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桐城派的史学成就
2019-12-17
(安庆师范大学 人文与社会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就清前期史学而言,由黄宗羲开山的浙东史学,可谓名家辈出,万斯同、全祖望、章学诚等史学大家,灿若群星。梁启超认为:“浙东学风,从梨洲、季野、谢山起以至于章实斋,厘然自成一系统,而其贡献最大者实在史学。”[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17页。浙东学派的史学理论与实践成果,如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万斯同撰写的《明史》底稿,时人无能望其项背。其实,桐城派与浙东学派在史学上是互有影响的。万斯同曾将《明史》纂修大业托付于方苞,与方苞是惺惺相惜的忘年交。[注]参见方苞:《万季野墓表》,《方苞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32—333页。戴名世与万斯同一样,反对官修史书,其终生宏愿即在于能够独撰一部传之千秋万代的《明史》,他“常与季野及刘继庄、蔡瞻岷约偕隐旧京共泐一史。”[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329页。章学诚《文史通义》中的很多史学思想与戴名世在其《史论》中的观点高度契合。[注]梁启超在论及清代史学成绩时,说戴名世“其遗集中《史论》、《左氏辩》等篇,持论往往与章实斋暗合。”(见《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329页)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戴名世因《南山集》案被处死,乾隆三年(1738年)章学诚才出生。章学诚对戴名世之史论有无借鉴或继承尚无确证,故梁氏云前人持论暗合后人,语意甚妙。鸦片战争以降,姚莹的《识小录》《东槎纪略》和《康輶纪行》等著作将传统史学的研究视域拓展到边疆和异域,曾国藩更是将史学经世与洋务中兴结合起来,吴汝纶和严复对进化论思想的传播,成为近代中国民族觉醒的号角,其进化史观对中国新史学的诞生产生了直接的思想影响。民国初年,桐城派殿军马其昶、姚永朴和姚永概均受聘清史馆,参与《清史稿》的撰修,姚永朴的《史学研究法》不仅是对传统史学的总结,也是对当时西方史学在中国传播所做出的回应。晚清民国时期,桐城派名家在史学领域的努力及其所取得的成就,又是浙东学派所不可企及的。可以说,桐城派与浙东学派在史学上是各有建树的。近代以来,学界对浙东学派的史学成就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其研究成果也比较丰硕,而桐城派由于文名鼎盛,学界缺乏对其史学成就的系统总结。[注]本文所言“桐城派名家”是指对该学派的萌生、传承、拓展和演化产生比较重要影响的,且被学界所公认的桐城派作家。具体包括对桐城派的萌生发挥重要影响的桐城乡贤方以智和钱澄之,《明史》总裁张廷玉,桐城派四祖戴名世、方苞、刘大櫆和姚鼐,姚门弟子梅曾亮、方东树、管同、刘开和姚莹,曾国藩及其弟子吴汝纶、张裕钊、黎庶昌和薛福成,侯官派之严复,桐城派殿军马其昶、姚永朴和姚永概等。笔者不揣浅陋,尝试作简要论述,以期抛砖引玉。
一、校勘和评点了大量史学典籍
桐城派崇尚孔子、司马迁、班固和韩愈之文,因而对《春秋》《左传》和《史记》多有校勘和评点,笔墨所及包括《尚书》《汉书》《三国志》《魏书》《晋书》《宋书》《齐书》《梁书》《陈书》《隋书》《新唐书》《新五代史》《资治通鉴》和《文献通考》等。
《左传》即《春秋左氏传》,儒家经典中的编年史著,“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注]刘知几《史通》,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4页。,是我国古代文学与史学完美结合的典范。对《左传》的研究,桐城派名家倾注了大量的精力。方以智曾对《左传》作者及相关史实予以考证,他指出:“盖战国时,扬才立说之士,或更有左丘氏,而出于汉儒之手,又托之丘明。观歆移书让博士争立,岂不欲多方求胜乎?‘左丘失之诬’,一语定论。太史公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然《史记》多采《国策》,而少《左传》语,岂直未见耶?必出本有汉人增加,明矣。”[注]方以智:《史论·二》,《浮山文集前编》卷五,康熙此藏轩刻本,第184页。方以智认为《史记》少引《左传》,证明《左传》夹杂了不少汉儒伪托左氏的文字。方苞著《左氏评点》,对《左传》中的相关史事详加考证,譬如,他认为“僖五年:‘泰伯不从,是以不嗣。’先儒或以泰伯不从,证太王有剪商之志,非也。”“僖十五年:‘晋侯使郤乞告瑕吕饴甥。’注:‘瑕吕,姓。’非也。瑕,河上邑,盖饴甥采地,而吕则其姓,故下称吕甥。既举瑕,复举阴者,并食二邑,犹季子称延州来也。”[注]方苞:《读书笔记·左传》,《方苞集》(下),第841页。