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的Angel与生态悲观主义
2020-01-07常如瑜
常如瑜
(江苏理工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
所谓生态悲观主义,即指对人类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这一生态理想的否定性观念。作为东野圭吾“毒笑”小说系列的经典篇章,Angel以怪诞离奇的内容挑逗着读者的神经。外星生物的对话,揭开了人类虚伪的生态保护运动的伤疤:
只要对那颗星球上的统治生物此前的行为模式稍加分析,很容易就可以料想到:他们表面上摆出重视其他生物的姿态,骨子里却极端反复无常,任性妄为。是否允许一种生物存续,全视对自己的利弊而定。[1]126
东野圭吾更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生态悲观主义者,他不相信人类能够真正履行保护环境和其他动物的承诺,因为这个承诺的出发点本身就是自私自利的。在他看来,人类对环境的保护运动永远无法越过自我中心主义的精神围栏——它来自荣格集体无意识理论中深度自私的集体情结。
Angel具备生态警示类作品所共有的“奇观”性特征,夸张的想象力和成熟的写作手法让小说的情节显得既“陌生”又熟悉,故事离奇怪诞,却又令人信服,因为这类“故事”似乎在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故事的发展也符合传统小说“出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规范。在多次意料之外的翻转之后,小说的悲观情绪也愈发浓烈。相比作者其他讽刺社会生活的短篇,该小说的批判性要更强,范围也更广——作家从人类社会中跳出来,回望人与整个自然的关系,将批评的矛头直接指向人类集体。
概括而言,作品的批判态度可被视作一种生态悲观主义精神。它是对一切生态保护运动和生态保护观念的质疑。该观念生成于面对生态问题时的悲观心理和否定性情结。在持有该观念的人看来,人类的存在本身对自然万物构成了永久性的破坏和不可逆的影响。在这个角度而言,Angel更像是一种另类的生态文学的生命写作[2]9-14,是作家悲观主义生态观念的投射。
一、生态悲观主义的起源与演变
Angel就像一部缩写的人类探索自然的历史,作家所写似乎并非小说,而是“致力于以生态互相依赖性为基础来阐述历史”[3]3。从产生到繁衍再到濒临灭绝,Angel与人类的关系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随着叙事的深入,Angel的悲剧史渐次展开。
最初被发现的时候,Angel这种美丽的动物被赋予神圣的美感,它被誉为天使般的存在物,它的名字也证明Angel的美对发现者灵魂的震慑。对Angel的欣赏同人类设立自然保护区的动机是一致的,最早一批的自然保护区便是源于人类自然审美的需要,因为秀丽环境能够让人类享受到审美的愉悦和心灵的宁静。
接下来,它的美便逐步被更多的人所接受。它区别于其他物种的一个重要原因还在于它丰富的表情,不仅能够感染受众,还能让观者在它身上发现自己的影子——它是按照人类的需要创造出的完美生物,长相与人接近:
Angel拥有五官,但依学者的看法,那并非五官,而是头部的突起。实际上它没有眼睛和鼻子,只有一张嘴巴,但嘴巴上方凹凸不平,凹处很像眼睛,凸起则俨如鼻子,头顶还长有头发。所有这一切组成的面孔,同传说中的天使别无二致,而它那雪白柔软的躯体也极像人类的婴儿。[1]86
在外貌上,Angel拥有与生俱来的亲和感,它被认为是所有生物中最接近人类的物种,同时,它又拥有超越人类、被人羡慕的特征——天使羽翼般的鳍(象征神)。因而,它被命名为Angel完全符合人类集体的心理需要。即便它的出现与核辐射之间的关系令人质疑和担忧,大多数人也宁愿欺骗自己,相信这种生物是自然的馈赠。
