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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卢卡奇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共性逻辑

2020-01-07刘力永

关键词:卢卡奇资产阶级资本主义

刘力永

(中共江苏省委党校 哲学教研部, 南京 210009)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先驱者之一,卢卡奇曾经不无自豪地说过,《历史与阶级意识》开启了一股另类的理论潮流。在本体论层面,他强调实践概念,反对自然物质概念;在认识论层面,他强调辩证思维,反对机械直观反映论;在社会理论层面,他强调文化意识形态的独特功能,反对经济主义;在政治策略方面,他重新认识当代资本主义的特点,从文化意识形态斗争的角度寻找社会主义的可能路径,强调主体能动性,反对经济宿命论。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提出了许多与经典马克思主义不相一致的思路,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过程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众声喧哗虽然听起来复杂,我们却可以从中辨识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共性逻辑,从而深化对西方马克思主义价值及其局限性的认识。

一、 佩里·安德森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共性逻辑

20世纪60年代,当代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佩里·安德森跳出了狭隘的英国本土视野,关注了德国、法国和意大利最杰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著作,分析和探讨了当代马克思主义在各国的不同形态和国际命运。他在研究的基础之上创造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概念。安德森仔细比较了西方马克思主义与经典马克思主义之间的联系和区别。他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尽管存在种种内部分歧和对立,却仍然构成一种具有共同学术传统的理论。在历史唯物主义发展内部,实际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完全崭新的学术结构。(1)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页。佩里·安德森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学派或理论家进行了批判性的阐述,着重阐释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共性逻辑的基本内涵,其观点已成为我们理解和把握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参照。

首先,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独特性在于,理论与工人阶级政治实践的相互脱离。然而,理论与实践的割裂并不是立即发生或同时发生的,而是在巨大的历史压力下缓慢而逐步发生的。20世纪20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三个创始人卢卡奇、科尔施和葛兰西都是工人政党的主要领导人,他们是当时革命群众斗争的直接参与者和组织者。到了20世纪30年代,理论和实践才最终脱离联系。葛兰西在意大利几乎与世隔绝,科尔施和卢卡奇各自在美国和苏联过着流亡生活,这标志着西方马克思主义在西方群众中活动自如的阶段已告结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甚至重新界定了理论的含义,从而翻转了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关系,以此回应外界的尖锐批评。在阿尔都塞看来,理论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实践(即理论实践),并认为实践这个概念应由理论来加以阐明。阿多诺也赞同阿尔都塞的这一观点。阿多诺认为,理论是实践的一种形式,而实践本身就是一个概念。(2)Theodor Adorno, Negative Dialectics, E. B. Ashton trans., 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1973, p. 144.佩里·安德森指出,这些理论主义的见解很有挑战性,一开头就宣称理论和实践在语汇上的同一性,这样就有效地压制了作为马克思主义与群众革命斗争之间有力联系的实质问题,这种理论主义可以看成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总口号。这些见解显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最不相同的那些思想立场之间所共有的基础。(3)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94页;第95页;第100页。

其次,西方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上出现了明显的形式的转移,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研究领域从经济问题、政治问题转向了哲学问题。这种情况与马克思恰好相反,马克思在思想发展道路上不断地从哲学转向经济学、政治学。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研究视野之中,哲学(认识论)占据了主导的地位。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大多数是大学学者,他们与本国无产阶级的生活互相隔离,在理论上从经济学、政治学退回来并走向哲学。佩里·安德森指出,他们热衷于在以往的欧洲哲学思想中寻找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渊源,进而重新解释历史唯物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关注的问题集中在方法上并且更多地将其运用于美学领域。这种形式上的转移,主要是因为工人阶级运动处于历史低潮期。葛兰西曾经说过,真正的革命者要拥有理智上的悲观主义、意志上的乐观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待现实的态度却是悲观主义有余而乐观主义不足。

第三,西方马克思主义致力于主题的创新,在许多方面标新立异,渐渐地不再从理论上正视重大的经济或政治问题,而是几乎倾全力于研究上层建筑的相关问题。在上层建筑方面,他们重点研究的对象不是国家或法律问题,而是文化和意识形态问题。耗费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主要智力和才华的,首先是文学艺术。这一点显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上的开创精神。佩里·安德森提醒我们,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关系是复杂的,复杂的原因就在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同经典的历史唯物主义相比具有明显的独创性。(4)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94页;第95页;第100页。佩里·安德森强调,衡量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价值的恰当标准,不在于这些革新思想是否站得住脚,或者它们同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是否符合,而是在于它们的独创性。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中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它们对前人概念的离经叛道之处。(5)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94页;第95页;第100页。因此,确定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共同特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佩里·安德森特意在“马克思主义”前边加上“西方”这个词,这显然是一种限制性的判断。这种限制意味着,西方马克思主义缺乏普遍性,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理论上的缺陷。

