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张力下的融合与碰撞
——从新都实验解读民国乡村建设运动
2019-12-17
(西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0715)
乡村建设运动是近代以来由民间社会力量发起的、影响最大的社会建设运动之一。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沦陷区和战区的乡村建设活动都被迫停止,因此当时即有学者提出乡村建设运动失败了。不可否认,民国时期民间力量所倡导的乡村建设运动最终以停止告终,但这并不表明整个近代乡村建设运动的失败。实际上,从以往的个案研究可以看出影响乡村建设成败的因素有很多,那么,在这种多维张力之下乡村建设运动中的融合与碰撞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在现有的研究成果中,除了探讨乡村建设成功的因素外,对乡村建设所面临的困境亦有较多论述,这些论述大多以一些具体案例为例展开。[注]参见宣朝庆《地方精英与农村社会重建——定县实验中的士绅与平教会冲突》(《社会学研究》2011年第4期)、靳潇飒《剿匪与自治:20世纪30年代宛西地区权势转移与乡村建设研究》(中共中央党校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谢健《地方利益博弈与国民政府的基层治理困境——战时三峡实验区改县事件研究》(《抗日战争研究》2017年第3期)、张艺英、李军《外来主体与近代乡土社会——以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的“新都实验”为例》(《上海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等。1937年开始的新都实验是探讨乡村建设成功和失败两方面因素的典型案例之一,但目前相关探讨未能提出新都实验成与败的关键所在。[注]除回忆资料外,研究方面主要有山本真《日中戦争開始前後、四川省新都県における県政改革の実験とその挫折》(《一橋論叢》1998年第120巻第2号)、杜俊华《抗日站在时期的大后方平民教育运动——以新都实验县为中心》(四川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3年)、程世平《陈行可与新都实验县》(《成都大学学报》2009年01期)、张艺英、李军《外来主体与近代乡土社会——以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的“新都实验”为例》(《上海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等。整个新都实验过程涉及到了国家与新兴社会团体的关系、外来主体与本土地方社会的关系、国家与地方社会的关系、中央与地方实力派的关系等多重因素,对其进行全面深化的研究,能够对多维张力下民国乡村建设运动的融合与碰撞等情形进行重构。有鉴于此,笔者拟对新都实验及新都事件进行再探讨,并在此基础之上,试图对整个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乡村建设运动的机遇与困境作更进一步的讨论,以期能够进一步了解民国时期乡村建设的实际情形。
一、乡村建设新机遇:国家与社团合作下的新都实验
新都实验县是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简称“平教会”)主导乡村建设运动过程中在四川省设立的第一个实验区。与平教会在定县实验中的积极行动相对应的是,在四川建立乡村建设实验区并非由晏阳初等平教会人士主动提及。实际上,新都实验县的设立是国家与社团合作的产物,其设置主要是出于两大方面的因素:
首先,平教会积极与政府合作,并将实验区域转移至南方。随着整个乡村建设运动的发展以及华北地区局势的日益紧张,平教会的工作在1935年前后有了明显的转向,具体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反思乡村建设的实施路径,积极与乡村建设运动的历史发展趋势相结合。随着参与群体的增多,“乡村建设运动,近来已成为一种很普遍很重要的运动”。[注]徐宝谦:《乡村建设运动的精神基础》,《乡村建设》1936年第6卷第3期,第1页。在这种声势浩大的背后,此时的乡村建设运动却存在一种前景危机,即乡村建设实验成果的推广问题,这“决不是私人团体所能为力”的[注]《全国乡村工作讨论会第三次大会经过》,乡村工作讨论会编:《乡村建设实验》第3集,中华书局1937年版,第24页。,正是在这种危机之中乡村建设逐步由社会运动转向了政府农政。在1935年全国乡村建设工作第三次讨论会之后,这种历史转向就初露端倪。[注]王先明:《民国乡村建设运动的历史转向及其原因探析》,《史学月刊》2016年第1期。晏阳初领导的平教会对于这种历史转向有着清晰的认识,认为“平教会一切工作的研究实验都是为推行全国着想,所以不能抛开政治而专讲学术”,因此晏阳初及平教会人士积极与政治力量合作,以实现“政治学术化、学术事业化”的目的。[注]晏阳初:《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定县实验工作报告》,宋恩荣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300—301页。事实上,在定县实验后期平教会就已经认识到与政治力量合作的重要性,“最初是站在学术及私人团体的立场去研究实验,…但以后感觉得:如欲将研究所得推广出去,非籍政府力量,政治的机构不可”。[注]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廿五年度平教工作概览》,1936年版,第8页。由此可见,平教会的工作逐步由独立的社团学术计划转向了与政府的合作,而这种合作也为后续衡山、新都、璧山等地的实验奠定了基础。
二是实验区域范围的变化。华北局势的日益紧张导致了平教会乡村建设区域的变化。1935年“定县实验县县长另派一无学识的人接任”,平教会“在工作上遭遇许多不便,县政改革及地方的进行已不可能”。[注]吴相湘:《晏阳初传》,岳麓书社2001年版,第282、58页。同时,晏阳初也在有意识的计划将平教会的中心区域逐步转移到南方。在1936年5月给T.H.孙的信中,晏阳初这样写道:“我们正在湖南、广西、四川三省开展一项推广计划”,“很可能将在湖南建立我们的中心实验室,以此来取代定县的实验室”,对于四川,“从现在起十年以后肯定会成为我们最重要的省份,尽管我们人力有限,我们也必须与四川保持联系,并且在影响该省领导人的思想和制定这个了不起的省份的改造政策中贡献我们的力量”。[注]晏阳初:《致T.H.孙》,《晏阳初全集》第4卷,第488—489页。在随后给冈恩、甘博等人的信件中,晏阳初也提出了相似的看法。由此,在四川进行乡村建设实验算是平教会工作转向的必然结果。
其次,四川省政府当局的邀请,国民政府中央的支持。晏阳初是四川巴中人,对于返回四川推行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拥有较大的热情,早在1924年与傅宝琛商讨平民教育计划时就将全国分为七大区域,其中即包括四川在内的华西区。[注]吴相湘:《晏阳初传》,岳麓书社2001年版,第282、58页。1935年晏阳初参加全国乡村工作讨论会第三次会议时在南京与主持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实验区(简称“三峡实验区”)的卢作孚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卢作孚还邀请晏阳初及平教会“派人到四川去帮他们的忙”。[注]晏阳初:《关于出席乡村建设学会会议等经过情形的报告》,《晏阳初全集》第1卷,第335页。其时卢作孚已升任四川省政府委员、建设厅厅长,其所发出的邀请自然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四川省政府的态度。[注]1936年1月左右,四川省政府正式向平教会发出邀请。晏阳初:《在欢送陈筑山先生赴桂大会上的讲话》,《晏阳初全集》第1卷,第393页。实际上,从随后的历史发展来看,正是由于卢作孚与晏阳初的私交甚好才为平教会入川工作奠定了基础。[注]苟翠屏:《晏阳初与卢作孚的交情》,《文史精华》2009年总第234期,第56—60页。