Angel的审美属性混杂着人类自私自利的天性,参观者对它的欣赏不止于赞叹和远观,在人类本性的驱动下,它很快成为某些人的私属品,成为区分身份地位的象征。当需求量不断增大之后,自然生长的Angel注定被人工养殖的Angel所取代,它的命运也同其他生物一样不可避免地从自然栖息地走向城市。在发现Angel以塑料为食之后,它的悲剧如期而至。因为食物容易获取,Angel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普通家庭豢养的宠物;久而久之,有些人对它的兴趣从单纯的审美和感官愉悦,转变为食欲。对人类而言,变成食品的Angel退化为自然中的一种普通生物,它与其他生物并没有本质差别,它在食物链中的地位也并没有因其出众的外观而高于其他生物,它一样可以成为人类的盘中餐。
从审美到实用,Angel顺理成章地成为服务人类欲望的工具。Angel的作用越多,它们的命运就越悲惨。它们原本就产生于变异,又不得不接受人为控制下的进一步变异。那些食用了塑料或化学制品之后的Angel,已经不再像原始的Angel具有自然甜美的味道,相反,却充满了令人恶心的汽油味。
直到发现Angel能够吸收核辐射,它的命运似乎才峰回路转,但是它的地位仍旧无法与其最初呈现在人类面前时相比。推而广之,如果从生态发展史的角度来看,Angel与人类的关系变化生动地反映了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复杂演进。对此种关系的前景,东野圭吾持否定的态度。在故事中,人与Angel的关系就是在反复的对抗与妥协中不断恶化,最终走向死胡同。Angel因此具有史诗般的生态隐喻意义,人类对Angel态度的变化同人对自然态度的演变是一致的。
总之,人类对Angel的情感即人类对自然的情感,其历史可以概括为:从审美主义到实用主义,再到审美与实用的复杂结合,最后演变为赤裸裸的功利主义。在这一过程中,第二个阶段是最关键的转折期,自然物对人类的意义一旦从审美下降到实用,温情脉脉便被功利和实用所取代,最终走向对立。因审美引发的灵光一现的亲和感,也很难疏解人类集体的自我中心主义心理和无休止的欲望。在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社会主流观念面前,审美和伦理的需要显得弱不禁风,美与善很快就被贪欲所吞噬,甚至被自我中心主义观念所利用,成为证明人类拥有高于自然万物的智慧和权力的证据。人类成为“唯一能够威胁以至于摧毁自己生存所依赖之环境的生物”[4]13,所有关于人和自然的关系的描绘从一开始便蒙上悲观主义的色彩。
二、反复失败的调适
在人与Angel的关系的复杂变化中,Angel并没有本质的改变,人类却在不停地变化。人类始终是主动的——主动去接受Angel,主动改变Angel,并不断修正自我认知。作为讽刺小说,人类的自我认知并没有带来环境的改善,相反,随着人类对Angel态度的变化,小说的悲观气氛愈发浓重。
贪婪自私的人类和无辜天真的动物形成鲜明的对比,尤其是人类食用Angel的行为,更让读者不堪忍受。东野圭吾却将这个过程写得荒诞不经,他用对话的方式来描绘两人残忍地肢解并吞食Angel的情节,他们吃掉Angel的目的仅仅是出于好奇,另一个人的口头阻止更像是幸灾乐祸的怂恿。他们象征着人类的原始欲望,在那一瞬间,建立在本能欲望之上的猎奇心和物欲战胜了美的愉悦和伦理的底线。这两人的对话同《等待戈多》中两个流浪汉的对话如出一辙,只不过后者更隐晦,而前者更直接,也更血腥。为了适应自然,人类不断调适自我,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吞食Angel成为一个危险的信号,它唤醒了人类集体心灵深处贪婪和自私的本性,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继核污染之后,人类再次为自己创造了一种新的生态危机。
人吞食Angel的行为,让这一天使般的生物的美蒙上了浓重的阴霾,它不再是纯粹的美和纯洁的象征,而被赋予了可怕的实用价值。接下来,人类与Angel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斗争。人类希望发掘Angel身上的每一种价值,Angel则为了自身的生存努力与人类进行“搏斗”。
