂。朱希祖对此极为自得,在日记中写下“从此简字不能通行于中国,希祖与有微力也”之自我表扬之句。此时章太炎正在东北任袁世凯政府东三省筹边使,闻之此事也极为高兴,给朱希祖写信大加称赞,自然也被朱希祖纳入日记之中:“闻以读音统一会事入京,果为吾道张目,不胜欣躍。”

1936年6月,章太炎去世,此事自然对朱希祖刺激甚大,在其日记中也多有文字记叙,从中不难看出朱希祖的悲痛以及与章太炎的深厚师生之情。当时朱希祖正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而章太炎住在苏州,所以朱希祖常去看望章氏并在章氏所办之国学讲习会讲课。该年6月5日晚,朱希祖到苏州,“至章宅适太炎师病,造卧室问安,即睡”。一个“适”字,说明朱希祖事先并未获知章氏患病,而次日朱希祖按计划讲课并和“师母汤夫人”等一起外出游览,也说明章氏病情并不严重。事实上,朱希祖6月7日再次冒雨外出游览太湖,并且是和六十位国学讲习会学员一起同游,晚上又和章氏一起吃饭,也说明章氏病情不重,或者并未引起重视。但等到6月9日朱希祖离开苏州之前与章氏闲谈时,则已注意到“先生面色瘦削而惨白,病容颇深,……午后二时,辞先生回京,先生因病倚沙发而坐,临行先生尚起立而送”。显然,章太炎的病情正在加重,但既然还可以“起立而送”,朱希祖也就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仅仅四天之后就收到章太炎去世的消息吧。6月14日这一天,朱希祖上午先是到内政部开会,下午四时散会后又去参观文物展览。“六时回寓,接苏州章宅来电,报告吾师太炎先生于十三日上午八时逝世”。朱希祖的震惊和悲痛可以想见:“呜呼!相违五日,竟尔永诀,悲哉!”不过朱希祖虽然悲痛至深,并未影响其学术研究,当日晚他依然继续“抄《西魏赐姓考》”,为撰写反驳陈寅恪有关李唐统治集团可能有胡人血统之说的论文作准备。有关这方面具体情况,笔者另有文详述,不赘。

当然,章氏既然去世,朱希祖必然会尽弟子的职责。一方面,他赶去苏州吊唁。6月15日他乘火车到苏州,随即参与吊唁及处理章氏后事活动。一方面,他撰写了悼念其师的挽联:

一代通儒尊绛帐,千秋大业比青田

上联“绛帐”典出《后汉书·马融传》:“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后世遂以“绛帐”为师门、讲席的敬称。下联以“青田”代指明朝开国元勋刘基,而章太炎平生最倾慕之人正是刘基,章氏甚至想死后葬于刘基墓旁,为此还曾写信给刘氏后人。所以朱希祖将章氏与刘基相提并论,自然极为贴切。

有关章太炎去世这几日朱希祖的活动内容,日记中所录甚多,其中引起笔者注意的有这样几件事情。一个是同门马宗霍所提及的章太炎对曾国藩、王闿运和章氏自己文章的评价:“王闿运文长于雅。曾国藩文长于俗(俗,非俚俗之俗,乃指能记载人事),余在雅俗之间。”王闿运之“雅”,从其诗可以观之。民初汪国垣作《光宣诗坛点将录》列他为诗坛头领,冠于一代诗人之首也是明证。至于文,其他不必说,单由其撰《湘军志》即可看出其“雅”。不过,说曾国藩文为“俗”,则是章氏的高明之处,因他看出曾国藩文不尽空谈而能有对世俗人事的记录,实为难得。至于章氏以“雅俗之间”评定他自己的文章,虽为自负之语,倒也大致不差。

其次是在参与处理章氏后事之际,朱希祖以在日记中转录当时报纸对章氏弟子学问评价的方式,再次对自己位列“五大天王”一事感到欣慰。且再次强调自己治史学并未“相传师业”一点,既有对章氏看重自己的感激之情,也有宣示自己治学独立性的意味。

第三点可注意者,就是在章氏去世后,其所办国学讲习会是否应该继续的问题。从日记中可知,朱希祖及其同门马宗霍、汪东等均不赞成续办,且朱希祖有“劝师母停办国学讲习会”的想法。但不料汤国梨“力主续办”,不但让朱希祖等人继续为讲师,且向前来吊唁者募款以维持学会。对此朱希祖深表不满,但限于情面,也只有“唯唯而退”。此处信息似乎透露出汤国梨与章氏一些弟子之间的矛盾,联系到当初章太炎在京被袁世凯软禁,章氏派人请汤国梨赴京,汤氏居然不去,则章氏与其夫人之间关系大概颇有些微妙。而朱希祖当年即将这些记入日记,是否早在那时,在章氏弟子特别是朱希祖、黄侃、汪东等这些最早的章氏弟子和汤国梨之间,就已存在某些不和谐之处?

