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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家园意识

2020-01-07

中州大学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家园苏轼大地

刘 晗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苏轼一生仕宦沉浮,漂泊不定,每到一处,总会布置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家园,有房舍、庭院、水榭,还有植物、动物,栖居在自然、人文完美交融的时空场域中,尽享生命的本真与存在的意趣。苏轼的家园总与大地有关,它始终在自然中存在,这是中国古人普通而日常的家居观念,但今天看来,却有着历久弥新的价值。无家之感,也许是当代人普遍的生存体验。工业文明的飞速发展将人类赶进逼仄的都市,居住在远离大地的钢筋水泥里,有房而无家,居住而不栖居,身心无处安放的焦虑、孤独,蔓延在世界的角角落落。苏轼在自然之中营造的家园,也许会帮助当代人走出命如浮蓬的生存困境,重新回到天、地、人三位一体的存在之初。因为,中国古人的家园是鲜活的,房舍、庭院、邻里、村落,构成了生动而温馨的生命场景。它又是本体意义上的存在之源,四季轮回的大地山水,以及晴耕雨读的日常生活,流淌着生命本初的真淳和诗意。它更是古人安放身心的精神空间,安居其中,随缘自适,清心素谣。由此可知,中国古人的家园是一个多维度的立体存在,是与整个生存大地息息相关的。

一、家园,总与故乡有关

故乡中的远山、近水,田园、牛羊,还有那方小小的庭院,前后遍植林木,院内花木扶疏,这一切定格为温馨而浪漫的时空场景,给予生命个体最原初、最新奇的生命体验。无论以后身在何方,哪怕故乡的山河、草木早已模糊,甚或再也无法返回曾经的故土,但故乡始终是个体生命家园意识的起点。正如托尔斯泰在晚年时讲:“孩童时期的印象,保存在人的记忆里,在灵魂深处生了根,好像种子撒在肥沃的土地中一样,过了很多年以后,他们在上帝的世界里发出它的光辉的、绿色的嫩芽。”[1]24故乡,承载着生命个体最初的生命悸动。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古人浓厚的家园意识首先指向对故乡的依恋和怀念,“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此等诗句俯拾皆是,文人一次次在精神层面完成着对故乡的重构和怀想。故乡,不仅仅是生命个体的原点,更是人类永恒的精神栖息地。苏轼一生历经贬谪,漂泊不定,回望故乡成为他诗词文赋中反复吟咏的主题。诗曰:“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君不见峨眉山西雪千里,北望成都如井底。”“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苏轼尽情吟唱着对故乡的怀念和眷恋之情,峨眉、蜀江成为故乡的代名词。同时,故乡不仅仅有蜀江、峨眉,还有素朴、真挚的乡邻关系,以及浓郁的风土人情,“人闲正好路傍饮,麦短未怕游车轮。城中居人厌城郭,喧阗晓出空四邻。”[2]162描写的是“踏青”时节的盛况。“千人耕种万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闲。闲时尚以蚕为市,共忘辛苦逐欣欢。”[2]162展现了“蚕市”的热闹场景。此外,还有“馈岁”“别岁”等,“农功各已收,岁事得相佐。为欢恐无及,假物不论货。”[2]159“东邻酒初熟,西舍豕亦肥。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2]160在苏轼心中,故乡是一幅丰富多彩的三维画面,山水草木、左邻右舍、农耕生活勾勒着人类诗意栖居的家园。