关于Angel能否被食用的投票,看起来也体现出人类社会的自我调适机制:
食用Angel究竟是对是错,即将揭开分晓。结果是反对派占了多数,从此Angel被指定为特别保护动物,严禁食用。[1]106
但是,被“过度”保护的Angel很快又成为人类的“敌人”,它们吞食各种化学制品,成为人类新的灾难。对Angel的保护运动也成为笑料,“环境保护团体和动物保护组织之间的争论永无尽头”[1]115。喋喋不休的争论无法解决围绕Angel产生的生态问题,“认定Angel为人类历史上危害最严重的生物,此时距制定它为特别保护动物还不足十年”[1]112。随着Angel数量的减少,屠夫又换上了保护主义者的外衣;Angel仍旧是那个看上去如同天使的生物,而人类的自私和精神困境却暴露无遗。
其实,这样的调适也无法使问题得到解决,相反却产生了更多的问题。人为区分食用化学制品变异后的Angel和原生的Angel的做法只是自欺欺人,原本主张保护Angel的环境组织甚至要求连原生的Angel也都铲除掉。这表明,人类从来没有真心热爱过这种生物,只是把它当作延续自我生命和种族的工具,所谓的环境组织也不过是掩盖人类自私本性的遮羞布。推而广之,人类对待Angel如此,对待其他生物和整个自然界的态度也莫不如此。
尽管Angel中部分生态保护主义者像环境伦理学家那样,强调动物的权利和人类的责任,但是他们的立场仍然没有走出狭隘的自我中心主义,仍然只是因为保护Angel这件事是符合人类“长远利益而达成的协议(契约)”[5]148;或者说,是人类为了维护自己赖以生存的生态平衡而进行的妥协,即汤姆·雷根所批评的人类对动物的“间接义务”。
总之,在东野圭吾看来,人类对自我的调适是失败的。自然始终如一,并未因人类历史的变迁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人类却始终未能如其所愿地融入自然。同其他生物相比,人类似乎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即便是声势浩大的生态保护运动,也只是加剧了人与自然万物的矛盾,以至于成为人类认清自我的障碍。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态保护运动反而促使人类的虚荣心过度膨胀,自诩为自然守护者让人类陷入可笑的“统治者般”的自我沉醉中。
三、作为他者的反思
Angel无法解决Angel造成的生态灾难,在小说行将结束的时候,东野圭吾选择跳出人类世界,远离充满欲望的、残忍的地球,站在他者的立场表达愤怒和担忧。外星生物的出现降低了Angel结局的悲剧性,让原本难以接受的恐惧转化成一种深度的反思。东野圭吾带着读者逃离地球,让陷入忧虑的读者获得短暂的喘息。
Angel在开头便暗示悲剧结局的必然性:造成人类陷入环境困局的原因正是人类自身。Angel本身就是核辐射过量而产生的变异生物,又因为能够吸收核辐射而受到人类的重视。科学家可以探知Angel产生的原因,却不愿研究人类制造核能的心理动机。外星生物将其解释为“他们在环境方面的最大追求,就是尽量让自己居住得舒适,也因此才会去清除放射性物质”[1]127。自我中心主义的观念始终是人类社会认识自然的出发点和主流观念,人类总是在犯下一个错误之后,用更多的错误来弥补。
在外星生物看来,人类并非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有的生物,如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揭示的,智人诞生于七万年前,而此时距离宇宙大爆炸过去了130多亿年,地球也已经形成了30多亿年。[6]3人类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消失的生物,因为无论人类多么努力,还是无法“打破生物因素的限制”[6]389,不仅个体会死亡,群体也会随着自然的演进逐渐消亡,甚至会被新的物种所代替[6]396,况且人类的欲望正在将自己推向危险的深渊。