足见方苞研究之深入。姚鼐考证认为:“左氏之书,非出于一人所成,自左氏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虞卿传荀卿,盖后人屡有附益”,正是因为后人屡有附言,导致《左传》之言不能尽信,“余考其书,于魏氏事,造饰尤甚,窃以为吴起为之者盖尤多。”[注]姚鼐:《左传补注序》,《惜抱轩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4页。所以,姚鼐断言:“太史公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吾谓不然。今《左氏传》非尽丘明所录,吾固论之矣。”[注]姚鼐:《辨郑语》,《惜抱轩诗文集》,第73页。此外,方苞的《左传义法举要》还对其文学笔法予以阐发,刘大櫆、曾国藩和吴汝纶等均著有《评点左传》。
《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其“文直”“事核”的实录风格备受桐城派的推崇。桐城派学者对《史记》的研究正可谓不遗余力。方苞对《史记》补充训诂、释正旧注、分析史料、辨正文字、分析叙事,著有《史记注补正》和《史记评点》等,被誉为清代学者中致力于《史记》研究而用功最深者。[注]王振红:《方苞〈史记〉学成就述论》,《淮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姚鼐授业弟子梅曾亮尝“取《史记》,点定二三次;继以《汉书》及先秦子书,渐及诸史”。[注]梅曾亮:《与容澜止书》,《柏枧山房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7页。曾国藩认为《史记》、前后《汉书》、《三国志》和《资治通鉴》等,“自诸经外,此数书尤为不刊之典”。[注]曾国藩:《复莫友芝》,《曾国藩全集·书信之十》(三一),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9页。他明确表示:“自汉以来,为文者,莫善于司马迁。迁之文,其积句也皆奇,而义必相辅,气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则毗于用偶,韩愈毗于用奇。”[注]曾国藩:《送周荇农南归序》,《曾国藩全集·诗文》(一四),第236页。而“文气迈远,独子长有此。”[注]曾国藩:《曾国藩全集·读书录》(一五),第131页。但他对司马迁所载史实多有质疑,认为史不足据。《史记》是吴汝纶据以研究《尚书》的主要著作,他撰写了《太史公所录左氏义》三卷、《点勘史记读本》一百三十卷,对司马迁的史文倍加推崇,但对《史记》所载史实之误,他却毫不留情地加以勘校或存疑。如《史记·赵世家》篇,言及归熙父云:“《赵世家》文字周详,是赵有史,其他想无全书。”吴汝纶考证曰:“史公明言有《秦纪》,则六国无史可知。《赵世家》所载,多小说家言,史公好奇,网罗放失而得之者,非赵史也。”[注]吴汝纶:《赵世家》,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四), 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241页。吴汝纶认为现代人可以征诸古籍,汲取历史经验,但对具体的史实要慎思明辨,不可简单效仿。张裕钊亦著有《史记读本》。
张宗瑛说吴汝纶“藏书数万卷,皆手勘而躬校之,考证评骘,丹黄灿列。”[注]张宗瑛:《吴先生墓志铭》,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四),第1151页。“自群经子史、周秦故籍以下,逮近世方、姚、曾、张诸文集,无不穷奇源而究其委。”李景濂认为吴汝纶“于史则《史记》、《汉书》、《三国志》、《新五代史》、《资治通鉴》、《国语》、《国策》皆有点勘,《晋书》以下至《陈书》,皆尝选集传目。而尤邃于《史记》,尽发太史公立言微旨,所评骘校勘者数本,晚年欲整齐各本厘定成书,著录至《孟尝君传》而止。”[注]李景濂:《吴挚甫先生传》,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四),第1131—1134页。吴汝纶对史籍的校勘、评点在桐城派作家中是颇具代表性的。其它,如方苞的《春秋通论》《春秋直解》,姚鼐的《春秋三传补注》,姚莹的《评点五代史》,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马其昶的《尚书谊诂》、姚永朴的《春秋左传通论》等,不一而足,部分地反映了桐城派在史籍考证和评点方面所取得的成就。
二、参与《明史》《清史稿》和方志的编撰
桐城派擅长将儒家主流思想和价值观通过盛行于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乡贤行状、节烈传、谱牒、寿序、墓志等表现出来,将社会大传统融入乡里和家族的小传统,继而发挥其风俗教化的作用。不仅如此,桐城派作家还广泛参与了官修《明史》《清史稿》和诸府志、县志的编撰。