在四川省政府当局的邀请之下,平教会先期派干事陈行可入川了解情况,晏阳初亦于1936年3月10日乘飞机到达成都。[注]此行晏阳初为只身回川,到达成都后与陈行可汇合,杜学元等所编《晏阳初年谱长编》所载有误。晏阳初:《在第六次大周会上的讲话》,《晏阳初全集》第1卷,第399页。刘湘此时由于卧病在床,对晏阳初仅做简单的接见,其后由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全权负责接待,晏阳初“与四川省政府拟定‘省单位实验’各项计划,一切圆满”。[注]杜学元等:《晏阳初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班,第320页。除正式会谈外,晏阳初还多次与黄炎培、卢作孚、邓汉祥等共餐,并发表演讲。[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黄炎培日记》第5卷,华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136页。根据双方研讨的结果,同年3月20日四川省政府正式成立设计委员会,聘任晏阳初为副委员长。其后,晏阳初先后将平教会的成员陆续派赴四川,协助四川省设计委员会工作。[注]如在同年5月26日,晏阳初致信卢作孚推荐霍俪白、傅宝琛、常得仁先行入川工作。黄立人:《卢作孚书信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19页。
刘湘邀请平教会入川工作也得到了蒋介石的支持,卢作孚代表刘湘在面见蒋介石时曾“两度陈述”,并于1937年6月1日上书蒋介石,说明“晏君阳初回川并促成陈君筑山入川,正为助成甫澄主席在中央领导下有整个建设计划”。[注]《卢作孚致蒋介石函》(1937年6月1日),台北“国史馆”藏,国民政府档案,数位典藏号:001-050000-00011。蒋介石在同月26日致卢作孚的电文中对于晏阳初入川表示同意,认为“阳初兄办理各省乡村教育与建设运动之联络调整事,中甚赞成,请先拟订方案与办法寄阅为盼”。[注]《蒋中正电卢作孚赴俄考察交涉事及与刘湘洽商委何北衡任建设厅长又请拟订办理各省乡村教育与建设运动之方案与办法》(1937年6月26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数位典藏号:002-080200-00279。由此可见,平教会入川开展工作及随后新都实验县的设立,都具有极深的政治背景。
总之,正是由于1936年之后平教会的工作有了明显的转向,为平教会入川工作提供了可能;同时,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出于安定四川的需要,积极邀请晏阳初及平教会入川工作,而刘湘的邀请也得到了蒋介石为首的国民政府中央的支持。以上因素使得平教会入川工作成为可能,也才使得新都实验县能够设立,新都乡村建设实验得以开展。四川省设计委员会成立后,各项实际工作基本由平教会人员负责。在调查工作的基础之上,1937年4月四川省政府成立了新都实验县。
二、多种因素交互作用下的新都围城事件
新都实验开展一年多后,爆发了以反对实验县为口号的新都围城事件。新都事件是新都实验的重要节点,此后新都实验县被撤废,实验措施也基本终止。与新都实验县的成立原因类似,新都事件同样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
(一)关于新都事件的几个主要问题
1938年11月9日唐家寺成立民兵中队时发生冲突,新都事件爆发,同月15日左右民众撤离,整个新都围城事件结束。虽然目前对于事件的大致过程和节点记述较为明确,但仍有一些问题未能理清或者各种记述和研究有互相矛盾之处,因此需要进行详细梳理。当然,这些问题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新都乡村建设实验的多维困境。
首先,围城事件爆发的原因。周开庆将其归纳为“因不满县政府征兵及各种设施”[注]周开庆:《民国川事纪要(1937—1950)》,台北四川文献研究社1972年版,第59页。,但是据陈开泗的回忆,围城者“以来自外县者为主力”[注]陈开泗:《回首八十年》,1986年自印本,第130页。,实验县的政策此时尚未推广到其他地区,因此新都事件的爆发原因并非简单的反对实验县及其措施。实际上,新都事件是在复杂局势下由突发性事件所引起的,这从时间节点上就可以看出。1938年11月6日县长陈开泗赴成都治病时,新都当地有流言称警卫合一政策实际上是征兵抗日,恰逢此时又开始实行新的征兵制度。[注]李受天:《“围城事件”亲历记》,《新都文史》1984年第1辑,第131—132、131页。由此,11月9日在弥牟镇(唐家寺)成立警察中队的过程中爆发了冲突,随后引起了连环反应。
