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叙事下的女性独立困境
——以琼瑶《烟雨濛濛》中陆依萍遭际为考察
2019-12-29黄桂波
黄 桂 波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作为琼瑶早期小说代表作,《烟雨濛濛》采用固定内聚焦视角来讲述陆府庶女陆依萍(“我”)采取一系列极端行径向其父亲及雪姨一家疯狂复仇的故事,同时也生动地展现了陆依萍复仇的矛盾心理与独立困境。“复仇的故事一直以人性最隐秘的内在行为动机为轴心,以最难以驯服的个体意志为经纬演绎着对人生、人性、命运以及痛苦的灵魂和坚忍的意志的体验和抗争。”[1]142《烟雨濛濛》的复仇叙事,不同于中国传统社会的血亲复仇,它“源自古希腊的西方文化精神看重个体价值的自我确证意识,倡扬以荣誉、尊严和权利为内核的人道关怀”[2]118,突破了儒家义理的规制,孕育着追求自由、平等和独立的女性灵魂。在这一复仇叙事模式下,“被逐出家门”和“求职失败”的遭际严重损害了陆依萍的自尊心,特定的社会漂泊感催化了她的复仇情绪。于是,她试图通过政治和文化上的突围来实现对原有伦理秩序的破坏,争取独立,以此寻求心理平衡。遗憾的是,她受制于偏激的个体复仇义理,导致突围失败,陷入独立困境。
一、社会催化:被迫“走出家门”的漂泊感
作为第一代离开大陆来到台湾的外省人,琼瑶怀有强烈的原乡情结,对远在大陆的家乡、对儿时的生活充满眷念。作为亲历者,琼瑶在小说中不自觉流露出漂泊意识,并由同叙述者“我”(陆依萍)来讲述,以传达一种以自我为主体的社会认知。《烟雨濛濛》中,陆依萍是随着陆府自东北迁往台湾的。对于打小在大陆生活的她来说,台湾是一个异地,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被迫“走出家门”之后,她迫于现状去适应它,漂泊感油然而生。
对陆依萍而言,在台湾的“家”(陆府)寄托着她对东北故乡的情感记忆。被赶出陆府之后,她的内心不由得产生一种漂泊感,而且因身处异地他乡而愈发强烈。小说中多处可见陆依萍以“那里”的叫法替代“家”,个中缘由不言自明。在小说开头,陆依萍就以内心自白的形式发疑,道出了对自己身份的困惑:“陆寓!这是姓陆的人的家!这是陆振华的家!那么,我该是属于这门内的人呢,还是属于这门外的人呢?”[3]3一连串感叹号和问号,将一种愤怒而无奈的情绪强烈地勾勒出来。此外,小说以外部闪回的方式对陆依萍被赶出陆府之前的生活作了说明,更渲染了现时的落魄漂泊处境。陆依萍与母亲住在台湾的贫民区,生活拮据,旧物什经常会勾起她对“家”的回忆,“这张虎皮是从北方带出来的……只有从这张虎皮上,可以看出我们以前有过的那段奢华富贵的生活。”[3]20在外人面前,陆依萍从不以陆振华女儿自居,“他并不爱我,我是个被逐出门的女儿”。[3]68其实,她的赌气话语弥漫着失去身份认同的悲愤,她的脆弱内心渴求着“家”的滋养,而倔强和尊严却让她与“家”渐行渐远。
此外,陆依萍迫于生计,走出家门求职面试,可残酷的现实中止了她自主维系生活的念想。“从50年代起,台湾在接受美国政府的政治护佑及经济援助的同时,通过教育体制的美国化改革和西方文化的强力渗透,使得台湾的思想文化日益出现强烈的西方色彩。”[4]34320世纪60年代,狂躁的美国文化很大程度上已经占据台湾新一代人民的精神物质空间,讲求物欲享受的现代奢靡风气盛行。只有高中学历的她,在面试中饱受歧视,想找一份体面正经的工作很是艰难。小说采用等述的方式详细地描绘陆依萍求职面试的经过,显得客观逼真,由此可以想象当时的社会状况。她原本想去一家私人医院面试护士,门口的破烂招牌“专治:花柳、淋病、下疳、阳萎、早泄”[3]21以及“招见习护士一名,能吃苦耐劳者,学历不拘”[3]21的红条子使她望而却步。之后她去了一家杂志社面试,看着“东南杂志社”五个大字很是气派,满心以为这次会是正经企业。不料这家杂志社做的是偷鸡摸狗的行当,靠拼接剪辑其他出版刊物的内容与插图营生,追求香艳刺激的阅读感受,一贯抵触抄袭的她婉言谢绝了。最后,陆依萍面试的是一家开舞厅的公司,负责招聘的男办事员相中了她的相貌身段,以每月两三千块的高薪试图招纳她为新开业舞厅的舞女。即便她此刻囊中羞涩,衣食堪忧,但女性的道德底线俨然冲淡了金钱的欲望,结果还是谢绝了,求职以失败告终。