在苏轼的心目中,故乡不仅仅是具体的、生动的,更是身心回归、灵魂安放的栖息地。回归,不仅仅是走向现实的故土、田野、山林,更是回归一种与自然息息相关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以及与自然精神相流转的精神境界。如果说茅舍、庭院、山水构成了苏轼家园意识的时空场域,那么,农耕生活则是其回归家园的直接路径。“农业劳动均在田野上露天进行,头上是蓝天,脚下是大地,视界是青山绿水、碧树繁花、农家村舍;耳旁是大自然的各种声响:水声、风声、雨声,还有人的笑语、歌声及劳动工具发出的声音。”[3]113农耕生活是一派自然、质朴、甚至带有野性的田园生活。苏轼被贬黄州后,脱下文人长袍,穿上农夫的短衣,自己动手开荒种地,俨然一位农夫。“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农夫告我言,勿使苗叶昌。”此等诗文既写出了苏轼春播、夏种、秋收、冬藏的农耕生活的艰辛,又流淌着平静、充实、朴素的快乐,在与良苗、嘉木、清泉相摩荡中,人与自然本为一体的密码得以澄明,人类重新返回到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后来苏轼身居要职,生活富足,却常常怀念黄州时期的生活,“屡梦东坡笑语,觉后惘然也”[4]1583。“安土忘怀,一如本是黄州人,元不出仕而已。”[4]1711“手种堂前桃李。无限绿阴青子。帘外百舌儿,惊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桥流水。”[5]1169京都的亭台楼阁,比不上黄州的小桥流水,再三叮嘱好友潘彦明照料好东坡:“朴暂出苟禄耳,终不久客尘间,东坡不可令荒废,终当作主,与诸君游,如昔日也。”[4]1584曾登临过人生之巅的苏轼再次被贬到更为荒远的惠州、儋州时,他对人生的体悟更为本真、通透,此时,本色、诗意的苏轼才真正完成。

相较于繁华的都市生活,田园生活显得质朴、粗陋,有着天然的野趣。在苏轼的诗文中,充满野趣的意象随处可见,如“野气”“野阔”“野水”等等,他还自称为“野人”,即使身处繁华的帝都,依然渴望穿越喧嚣寻找那抹诗意:“春色已盛,但块然独处,无与为乐。所居厅前有小花圃,课童种菜,亦有少佳趣。傍宜秋门,皆高槐古柳,一似山居,颇便野性也。”[4]1809生活的野性化意味着生命原初的天然与直率。程大昌在《演繁露续集》中写道:“古无村名,今之村,即古之鄙野也。凡地在国中、邑中,则名之为都。都,美也,言其人物衣制皆雅丽也……及在郊外,则名之为野,为鄙,言其朴拙无文也。”[6]38在一定意义上,“野”与“文”相对。与文明的“都邑”而言,“郊外”更接近田野,朴拙,鄙陋,但郊野枝丫交缠,盘根错节,形态各异而又相互依存,更具有生命的质朴,保存了自然的多样和统一,呈现为生机盎然、大化流行的气象。正因此,中国文人才有着对故乡永恒的眷恋、对自然不变的渴盼。在一定意义上讲,远离都市的田园村舍为人类提供了最佳的精神栖居地。“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陶渊明一生困顿,但田野、庐舍、耕种、读书又何尝不是试图于喧嚣、伪饰的文明生活中张开自然之网、生命之网,以抵抗人的异化,回归生命原初的诗意。苏轼一生钟情并追随陶渊明,常常“欲示范其万一”,甚至认为自己是陶渊明之“后身”,“只渊明。是前生”[5]1160。苏轼与陶渊明的相遇,显然不仅仅是人生际遇的相似,而是有着更为内在的精神契合。“半醉半醒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2]2322此诗乃苏轼在儋州所作,并非和陶诗,但全诗流淌着陶渊明自然的生命气息,却又全然东坡性情;卸去了繁华与纷扰后,自然、真淳、天然的本性才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也许,从荒野中走出的人类创造了辉煌的文化,其生命的根源处还在那远山、碧水、林莽、沧海中,渴望始终保持着同自然的亲密联系,过着和山水融为一体的自在生活。

二、家园,具化为安居之所

但苏轼终未归乡。作为官员,苏轼是不能“任便居住”的,又屡遭贬谪,其人身自由颇受限制。同时,其父苏洵也表达了不愿回蜀、家族迁徙中原的愿望。对于大多数中国文人而言,故乡,实际上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在人生如寄的生存境遇面前,我们的家园到底在哪里?生命个体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园。苏轼最终悟得“此心安处是吾乡”,将对故乡的皈依置换为任何可以“安心”的所在。如果说,故乡是苏轼家园意识的起点和终点,安居之地的庭院则建构了此在的家园,它是个体生命展开的具体场域。朱刚曾说:“对于北宋士人来说,宦游也好,贬谪也好,总要不断迁徙,在一个地方长住的可能性不大,所以,贬谪中的士人也经常是赁屋而居,随时准备离开的。”[7]286但苏轼欢喜买田筑屋,这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每到一处,苏轼总是忙着营造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方家园,即使遭贬期间,面临巨大的生存困境,依然在黄州开东坡,建雪堂,“雪堂之前后兮,春草齐。雪堂之左右兮,斜径微。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4]412。在惠州,“某又买得数亩地,在白鹤峰上,古白鹤峰观基也。已令砍木陶瓦,作屋三十许间”[8]73。“雨后晴和,起居佳胜。花木悉佳品,又根拨不伤,遂成幽居之趣。”[8]73在儋州,“买地筑室……为屋三间。人不堪其忧,公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5]3425。苏轼对此甚为开心,诗曰:“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2]2311有庐,有园,有建筑,有植物,有山水,应该是苏轼对家园的基本诉求,理想中的安居之所,就是与自然相亲相和的生命之所,它有温情的建筑,绕屋的植物,还有刻在庭院中的生命印迹。

