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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把握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卢卡奇
——回望孙伯鍨教授的《卢卡奇与马克思》

2023-04-06亮,赵

关键词:卢卡奇本体论马克思

张 亮,赵 立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23)

以1923年《历史与阶级意识》在柏林马立克出版社付梓为标志,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孕育而生,并在其后的发展中超越了西方的地理界限和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界限,成为20世纪思想史中一泓极为强劲的思想激流。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开山鼻祖,卢卡奇一跃成为20世纪最知名、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众所周知,卢卡奇并非是以马克思主义者的身份登上的理论舞台的,在其思想发展的早期,文学、美学与新康德主义哲学构成了他最深沉的理论底色,并凭借马克斯·韦伯的举荐,一跃成为受人瞩目的哲学新星。但是在席卷东欧的无产阶级革命浪潮的鼓舞下,卢卡奇出人意料地加入了匈牙利共产党,在理论立场上也坚定地转向马克思主义。“疾风知劲草”,在其后超过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卢卡奇虽屡遭波澜,但不改其志,他以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的身份著书立说,并作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进入到20世纪思想史的最高殿堂。(1)张亮:《作为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卢卡奇——纪念卢卡奇逝世50周年》,《马克思主义理论教学与研究》2021年第2期。

我们看到,卢卡奇的作品虽然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被译介到了国内,但直到中国直面现代化的转型时刻,卢卡奇的思想才真正作为一种批判性的理论资源,深刻参与到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态与学术形态的重塑过程之中,并持续发挥着巨大的学术效力。在这一过程中,伴随着卢卡奇两部最重要的哲学论著——《历史与阶级意识》和《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的出版,围绕着卢卡奇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问题的学术争鸣一时不绝于耳。不过,我们若是现在回过头去仔细翻阅当时的诸多研究成果,却发现真正具有理论洞见的著作并不不是很多。一方面,这固然有那一时期学术研究先天条件不足的限制;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得不为相当数量的研究成果仅止步于问题的表层而扼腕叹息。但排沙简金后发现,有一批前辈学人凭借扎实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功底和“十年冷坐”的钻研精神,留下了时至今日依然堪称研究标杆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南京大学哲学系已故的孙伯鍨教授的《卢卡奇与马克思》(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一书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够从《卢卡奇与马克思》中不断汲取到所需的理论养分,进而为我们在新时代完整把握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卢卡奇提供思想指引。究其原因,《卢卡奇与马克思》充分揭示了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卢卡奇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真谛的时代宏思,并从学理上厘清了晚年卢卡奇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宏大探索。在国内卢卡奇研究走向新阶段的当下,《卢卡奇与马克思》依然在指引着我们前行的方向。

一、多面卢卡奇与逐渐被遗忘的晚年形象

国内学界对卢卡奇的第一印象,并不是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卢卡奇,而是作为文艺理论家的卢卡奇。国内学界没有最先关注到卢卡奇的马克思主义者形象并不难理解。首先,在卢卡奇漫长的思想生涯中,从获得最广泛认同的思想分期来看,在卢卡奇历史性地走过的早年、青年、中年和晚年时期,他的心灵先后思想性地演化出“浪漫主义的反资本主义”“救世主式的马克思主义”“斯大林主义”和“批判的改良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四个阶段,在人文社会科学的哲学、文学、美学、政治学和社会学等诸多领域中留下了深刻的理论烙印。(2)罗伯特·戈尔曼编:《“新马克思主义”传记辞典》,赵培杰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540页。因此,马克思主义者的形象固然是卢卡奇的主要形象,但并不是唯一形象,人们完全有可能先接触到卢卡奇的其他形象。其次,在“走向马克思的道路”中,卢卡奇并非阔步走在一马平川的坦途,而是潜行在重峦复嶂的幽径中,由此,卢卡奇就在应对复杂的国内国际形势和变幻的理论斗争风云中,在不同的思想阶段形成了不同的理论面相,屹立在不同的理论着力点上。因此,虽然卢卡奇自从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就不曾动摇,但其不同思想阶段的异质性是不容否认的,由此也在客观上塑造了卢卡奇的多面形象,并直接影响到人们对卢卡奇的研判与接受。