二、 青年卢卡奇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新解释

马克思主义哲学创立之后,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迫切需要完成的任务。1858年1月16日,马克思在给恩格斯的信中说道:“我又把黑格尔的《逻辑学》浏览了一遍,这在材料加工的方法上帮了我很大的忙。如果以后再有功夫做这类工作的话,我很愿意用两三个印张把黑格尔所发现但同时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东西阐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够理解。”(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十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3页。可惜的是,马克思并没有兑现这一承诺,他没有为我们留下专门的阐释其哲学方法的著作。可以肯定地说,马克思几乎没有给我们留下纯粹的、完整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著作,他主要是在经济学和历史政治著作之中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

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之中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了新的解释。他认为,马克思主义仅仅是一种关于社会的理论、社会的哲学,因而忽视或者否认它同时也是一种关于自然的理论的倾向。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特点在于实践,实践意味着改变世界,而能否改变世界取决于是否运用总体的范畴看待社会现实。总体的概念和实践的概念紧密相联,两者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质的体现。卢卡奇的解释未必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但他的解释方式值得仔细研究,因为我们可以从中解析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共性逻辑。

首先,卢卡奇强调了经济学与哲学之间的结合。他在解释中所依据的文本,既有马克思早期的哲学著作,也有马克思的经济学著作和政治著作。他认为,马克思的著作虽然包含了哲学方法,但是不够清晰和精炼。在这方面,卢卡奇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一观点的人,列宁早已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指出:“虽说马克思没有遗留下‘逻辑’(大写字母的),但他遗留下《资本论》的逻辑,应当充分地利用这种逻辑来解决这一问题。在《资本论》中,唯物主义(从黑格尔那里吸取了全部有价值的东西并发展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不必要三个词:它们是同一个东西)都应用于同一门科学。”(7)列宁:《哲学笔记》,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第374-375页。卢卡奇比较看重《哲学的贫困》,它表明了马克思的思想已经成熟。这种成熟主要体现在方法上,马克思创造了一种科学的研究方法,即辩证的总体方法。卢卡奇引用的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著作,包括《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资本论》《剩余价值理论》和《雇佣劳动和资本》等。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主要以《资本论》为基础引申发挥出了物化理论。近年来有国内学者在研究中发现,青年卢卡奇借助于物化理论而成为批判今天的“数字资本主义”的先驱者。(8)南京大学蓝江教授近年来在数字资本主义批判方面发表了一系列的论文,其中包括:《数字异化与一般数据:数字资本主义批判序曲》,载《山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8期;《一般数据、虚体、数字资本——数字资本主义的三重逻辑》,载《哲学研究》,2018年第3期;《生存的数字之影:数字资本主义哲学批判》,载《国外理论动态》,2019年第3期。卢卡奇在《青年黑格尔》中曾经得意地说,他在解读黑格尔哲学思想的时候创造性地揭示了“经济学与哲学、经济学与辩证法的内在关联”。(9)卢卡奇:《青年黑格尔》,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86页;“前言”。然而,卢卡奇的解释也存在着缺陷。王玖兴指出,青年卢卡奇强调了黑格尔对资本主义经济问题以及英国古典经济学的深刻研究,几乎使人觉得黑格尔已经有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比马克思所差的只不过是他没有写出《资本论》而已。这显然高估乃至美化了黑格尔,抹杀了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本质区别。(10)卢卡奇:《青年黑格尔》,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86页;“前言”。

其次,卢卡奇强调了马克思和马克思之前的哲学家之间的联系。他认为,《历史与阶级意识》的重大成就之一,就是在方法论上使得总体范畴重新恢复了它在马克思全部著作中一向占有的核心地位。他惊喜地发现,列宁也在沿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列宁在研读了黑格尔的《逻辑学》之后,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章,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11)列宁:《列宁全集》,第三十八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191页。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重新考察黑格尔与马克思之间的思想联系,这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过程中产生了深刻而持久的影响。卢卡奇的主张得到了许多人的响应。卢卡奇在莫斯科读到了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后写作了《青年黑格尔》,这是他在黑格尔和马克思之间建立直接联系的一种更具学术性的努力。(12)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9-80页。佩里·安德森认为,回复到马克思以前,并不一定是哲学上的老调重弹,这正是因为马克思本人从来没有直接评价或超越过去的所有的伦理学、形而上学和美学,甚至也没有触及古典哲学的许多基本问题。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内部不断试图建立起一个上溯到马克思以前的学术渊源,那是有着某种合理性的。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任何创造性发展本身,必然要对马克思本人所忽视或绕过的复杂的认识史作一番重新考虑。但是这种方式导致的危险后果在于,马克思之前的哲学包含了大量的唯心主义和宗教的主题,这一点可能会造成严重背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13)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93页;第74页。为了重新解释马克思的思想,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把马克思和马克思之前的思想家联系起来,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拓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深度。在这一传统之中,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选择:葛兰西选择了马基雅弗利,萨特想起了克尔凯郭尔,德拉·沃尔佩选择了亚里士多德,科莱蒂重读了康德,阿尔都塞发现了斯宾诺莎,戈德曼找到了帕斯卡,阿多诺、霍克海默和列斐伏尔回到了谢林,阿多诺钟情于尼采,等等。