《说文解字》释曰:“家,居也。”“家”本义为门内的居室,属于建筑形制之一。按照徐中舒的解读,“人之所居”的地方为“家”。《尔雅·释宫第五》:“牖户之间谓之扆,其内谓之家。”[9]204很明显,“家”乃被区隔的私人化空间,用于人身的安排和停顿。王耘曾说:“家所适应的是‘居’的概念,居家居家,所居即其家,室内即是家。没有屋室,没有居所,无家可言。”[10]7建筑从来且永远都是家的必需品,没有“室”,何来“家”。苏轼想方设法建造房屋,实乃生命个体身心安顿的前提和保证。“家宅是身体居住的地方。它是空间定位的一个原点,是个体生活世界的中心,是相对安全、宁静、幸福的原初承诺。”[11]189有了房舍,人类不再“穴居而野处”,才有了家园之感。同时,苏轼营造房舍,更是敞开了诗意居住的场域。苏轼躬耕于东坡,作雪堂,“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4]412。“趣”在哪里?在雪堂与荒野之间。“雪堂之前后兮,春草齐……考槃于此兮,芒鞋而葛衣。挹清泉兮,抱瓮而忘其机。负顷筐兮,行歌儿采薇。”[4]412如果我们乐意作一幅画,画中有春草,有清泉,有斜径,有陶瓮,还有身穿葛衣芒鞋的人,唱着歌儿采摘野菜。苏轼通过“室”“堂”的布置,将蓝天、白云、草木、虫鸟等等引入房舍之中,从而营构了没有中心、没有目的、浑整统一的生命整体,自然万物(包括人)皆自我绽放,自我圆满,共同营造出心心相印的生态世界。建筑终归被心灵化了,被情趣化了,家园终究带着天然的温情和浪漫。

在阐释海德格尔的“栖居”概念时,鲁枢元从诗学意义的层面将其高度概括为“筑造、居处、栖居”,三者是同为一体的。人生于天地之间,筑造居处必然在自然环境中展开。因此,“‘园林’,在我看来就是‘家园’与‘山林’的有机整合……‘居家’与‘在野’同时成趣,人与自然和谐相得,这便是‘园林’内涵的价值和意义。‘园林’差不多就等于海德格尔梦寐以求的‘栖居’”[12]311。鲁枢元认为,“囿”“圃”“园”等居家之所已带有浓厚的人文色彩,重新将山石、湖水、林木等请入其中,自然野趣与人文情致相得益彰,共同组成人类的栖居之所。“园林”就是通向“诗意栖居”的林中之路,模山范水成为回归本真的天然诉求,房舍与园林的有机结合就成为理想的生存居所。中国属于典型的农耕文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产方式深深地影响着中国古人的居住观念,人们总是想方设法将山水草木引入其中,饮食起居皆在生机盎然的自然中徐徐展开,池、水、堂、亭、廊、轩窗、曲槛,还有鱼、莲、桃、李等动植物,自然天成的野趣与层级分明的人文融为一体,共同组成了中国古人诗意栖居的生动画卷,人安居于斯,劳作于斯。这也许就是农耕文明的诗意。