我们看到,只是到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被作为一种重要的理论资源引入国内后,在“历史唯物主义发展内部”开辟了“一个完全崭新的学术结构”(3)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高铦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6页。的卢卡奇,才以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20世纪理解的形象,跃入了国内哲学界的视野,并就此引领了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当代革新。在此过程中,随着卢卡奇最为重要的两部哲学文本的陆续翻译,(4)《历史与阶级意识》与《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导论)都是于1989年出版了第一个中译本,后来被较为广泛使用的杜章智版《历史与阶级意识》和白锡堃等译的《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也是在1992年和1993年先后问世的。围绕着卢卡奇的形象与定位问题,国内学界展开了一场“针尖对麦芒”的理论争锋。具体来说,一种观点认为,正如卢卡奇自述的,在其思想发展中“没有任何非有机的成分”,(5)杜章智编:《卢卡奇自传》,李渚青、莫立知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124页。因而,《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理所当然地应被视为卢卡奇哲学思想的最高峰,这种观点强调的是对卢卡奇的“马克思主义式”的释读;另一种观点则指出,在话语的断裂处才能呈现思想的本真意涵,卢卡奇的晚年自传因其修饰性太强反而遮蔽了真实的卢卡奇,从思想史的理论效应来看,《历史与阶级意识》才能真正“定义”卢卡奇,这种观点无疑是对卢卡奇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式”画像。大致以20世纪90年代初期为转折点,在此之前,对卢卡奇的马克思主义式解读无疑占据了上风,但是对晚年卢卡奇的肯定与重视从高点逐渐滑落也是不争的事实。与之不同的是,当前国内学界高度重视的是青年卢卡奇,或者说是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鼻祖的卢卡奇。关于这一点,基于CSSCI数据库的实证研究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在1998—2019年的较长时间段中,《历史与阶级意识》和《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的“学术出镜率”可谓天差地别,《历史与阶级意识》被引次数高达1872次,而《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则只有275次。(6)李灿、刘健、张亮:《卢卡奇研究在中国——基于CSSCI数据库(1998—2019)的实证分析》,《山东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这当然不是说《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的学术价值远比不上《历史与阶级意识》,只是晚年卢卡奇的形象在国内学界的研究中被逐渐遗忘了。

我们必须承认卢卡奇具有多重理论身份、思想横跨多个研究领域、思想发展横贯大半个20世纪,因此,多面卢卡奇总会有被人遗忘或关注不够的地方。但是,国内学界对卢卡奇的研究,从“马克思主义式”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式”的双峰对峙,再到当前“青热晚冷”,前后形成鲜明对照,我们必须要追问,为什么近二三十年来,晚年卢卡奇逐渐被国内学界边缘化甚至遗忘了?质言之,卢卡奇研究固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但是为什么被遗忘的是“曾经顶流”的晚年卢卡奇,这就需要我们深入思考了。大致想来,原因不外乎三点。

第一,从中国社会发展的内外背景看,伴随着冷战的落幕,意识形态斗争的形式与格局出现了大变动;深化改革开放迎来新局面,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成为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新任务。时代精神深刻影响着哲学思考,作为理论“支援背景”的苏联马克思主义的遽然退场使得发下阐释清楚“马克思主义本体论原则”理论宏愿的《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陷入了尴尬的境地,马克思主义本身遭遇了来自各方的质疑,面临着重大挑战。在此形势之下,卢卡奇满心以为“包含着马克思主义的最深刻的真理”的《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再不能唤起人们的研究兴趣,从而在事实上画出了一道趋于被遗忘的学术影响力曲线。但这并不意味着卢卡奇要被遗忘了,恰恰相反,在中国走向现代化建设的道路上,我们迎面撞上了《历史与阶级意识》所揭示的那个世界,对于青年卢卡奇的理论需求前所未有地迫切起来。