最后,卢卡奇大胆地把非马克思主义的范畴与马克思主义嫁接起来。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就十分自然地借用了马克斯·韦伯(卢卡奇的密友)的主要范畴——“合理化”和“归属意识”。此外,青年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具有齐美尔的深刻印记,而他对自然科学的批判则主要是受到了狄尔泰的影响。(14)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93页;第74页。萨特采取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相嫁接的方式重新解释马克思主义哲学。萨特指出,“使我们感兴趣的却是从事自己的劳动、有着自己的艰辛的真正的人们。历史唯物主义对历史作出了唯一合理的解释,存在主义仍然是研究现实的唯一具体的方法”(15)让-保罗·萨特:《辩证理性批判》,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0-22页;第66页。。在萨特看来,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目标是一致的,但后者把人吸收在理念之中,前者则在他所在的所有地方,即在他工作的地方、在他家里、在街上寻找他。萨特认为:“存在主义不愿把现实生活交给其出身不可设想的偶然性来支配,以便观赏一种只是在自身中不确定地反映出来的普遍性。它希望在忠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情况下,找到能够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一般矛盾出发来产生生活、注明日期的现实斗争和人的特殊的具体事物的中介。”(16)让-保罗·萨特:《辩证理性批判》,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0-22页;第66页。在萨特看来,存在主义是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补充,存在主义揭示了生活的复杂性,它能够使我们理解在宏大的历史进程中每一个具体的人是如何思想和行动的。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阿尔都塞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引入马克思主义之中,同样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读〈资本论〉》中,阿尔都塞借用弗洛伊德的“多元决定论”重新解释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试图解决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如何相互作用的问题,这一新的解释既可以说明经济因素的归根结底的作用,又能够说明上层建筑诸因素在历史中的作用,从而克服“经济决定论”过于机械化、公式化的弊端。

三、 意识形态优先:西方马克思主义共性逻辑的核心

正如佩里·安德森所言,西方马克思主义致力于主题的创新,在许多方面标新立异,渐渐地不再从理论上正视重大的经济或政治问题,而是几乎倾全力于研究上层建筑的相关问题。在上层建筑方面,他们重点研究的对象不是国家或法律问题,而是文化和意识形态问题。总体而言,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共性逻辑不仅体现在关注文化和意识形态问题上,而且体现于在社会历史分析中坚持意识形态优先论。甚至可以说,意识形态优先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共性逻辑的核心之所在。经典作家强调经济和政治斗争在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而青年卢卡奇则坚持意识形态斗争的首要性。无独有偶,葛兰西发现了西方社会的特点: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统治阶级的统治依靠的是暴力和同意的结合。暴力主要通过国家的强制机关——军队、警察、法庭和监狱来推行,而同意则通过实行政治的、道义的和思想的领导来取得。国家具有意识形态功能或者伦理道德功能,这是葛兰西的伟大发现。意识形态的斗争可以改变人们的思维和行动方式,进而实现道德和精神的变革。意识形态因此在社会存在和发展中的作用至关重要。

意识形态概念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概念,但这一概念不是马克思独创的,然而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将这一概念赋予了崭新的内涵。在马克思看来,意识形态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观念,并且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此外,意识形态是一种虚假的意识。一般说来,统治阶级总是自己为自己编造出诸如此类的幻想。因为每一个企图取代旧统治阶级的新阶级,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说成是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就是说,这在观念上的表达就是: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1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52页。马克思和恩格斯也分析了意识形态在工人运动中的地位和作用。他们一方面揭露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力求消除它对于工人运动的消极影响;另一方面他们同工人运动中的众多宗派如蒲鲁东派、巴枯宁派、拉萨尔派等进行过艰苦的斗争,目的在于消除这些派别的各种小资产阶级的、机会主义的思想对于工人阶级的消极影响。然而,马克思在其著作中对于意识形态问题的阐释缺乏系统性,并且在实际的斗争中依然把经济和政治问题置于首要地位。