作为最后定稿之《明史》的总裁官,张廷玉为《明史》的纂修可谓殚精竭虑。《明史》出于官修,参与者不可胜数,文风与笔力之差异可想而知,用张廷玉的话表达即:“聚官私之记载,核新旧之见闻,籤帙虽多,抵牾互见。”[注]张廷玉:《恭进敕修明史表》,江小角等点校:《张廷玉全集》,安徽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34、33—35页。然一部《明史》总体的语言风格却能如此简洁精练,与总裁官张廷玉主张“有物之言”的史文风格是不无关系的。张廷玉以唐代刘知几的“史家三长”为标杆严格要求自己,“衷之正史,汰臣僚饰美之词;证以群编,削野稗存疑之说。”[注]张廷玉:《恭进御撰资治通鉴纲目三编表》,《张廷玉全集》,第36—37页。他认为:“碑记论断,率根柢六经,有典有则,与论文之旨适合。有物之言,其必传于后无疑。”[注]张廷玉:《编修储中子文集序》,《张廷玉全集》,第184页。在《恭进敕修明史表》一文中,张廷玉仅用短短百余言,即叙尽明朝历十六帝的宏运大势、职官典章之特征、后期的文衰武弊和倾覆的原因,并以“天眷既有所归”[注]张廷玉:《恭进敕修明史表》,江小角等点校:《张廷玉全集》,安徽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34、33—35页。,隐喻清廷的正统地位,含而不露,符合官修史书的用意。
张廷玉认为《明史》虽仍沿用以前官修史书之体裁,“或详,或略,或合,或分,务核当时之心迹。文期共喻,扫艰深鄙秽之言;事必可稽,黜荒诞奇衺之说。”他在这里所说的“事必可稽”即言之有据,是史学研究的基本要求,也是对史家素养和心术的基本考量。张廷玉认为明代史料“稗官野录,大都荒诞无稽,家传碑铭,亦复浮夸失实,欲以信今而传后,允资博考而旁参。”[注]张廷玉:《恭进敕修明史表》,江小角等点校:《张廷玉全集》,安徽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34、33—35页。即以“博考”、“旁参”等史学考证方法成就一代信史。清代文学史以及论述桐城派的专著一般不将张廷玉纳入桐城派作家的范畴,然其在史学领域的造诣及对桐城派朋辈与后学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张廷玉与方苞有交谊,且同朝为官[注]雍正十三年(1735年)正月,清廷修《皇清文颖》,命大学生张廷玉等为文颖馆总裁官,命方苞等为副总裁官。参见《清实录》第八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68页。,其诗学成就斐然,主张“文以载道”[注]在《御制乐善堂全集序》一文中,张廷玉曰:“臣闻文以载道,而道本于身,故必实能明道,而文治始可贵;必实能身体,而道始能明。” 参见《张廷玉全集》,第144页。,其“有物之言”的史文主张,与方苞史学“义法”说中的“言有物”“言有序”不谋而合,故笔者将其纳入桐城派的范畴。
《清史稿》是由民国北京政府组织编修的一部正史,当时能够选聘入清史馆者多为名儒硕望。民国初年,马其昶、姚永朴、姚永概等桐城派学者相继入馆,或为总纂,或为纂修,或为协修。据朱师辄《清史述闻》记载,马其昶为总纂,“任光、宣列传,又修正‘儒林’、‘文苑传’,史稿印时用其‘文苑传’,‘儒林’仍用缪稿。”[注]朱师辄:《清史述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40页。所谓“缪稿”即缪荃孙纂辑的《儒学传》,初稿成于光绪年间。马其昶为《儒林传》第七稿总纂,负责对缪荃孙初辑拟稿的覆辑。在《清史儒林传序》一文中,马其昶表达了“不区分汉、宋界域,要以重躬修”[注]马其昶:《清史儒林传序》,严云绶等主编:《桐城派名家文集》第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91页。的编辑思路,经其增删改订的《儒林传》大致与缪稿无大异,略有增入之人,仍名儒林。在清史馆中,马其昶以文著名,经他润色的文章,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几篇大传,由总纂王树柟撰写,再经过马通伯的润色,馆中同人对马的润色之处, 都一致赞扬。”[注]李诚:《桐城派文人在清史馆》,《江淮文史》2008年第6期。
姚永朴被聘入清史馆编修清史,始为协修、后升为纂修。姚永朴“于史例,能具卓见。”[注]李诚:《桐城派文人在清史馆》,《江淮文史》2008年第6期。入馆时曾撰《与清史馆论修清史体例》一文,对清史的纪、志、传的体例等提出意见,他认为“宣统三年不可不立纪也”[注]姚永朴:《与清史馆论修史书》,严云绶等主编:《桐城派名家文集》第11卷,第49页。,不能因为是末代皇帝而不立,姚永朴的这一观点被采用,《清史稿》立了《宣统皇帝本纪》。据其弟子李诚记载,史馆开会时,梁启超在座,说“姚先生之论是也。”[注]李诚:《桐城派文人在清史馆》,《江淮文史》2008年第6期。姚永朴主修了《食货志》,兼修列传,“佐马通老任光、宣列传,第一期亦撰列传,又‘食货志’之盐法、户口、仓库诸篇。”[注]朱师辄:《清史述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40页。姚永朴主修的食货志史稿,在其离开后只是经过同修食货志“征榷”篇的吴怀清稍作整理,刊印时金梁并没有做删改,因此现今《清史稿》食货志中的《盐法》《户口》《仓库》基本上与姚永朴原稿无异。