其次,煽动民众的幕后者问题。周开庆认为民众“受哥老会首领及土劣之鼓励”[注]周开庆:《民国川事纪要(1937—1950)》,第59、60页。,但并未指明具体人物。[注]新都哥老会首领吴肇章有重大嫌疑,这在后续相关回忆中得到了证实。苏剑威:《蒋介石枪毙吴肇章原因何在?》,《新都文史》第1辑,1984年,第147—1952页。陈开泗在回忆中认为煽动围城者是原第一区专员陈志学,其“与四川旧有军政各界关系密切,……地方行政干部,大都以其马首是瞻”,暗示其由于被调离,有煽动民众反对的可能性。[注]陈开泗:《回首八十年》,第126、128—129页。围城事件的亲历者李受天则指出时任新都实验县县党部书记长曾参与煽动。[注]李受天:《“围城事件”亲历记》,《新都文史》1984年第1辑,第131—132、131页。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上述人物曾参与或组织围城事件,但从上述论述中可以看出当时新都实验县面临着多方造成的压力和困境。
再次,新都事件的善后问题。对于围城者提出的要求,代表绥署和省政府的刘兆藜、陈志学等人基本予以了答允。[注]王化云:《新都事件始末》,第540—542、537页。罗远猷在围城期间即被派往新都接任县长,陈开泗被以“用人不慎,致酿此次事变”为由“记大过二次”,其余“一、二两区督察专员陈志学、钟体道未能制止暴徒参加事变,陈志学记大过二次,钟体道记大过一次”,此外金堂、新繁、简阳、广汉、华阳、灌县、彭县等县政府县长“各记大过一次”。[注]周开庆:《民国川事纪要(1937—1950)》,第59、60页。实际上,在处理过程中四川省政府对于陈开泗和围城者都没有严厉的处罚,特别是对于陈开泗,按原计划升任为第一区专员,只是让其“不必先到第一区去接事”。[注]陈开泗:《回首八十年》,第126、128—129页。四川省政府的这种既记过又升调的处理也表明了新都事件具有深厚而复杂的背景。
(二)从新都事件的表述看乡村建设的复杂因素
从因果关系的角度来看,新都事件是一个结果对应了多个原因。正是由于这种“一果对多因”的情形,各方才对于该事件的解释、历史表述都不尽相同。
首先,新都实验中的“国家与地方社会”
新都实验是国家权力向下延伸的一种尝试,设置实验县的目的就是要“研究实验有效之方案,逐步推行全省”,而这个方案的目的就是“增进行政效率”。[注]《四川省县政建设进行方案》,《新都实验县县政周刊》1937年创刊号,第8页。在人事权上,县长不仅“监督、指挥所属机关及职员”,更直接掌管县内人事任命。[注]《四川省新都实验县县政府组织规程》,《新都实验县县政周刊》1937年创刊号,第12页。除了县政府及各督导区公务人员由县长委任及四川省设计委员会核准外,整编后的保甲长、保安队长等人选也受控于实验县县政府。[注]《为令发整理保甲会议议案仰遵照办理由》,《新都实验县县政周刊》1937年第7期,第7页。这种措施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使得“得势者喜其权力增大,失意者怨其职权丧失,暗中随时毁谤新政”。[注]王化云:《新都事件始末》,第540—542、537页。人事问题之外的经济问题同样是地方社会精英人士所关心的重要内容,清查土地、严禁烟毒等政策虽然与其他县政府所施行的内容无异,但实验县政府严格践行的作风却损害了地方势力的利益。由此,实验县的各项政策实际上都加强了国家对基层社会的控制,因而实验措施受到了地方人士的抵制。[注]从新都事件后新任县长罗远猷制定的《新都实验县民意咨询委员会规程》即可看出地方社会对权力的维护。《新都实验县民意咨询委员会规程》(1939年3月),重庆市档案馆藏,重庆市政府档案,档号:0053-0007-00086。
当然,新都事件又有其地方背景和时代背景。新都事件仅仅是全面抗战初期四川基层民变的一例。全面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对于四川的物质、人力资源的征用量也大大超过其他地区,变得日益严苛”[注][日]笹川裕史、奥村哲著,林敏等译:《抗战时期中国的后方社会——战时总动员与农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页。,加上国民政府和四川省政府的一些政策施行不当,由此引起了地方社会对于国家的激烈反抗,而这种反抗以征兵问题最为明显。