总而言之,陆依萍被迫“走出家门”,这一方面是表明被父亲赶出陆府,离开了象征故乡的地域空间;一方面是被迫走出家庭面试求职,以女性身份谋求生存。恶劣的社会环境造就了陆依萍的漂泊处境,也催化了她的复仇情绪,促使她急切寻求政治和文化上的突围。
二、政治突围:反抗封建父权的两难性
“20世纪60年代台湾的社会环境是十分封闭的,家庭为社会的根基,强调父权和几代人的聚居是当时的台湾家庭的特征。”[5]110琼瑶将《烟雨濛濛》的故事背景设置在20世纪60年代的台湾,既奠定了封建父权色彩的政治基调,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陆依萍的复仇动机。在中国封建父权制下,女人始终处于受支配地位,她们既没有财产继承权,也没有参政权,被礼法束缚在闺阁之内,出嫁前受父亲管教,结婚后受丈夫规约,沉默于历史地表之下。“男人始终在主宰着女人的命运。他们不是根据她的利益,而是根据他们自己的设计,出于他们的恐惧和需要,来决定女人应当有怎样的命运”[6]150,这就是男性借以宗法礼制粉饰其阴谋的手段。作为封建大家长,陆振华在陆府有着无可替代的父性权威,而陆依萍作为女人,特别是庶出的女人,显然毫无政治地位可言,是一个沉默的“他者”。
纵观整部作品,陆依萍对其父陆振华的反抗不止于内心世界,其中不乏言语对峙,体现反抗父权,追求平等的独立姿态。小说采用固定内聚焦视角,以第一人称“我”(陆依萍)的口吻来表达反抗封建父权的声音。这种声音,夹带着女性复仇的情绪。“我并不认为这样,不过,如果你能给尔杰买一辆全新的兰陵牌脚踏车的话,应该也不太困难拿出两千五百块钱给我们!”[3]13这是陆依萍在向陆振华讨钱未果时说出的激愤之语,所要反抗的便是长期以来父权制下男女区别对待的性别歧视现象。“女性从出生伊始,就注定了在男性社会里遭歧视、受压制、卑于人的贬抑否定:‘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6]6-7同时,小说又通过对比陆依萍和其母亲二人对陆振华的态度,加深了陆依萍的复仇意识。面对母亲对父亲的袒护,她不顾情面地加以反驳,“他抢了你,糟蹋了你,又抛开你!他玩弄过多少女人?有多少儿女他是置之不顾的?他的钱哪里来的?他是好人吗?”[3]89这不仅批判了陆振华视女性如玩物的丑陋行径,同时也挑战了父权话语,透露出追求平等独立的女性主体意识。
然而,陆依萍对陆振华的反抗并未像她内心所想的那么决绝。基于现实生活需要和情感诉求,她对陆寓依旧向往,对陆振华葆有一丝旧情,具有妥协色彩。尽管仇恨主导她的内心,但她偶有的悲悯之心是掩盖不住的,透过人物的内心自白便可读出。从“一缕淡淡的花香传了过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桂花!台湾桂花开的季节特别长,妈就最喜欢桂花,但,在我们家里却只有几棵美人蕉。”“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气使我全身酥松,客厅中正燃着一盆可爱的火,整个房里温暖如春。”[3]4这些零星描述中,可以猜度陆依萍对于陆寓优越生活条件的向往。她固然有着傲气和自尊心,但终究在金钱面前低头了,“耻辱的感觉使我每根血管都沸腾着,但是,我不再愚昧了,不再傻了,我要从爸的手里接受金钱,最起码,我不愁衣食,才能计划别的。”[3]37恩格斯认为,女人的命运同私有制的历史联系密切,父权制取代母系制对女人而言是一场灾难,它使女人受着世袭财产的奴役。她接受了陆振华的钱,至少意味着她在行为上已经对父权作出了妥协,注定了其在复仇情感上的矛盾纠结。当她得知王雪琴背着陆振华与别人通奸,不禁生发怜悯之情,“我望着他额上的皱纹和胡子,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怜悯的情绪。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寂寞。”[3]60这种怜悯,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这正是复仇意识的矛盾所在。