姚永概于1916年被聘为协修,至1922年离开,前后达六年之久。当时,姚永概在北京大学任文科学长,文名甚高,“兼充清史馆协修,分任诸名臣传,每脱稿,同馆叹服,”[注]姚永朴:《叔弟行略》,严云绶等主编:《桐城派名家文集》第11卷,第470页。其子姚安国称:“民国肇建,与修《清史》,于海内贤士大夫罕有不识。”[注]姚安国:《慎宜轩诗集续钞说明》,严云绶等主编:《桐城派名家文集》第11卷,第468页。闻姚永概病卒,赵尔巽唏叹:“今海内学人,求如二姚者,岂易得乎?”[注]马其昶:《姚叔节墓志铭》,严云绶等主编:《桐城派名家文集》第11卷,第475页。姚永概在日记中记载所作列传有三十二篇,其中有传主姓名者十九篇。有学者根据现藏于安徽省图书馆姚永概底稿之誊清本《清史拟稿》研究认为:“对照中华书局标点版《清史稿》,可以发现除少数传稿之外,大多姚永概的传稿皆未采用,”[注]张秀玉:《姚永概〈清史拟稿〉考论》,《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由于馆务管理混乱,致使部分成稿未用,这在《清史稿》撰修过程中是常见的现象,但这并不能否定其对《清史稿》撰修所做的贡献。
桐城派不仅参与了《明史》和《清史稿》两部正史的编撰,还广泛参与各府志、县志的纂修。刘大櫆在任黟县训导、主讲歙县问政书院期间,撰修《歙县志》二十卷、《黄山志》二卷;姚鼐撰《六安州志》《江宁府志》五十六卷和《庐州府志》“沿革”篇;刘开撰《安阳县志》《亳州志》四十三卷;张裕钊撰《钟祥县志》《高淳县志》二十八卷。[注]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黄山书社1989年版,第445—566页。值得一提的是,吴汝纶积数十年之功纂修的《深州风土记》二十二卷,广征博引,考证精到、博古详今,堪称方志中的典范。吴汝纶认为“方志之作尚矣,网罗散佚,譔集旧闻,为史者资焉。”[注]吴汝纶:《安徽通志序》,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一),第295—296页。他认为“《永清志》虽系续撰,其旧志义例,尚可寻求。独章实斋以文史擅名,而文字芜陋,其体裁在近代志书中为粗善,实亦不能佳也。”[注]吴汝纶:《答孙筱坪》,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三),第37页。而“拙著一洗故习,令其字字有本,篇篇成文,稍异他人耳。”[注]吴汝纶:《答藤泽南岳》,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三),第428页。吴汝纶对章学诚的《永清志》颇有微言,而对自己编纂的《深州风土记》却作如此高的评价,应该说是不无道理的。近代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北京大学教授黎锦熙先生在《方志学两种·氏族志》一书称:“方志而志氏族,要在辨其来源,分合、与盛衰之迹,盖一地文化之升降,风俗语言之异同,考其因缘,与此大有关系也。昔者《通志》一‘略’,仅著本源;章志《永清》,专标‘士族’;迄吴氏汝纶记《深州风土》,乃创‘人谱’,始从族姓之迁徙,识文物之重心。”[注]黎锦熙、甘鹏云:《方志学两种》,岳麓书社1984 年版,第110页。吴汝纶广征私家谱牒和地方文献,网罗散佚,考述州里古今望族大姓之演变,而成“人谱”,一洗故习,拓展了中国旧有方志的内涵,对研究北方名门望族和社会风俗文化变迁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三、拓展史学研究的视域,宣传进化史观
中国近代史学的萌生是在中国历史大变动中出现的,这个大变动开始的标志,是1840年爆发的鸦片战争。姚莹既是一位典型的桐城派文人,同时也是近代最早一批“开眼看世界”并从事边疆史地研究的代表人物。在近代第一次边疆危机中,他敏锐地观察到重新发现中国边疆、放眼域外地理的重要性。作为近代初期开风气之先的经世派人物[注]施立业:《姚莹与桐城经世派的兴起》,《清史研究》2004年第2期。,姚莹在传统学术框架的边缘地带发扬先贤史地之学以及桐城文人的文献编纂传统,选择以边疆地理作为其治学救亡的突破口。此后其一生主要经历都倾注在边疆事业上,治边、研边、记边合一,留下了多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边疆史地佳作,其《识小录》《东槎纪略》和《康輶纪行》堪称边疆史地研究的三部曲,将中国传统沿革地理的视域范围从内地扩大转移到遥远边疆,并以其一人之识力同时关注了西北与西南陆疆、东南海疆和域外地理。吴怀祺先生在《安徽地区文化变迁与史学》一文中指出,“近代的姚莹与魏源、林则徐,是一代开风气史学大家,他们的学术形成了中国近代第一次边疆史地学高潮。”[注]吴怀祺:《安徽地区文化变迁与史学》,《安徽史学》2004年第1期。