第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成为显学,作为“开山祖师”的青年卢卡奇自然而然地受到了追捧。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深入建设,人们愈发意识到,只是到了这个时刻,我们才算是真正成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同时代人,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就此乘势而上,进入到深化发展、走向繁荣的黄金期。(7)张亮:《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70年:回顾与展望》,《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7期。在国内学界深度汲取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养分的过程中,青年卢卡奇不可避免地吸引到了越来越多的理论关注。我们看到,《历史与阶级意识》因其对马克思辩证法的再发现、再阐释,以及对西方学院派思想的融合阐发,并在此基础上提供了一种20世纪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不仅收获了西方左派知识分子的高度肯定,也为改革开放后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者提供了丰厚的理论资源,成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学术传统的有机组成部分。

第三,虽然卢卡奇强调自己青年时期的著作充斥着“马克思主义学徒期的特征”,而晚年时期的著作才发现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但是两个时期著作的影响力与吸引力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吕西安·戈德曼就已经明确指出,卢卡奇已然成为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西方思想家之一。(8)Lucien Goldmann, “The early writings of Georg Lukacs,” Tri-quarterly, No. 9, Spring, 1967, pp.165-181.这种思想史地位的确立无疑是由《历史与阶级意识》所奠定的,只是卢卡奇并不乐见于此,甚至一再拒绝再版包括《历史与阶级意识》在内的早年著作。(9)杜章智编:《卢卡奇自传》,李渚青、莫立知译,第177页。卢卡奇念兹在兹的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的建构,“遵照马克思的思想,我把本体论设想为哲学本身”。(10)杜章智编:《卢卡奇自传》,李渚青、莫立知译,第203页。只不过东西方的学者乃至于卢卡奇的学生们,对于《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都争论不休,无法达成统一的意见。(11)卢卡奇:《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上卷,白锡堃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年,“中译本序”,第25-37页。显而易见,卢卡奇的理论尝试没能收获他预想达到的效果。在中国走向改革开放的背景下,国内学界显然会去拥抱卢卡奇的早年思想,在更具西方思想谱系特点和新鲜感的马克思主义话语中丰富、滋养自身;反观卢卡奇晚年的马克思主义本体论话语,国内学界可能更多感受到的是熟悉与重复。此消彼长之下,晚年卢卡奇慢慢就被遗忘了。

二、“黄昏起飞的猫头鹰”:对国内卢卡奇研究的三点思考

作为一个有机体,学术的发展自然有其内在的发展逻辑和历史分期,因而,在恰当的时间节点上回溯既往的学术研究就具有了必要性,惟其如此,我们才能准确把握研究的成就与不足,进而有针对性地开出通向未来的“药方”。2023年,我们将迎来《历史与阶级意识》付梓百年,这为我们深入思考国内卢卡奇研究提供了历史性契机。纵观国内卢卡奇研究近九十年来的风雨历程,从蹒跚起步到阔步向前,我们的研究在质量和数量上都取得了长足进步。但无法回避的是,即使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卢卡奇研究进入到客观的学理研究阶段并呈现出持续增长的火热态势,但当我们回顾那一时期的卢卡奇研究时,依然可以发现当时的卢卡奇研究是有一定的问题的。

第一,没有能够从西方思想史的总体图景出发,全面理解卢卡奇的理论主旨。作为20世纪最著名、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之一,卢卡奇的身份与面相本来就是极为复杂、极难理解的,如果离开了西方思想史的总体图景,那么我们难免会一叶障目,难以识得卢卡奇的思想全貌。当我们回顾卢卡奇的思想历程时可以看到,从无意间开创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新传统,到自觉在“运用”中开辟马克思主义学术的新领域,再到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回归与探索,卢卡奇思想发展的每个阶段都是深深扎根于西方的社会史、思想史之上的,离开了这一基础条件,我们是无法完整、准确地把握作为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卢卡奇的,也就更谈不上理解卢卡奇的深厚思想内涵了。(12)参见张亮:《作为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卢卡奇——纪念卢卡奇逝世50周年》,《马克思主义理论教学与研究》2021年第2期。当前,我们已经从刚刚遭遇卢卡奇所面对的时代问题,到能够深度理解卢卡奇所遭遇的时代问题,作为卢卡奇的“同时代”人,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完成了对西方思想史总体图景补课工作的前提下,我们能够在真实的历史与思想语境中把握卢卡奇的理论真谛,将卢卡奇定位在思想史的正确位置上。