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就意识形态问题提出了一系列的新观点。首先,他反对从心理主义或者个体心理的角度界定意识形态的内涵。意识形态具有一种总体性,它和个人的意识有着根本的区别。阶级意识,既不是组成阶级的单个个人所思想、所感觉的东西的总和,也不是它们的平均值。(18)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07页。一定的阶级在历史上的行动不是由个别人的思想所决定的,而是取决于这种总体意识。阶级意识和人们在实际生活中的心理意识之间存在着本质区别。区别的地方在于,阶级意识是被客观经济总体赋予的,而不是对人们在实际生活中所思、所感觉、所希望的东西的单纯的描述。青年卢卡奇认为,只有将意识与社会整体联系起来,才能真正理解人们在特定生活状况中所表现出来的感情和思想。也就是说,阶级意识是一种理性的适当反应,而这种反应则要归因于其在生产过程中的地位。社会经济结构决定着阶级意识的形成和确立,阶级意识并非主观的现象而是具有客观属性,绝不是随意的、主观的或心理上的思想观念。社会经济结构是人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结果,却不依赖于人的主观意志而存在。人们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体现为一种既定的明确的结构关系,它控制着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一定的历史时期,社会经济结构甚至是人们可能无法理解的客观对象。阶级意识因此具有“无意识”的特点。

卢卡奇依据社会经济结构区分了意识形态的不同类型,即“前资本主义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两种意识形态。前资本主义社会,阶级意识是模糊的、不清晰的;资本主义社会,阶级意识则是清晰、明确的。更为重要的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意识形态的斗争是社会斗争的重要组成部分。青年卢卡奇十分看重意识形态的历史功能。所谓阶级意识,就是指一定的阶级对于社会经济结构总体的认识,并且在这一认识基础之上将自己的利益与社会的总体利益联系起来。对于一定的阶级来说,只有拥有了这种意识,这一阶级才能成为社会的统治阶级或领导阶级,进而根据这种利益和意识来组织整个社会。他指出,最终决定每一场阶级斗争结果的问题,就是什么阶级在既定的时刻拥有这种能力,拥有这种阶级意识。一个阶级越是能心安理得地相信自己的使命,越是能百折不挠地、本能地根据自己的利益驾驭一切现象,它的战斗力也就越强。

青年卢卡奇从阶级的角度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的特点。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阶级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它们之间是对立统一的关系。无论是在经济方面,还是在意识形态方面,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都必然是相互依赖的阶级。就现实问题而言,同一个过程,从资产阶级的观点来看是一个解体的过程,是一场持续的危机;对无产阶级来讲,这一过程意味着力量的聚积,是走向胜利的起点。这种相互依赖的关系在意识形态方面表现得更加明显。他指出,当代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出现了最严重的危机。这种危机表现在:一方面脱离生活,有意识地弄虚作假;另一方面走向犬儒主义、空虚无聊,甚至认为资产阶级的存在对于世界历史毫无意义,只是为了赤裸裸地维护自身的存在和利益。这种意识形态的危机是资本主义社会崩溃的确凿信号。资产阶级已被逼进了防御地位,它只是为了自我的生存而斗争,尽管它的斗争手段富有进攻性,但是它已经失去了对于社会的领导地位。由于深刻地洞见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死亡本质,无产阶级就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在这场意识的斗争中,历史唯物主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无产阶级的斗争意味着其阶级意识的觉醒,而这种觉醒来源于对于历史真实状况的认识。资产阶级总是用各种意识形态的面纱尽力地修饰和掩盖真实情况,即阶级斗争的状况,历史唯物主义则深刻地揭示了这些面纱的虚伪性和欺骗性。更重要的是,历史唯物主义不仅是一种科学的认识,而且会激发具体的、现实的行动。也就是说,通过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无产阶级可以看清形势并且把认识转化为行动。历史唯物主义因此成了无产阶级斗争的一种武器。

在卢卡奇看来,只有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才是真正的阶级。这是因为,它们的存在和发展是以现代生产过程的发展作为基础的。只有从它们的存在条件出发才有可能设想一项组织整个社会的计划。其他阶级(小资产阶级、农民等)的存在和发展不完全是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为基础的,而是和等级社会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它们不是促进资本主义的发展,而是使其倒退,或者使资本主义无法得到充分的发展。但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具有“悲剧”的色彩。这种悲剧表现在:当资产阶级还没有打败封建主义的时候,新的对手——无产阶级就已经出现了;资产阶级以政治自由的名义取得了反对等级制的胜利之后,这种自由成了一种新的压迫;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得阶级斗争成为社会现实,但是资产阶级总是千方百计地否定这一社会现实;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说,一方面,赋予个性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意义,另一方面,物化取消了任何一种个性。(19)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21页;第352页。卢卡奇指出,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具有不同于其他阶级的特殊功能。它的特殊性在于,如果不废除阶级社会,无产阶级就不可能解放自己。青年卢卡奇分析了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特点。小资产阶级生活在资本主义的大城市中,他们的生活态度直接地受到了资本主义的影响。小资产阶级的行动总是不能决定社会的命运,它总是轮换着为阶级斗争的双方而斗争。小资产阶级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青年卢卡奇还指出了农民意识形态的特点,农民的意识形态在内容上也要比别的阶级的意识形态更为多变。农民缺乏自己的独立意识,他们的意识形态总是一种借来的东西。