实际上,陆依萍对于代表封建父权的陆振华的反抗,具有两难性。她受复仇意志的干扰,无法从女性独立的更高视野来正确认知自己对于父权的反抗,对陆振华既反抗又妥协,行为往往是情绪化、不自觉的,缺乏理智的考量,因而限制了自我的独立发展,政治方面的突围宣告失败。
三、文化突围:违逆情感伦理的愧疚感
琼瑶敏锐地体察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社会的腐败黑暗,由于儒家文化式微,尚未形成新的道德规范,台湾充斥着不合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这种不正常的男女关系表现在,男女双方的情感交往中涉入了利益动机,使得原本单纯美好的爱情想象变成虚伪阴冷的算计。“复仇是以极端方式寻求正义的一种行为,它可能造成一种新的侵害,可能会陷于无限循环,其存在阻碍了社会的正常秩序。”[7]2《烟雨濛濛》运用了转换型情节类型当中对立的表现形式,整体情节呈现为复仇/被复仇的二元对立模式,并且复仇的合理性随着情节的深入发展逐渐受到挑战,并向其对立面转化。陆依萍怀着复仇机心,破坏了何书桓和陆如萍的正常恋爱秩序,以非人道途径骗取何书桓的爱,显然违逆了情感伦理。她为了报复王雪琴,将抢夺如萍心上人何书桓纳入自己的复仇计划中,不曾想后来何书桓的款款深情逐渐释解了她的复仇情绪,反倒勾起她的恻隐之心。得到何书桓之后,她的内心陷入空虚与愧疚的泥沼之中。
首先,陆依萍用情感复仇的方式抢夺何书恒,意不在如萍,而是要报复刻薄狡诈的王雪琴,以此寻求心理平衡。在一次陆府聚会上,善于察言观色的陆依萍发见王雪琴极力撮合如萍和何书桓的恋情,于是,她萌生了利用何书桓复仇的念头,“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个像小羔羊般无能的如萍一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书桓从她手里抢过来,一定不会是件太困难的事!假如我把何书桓抢过来了,雪姨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这想法使我兴奋。”[3]45此后,陆依萍经常与何书桓往来,他们一起出游,一起谈心,友谊日渐升温。在陆府,依萍更是肆无忌惮,极尽显摆之能事,旁若无人地与何书桓秀恩爱,因为这能打击她的“敌人”——王雪琴和如萍,“如萍的脸色变白了,雪姨也一脸的不自在,看到她们的表情我觉得开心”[3]63,也就越发挑起她的复仇兴奋点。随后,她为何书桓的款款深情打动,两人准备订婚,而如萍的主动示弱则将她的复仇快感推向高潮,“那一向,我以为我一定会死掉,我也想过自杀,可是我没勇气。但是,现在,我想开了。你本来比我美,又比我聪明,你是更配书桓一些。”[3]99在她看来,如萍的示弱既幼稚愚蠢,又快意解恨,达到了她的复仇预期。深陷复仇情绪的陆依萍固然有着女性反抗的一面,但同时也使得她难以突破现实处境,在精神和物质层面实现完全独立。
其次,陆依萍以在陆府的长期受辱来构建自己复仇的合理性与正义性。但是,她的内心并未像她表面说得那样心安理得。“女性复仇者一般是行动决绝的,具有巨大空虚感……巨大的空虚感则使女性复仇的目的并不是‘得到’,而是破坏,一旦达成目标往往没有了后续行动从而走向虚空”[8]3-4,陆依萍的情况大抵如此。她在明白何书桓对自己动情的时候,按理说,一切依计划顺利推进,她该是欣喜的,但她却显得摇摆不定,“我明白,只要我有一点小小的鼓励,何书桓会立刻冲破这道关口……但我心底却惶惑得厉害,也为了这个,我竟又下意识地想逃避他。”[3]62她的性子倔强,不愿抛却原先的复仇誓言,可也不想伤害何书桓,透露出人性的善意,这正是矛盾所在。尽管她有所谓的复仇正义作支撑,但内心终究逃不开对如萍的愧疚,“我眼前总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脸来。……她今天曾经看过我一眼,……这一眼中并没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伤惨切,而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凛然。”[3]164最终,绝望的如萍开枪自杀,陆依萍内心的复仇大厦轰然倒塌,“她为什么这样做?我知道原因……她并不是自杀,应该说是我杀了她!”[3]199陆依萍的复仇正义有诸多不合理,其间夹杂着愧疚矛盾,这并非一个独立女性追求自我解放所该有的积极心态。