“文人构园,其主题思想就在于求得人与自然的理想的关系。”[13]341身处天地万物之中,不一定就能获得“心远”的生命体验,但自然山水确实有效阻隔了世间的喧嚣,在社会秩序和个体存在之间铺设了一条天然的缓冲带,士人可以盘旋、流连,与天合一。其实,大部分士人并不能拥有一座曲水流觞、亭台成趣的私家园林,更多的居所只是普通的住处,但无论房舍的样式,庭院的布置,还是草木的栽种,都有着精心的设计和安排,既有着合乎自然风水的要求,又有着怡情悦志的考虑。苏轼,可谓出色的园林设计师。嘉祐七年,苏轼在凤翔新葺小园,园中开三池,皆引汧水,化生出短桥、轩窗、曲槛、莲鱼、桃李等,且和亭、堂、厅、廊相得益彰,既有着高度的理性和秩序,又有着内在的生机和情趣。在密州,苏轼营造“西园”,园内有西斋、西轩等建筑,并广植花木、叠山理水,还有菜圃、鱼池和种粮之地,集起居、休闲、农耕于一体。有着浪漫情怀和生存智慧的苏轼,对居住场所的设计和布置,既有着栽种瓜果蔬菜满足生活所需的实际考虑,也有着引入亭台楼榭满足赏心悦目、心神俱佳的情感需求,更有着对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追思与渴慕,自觉将生命个体安置于天空之下、大地之上,极力营造良好的栖居环境,缔结“好的因缘”,彰显出超前的生态意识和深刻的生存智慧。

三、家园,永远在大地之上

在《水调歌头》中,苏轼如此慨叹:“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5]1150苏轼是浪漫的,他渴望摆脱身体的局限,自由遨游于天地之间。他又是高度理性的,始终将家园深深地扎根于大地之上。苏轼的家园从来不是凌虚高蹈的,而是有着坚实的大地依托。“大地不是身体活动的背景,而是其生命空间。”[11]203大地成为一种象征和隐喻,意味着生命、存在、诗意,是人类家园的承载和依托,人、房舍、动物、植物皆在大地上生长、延宕、周转、圆熟,尤其对于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中华民族来说,更是如此。曾繁仁认为,“中国古代文化是一种古典形态的生态文化,生态文化是中国的原生性文化”[14]3。可谓洞见深刻。中国古人相信,人类生存于大地之上,大地是养育万物的唯一家园。《周易》将大地提升至人类母亲的高度,充满了对大地的敬畏与歌颂。“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15]37“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15]43《周易》从大地的地位、品性、作用等层面进行了阐发,可以看作中国古代大地伦理观念的素朴表达。中国古人的家园与大地有着天然的联系,与整个自然存在紧密相关。“农民祖祖辈辈生活、耕作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既是这片土地的所有者,又是这片土地的劳作者,这里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生命的根。可以说,这片土地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不仅联系着他们的收成、他们的生活状况,而且还联系着他们的情感记忆,联系着他们的精神生命。”[3]113中华民族对于土地的热爱和守护,应该是由衷而本然的。

正因为有着浓郁而强烈的家园之感,才有不忍之心,才有对大地本然的热爱和敬畏。苏轼在《东坡八首》中写道:“良农惜地力,幸此十年荒。”[2]1081苏轼还说道:“其田美而多,则可以更休,而地方得完。其食足而有余,则种之常不后时,而敛之常及其熟。……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竭矣。”[4]339苏轼认为,如果过分盘剥土地,就会破坏土地的自然恢复能力,终致土地日益贫瘠。人类不能一味地索取,而需要善待大地,使其休养生息,才能充分发挥大地的生养作用。这应该是农业文明时代极其宝贵的有机生命观。人类“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就隐含着保护大地的本然诉求,人类只有努力守护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营造一方良好的生态环境,才能美好地生存于大地之上、世界之中。曾繁仁曾说:“中国古代的‘家园之美’是紧密地与自然生态之风调雨顺、万物繁茂、物产丰富、国泰民安等联系在一起的,更多地包含了自然生态的亲和形成的人的美好生存。”[14]9美好的家园等同于谷物丰登,草木繁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地、人始终是三位一体的,只有这样才形成有机统一的生态整体,才能呈现鸢飞鱼跃、人鸟相呼的家园之美。因此,守护大地,就是守护我们的家园。如此素朴的情感却需要当今生态伦理的介入被强制唤醒,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利奥波德强烈呼吁“土地伦理”,即把道德关怀推及至土壤、水、植物和动物。他认为,整个自然存在是普遍联系的生命共同体,不仅仅有人类,还“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动物,或者把它们概括起来:土地”[16]193。而由土地、水、植物和动物等组成的大地是人类的家园,善待大地就是保护人类唯一的家园。如此,对于土地的尊重和保护,就是对于万千生命的保护和对人类家园的守护。