第二,没有能够形成对卢卡奇思想形象的完整把握,全面图绘卢卡奇的思想画像。国内学界对卢卡奇的认识一开始就由于语言、政治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在管中窥豹中形成了一系列误读、误判。带着这种认识的惯性,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国内学界虽然陆陆续续翻译、出版了卢卡奇各个思想阶段的代表性论著,但是既有的认识很难被快速扭转,“马克思主义式”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式”这两种对立的解读模式的形成就是最好的注脚。其结果就是,由于“忽略了卢卡奇不同思想发展阶段的具体性质特征,以偏概全地用一种思想定位来面对其复杂多变的一生”,(13)张亮:《国内卢卡奇研究的两种模式及其超越》,《河北学刊》2009年第4期。因而无法从总体性的视野和系统性的论著出发,深入系统地理解、把握卢卡奇复杂思想发展过程中的差异性与多变性。可以看到,卢卡奇思想发展的每个阶段都有着独特的理论魅力,而且贯穿其中的是卢卡奇在20世纪对马克思主义的持续性探索,因此,我们对卢卡奇的认识也内在地反映了我们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与把握。我们不能以割裂卢卡奇的完整形象为代价,塑造“为我所用”的卢卡奇,有意无意地忽视卢卡奇多面性的客观实际。在卢卡奇研究新的高潮蓄势待发的当下,我们的着眼目标必然是建构具有中国研究特色的卢卡奇的全面思想形象。

第三,没有能够形成一个合理的评价标准,全面把握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卢卡奇。我们看到,对卢卡奇的评价之所以会形成对立的认识,卢卡奇本人在晚年以政治和思想立场为标准所做出的自我评价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诱因。卢卡奇对于自己思想发展的总结遮蔽了真实发展过程的“偶然性、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反而是将其“虚构成了一个向着马克思主义绝对真理不断进化的线性过程”。(14)张亮:《让卢卡奇从晚年自传的阴影中走出来:一种方法论反思》,《学术研究》2005年第3期。那么问题就来了,卢卡奇的“虚构”所塑造的向着马克思主义不断前进的卢卡奇还是“本真”的卢卡奇吗?从这一“虚构”的卢卡奇出发,我们还能够全面把握卢卡奇的马克思主义者身份吗?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于我们而言,未来研究的任务就在于跳出卢卡奇晚年自传所设下的思想“陷阱”,寻回本真的、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卢卡奇。对于这个任务,孙伯鍨教授二十多年前早就已经在《卢卡奇与马克思》中为我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三、《卢卡奇与马克思》:把握两人本真关系的时代力作

“黄昏起飞的猫头鹰”可以反思既往研究出现的问题,但是能够在问题出现的时刻就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这就对学者的学术功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为我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孙伯鍨教授直面“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当代西方社会思潮冲击下所面临的尖锐挑战”,(15)孙伯鍨:《卢卡奇与马克思》,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28页。以古稀之龄、带病之躯、数载之力,依仗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原像为思想标尺,在20世纪西方社会思潮的宏大思想史图景之中,悉心挖掘卢卡奇最具代表性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和《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这两部哲学著作的文本深处,历史地再现了作为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卢卡奇的本来面目,以客观公允的态度评析了卢卡奇所建树的思想业绩。具体来看,《卢卡奇与马克思》一书以卢卡奇和马克思两人思想关系中的11个核心问题为阐释基点,以“连点成线、聚线成面”的功力细致描摹了两人思想关系的瑰丽画卷,并就此成为国内学界卢卡奇研究的一座绕不开的理论高峰,也为作为后世学者的我们树立了永恒的榜样,无愧为“哲学名家”“后生师范”。