在无产阶级的解放议程中,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一直处于优先的位置。在卢卡奇看来,意识形态的解放是无产阶级革命取得成功的前提条件。正如罗莎·卢森堡所言,在无产阶级的解放斗争中,既要使无产阶级从资本主义的物质奴役中获得经济解放和政治解放,也要使无产阶级从机会主义的精神奴役中获得思想解放。对于无产阶级而言,机会主义的精神奴役比较危险,比较难于制服。卢卡奇认为,无产阶级不是生活于真空之中,错误的思想始终在影响着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社会革命的成功需要一定的条件,除了经济条件、政治条件之外,意识形态条件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这是因为,革命总是由人来完成的事情,而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革命本身只能由人们来完成,由在精神上和感情上已从现存制度下解放出来的人们来完成。(20)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21页;第352页。在卢卡奇看来,无产阶级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能够客观地充分认识社会的主体,具有创造历史的能动性。但是卢卡奇也反复强调,这种主体能动性不能等同于建立在孤立的个人基础上的主观能动性。主体必须通过组织或者政党的作用才能真正成为改变世界的现实力量。

青年卢卡奇指出,只有在社会制度的经济基础出现问题的时候,人们才会普遍地意识到需要从一定的意识形态束缚之中解放出来。在现实的巨大变化面前,人们不得不思考理想(应然)和现实(实然)之间的关系,从而把真正的现实和虚假的现实对立起来,并且试图改变社会现实。天赋人权这种意识形态在资产阶级革命中就发挥了思想解放的作用。此外,只有身处革命之中,相关集团和群众才会真正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触动并愿意从旧的制度下解放出来。这是因为他们亲身体验了符合自身利益的社会现实,而这一现实也使他们能够心甘情愿地抛弃旧的制度。马克思一直强调,革命不是乌托邦的想象,它诞生于实际发生的过程之中。这种革命不打算实现任何“理想”,而只是想要发现这一过程中所固有的意义。青年卢卡奇指出,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是有区别的。政治革命只不过是一种对已经实现变革的社会经济状况的认可而已,这是一种事后的追认。政治革命是用暴力消除旧的、令人感到“不公平的”法律制度,而代之以新的“正确的”“公平的”法律制度。然而,政治革命并没有真正彻底地改造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环境。社会革命与政治革命不同的地方正在于前者彻底地改变了社会环境。由于这种变化是深刻的,它会极大地违背一般人的本能,革命似乎是一种对生活本身的灾难性威胁,就像洪水或地震那样的自然力量对生活构成的威胁一样。由于不能够理解这一变化过程的本质,人们可能会感到失望,甚至通过拼命地抗拒这一变化以实现自我保护的目的。

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在资本主义的不同发展时期具有不同的特点。在资本主义的稳定时期,工人阶级在意识上认同资本主义,不愿意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看待现实。而在资本主义的危机时期,无产阶级的意识发生了根本变化。身处于危机之中,人们深刻地感受到平常所处的社会环境是有问题的。这种问题意识对于革命而言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它清晰地表明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实际力量已经被削弱了。当资本主义危机来临的时候,意识形态在无产阶级革命中所发挥的作用尤为关键。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核心问题就是如何看待资本主义国家。具体而言,就是人们对待资本主义国家的态度。青年卢卡奇指出,这种“态度”不仅仅是社会的经济结构的结果,而且是社会经济结构得以平稳运转的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资本主义国家在资产阶级统治中发挥着十分关键的作用。如果无产阶级有意识地、坚决地用自己的力量来对抗它,资产阶级就不可能再依靠暴力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事实上,无产阶级对待资本主义国家的态度成了革命行动的主要障碍。这是因为,即使资本主义出现了致命的危机,无产阶级依然认为,资产阶级的国家、法律和经济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的可能环境。在他们的意识之中,资本主义的生产组织尽管在许多方面应该被改进,但是这种生产组织仍然是社会的“自然”基础。资本主义之所以获得了广泛而持久的合法性,原因就在于这种意识形态的作用,它帮助资本主义获得了最稳固的认同和支持。实际上,这是一种对待资本主义国家的自然的和本能的态度。在人们的意识之中,国家仿佛是混沌世界中唯一固定不变的东西。青年卢卡奇正确地指出,如果革命期间的共产党想要为它的合法的和非法的策略创造一种合理的基础,就必须消除这种意识形态对于人们的深刻影响。