来新夏先生称:“清代中期,学界颇多留心边疆史地,但注重西北者较多,其能全面研究西北、西南者,当推姚莹。”[注]来新夏:《姚莹的边疆史地研究》,《津图学刊》1995年第2期。而最能直接反映姚莹“全面研究西北、西南”的著作莫过于《识小录》及《康輶纪行》。姚莹本人也认为其《识小录》“仅详西北陆路,其西南海外有未详也。”他“深以为恨,乃更勤求访问”而成《康輶纪行》。[注]姚莹:《康輶纪行·自叙》,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页。《康輶纪行》反映了作者对外国侵略者,尤其是英国侵略者觊觎中国领土极其敏感和忧虑,故书中对外国历史、地理、政治多有研究。“在《康輶纪行》卷五‘西藏外部落’条中,他纠正了魏源关于‘廓尔喀界西藏及俄罗斯’的记载错误,并考明‘俄罗斯攻取之务鲁木在西藏西南五千里外’。这引起了魏源的重视,在修订《海国图志》时作了更正。姚莹对我国西南边疆情况所作的实地调查和研究,在同时代人中可谓首屈一指。”[注]尹达主编:《中国史学发展史》,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92页。姚莹、张穆、何秋涛等人对边疆历史地理的研究,拓展了中国传统史学研究的视域。
19世纪末20纪初,进化论思想之所以开始在中国萌生,一方面源于中国固有的传统文化资源,如康有为从“公羊三世说”中所提炼的朴素的历史进化观念;另一方面,就是经严复等人所传播的西方进化论思想。进化史观为20世纪初中国新史学的萌生提供了理论依据和哲学基础。康有为对严复在西学传播方面的贡献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称严复“译《天演论》,为中国西学第一者也。”[注]康有为:《与张之洞书》,《康有为全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4页。严复明确反对“今不古若,世日退也”的历史退化论,提倡西方“古不及今,世日进也”[注]严复:《主客平议》,《严复集》第1册, 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7页。的历史进化论。对史学而言,历史观的更新是其获得发展的最直接的推动力。于是,“以史学言进化之理”[注]梁启超:《康有为传》,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第51页。,成为20世纪初中国早期资产阶级史学的指导思想。
吴汝纶在与严复交往的过程中逐步接受了西方的进化论思想,信奉进化史观。他认为“天演之学,在中国为初凿鸿濛”[注]吴汝纶:《答严幼陵》,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三),第144、119页。,“此其资益于自强之治者”。[注]吴汝纶:《答严幼陵》,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三),第144、119页。1895年初,吴汝纶得知严复正在翻译英国博物学家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桐城吴丈汝纶,时为保定莲池书院掌教,过津来访,读而奇之。”[注]严璩:《侯官严先生年谱》,《严复集》第5册,第1548页。严复服膺桐城派,并用桐城古文风格翻译《天演论》。吴汝纶对严译《天演论》所宣扬的进化论思想,倾心悦服,在致严复的信函中,他表示:“得惠书并大著《天演论》,虽刘先生之得荆州,不足为喻,比经手录副本,秘之枕中。盖自中土翻译西书以来,无此宏制,匪直天演之学,在中国为初凿鸿蒙,亦缘自来译手,无似此高文雄笔也,钦佩何极!”[注]吴汝纶:《答严幼陵》,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三),第144—145页。《天演论·吴序》既是吴汝纶对严译《天演论》的推介,也是吴汝纶借以阐发自己进化史观的宣言书。在《天演论》序言中,吴汝纶通过阐发严译的要旨,表达了自己对社会历史发展是不断进化的历史认识。梁启超和夏曾佑在“新史学”方面的建树,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吴汝纶和严复进化史观的影响。[注]董根明:《严复的进化史观及其对新史学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14年第6期。
四、形成了较为系统的史学研究理论和方法
桐城派擅长文论,于史论亦有专攻。他们或读史评议,或史学批评,或著专论,形成了较为系统的史学研究理论和方法。其中,方苞的“义法”说影响久远,戴名世的《史论》持论深刻,姚永朴的《史学研究法》总结全面。