“一个热爱土地的民族,他所热爱的绝不仅仅是土地本身,而是从土地出发,向这大地上生长的动植物延伸。自然界的动植物以其生机盎然的形象表征着大地的生殖力,暗示着它存在根基的坚实和深邃。”[17]325因为,人类生存的家园,不仅仅是脚下的这片黄土、红土或黑土,而且还包括所有由这片土地生养的植物、动物,乃至空气、水、岩石等。“言说大地时,我们时常遗忘了属于大地的事物——树木,山脉,建筑,河流,动物。它们并非位于大地之上,不是可以脱离大地的事物,而是大地的一部分。它们的高度就是大地的高度。大地是一世界。我们在此世界之中。在大地一世界之中,这才是表述大地的恰当方式。甚至,天空也属于这个世界。”[11]205鸟儿飞,鱼儿跃,竹子在拔节,小草在破土,白云在嬉戏,如此鸢飞鱼跃、生机盎然的世界,怎不引发人类的欢喜之心和热爱之心呢?对于人类而言,一个活跃的生命世界更加充满温情和诗意,“白云被看成天使的翅膀,星辰被看成调皮的精灵,月亮更是人类空间想象的集结区域”[17]166。从大量诗文可以看出,苏轼毫不掩饰他对这一生命世界的热爱之情。“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一生惜生、爱生,从不以异己的态度对待天地万物,而是将自我消融于山水之间,使自己的生命情感与大自然亲密融合。苏轼曾曰:“杀之以时,而用之有节,是待禽兽之仁也。”[4]114充分体现了苏轼的仁爱情怀。“以时”和“节用”是人类对动植物的仁德,就是要节制人类过分膨胀的欲望,充分尊重动植物自然的生命历程,不滥伐植物,不过度捕杀动物。“生命应是自然的基本存在样态。自然的魅力来自生命的魅力。当我们努力捍卫自然时,我们也在试图拯救生命。”[18]20人类与自然万物同处一个生态系统中,“‘家园之美’就是一种包括人类在内的稳定、和谐与美丽的生态共同体”[14]9。大地是人类生存繁衍的场所,是人类唯一的家园,同时也是万千有机体的家园,人类只有爱护自己的家园,使之具有“稳定、和谐与美丽”,才能获得“在家之感”。如此,苏轼的“家园意识”体现为较为宏阔的生存本源性意识,其家园不仅仅是安居身心的那所房屋,及环绕四周的动物、植物,还有更为辽阔的山川石木、云雨风雷,它们皆在家园中,所有存在构成了彼此联系、共生共荣的生命环链。

人类的家园在哪里?应在那山、那水、那人中,应在天朗气清、草长莺飞中,应在晨起锄禾、暮归炊烟中,可当“城市”与“乡村”、“人文”与“自然”日益作为相互对立的术语风行全球时,乡土、田野、茅舍日益成为文明竭力要规避和抛弃的存在时,人类必定要陷入无家可归的困境。人类文明,将何去何从?苏轼对家园的体认也许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苏轼终其一生躬行于天地之间,其家园早已遍布于广阔的天地之间。苏轼对家园的认知,早已超越了单纯地缘层面的厘定,体现出深邃、阔大的大地意识,此始终与存在有关,既包括房舍、动植物、田园等具体的场所,更指向生命的真意,存在的本然,以及自然、自得、自适的人格境界。如此,苏轼对具体生存场所的营造,及对天地万物的仁爱,构成了其家园意识的显在层面;对本真存在、自然人性的回归则构成了较为隐秘的存在,二者互为表里,须臾不可分离。海德格尔曾说:“‘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惟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这一空间乃由完好无损的大地所赠予。”[19]15人的存在就是“此在与世界”的在世关系。历经文明淬炼的人类终将回归大化流行的自然生命,回归自然真淳的生命自我,回归最切近人类真实生存状态的诗意,重新走入自然,摆脱对大地的征服与控制,在生生不息的自然万物中敞开身心,感受山川草木的荣枯盛衰,体悟自然内在的秩序与圆满,从而遵从“生”的意志和目的,美好地生存于大地之上,抵达与天合一的生存胜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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