卢卡奇指出,在工人运动之中非法的斗争看起来具有鲜明的革命色彩。但是这种对于非法性的推崇却强化了资本主义国家的合法性。对于非法斗争的过分迷恋实际上反映了资本主义法律根深蒂固的有效性,也深刻地说明了无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依然无法超越资产阶级的法律范畴。如果对资本主义法律是无所畏惧的,那么违反法律的危险和赶不上火车的危险就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如果情况不是如此,违反法律总是带着万丈豪情,那么这就表明,法律是以这种颠倒的形式保存了它的权威,它仍然能够内在地影响人的行动,真正的、内在的解放还没有发生。(21)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58-359页;第360页。毫无疑问,无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受到资本主义的影响是无比深刻的。卢卡奇把这种状况称为“意识形态的污染”。要想彻底消除这种意识形态的污染,无产阶级必须学会拒绝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有了坚定的内在信念,无产阶级才能把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看作一种可憎的东西,看作一种威胁人类健康发展的因素。无产阶级因此要树立一种新的世界观,从而采取一种有意识的和持久的革命立场来看待社会现实。然而,建立这种新世界观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青年卢卡奇指出,无产阶级需要自我教育从而使自己在革命方面成熟起来,但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一个国家的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文化越发达,这个过程就会越艰难。无产阶级必须要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才能最终消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对自身所产生的深刻影响。(22)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58-359页;第360页。

无产阶级具有“意识形态的早熟”特点。所谓“早熟”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的时候内心仍然承认资产阶级社会制度是唯一的、真正的和合法的制度;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新型的国家形式,苏维埃政府的合法性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承认。对于资产阶级来说,他们不可能立即承认苏维埃政权的合法性。青年卢卡奇指出,一个世世代代习惯于统治和享受特权的阶级决不会只是因为一次失败就善罢甘休。它不会立即接受新的制度。只有先在意识形态上被制服以后,资产阶级才会自愿地去为新社会服务,进而把新社会的法规看作合法的法律制度,而不是把这一结果看作力量对比关系暂时发生的变化,仿佛这种变化明天又可能被翻转过来一样。对于小资产阶级来说,他们在意识形态上往往把国家看作某种一般的和普遍的东西,在他们的心目中国家具有至高无上的尊严。无产阶级革命离不开小资产阶级的支持。这就需要赋予无产阶级的国家这样一种威望,以迎合这些阶层迷信权威的心理,促使他们自愿地服从于“这个国家”。如果无产阶级踌躇不前,对自己的使命缺乏信心,就会使这些阶层重新投入资产阶级的怀抱,甚至公开地加入反革命的队伍之中。在卢卡奇看来,俄国无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的成熟是革命成功的主要原因。他们的成功并不是因为政权幸运地落到了手中,而是因为:他们在长期的非法斗争中受到了锤炼,因而深刻地认识到了资本主义国家的本质;他们的一切行动是从现实出发的,而不是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之上的。青年卢卡奇指出,中欧和西欧的无产阶级要想取得革命的胜利还要走过一段艰难的道路。他们必须既要治愈合法性的胆小病,又要摆脱非法性的浪漫主义幻想。

青年卢卡奇指出,对于工人运动的分析和展望,存在着一种有机的、纯粹的无产阶级革命的幻想。在这种幻想中,无产阶级会逐渐争取到大多数人的支持,继而通过纯粹合法的手段获得政权。相应地,也产生出了一种革命的“有机的”自发群众斗争理论:经济形势不断地恶化,世界大战因此爆发,群众的革命斗争遍地开花。这些因素是社会历史的必然性表现,而这种必然性将激发无产阶级的自发行动。这些行动也将充分证明领袖们关于革命的目标和方法的预想是英明正确的。这一理论隐含着一种假设:革命是纯粹的无产阶级性质的。这种“纯粹”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无产阶级在阶级斗争中的立场总是整齐划一的;另一方面,革命行动的主体是纯粹的无产阶级。无产阶级阶级意识中有一种固定的、正确的革命行动本能,革命要想成功只需把这种本能从意识之中唤醒出来就可以了。无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是天然成熟的。

青年卢卡奇强调,革命并非如此简单,社会其他阶层也是革命的组成部分,例如小资产阶级、农民和被压迫民族等等。他们或者在革命中发挥着重要的促进作用,或者使革命偏离正确的方向。如果革命的政党在理论上认为革命是纯粹的无产阶级性质的,那么革命的政党就不可能顺应这些阶层的需求,因而最终导致革命走向失败。不仅如此,相信这一理论的革命政党在与无产阶级打交道的过程中也会遭遇挫折。这一理论把革命看得过于单纯简单: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是一种潜能,只要使未被意识到的东西被意识到,使隐藏着的东西变得明确起来,革命就大功告成了。实际上,现实是复杂的,无论是革命阵线还是反革命阵线都会不断地出现变化。列宁毫不客气地指出:“如果认为没有殖民地和欧洲弱小民族的起义,没有带着种种偏见的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的革命爆发,没有那些不自觉的无产阶级或半无产阶级群众反对地主、教会、君主和民族等等压迫的运动,社会革命也是可以设想的——如果那样认为,那就意味着放弃社会革命。一定要有一支队伍在这一边排好队,喊道:‘我们赞成社会主义’,而另一支队伍在那一边排好队,喊道:‘我们赞成帝国主义’,这才会是社会革命!这是迂腐可笑的。谁要是等待‘纯粹的’社会革命,谁就一辈子也等不到,谁就是不懂得真正革命的口头革命家。”(23)列宁:《列宁全集》,第二十八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2-53页。