方苞关于古文的“义法”说,强调文章的雅洁精练和行文之法,既是桐城派文章学的理论核心,也是其史学的基本原则。他认为:“《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 《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方苞在文论中所反复强调的“义法”,其主旨也就是《春秋》鲜明的褒贬原则和叙事方法的尚简去繁。所谓“言有物”,“言”指各种体裁的文章,包括编年纪事的史书、说理的议论文以及求取功名的时文等。“有物”是对作品思想内容的要求。方苞的“义法”说,不仅适用于文学作品的“文以载道”或“道以文传”。他认为史学亦应恪守“言有物”之“义”和“言有序”之“法”,即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并重,义经法纬,相辅相成,此与孔子所说:“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注]王文锦:《礼记译解》,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727页。正可谓一脉相承。
就史学而言,方苞所说的“言有物”之“义”,类似于“属辞”,就是要注重史学著作内容的选择及其所蕴含的思想内涵,在表述史事时讲求遣词造句,注重文辞的锤炼,正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方苞所说的“言有序”之“法”,即“比事”,原指按年、时、月、日的顺序排比史事,引申为史学著作的表现形式和布局谋篇及其史料取舍的精当,即“约其文辞而指博”。[注]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卷47,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577页。桐城派名家之所以推崇司马迁,正是源于他们对《史记》“义法”的膜拜。桐城诸贤倡雅洁、反骈体、回归司马迁的文风于钱澄之或戴名世已见端倪,而后世学者却视方苞为桐城派的创始人,此与方苞树立“义法”旗帜不无关系。此后,刘大櫆、姚鼐秉承“义法”说,扩而大之,世代相传,影响久远。
《史论》是戴名世关于治史的专论,也是桐城派首次系统论述其史学思想的经验总结。《史论》的理论价值在于阐明史学的性质、属性与功用。戴名世开宗明义地指出:“昔者圣人何为而作史乎?夫史者,所以纪政治典章因革损益之故,与夫事之成败得失,人之邪正,用以彰善瘅恶,而为法戒于万世。是故圣人之经纶天下而不患其或敝者,惟有史以维之也。”[注]戴名世:《史论》,《戴名世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03页。值得说明的是,他把作史定性为圣人之事,圣人是有德之人,有德之人方可为史,实质上是在强调“德”与作史的关系。章学诚在刘知几“史家三长”说的基础上反复论述“史德”,并指出“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注]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叶英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上),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19页。章学诚的“史德”论虽然不能说是直接承续了戴名世《史论》的观点,但受到了他的影响则是可能的。
《史论》的实践价值在于提供史料甄别与治史的基本方法。关于博征正史与野史问题。桐城派先贤钱澄之认为:“庶几野史犹有直道存焉。”但野史往往出于“草茅孤愤之士,见闻鲜浅,又不能深达事体,察其情伪,有闻悉纪,往往至于失实。集数家之言,大有径庭,则野史亦多不足信者。”[注]钱澄之:《明末忠烈纪实序》,《田间文集》,黄山书社1998年版,第213页。与钱澄之这一认识相同的是,戴名世认为史著所凭借的资料大体上不出国史与野史二种,而各有其缺陷:“国史者,出于载笔之臣,或铺张之太过,或隐讳而不详,其于群臣之功罪贤否,始终本末,颇多有所不尽,势不得不博征之于野史。而野史者,或多徇其好恶,逞其私见,即或其中无他,而往往有伤于辞之不达,听之不聪,传之不审,一事而纪载不同,一人而褒贬各别。”[注]戴名世:《史论》,《戴名世集》,第403—404、404页。两者都有失实之弊,故而要相互博征与补正。关于知人论世问题。戴名世认为,应该从身正者,“综其终始,核其本末,旁参互证”,“设其身以处其地,揣其情以度其变,此论世之说也。”[注]戴名世:《史论》,《戴名世集》,第403—404、404页。在清初史学界,“论世”思想几成共识,万斯同认为“非论其世,知其人而具见其表里,则吾以为信而人受其枉者多矣。”[注]方苞:《万季野墓表》,《方苞集》(上),第333页。章学诚继承这一思想进而提出史家心术修养的两个标准,即“气平”,“情正”。章学诚分析说:“史之文,不能不籍人力以成之”,“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文非情不深,而情贵于正”。因此史家尽当尽量避逸“因事生感”,“以致气失则宕,气失则激,气失则骄”或“情失则流,情失则溺,情失则偏”,史家要尽量排除客观环境对主观意识的影响。[注]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叶英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上),第220页。显然,章学诚是直接或间接受到戴名世的影响,并把相关认识推进到学理的层面。