[注]抗战初期四川省内即出现强征壮丁并引起地方社会不满,蒋介石曾多次电示改正。《蒋中正电示张群速设法改正川省强拉壮丁事》(1938年9月9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档号:002-010300-00016。正因如此,围城事件才由成立警察中队时被民众误认为是征兵而爆发。与新都事件类似,四川中江县也因征兵征粮问题而爆发了民变,此次事件一定程度上还是在新都事件影响下爆发的。[注]《承德芳关于四川中江县农民暴动情形报告(1938年12月12日)》,四川省档案局(馆):《抗战时期的四川:档案史料汇编》上,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15—419页。由此可见,新都事件在一定程度上并非个案,而是社会急剧变动的大背景下国家与地方社会关系的反映。
其次,“地方精英抵抗外来势力”与新都事件的爆发
在乡村建设实验的过程中,地方士绅对于乡村建设的态度并不一致,其“并非一致的表示欢迎和支持”,因此相关工作也只有“借助乡建领袖威信乃至政治力压制地方绅士的消极应对与抵制行为”。[注]任金帅:《近代华北乡村建设工作群体研究——以邹平、定县、皖西为中心的考察(1926—1937)》,南开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第210页。正因如此,一些相关成果提出了在乡村建设过程中,存在“地方势力与外来势力之间的博弈”。
在一定程度上,新都实验过程中确有“地方精英抵抗外来势力”的情形,在一些反对实验县的呈文中确实反映出了地方精英对于陈开泗为代表的外来势力的厌恶。[注]《廖桂根等呈控四川省新都实验县长陈开泗贪污案及该县土地管理证规则等项文书》(1938年4月),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国民政府内政部档案,档号:一二(6)-8037。但这种对抗在整个新都实验过程中的体现还是较为轻微,因为实验县在人事方面仍以本土地方人士为主,社会团体仅是作为技术机关对于具体的技术给予相关指导。[注]《新都实验县县政府与各技术机关合作通则》,《新都实验县县政周刊》1937年创刊号,第14页。就平教会而言,虽然晏阳初推荐陈开泗出任新都实验县县长,但陈开泗在此之前并非平教会成员,与晏阳初也未有交集。[注]陈开泗:《回首八十年》,第83页;《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同志名录》(1940年),重庆市档案馆藏,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档案,档号:0089-0001-00136。其余平教会会员,大多是“到乡间负责苦干”[注]晏阳初:《对入川人员的期望》,《晏阳初全集》第2卷,第147页。,只有朱冲涛出任县政府主任科员兼督导区督导员。[注]《县政督导员办公处已完全成立》,《新都实验县县政周刊》1937年第2期,第20页。同时,外来人员也并未导致实验县财政状况劣化,这主要是因为实验县财政有四川省政府的特别经费补助,撤区署设督导区和整编保甲减少了财政支出,同时参加实验工作的人员大多是无给职或兼职。[注]关于新都实验县的财政问题,详见:1.《四川省县政建设进行方案》、《新都实验县设置县政督导员暂行办法》、《新都实验县县政府与各技术机关合作通则》,《新都实验县县政周刊》1937年创刊号,第10、14页;2.晏阳初:《对入川人员的期望》,《晏阳初全集》第2卷,第147页。因此,与常规县份相比,实验县政府财政并不可能因外来人员而开支有所大幅增加。
对于新都的地方精英而言,平教会、陈开泗等组织和个人的确是一种外来因素,以“地方精英抵抗外来势力”为角度来解读新都事件确为一种研究视角。但是将本土势力与外来主体完全对立看待,从而得出新都实验县的财政缺口引起税费增加从而导致了新都事件,外来主体推进现代治理导致的行政成本增加,从而导致了地方势力对外来主体的反抗的结论[注]参见张艺英、李军:《外来主体与近代乡土社会——以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的“新都实验”为例》,《上海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这是有待商榷的。
再次,派系背景与新都事件