因此,人类只不过是自然变化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从他者的眼光,人类的辉煌历史被东野圭吾描绘得可笑而幼稚,使小说的悲剧性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面。Angel曾是人类的试验品,为了更充分地利用这种生物的价值,人类不断探索和发现它的用途,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的确如愿以偿,并以此为荣。只是人类却不知道,其实自己也是他人的试验品。Angel就像实验室中测试小白鼠各项机能的药物,而被测试者就是人类社会,实验员则是遥远的外太空里拥有更高智慧的生物。
在东野圭吾看来,生态保护运动也只是人类延缓族群生命、进一步满足贪欲的手段而已。在自我中心主义的精神困局中,无法自拔的人类是不可能真正考虑到其他生物以及整个自然的,生态保护行为很容易成为满足人类物欲的方法,成为实现另一种经济价值或权利的工具。在这种前提下,生态保护运动只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可怕循环——产生生态保护观念的源头便是对生态的破坏,而生态保护的结果却只能对自然造成更大的损害。Angel的出现,就是人类为了保护环境、更有效地利用自然资源、减少污染而广泛开发核能之后的“副产品”,它虽然能够吸收核污染,却无法吸收人类内心的贪欲。在人类没有逃脱自我中心主义的精神樊笼之前,生态问题是永远无法彻底解决的。即便核污染被Angel控制了,但是谁又能料到下一种污染何时来到,而且下一种污染方式对人类的影响可能更加可怕。
总之,东野圭吾辛辣的讽刺和悲观的幽默让读者感到绝望。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很少就故事本身发表任何评论或暴露作者的感情,但是在Angel的结尾,他却忍不住宣泄自己的情绪——借外星生物之口,痛快地宣泄了他对人类的不满,甚至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类存在的意义。对于生态保护运动和生态组织,他也表达出强烈的失望之情。在Angel中,读者似乎看不到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可能。
四、余论
在Angel中,东野圭吾表达了彻底的生态悲观主义态度,其观念是十分激进的,他对所有由人类发起的生态保护运动本身均持保留意见,他揭穿了以生态保护为名却对自然进行二度破坏的伪善者的面纱。相比作者的其他批判小说,Angel对人性之恶的抨击最为炽烈:它毫不留情面地否定人类的未来,对人类所有调适自我与环境关系的努力都嗤之以鼻,它无视一切以生态保护为名的行动,因为它看不到这些行为背后的真诚。
在这部弥漫着嘲讽意味和悲观情怀的小说里,东野圭吾的毒笑声恣意蔓延,从个体扩散到人类群体,从轻佻的戏谑走向绝望的否定。这笑声就像Angel被人屠戮时愤恨的眼神一样,令人毛骨悚然。Angel曾一次又一次帮助人类走出堕落,它们曾像天使一样浸染观者的心灵,给人以审美的愉悦,也能通过吸收辐射以减少核污染对人类的伤害,甚至能满足人类膨胀的食欲,却始终无法度化人类、改变人类贪婪和自私的本性。小说证明,即便是生态保护者对Angel的热爱也只是出于私利,人类社会似乎永远也无法实现保护生态环境的愿望。
在奇观性叙事的伪装下,Angel的真正面貌是悲情下的冷漠——只呈现事实,却不解决问题。这也是东野圭吾的毒笑、怪笑、坏笑等系列小说的一大特色,可以将之概括为一种“东野圭吾式”的冷漠。远离地球的外星生物就像古罗马决斗场上的看客,人类则是那些为了生存相互残杀的奴隶。读者在唏嘘,作者却在一旁含着泪冷笑,因为他既看不到希望,也无法指明出路。假若依照Angel的逻辑,人类的结局注定是悲惨的:“现在他们正在拼命苟延残喘,清除辐射能是最后的挣扎了……进入某个时期后,将会再度爆发肆意滥用辐射能的大战,这次连清除的余地都没有,将直接导致他们灭绝。”[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