梁启超称戴名世“史识史才皆绝伦。”[注]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清华学报》1924年 第1卷第1期,第23页。杜维运认为:“自史才言之,清初史家罕有能望及戴氏者”,“自史识言之,戴氏为有孤怀宏识之史家”,说戴氏“富有近代史家之科学精神”。[注]杜维运:《清代史学与史家》,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08—213页。戴名世关于史学研究“旁参互证”和“知人论世”的方法,对桐城派以至清代史学产生一定影响。譬如,姚鼐于史学考证就有类似的描述:“夫史之为道,莫贵乎信。君子于疑事不敢质。《春秋》之法,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后世史氏所宗,惟《春秋》为正。”[注]姚鼐:《新修宿迁县志序》,《惜抱轩诗文集》,第273页。“质疑”“征实”而成“信史”,不仅成为桐城派治史的方法,也是桐城派对史学的价值追求。
《史学研究法》是桐城派晚期学者姚永朴系统阐述其治史理论与方法的力作。姚永朴结合时代需要将史学意义与功能总结为“追远”“合群”“资治”“征实”“阐幽”和“尚通”六个方面。他认为:“大抵追远合群二义,史因之而发轫者也;资治、征实、阐幽、尚通四义,史循之为正轨也。”[注]姚永朴:《历史研究法》,京华印书局1914年版,第4—8、9页。姚永朴认为“史之为法大端有二:一曰体,一曰例。必明乎体,乃能辩类;必审乎例,乃能属辞。”[注]姚永朴:《历史研究法》,京华印书局1914年版,第4—8、9页。如果说“体”是史书结构模式总体设计的话,那么,“例”则是具体材料的组织、断限和编次等问题,应该说,作为轴心文明之一的华夏文化,其史书编纂形式上的“二体”、“六家”和“十流”等体例在人类史学研究的历史上仍不失为一种创造,在此,姚永朴给予了系统的疏理与介绍。从姚永朴所论史学的意义与功能、史著的体例、史文的古今奇偶繁简曲直之分,以及使用比较浅显的文言文形式等方面来看,其《史学研究法》不仅是对中国传统史学的一种总结,也是对当时西方史学在中国传播所做出的回应,反映了桐城派末期代表人物在史学理论与方法上的探索。[注]董根明:《关于姚永朴〈史学研究法〉的认识》,《史学史研究》2006年第1期。
余 论
明清易代,对于汉族士大夫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解,桐城派先贤方以智和钱澄之以明遗民心态自居而终生不仕清廷。戴名世虽生于大清,却感念旧朝,终以文字狱罹难。方苞从《南山集》案中汲取教训,谨小慎微地侍奉清皇室。张廷玉则学而优则仕,成为康雍乾三朝的重臣,其总裁《明史》高度认同清廷的正统地位。继之,则有坚定维护程朱理学的姚鼐及其弟子方东树、梅曾亮,有英勇抗击西方列强侵略的爱国志士姚莹,有捍卫孔孟之道而扶清廷于既倒的曾国藩,有主张洋务维新的张裕钊、吴汝纶,有近代中国第一批驻外大使薛福成、黎庶昌,有译介西学传播进化论思想的严复,有恪守文言文之不可废而遭五四新青年批判的马其昶、姚永朴和姚永概等。从明遗民心理到认同清朝统治,从信奉程朱理学到维护宋学地位,从调和汉宋到主张理学经世、中体西用和洋务维新,桐城派的政治取向无不与时代热点问题相呼应,这是其绵延二百多年而保持生命力并汇聚学界诸多精英的重要原因。桐城派史学成就的取得,与其义理、考据、词章兼修,史学经世思想和因势而变的历史观不无关系。
其一,义理、考据、词章兼修。姚鼐是桐城派承上启下的关键性人物。他认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注]姚鼐:《述庵文钞序》,《惜抱轩诗文集》第61页。姚鼐曾主讲安徽敬敷、南京钟山、扬州梅花诸书院凡四十年,启迪后进,孜孜不倦,他关于义理、考据、词章兼修的为学之道,对桐城派影响深远。姚鼐为学崇宋而不废汉,其《郡县考》《汉庐江九江二郡沿革考》和《项羽王九郡考》于考证学深有所得。对程朱之学,姚鼐不避其短,认为“朱子说诚亦有误者。”[注]姚鼐:《复蒋松如书》,《惜抱轩诗文集》,第95—96页。他认为史学是儒学的重要组成:“儒者之学非一端,而欲观古人之迹,辨得失之林,必求诸史。”[注]姚鼐:《乾隆戊子科山东乡试策问五首》,《惜抱轩诗文集》,第130页。姚鼐无门户之见的治学风格对桐城派影响颇大。梅曾亮顺应清代由盛转衰的时代变化,提出“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时”[注]梅曾亮:《答朱丹木书》,《柏枧山房诗文集》,第38页。,使桐城文风为之一变。他认为“文生于心,器成于手”[注]梅曾亮:《书示仲卿弟学印说》,《柏枧山房诗文集》,第11页。,学者为文立言应该“通时合变、不随俗为陈言者是己”[注]梅曾亮:《复汪尚书书》,《柏枧山房诗文集》,第30页。,即创作要有时代性,能反映时代的风云际会、人情物态。曾国藩为晚清的理学大师,精于义理之学。他私淑姚鼐,自称“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注]曾国藩:《圣哲画像记》,《曾国藩全集》(一四),第152—153页。