卢卡奇指出,非无产阶级在革命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资产阶级的统治在本质上是少数人对于大多数人的统治。资产阶级要维持这种统治就必须设法获得社会各阶级的支持或者至少使一些阶级保持中立。特别是在革命期间,资产阶级要想办法使社会其他各阶级尽可能在意识形态方面不要受到革命的影响。事实上,资产阶级直接掌握的实际权力远远少于过去时代统治阶级所掌握的权力。一方面,资产阶级要与之前的统治阶级达成妥协甚至依赖他们,以便利用他们控制的权力机关为自己服务。另一方面,它不得不让小资产阶级、农民、被压迫民族的成员等等社会阶级行使实际权力。如果这些阶层的经济地位在遭遇危机之后发生变化,如果它们对资产阶级社会制度幼稚的、浅薄的忠诚发生动摇,那么资产阶级的全部统治机构可以说一下子就会垮台。那时,无产阶级可能不需要认真的战斗就有可能作为唯一有组织的力量、作为胜利者出现在历史舞台上。

中间阶层的运动具有真正的自发性质,其思想和行为真正是盲目地服从着社会的“自然规律”。它们的社会意义也是模糊不清的。中间阶层缺乏影响整个社会的阶级意识。但中间阶层运动的意义在于,一旦运动爆发起来,它能够很容易导致把资产阶级社会维系在一起并使之运转的全部机器陷于瘫痪。资产阶级至少在短期内失去行动能力。法国大革命以来的历史无一例外地体现了这种特点。当革命爆发时,专制君主制或者军事君主制往往“一下子”失去了它们对社会的控制。社会权力仿佛被扔在大街上,无人过问。只有在没有任何革命阶级掌握这种无主的权力的情况下,复辟才有可能。如果各阶层突然不再支持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在这种后退运动中同样可能被突然地夺去一切权力。一战后的意大利就处于这种情况之中。法西斯主义就是在这种形势下被创立出来的权力组织形式。这是一种相对独立于资产阶级的权力组织形式。卢卡奇指出,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中,殖民地的起义对小资产阶级、工人贵族、军队的态度可能也会产生类似的影响,这种起义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农民起义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作用。

青年卢卡奇进一步分析了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和经济危机之间的关系。它们之间不是亦步亦趋的关系。无产阶级在思想上受到了资产阶级的支配,甚至资本主义最严重的经济危机也不能动摇他们的态度。结果是,资本主义的危机程度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无产阶级对它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平常。无产阶级的意识有可能落后于经济危机。宿命论的、经济主义的观点认为,一系列危机的发生,将会使资本主义自动地走向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危机是历史发展最重要的动力。意识形态因素在这一过程中是无关紧要的。经济宿命论和革命乐观主义常常是相辅相成的。资本主义的危机是不可能避免的,并且资产阶级不可能找到解决危机的出路。列宁正确地指出,没有任何一种形势是没有出路的。不管资产阶级可能处于什么形势,他们总是会找到某种“纯粹经济的”解决危机的办法。问题在于,这些解决办法在阶级斗争的现实中是否可行。对于资产阶级来说,应急办法肯定是能想得出来的。然而,它们能否付诸实践则取决于无产阶级的行动。无产阶级的行动将使资产阶级无法找到解决资本主义危机的出口。在资本主义“自然规律”演进的过程中,无产阶级将会获得取得政权的时机。但是这些“自然规律”只是决定了危机本身的程度和规模。仅凭经济的“自然规律”的发展,并不会导致资本主义的崩溃或者顺利过渡到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最终的危机,如果任其发展最终的结果将是一切文明的毁灭,整个人类将走向一种新的野蛮状态。无产阶级不应过分迷信危机的作用。新的经济制度只能以一种自觉的方式被创造出来。苏维埃不是悬在半空中的乌托邦,而是实现这一重大变革的唯一工具。社会主义绝不会“自动地”产生出来,它不是经济发展的自然规律自发生长的结果。