川政统一之后,中央与四川之间存在着数次摩擦[注]关于刘湘去世后川康地方实力派与蒋介石中央之间的斗争详见黄天华:《四川政潮与蒋介石的因应(1937—1940)》,《历史研究》2017年第2期。,在这种大背景之下,新都实验的展开和新都事件的爆发又有一些小的派系背景或人际关系值得注意:一是关于晏阳初与蒋介石中央的关系,早在定县时期晏阳初就与蒋介石中央存在着比较密切的联系。[注]吴相湘:《晏阳初传》,第157、161、238页。由此,平教会参与的新都实验自然被看作是中央介入四川政局的活动;二是陈开泗的背景问题,这是各方将新都事件视为派系之争的重要因素。陈开泗毕业于中央政治学校,即CC系出身。[注]陈开泗:《回首八十年》,第82页。实际上,陈开泗并非简单的CC系成员,而是CC系在四川的重要骨干,后来甚至成为了CC系四川负责人。[注]《保密局呈报蒋中正川省刘文辉邓锡侯各派系反对王陵基之活动情形等情报提要》(1948年9月1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数位典藏号:002-080200-00547-041。正是由于作为实验县县长的陈开泗拥有的派系背景,才使得新都事件有了派系斗争的因素;三是新都县内的派系问题,在新都县内县党部书记戴克诚、县参议会议长魏秉虔等人公开反对实验县的新政,并暗中联络各乡地方势力,企图撤销实验县和陈开泗职务。[注]李受天:《“围城事件”亲历记》,第131页;王化云:《新都事件始末》,第539—540页。正是由于有这些复杂的因素参杂其中,以至于事后张群称“此次新都事件,亦即倒王[缵绪]运动之一,深堪注意”。[注]《张群等电蒋中正川省政府及川康公署已会同派员前往处置新都倒王缵绪事件等文电日报表等四则》(1938年11月24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数位典藏号:002-080200-00504。
三、融合与碰撞:民国乡村建设实验的多种面向
通过对上述探讨,使得我们了解了影响新都实验成败的多维因素。那么整个民国的乡村建设运动是否也存在着这种多维因素的融合与碰撞?答案是肯定的。在乡村建设从理论走向实践,再从各自的实践发展成为一种社会运动的过程中,各种因素都影响着乡村建设实践的推进。正如全面抗战爆发前后平教会在新都县的际遇,这些因素中不乏推进乡村建设运动发展的动力,但也有影响甚至阻碍乡村建设的力量。揆诸影响乡村建设发展的因素,时局、地方社会与国家行政这三种因素对乡村建设运动的影响最为明显。
(一)政局变动影响下的乡村建设活动
虽然乡村建设运动一开始是以社会运动的面目出现在历史舞台之上,但不论乡村建设运动的处于哪个发展阶段,政治因素都是影响其成败的重大因素之一。有利的时局、政治力量能够促进乡村建设的发展,相反,时局变动或者主要支持人物的去世、离职都会导致一个乡村建设实验区的撤废。
三峡实验区就是人物、时局推动下取得乡村建设成功的典型案例之一。三峡实验区原为数县交界之地,因当地“匪风甚炽”,1927年卢作孚接任峡防局局长后开始在该地区进行乡村建设工作。[注]社会部统计处编:《北碚社会概况调查》,1943年版,第11—12页。卢作孚等人的乡村建设活动受到了四川省政府、国民政府中央的支持,1940年四川省政府又根据其工作需要将三峡实验区改组为北碚管理局。[注]《四川省政府请设北碚管理局并赍送组织规程一案转请备案由》(1941年9月25日),国民政府档案,台北“国史馆”藏,数位典藏号:001-012071-00300。由此,其乡村建设成果可谓延续至今。同样,华西实验区的设立和工作也得益于政治局势的支持。1946年晏阳初利用其与四川省政府主席张群的关系,筹备创立了巴璧实验区。[注]晏阳初:《抗日战争以来的平民教育》,《晏阳初全集》第2卷,第391—392页。同时,晏阳初还通过自身的影响力使得美国国会通过法案将1948年的援华款中十分之一的经费用于复兴中国农村,华西实验区的乡村建设经费大部分源于此,从1949年1月开始华西实验区获得了612328.37美元的乡村建设资金援助。[注]《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工作简述》(1950年8月),重庆市档案馆藏,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档案,档号0089-0001-00065。