他将程朱理学说宣扬的人伦道德和纲纪视为“性”与“命”:“其必以仁、敬、孝、慈为则者,性也;其所纲乎五伦者,命也。”[注]曾国藩:《顺性命之理论》,《曾国藩全集·诗文》(一四),第134—135页。其弟子张裕钊则认为宋学是道、汉学乃器,反对“学者常以其所能相角,而遗其所不能者”,只有“道与器相备,而后天下之理得。”[注]张裕钊:《与钟子勤书》,《张裕钊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86页。他推崇清初学风,对为学不设汉宋壁垒的顾炎武、王夫之至为服膺:“二人初无此等门户之见,所以高出以后诸儒。大抵亭林、船山出于许、郑、杜、马、程、朱之书,无所不究切,兼综考据、义理之长,精深宏博邈焉”。[注]张裕钊:《张裕钊科卷批语》,《张裕钊诗文集》,第589页。桐城派之所以在史学研究领域有所创获,直接受益于其义理、考据、词章兼修的为学之道。
其二,史学经世思想。桐城派的史学经世思想大体上经历了这样一个复杂而曲折的演化过程。从钱澄之“彰往”、“察来”的史学经世思想[注]董根明:《钱澄之史学思想初探》,《安徽史学》2017年第4期。到方苞史学侧重于有资于治世,惟期分国之忧和除民之患,反映了清初桐城派史学关注社会现实的务实作风。姚鼐及其弟子与汉学阵营的所谓学术之争,皆是“因避触时忌,聊以自藏”[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页。的不同表现而已。直至道光年间,英夷输入鸦片为害甚重,方东树在粤抚幕中著《化民正俗对》和《劝戒食鸦片文》,主张厉禁鸦片,特别是姚莹边疆史地学研究视域的拓展,重新唤醒了桐城派沉寂已久的史学经世思想。曾国藩及其弟子拓而大之,于姚鼐“义理、考据、辞章”之外,潜心“经济”,即经邦济世之学,使得魏源和林则徐所倡导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付诸实践。吴汝纶和严复以进化史观看待和分析近代社会发展的大势,并积极宣传西方进化论思想。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成为中华民族思想觉醒的号角时,桐城派的史学经世思想便在传统旧学与近代新学之间发挥着中介和桥梁的作用,成为人们追求和实现近代化的内在动力。在中学与西学、旧学与新学之间抉择时,桐城派殿军恪守其道统和文统不能变的执着,为曾经辉煌的桐城派史学经世思想画上了未能跟上时代步伐的休止符。
其三、因势而变的历史观。从秉承桐城派先贤方以智实证精神的史学传统,到钱澄之和戴名世感念旧朝而钟情于南明史研究的遗民史学,此一时期以《南山集》案为标志,桐城派的史学观念面临政治困局。于是,桐城派创始人方苞创立史学“义法”说,继之者刘大櫆积极践行史学的通俗化和平民化[注]董根明:《刘大櫆史学初探》,《史学史研究》2013年第4期。,这种因势而变的历史观激活了桐城派囿于华夷之辨的史学思维。经历了康雍乾盛世,天下承平日久,姚鼐及其弟子恪守程朱理学、坚定维护宋学正统地位的义理史学,与只重考据不问政治的乾嘉史学殊途同归,均有矫枉过正、流于空疏之弊。面对边疆危机和西方列强的入侵,姚莹将史学研究的触角由传统的朝廷史拓展到关注边疆与异域,对桐城派史学发挥了振衰起敝的作用。诚如瞿林东先生所言,晚清史学的分化,“一方面表现为传统的史学以其深厚的根基,还在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另一方面表现为在民族危机的震撼下,人们对于历史和现实的重新思考从而萌生了新的历史观念和历史研究。”[注]瞿林东:《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纵横》,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59页。就桐城派史学而言,这种新的历史观念和历史研究就是以吴汝纶和严复等为代表的桐城派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所接受和宣扬的进化论思想,可以说,没有进化史观的传播就没有中国新史学的诞生。当然,桐城派名家历史观的“因势而变”也不是没有底线的,在以姚永概、姚永朴和马其昶为代表的桐城派殿军看来,西学可以为用,甚至帝制可以被君主立宪或民主共和所取代,但是中国文化的精髓不能变,即孔孟所倡导的伦理观不能变,程朱所宣扬的道德观不能变,桐城派的古文风格与表现形式不能变。始于1915年9月《新青年》创刊的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提倡新伦理,反对旧伦理;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桐城派遂成为阻碍新文化运动发展的一股守旧力量。在五四新青年横扫一切的情势面前,桐城派被斥之为“谬种”“妖魔”是不难理解的。大众文化时代的到来,为曲高和寡的桐城派敲响了丧钟。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启,其功过是非似不可一概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