卢卡奇指出,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也会出现一定程度的危机。这种危机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资产阶级社会虽然在客观上已经处于极端危险的状态,但是它在无产者的头脑中还依然具有稳定性。资本主义的思维和感觉方式严重束缚着无产阶级的头脑和行动。另一方面,无产阶级可能会出现资产阶级化的倾向。马克思和恩格斯很早就已注意到,由于当时英国在世界上的垄断地位,英国的工人阶层因而获得了比其他国家无产阶级伙伴更加优越的地位,以至于这些工人阶层已趋于资产阶级化。在帝国主义阶段,这一阶层的规模进一步得到了扩大。无产阶级的资产阶级化倾向主要表现在一定的组织形式之中,例如孟什维主义的工人政党以及这些政党领导的工会组织。这些政党或组织有意识地把无产阶级按行业和地域区别开来,并且使工人运动停留在纯粹自发行动的层次上。无论是在行业、地域等的联合上,还是在经济运动和政治运动的结合上,这些政党和组织都极力阻止运动向社会总体的方向发展。这些工会的职能就是使工人运动原子化和非政治化,从而掩盖工人运动和社会总体的关系。孟什维主义政党的任务则是使无产阶级的物化意识在思想上和组织上固定下来。这样就能确保无产阶级的意识资产阶级化。卢卡奇认为,它们之所以能够完成这一任务,是因为无产阶级的意识出现了意识形态的危机。与西方国家相比,俄国的社会形势比较简单一些。资本主义不够发达,资本主义在感觉和思维方面对俄国无产阶级的影响比较弱。工人运动长期处于不合法的状态之中。俄国无产阶级反而更有可能、更快速地克服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危机。

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提出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一系列创见,例如意识形态的内涵、意识形态的类型、意识形态的解放、意识形态的污染、意识形态的成熟、意识形态的危机等等,但是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还存在着许多不准确的地方。卢卡奇说过,自己早期的思想发展道路就是坚定地走向马克思。毫无疑问,这条发展道路具有鲜明的实验性质。《历史与阶级意识》正是卢卡奇处于马克思主义的学徒时期所发表的作品。卢卡奇在自我批评的时候指出,阶级意识的分析包含着唯心主义的成分,其唯物主义没有后来的著作中那么明显。(24)杜章智编:《卢卡奇自传》,李渚青、莫立知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119页;第223页。晚年卢卡奇感慨道,《历史与阶级意识》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果是正确的观点产生了这种影响,那么一切都好,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在理论上错误的部分影响最大。(25)杜章智编:《卢卡奇自传》,李渚青、莫立知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119页;第223页。卢卡奇坦率地承认,《历史与阶级意识》的主要错误就是背离了唯物主义的立场。他曾试图用经济基础的概念对所有意识形态现象做出解释,但是他对经济的理解还是过于狭隘。这种理解之所以是狭隘的,是由于遗忘了马克思主义基本范畴——劳动。劳动是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中介。劳动的范畴是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最重要支柱。遗忘了这一范畴意味着,以最激进的方式推断马克思主义根本革命内涵的尝试失去了真正的经济基础。自然在本体论上的客观性被彻底抛弃了。如果彻底地否定了劳动的意义,那也就意味着彻底否定了资本主义的客观革命作用。关于资本主义矛盾和无产阶级革命的论述因此就会不自觉地沾染上浓厚的主观主义色彩。(26)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1-12页。

当代英国马克思主义学者斯图亚特·霍尔认为,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最不发达的“区域”之一。意识形态环节与其他环节之间的关系没有得到明确的阐释。(27)Stuart Hall,Essential Essays, Vol.1, Duke University Press,2019, p.136; p.116; p.136.在霍尔看来,卢卡奇、阿尔都塞和普兰查斯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发展上做出了重要贡献。由于受到德国哲学传统的影响,卢卡奇把意识形态界定为世界观,并且把“世界观”与阶级观点联系起来。每个民族都有其独特的“世界观”,这一概念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被转换为每个阶级都有其“客观的”世界观。(28)Stuart Hall,Essential Essays, Vol.1, Duke University Press,2019, p.136; p.116; p.136.卢卡奇虽然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揭示了经济与意识形态之间的联系,强调了阶级地位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但这种解释存在着经济主义、阶级还原论的倾向,因而还不足以说明意识形态的特殊性。为了充分说明意识形态的特点,需要到语言学、符号学中去寻找新的分析方法。霍尔指出,唯物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我们对经济和社会历史决定因素的认识,但它缺乏一个充分的表征理论,没有这个理论,意识形态领域的特殊性就无法形成。(29)Stuart Hall,Essential Essays, Vol.1, Duke University Press,2019, p.136; p.116; p.136.所谓表征,就是用语言符号系统建构意义的过程。在语言中我们使用各种记号和符号(声音、文字、音符、形象、物品等)来代表或向别人表征概念、观念和感情。(30)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61页。事实上,每一种人类实践活动都像语言系统一样,是一种意义的交流方式与表达方式。语言符号系统因此处于社会生活的中心地位。社会历史分析应该关注于符号生活的研究,从而了解社会生活的意义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这种符号学的研究可以让马克思主义在分析复杂的社会历史过程时更有说服力和生命力。霍尔自己在大众文化、种族主义和撒切尔主义等方面的分析也向我们展示了这一方法的新颖效果。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青年卢卡奇意识形态理论存在的问题和不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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