与推进乡村建设工作的例子相反,因时局变动而停止实验的实例也有很多。前文中所探讨的新都实验即为明证,此外,以彭禹廷为“理论导师”的皖西自治在1933年3月彭被刺杀后基本告一段落,其后别廷芳等人虽仍致力于“自治事业建设”,但其规模和力度都大不如以前。[注]靳潇飒:《匪与自治:20世纪30年代宛西地区权势转移与乡村建设研究》,中共中央党校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85页。同样,全面抗战爆发后的衡山实验,虽没有因为接近战区而停止,但晏阳初却因张治中离任湖南省政府主席,而“请政府另聘贤能”,结束了衡山实验。[注]晏阳初:《改造社会,复兴民族》,《晏阳初全集》第2卷,第183页。以上事例,都可以看作是时局变动下乡村建设的“被失败”。
(二)地方势力影响下的乡村改造
虽然卢作孚、彭禹廷、别廷芳等有识之士积极支持或实践乡村建设理念,但并非所有地方精英对乡村社会的改造都喜闻乐见。在定县实验中,部分士绅因平教会所进行的乡村建设活动使其丧失了权势而竭力阻挠。[注]宣朝庆:《地方精英与农村社会重建——定县实验中的士绅与平教会冲突》,第91—92页。由此,李宗黄在考察后建议平教会“融洽各方意见,减少阻力”。[注]《考察邹平、青岛、定县后的感想》(1934年),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数位典藏号:002-080200-00173。与之类似,1937年11月的曹县民变在陈诚看来是因为村治派“收缴民枪并增加种种杂税,加重民众负担”而引起的,但实质上乃是村治派的各种政策触及到了地方势力的既得利益,这次民变最终以孙则让撤换曹县县长并“允曹县各区乡校概委本地人士任之”才得以平息。[注]《山东村治派之活动》(1938年3月),台北“国史馆”藏,陈诚副总统文物,数位典藏号:008-010202-00005。
定县士绅的反对和曹县的民变仅是地方势力对乡村建设工作的轻微阻挠,其影响力有限,无关乎乡村建设运动的大局,但新都围城事件则是直接关乎一个实验县的存废问题,其影响不可谓不大。与新都实验一样,三峡实验区同样面临着地方势力的重大阻碍。1940年3月,四川省政府开始在全省实施新县制,三峡实验区于法不能存续,由此,区长卢子英呈请将实验区扩大改设为县。[注]《三峡实验区改县之拟议》(1940年),重庆市档案馆藏,北碚管理局档案,0081-0004-01045。这一建议遭到地方精英以及附近各县政府的反对,主要是出于“划县后能否保持原有地位”的顾虑。[注]《卢子英致幼丹函》(1940年8月8日),重庆市档案馆藏,四川省第三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档案,档号:0055-0003-00211。
针对地方势力的不利影响,乡村建设工作者只得采取应对措施,本着“‘以团结求建设’的思想以及‘上联士绅,下接民众’的工作方式”来减少其不利影响。[注]任金帅:《近代华北乡村建设工作群体研究:以邹平、定县、皖西为中心的考察(1926—1937)》,南开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第205—217页。如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在对学生下乡服务时规定“十不准”[注]《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学生下乡服务公约》,《乡村建设》1932年第11、12期合刊,第19页。,华西实验区则要求“工作人员新到一地,应进乡间分别拜访地方领袖,求得彼此了解,感情融洽,俾工作顺利进行”。[注]《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华西实验区甜橙果实蝇防治队工作进行须知》(1949年),璧山区档案馆藏,华西实验区档案,档号:09-01-01。虽然这些措施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地方精英的阻碍,但这并不能完全消弭其对于乡村建设活动的负面影响。
(三)县政建设与乡村建设的融合、碰撞
在以往的学界论述中,普遍将民国乡村建设运动划分为以梁漱溟、晏阳初、卢作孚为代表的三种模式[注]张秉福:《民国时期三大乡村建设模式:比较与借鉴》,《新疆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这种划分并未体现出国民政府所主导的县政建设。实际上,政府主导的县政建设对民间乡村建设历史走向影响重大,且更为深刻的体现了多种因素影响下的民国乡村建设运动。