就朱希祖而言,即便与汤国梨在某些方面意见不一致,也并未影响他对章太炎的景仰之情,去国学讲习会讲课事也一直继续。在章氏去世之后的日记中,朱希祖依然不时有对章氏的怀念和赞美文字。如果说在报刊发表文章纪念章氏可能是应景之作,则朱希祖亲自手抄章氏自撰年谱,就明确表现出对章氏的真挚情感。

不过,在章氏去世后,其众多弟子也确实面临一个如何将章氏学问发扬光大的问题。在这方面,被朱希祖录入日记的他写给潘景郑的一封信值得注意。此信朱希祖在1936年7月19日开始写,次日又改写,可见朱其对此信内容重视。据朱氏此信,可知潘景郑信的内容为“道扬先师期望之命以相敦勉”,大概希望朱希祖在团结诸位同门、弘扬师说方面能为众弟子做出表率,毕竟在众多章氏弟子中,朱希祖是最年长者且又是最早入师门之一。所以朱希祖此信也就必然要给出自己的意见。首先是对章太炎学术成就的评价:“先师学术文章,自汉以后,罕见其匹”,这评价不可谓不高,却也大致不错。然后朱希祖转述了章氏当年所说一段话:“先师尝言经史小学传者有人,光昌之期庶几可待,文章各有造诣,无待传薪,惟示之格律(此处当指基本规律、原则等),免入歧途可矣。惟诸子哲理恐将成广陵散耳。”由章氏此言,可知他对诸弟子所长均极为了解,认为就学术而言,诸弟子可以将其所长发扬光大。至于文章风格,则各有特色,只要“格律”不错即可。章氏所遗憾的是“诸子哲理”恐将失传,而章氏最为赞赏的就是老庄之学。由此不仅联想到,章氏对鲁迅的不甚看重甚至不将其列入自撰的“弟子录”,是否源于对鲁迅的失望之情?章太炎晚年曾自撰一份“弟子录”,上面所列他所认可的章门弟子数十人。据钱玄同1933年7月3日之日记:“晨得检斋信知已于七月一日回平了。并寄来二十二年三月所印章门弟子录一份,其中竟有启明。十时访检斋。”名单中有周作人却没有鲁迅,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因为作为早在东京期间就同时拜在章太炎门下的周氏兄弟二人,无论如何章太炎也不该只记得弟弟而忘记哥哥的,无怪乎连钱玄同也觉得奇怪,用了一个“竟”字。事后钱玄同曾询问章太炎,章氏的回答却是仅凭记忆,没有“深意”。其实章氏众多弟子中,与章氏一样对老庄既有兴趣且在文章风格及精神气质上与老庄相似者就是鲁迅,而章太炎曾手书庄子的一段话赠给鲁迅,也表明了他对鲁迅和庄子有相通之处的认可以及对鲁迅的厚望。而鲁迅后来的转向白话文学创作和思想渐趋激进,大概会让章氏失望并将鲁迅“打入冷宫”,从此不再提及?

按照朱希祖此信中转引汪东的看法,则章氏学业,以文章为第一。而且经世哲理之说虽然深奥,通过努力勉强可以达到境界,而文章则“既须天才,又需学力,此难学之至也”。黄侃和汪东二人都对自己的文章极为自负,但章太炎却评价不高,所以朱希祖认为文章之道“难矣”。对此,朱希祖的意见是:“吾侪仰承先师学业,不妨分道扬镳,各造其极,而文章一道,皆当努力造作,非必欲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而立言要有法度,庶不颓其师声。此后当互相挤摭利病,同臻奥境。吾兄当亦有意于斯也。”

对于理解章氏弟子的学术发展以及各自特点,朱希祖此信确实极为重要。事实上,就纯粹学术而言,黄侃的过早去世以及钱玄同的改崇白话,已经让章氏的小学和经学后继乏人。而鲁迅本来最有可能继承和光大章氏的文章风格和文学成就,但稍后的鲁迅去世自然断绝了这方面的可能。至于朱希祖,则自认为“文笔冗杂,颇难自拔于俗,且年行已老,大恐终无所成就”。此虽为谦辞,但就文采气度而言,却也有几分事实。其實朱希祖不仅在史学领域成就卓著,而且在文学方面也多有建树。很多人都知道五四时期著名的社团文学研究会,却大概不会注意朱希祖就是十二个发起人之一。还有当同门鲁迅、钱玄同等提倡白话文时,朱希祖也在《新青年》上数次撰写文章给予支持,其实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章太炎对白话文的态度。所有这些,都可以从朱希祖日记中找到相应的记叙,有些珍贵的资料,更是可以弥补文学史叙述简略的不足。

从朱希祖有关章太炎以及他与同门一些交往的日记记叙中,我们不难看出,在那个时代,章太炎及其弟子确实在中国的学术、文学领域及高等教育领域占据重要地位,而同门之间的交往以及与章太炎的师生往来,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那个时代的文坛和学术圈子的真实状况。对此假如将这些文化名人的日记书信作详细的对比式阅读,当可发现一些在公开发表文章中没有披露或者不便公开的一些信息如同门内部的矛盾等。而一部二十世纪中国学术和文学史,也许就会因此有所改写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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