孙伯鍨教授在四十余载的治学生涯中,始终强调从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著作出发,运用“深层历史解读法”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生成史,进而厘清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和基本方法。面对改革开放后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兴起与发展,孙伯鍨教授坚持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立场和方法论为依据,在批判、对话的过程中引导人们“回到马克思”,真正实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时代发展。秉承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坚定信仰,孙伯鍨教授出版《卢卡奇与马克思》,希望“唤起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立场意识和方法意识”,(16)胡大平:《孙伯鍨教授哲学思想访谈录》,《高校理论战线》2001年第10期。纠正国内外相关研究的误区,从学理层面回应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严重误解。这一误解在各色西方思潮如管涌般进入国内的那个时期尤为明显,关于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对实践概念的争论等相关问题,都是当时马克思主义哲学所面临的严峻挑战。孙伯鍨教授敏锐地抓住了回应这一系列挑战的关节点,以剖析卢卡奇不同时期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解读为切入点,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立场上对相关问题进行了有理有据的驳斥与批判。

整体来看,《卢卡奇与马克思》一书从三个维度着手,充分展现了卢卡奇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思想真意,切实把握到了两人之间的本真思想关系。

第一,站在思想的高地上驾驭西方的整体思想史图景,精准解读卢卡奇对马克思思想的阐发。对于卢卡奇与马克思思想关系的研究,绝不能离开西方思想史的整体现实,否则就会误入歧途而不自知。在《卢卡奇与马克思》中,孙伯鍨教授在对“物化和异化”“自在之物”“总体性与辩证法”“理论与实践”“主体性”“价值”等诸多问题的解读中,首先回到了西方哲学史尤其是德国古典哲学的问题域之中,条分缕析相关问题的思想史脉络,从而为我们展现了卢卡奇是以何种思想棱镜折射的马克思的思想,将这一折射过程产生的思想扭曲明白无误地呈现到我们面前。对于价值问题的讨论就充分展现了这一点,孙伯鍨教授从康德的实践理性出发,一步步论证出价值是如何成为新康德主义学者的主要课题的,进而说明卢卡奇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的理论努力,“力图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对现代西方哲学所提出的包括价值哲学在内的若干重大问题作出正面的回应和阐述”。(17)孙伯鍨:《卢卡奇与马克思》,第401页。孙伯鍨教授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原因,就在于其对西方整体思想史图景的高超驾驭能力,而且由此才能够拨开卢卡奇所开创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迷雾,清晰展现出卢卡奇对马克思解读的来龙去脉。

第二,立足细致踏实的文本学功夫,历史地分析卢卡奇对马克思思想的理解。虽然卢卡奇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只是“半路出家”,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卢卡奇是在离开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的基础上思考马克思的思想的。我们看到,无论是在《历史与阶级意识》还是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卢卡奇都是以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为立论依据的。这就要求我们在把握卢卡奇与马克思思想关系的时候,既要认真研读卢卡奇的著作,更要牢牢地立足在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的地基上。关于这一点,黄枬森教授在追思孙伯鍨教授的学术道路时明确指出,孙伯鍨教授研究的一大特色即是“坚持以经典著作为根据,对问题进行独立思考,实事求是地从中引出固有的而不是强加的结论”。(18)张异宾、唐正东编:《探索与反思:哲学家孙伯鍨》,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6页。孙伯鍨教授正是以这种“深层历史解读法”来考证卢卡奇与马克思的思想关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能够准确还原卢卡奇的完整思想图景,历史性地展示出卢卡奇理解马克思的思想轨迹。