从目标上看,县政建设和乡村建设的目标各不相同。县政建设实验目标较为具体,江宁实验县以“完成地方自治,注重地方事业之发展”为施政方针[注]《江宁自治实验县暂行组织条例》(1932年)、《施政方针》(1932年),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总统文物,数位典藏号:002-080101-00022-002。,新都实验县则要“革新县政机构,促进地方建设”。[注]《国难中的新都实验县》,《新都实验县县政周刊》1937年创刊号,第3—4页。而乡村建设的目标则更为宏大,卢作孚认为北碚的建设是要“赶快将这一个乡村现代化起来”。[注]卢作孚:《四川嘉陵江三峡的乡村运动》,《工作月刊》1936年第1期,第1页。梁漱溟认为乡村建设的近期目标在于缓农村衰败,远期目标则在于建构新社会[注]徐畅:《背景·路径·目标·结局——梁漱溟乡村建设思想浅述》,徐秀丽、王先明主编:《中国近代乡村的危机与重建:革命、改良及其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59页。,窦瑞生同样认为乡村建设是要重新构建中国社会组织。[注]窦瑞生:《乡村建设讲义》,河南省区政训练所编印,日期不详,第2页。晏阳初也认为乡村建设并非“农村救济”或“办模范村”,其真正使命是“民族再造”。[注]晏阳初:《农村运动的使命》,《晏阳初全集》第1卷,第254—255页。正是基于这种宏观与具体的对应性,县政建设需要乡村建设的理念指引,乡村建设需要县政建设的政治强力去实践,由此,乡村建设与县政建设逐步融合。平教会的定县实验在1932年逐步转向,同一时期梁漱溟也逐步形成了类似的认识。[注]晏阳初:《十年来的中国乡村建设》,《晏阳初全集》第2卷,第83页。同年,晏阳初等在第二届全国内政会议上“提议各省设立实验县,做县政建设实验,企图改善县政机构,推动乡村建设”。[注]《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成立经过、组织情形、工作计划、经费收支概况、会员名单》(1940年),重庆市档案馆藏,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档案,档号:0089-0001-00007。
与县政建设的融合促进了乡村建设事业的开展,甚至部分成果也最终被政府所采择施行,然而,与县政建设的融合也为乡村建设运动增添了不少负担。如基于“革命”与“建设”的二元对立立场,千家驹、李紫翔等人曾对乡村建设运动提出了严厉的批判,从而使得乡村建设运动长时间内被否定。千家驹等人的批判虽不完全正确,但晏阳初等人也认识到了过度强调县政建设与乡村建设的融合所带来的问题——乡村建设团体沦为执行政府政策的下级机构。由此,保持社会团体的独立性成为了晏阳初等人与政治力量合作的重要前提条件。[注]晏阳初:《复叶德光等》,《晏阳初全集》第4卷,第586页。当然,正是乡村建设与县政建设的融合与碰撞才使得整个乡村建设运动更为生动和突出。
结 语
在以往的论述中,新都实验往往被看做是县政实验的一部分,而忽视了其社会团体实验乡村改造的一面。实际上,新都实验是国家与社会团体双方都有所需求的前提下进行合作的产物,从本质上讲新都实验是乡村建设与县政建设的结合。通过新都县的实验,四川省政府希望能够形成构建新型县政体系的样本,平教会则想要实现其乡村改造的社会理想,但在国家与地方社会冲突、地方精英与外来势力、派系斗争等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爆发了新都事件,从而使得这场实验活动被迫终止。
与新都实验的经验类似,从1920年代末“乡村建设”概念正式提出[注]熊亚平:《卢作孚乡村建设思想的历史定位——从乡村建设最早提出者问题谈起》,《福建论坛》2014年第4期。,到1950年民间力量主导的乡村建设活动基本结束,期间绝大多数乡村建设实践都存在着多种因素融合与碰撞的情形,这种多维因素的融合与碰撞影响乃至决定了各种乡村建设活动的结局。当然,正是在不同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各个实验区的实践方式、过程、结局才不尽相同,从而构成了民国时期乡村建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