由此可见,受复仇心理驱使,陆依萍罔顾情感伦理,狠心夺取自己妹妹如萍的心上人何书桓,获得畸形情感满足;与此同时,陆依萍又因如萍的悲惨遭际而饱受道德良知拷问,始终无法获得心灵解脱,不利于女性独立意志的彰显。因此,陆依萍在文化方面的突围同样以失败告终。
四、陆依萍式独立困境的反思
陆依萍的人生遭际,一定程度上映照着20世纪60年代旅台女性的独立困境。但陆依萍裹挟着强烈的复仇欲望,恶劣的社会环境加剧了她的复仇情绪,政治和文化层面的干扰消减了她作为女性独立的原动力,由此形成了独特的陆依萍式独立困境。这种困境有着两个特性:一是畸形复仇的被动性;一是自主独立的消极性。
总体看来,陆依萍的复仇行径具有被动性。她受仇恨情绪驱使,作出一系列幼稚而偏激的行为。她也曾动摇过,但短暂的清醒终究难以稀释浓烈的愤恨。因为贫穷,她一度被迫想要委身当舞女,“我宁愿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钱”[3]34,若不是因为复仇情绪,以她的心性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虽说陆依萍的畸形复仇有其不可抗因素,但并非没有回转的余地。陆振华多次想用亲情来化解陆依萍心中的仇恨。陆依萍也曾经怜悯过父亲的年老寂寞,可一旦提及她和母亲的境况,复仇的魔爪便硬生生把这种情绪按压下来。此外,陆依萍高中同学方瑜充满宗教救世情怀,既同情和理解她的复仇行为,但也多次借用宗教道德的力量试图劝说她放下仇恨,进行自我救赎,但她却一再回绝否定,坚信自己的“正义之举”。陆依萍“不走回头路”的复仇执念,让她错失了自我救赎的绝好时机,最终害人害己,沦为仇恨的玩偶,这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陆依萍基于复仇的抗争,反抗父权,追求自由,有其积极的一面。但纵观全篇,她所谓的自主独立具有浓厚的消极色彩,她更多停留在思想层面的宣泄式自主,而实际行为依旧有妥协顺从的性质。在小说中,陆依萍有过一次失败的求职经历,但她缺乏越挫越勇的干劲。一方面她不急于提升自己的学历和工作能力,以期实现经济的独立;另一方面,她拉低姿态接受了父亲的钱,有过短暂的羞耻心,“走出了‘陆寓’,我心境迷茫而沉重,那包钱压着我,我觉得无法呼吸和透气。”[3]38但这羞耻心理并未促使她奋发向上,此后就演变为理所当然的接受。固然由于现实条件,她没钱支持自己的学业,但陆振华已经一再提示想供她上大学,她只是含糊回应,而没有采取行动积极求学。直到小说的最后,陆府几近家破人亡,而何书桓也远渡重洋求学,绝望的陆依萍依旧没能意识到自主独立的本质所在,寻不到走出人性荒原的希望缺口,陷入无休止的愧疚之中,消极度日。
结语
本文基于作品的复仇叙事,结合琼瑶的创作动机,审视陆依萍的复仇行为,并牵引出《烟雨濛濛》中“女性独立困境”的深层题旨。恶劣的社会环境、政治和文化上突围的失败,促成了陆依萍式独立困境。这种独立困境,有畸形复仇的被动性和自主独立的消极性两个特性,对女性追求自主独立起到警醒反思作用。对于陆依萍而言,放下仇恨,上大学或许就是她摆脱束缚,走上自主独立的阳关大道。只有丰富的学识和专业技能才能帮助她谋求一份心仪的工作,突破封建桎梏,走出家门,摆脱爱情依附,取得经济独立,保持人格自由,实现自我价值,成为新时代女性。遗憾的是,陆依萍本身的依附性和妥协性在仇恨的培育下过度生长,思想偏激,行动束缚,最终偏离了实现自主独立的轨道,作茧自缚,消极面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