第三,打破对卢卡奇思想发展的线性的、目的论式的解读,工笔图绘卢卡奇对马克思思想的追寻。对于国内的卢卡奇研究来说,科学把握卢卡奇与马克思的思想关系是一个需要持续探索的重大课题。在既往的研究中,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是,将晚年卢卡奇的《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设定为卢卡奇思想线性发展的终点,以此比照卢卡奇每个阶段的思想中所孕育的萌芽及发育情况,从而论证出卢卡奇始终是沿着“走向马克思的道路”前进的。这种认识无疑会对理解卢卡奇,乃至理解马克思主义,造成巨大的困扰。针对这一问题,孙伯鍨教授首先提出,对于卢卡奇的研究,要以全面、总体的视角展开,深入考察卢卡奇思想发展的异质性与连续性的辩证关系,在平滑的连续性基底上探索非连续性、在对非连续性的阐明中凸显卢卡奇的本真思想,进而明确揭示卢卡奇的理论抱负始终在于“划出一条区别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种种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界限”,(19)孙伯鍨:《卢卡奇与马克思》,第170页。《历史与阶级意识》是如此,《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亦是如此。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够客观公正地评价卢卡奇对马克思思想长达五十余年的矢志不渝地追寻,真正把握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卢卡奇。

四、我们应该沿着探索者的道路继续前进

斯人已逝二十载,思想传承无绝期。探索者是我们前进道路上的指向路标,持续激励着我们沿着路标指引的方向前进。在《历史与阶级意识》即将迎来百年纪念的时间节点上,回望孙伯鍨教授的《卢卡奇与马克思》,对于我们展望卢卡奇研究的未来走向,有着不可估量的指导意义。

第一,牢固站稳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立场,自信地与西方学者的观点进行交锋而非盲从。孙伯鍨教授反复强调,我们的研究“必须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立场和方法论原则为依据”,(20)胡大平:《孙伯鍨教授哲学思想访谈录》,《高校理论战线》2001年第10期。在此基础上与西方学者展开理论对话。西方学者对于卢卡奇研究自然有着天然优势,因而能够在卢卡奇研究中不断抛出新观点、新问题,提出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概念、范畴与行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法做出高质量的卢卡奇研究成果,因为卢卡奇并非仅仅是普通的西方思想家,他还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家。这就要求我们对于西方学者的研究要有分析、有鉴别,思考其是否能够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立场和方法相容,而不能不加批判的、一股脑地全盘接受。总之,我们要站稳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基于科学的研究,自信地建构我们与西方学者的全新的平等对话关系,在未来的卢卡奇研究中提出中国观点。

第二,持续提高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掌握水平,留下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理论成果。我们看到,卢卡奇逝世虽然已经超过了五十年,但是卢卡奇研究远未达到可以画上休止符的时刻。新世纪以来,卢卡奇研究在国际范围内出现了全面复兴的迹象,而中国的卢卡奇研究更是有望成为世界卢卡奇研究的新中心。(21)刘健:《作为21世纪同时代人的卢卡奇——纪念卢卡奇逝世50周年系列国际学术会议综述》,《国外理论动态》2021年第4期。在卢卡奇研究的中心历史性交接棒的时刻,我们如何才能接好、接稳这一棒呢?孙伯鍨教授的科研精神、态度和实践值得我们认真学习,那就是“板凳坐得十年冷”,如此方能“文章不写半句空”。孙伯鍨教授正是因为下得真功夫,才能既打下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的深厚功底,又开拓对西方思想史整体图景的宽广视野,两相结合方才铸就了《卢卡奇与马克思》这一力作。这就要求我们,扎扎实实练好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内功,以扎实的学术积累书写中国卢卡奇研究的新篇章。

第三,始终坚持中国视野下的卢卡奇研究,不能以西方学者对卢卡奇的理解作为我们的认识标尺。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反复强调,马克思主义者的研究绝不能“像对圣经那样进行学究式的解释”,而是要坚持批判的辩证方法“这样一种科学的信念”。(22)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48-49页。我们对于卢卡奇的研究更应如此。很明显,我们研究卢卡奇,就是要像他那样做一个真正的而非教条的马克思主义者,作为“同时代的人”,我们要敢于挑战西方学者对卢卡奇研究做出的理论“定论”,在历史变革的时代背景下,从中国的视野出发,发出中国卢卡奇研究的理论强音。在来路上,以孙伯鍨教授为代表的一代前辈学人已经指明了方向,我们要做的就是,沿着探索者的道路继续大踏步地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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