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依旧费相思

胡建君

清供图 明 陈洪绶

岁寒时节，百花凋零，却是蜡梅绽香的日子，蜜意浓香，如岁末的一盏美酒。汪曾祺喜欢枝子好看、花蕾多的，折来插在胆瓶里。我则爱疏枝横斜、有几朵小花苞的，带着几分醉意和雪意，若即若离。接下来便有暗香疏影的梅花，最有书房气质，可以从隆冬看到盛春，数不尽花影流年。

徐建融先生填过一首《鬲溪梅令》，写给蜡梅：“花心蜡样画难填。更羞簪、老人头上却惹个人怜。夜深香影悬。昏黄淡月感华年。问何似、霜皮铁骨几朵黄昏烟。琤琮不耐眠。”读过音犹在耳，便和韵一首，写给梅花：“三分清气月华填，好风天。吹彻落花如许惹人怜，依旧香影悬。别多会少是流年，梦无边。莫用春风词笔写云烟。不如醉去眠。”浮生似醉如客，但看花开落，不言人是非。

捧梅图 纸本设色 124×65cm 清 黄慎 辽宁省博物馆藏

岁朝清供图 纸本设色 137.6×69.6cm 清 赵之谦 旅顺博物馆藏

清供图 清 任伯年

蜡梅和梅花，都可作为案头清供，最宜入画，更适合书房的暗夜遐想。文人清供的花草蔬果，多取形色殊胜的。一种是明艳可人之物，用以点染素净的冬景，如南天竹、蜡梅等，清新雅致，疏密错落，亭亭玉立，可折枝插瓶，那一抹温柔的亮色，经冬不凋。盆养者则有美人蕉、水仙等，皆需细心养护，置之几案，可一洗人世尘埃。正如明代《燕闲清赏笺》中所说：“冬以四窑方圆盆，种短叶水仙单瓣者佳。又如美人蕉，立以小石，佐以灵芝一颗，须用长方旧盆始称。六种花草，清标雅质，疏朗不繁，亭亭玉立，俨若隐人君子。置之几案，素艳逼人，相对啜天池茗，吟本色古诗，大快人间障眼。”

花篮图 绢本设色 19.1×26.5cm 南宋 李嵩 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种是清香之品，如香橼、佛手、木瓜、文旦、枇杷等。巧的是，木瓜、香橼、佛手差不多可同时摘得。那木瓜是蔷薇科的木瓜，也是《诗经》里“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木瓜，散发着香梨般的清新味道。木瓜与佛手需要小心供奉。沈三白《浮生六记》曰：“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唯香橼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可见雅物不可轻慢，清供亦有法度。《红楼梦》第四十回中曾写道：“在探春房中，有个紫檀架上，置一大盘子，里面有几个大佛手作为清供。”这个盘子最好是天青色的，或是纯净的德化白瓷，方能显出佛手的娇黄可人。又据清《御茶膳房》档案记载，将梅花、佛手和松实三味，以干净雪水烹之，名日“三清茶”，形与色相佐相得，想来是极有画面感的。

万事如意图 清 慈禧

此外，还有以吉祥物事作为清供，多取谐音的雅意。有石榴（榴开百子），有橘子、荔枝（大吉大利），有柿子、百合及灵芝（百事如意）等，形意俱佳，声情并茂。汉族传统吉祥图案“三多九如”，即由蝙蝠或佛手、桃、石榴、九支如意组合构图。以佛手谐音“福”，以桃寓意“寿”，以石榴暗喻“多子”，表现“多福、多寿、多子”的寓意。九支如意则谐意“九如”，即如山、如阜、如陵、如冈、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茂、如南山之寿，皆为祝颂之意。

那些可与花果配伍的金石、书画、古器、盆景等文雅物品，都可一并作为案头清供，既有品格，又寓寿考之意。古人会玩，《遵生八笺》中描绘了如此的书斋场景：“斋中长桌一，古砚一，旧古铜水注一，旧窑笔格一，斑竹笔筒一，旧窑笔洗一，糊斗一，水中丞一，铜石镇纸一。左置榻床一，榻下滚凳一，床头小几一，上置古铜花尊，或哥窑定瓶一，花时则插花盈瓶，以集香气，闲时置蒲石于上，收朝露以清目……”晴窗坐对，令人眼目增明，实乃岁朝乐事。张岱《陶庵梦忆》也记录道：“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红炉疑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盤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如此精心铺陈摆置，本身就是一幅错落连绵的金石书画图卷，甚至一块小小的石头，也能以“百仞一拳、千里一瞬”的缩景来寄托文人的江湖之思、林泉之意。心意所注，可于一瓶一罐、一花一叶中得见时间的浩渺和宇宙的洪荒。

先春如意图 纸本水墨 清 弘历

雍正十二美人图之博古幽思 绢本设色 184×98cm 清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我也喜欢收藏古物，尤其是这些文房清供器用，也曾白描之，与陆康先生的篆刻结合，出过一本图文并茂的《岁岁寿》笔记书，作为岁朝的贺礼。我也一直喜欢宽大的书案，窗明几净，可以随时坐下书画作文，可以任意铺陈器物，与二三知己一起把玩品赏。董其昌《骨董十三说》中也有类似的论述：“先治幽轩邃室，虽在城市，有山林之致。于风月晴和之际，扫地焚香，烹泉速客，与达人端士谈艺论道，于花月竹柏间盘桓久之。饭余晏坐，别设净几，辅以丹罽，袭以文锦，次第出其所藏，列而玩之。”人与人，人与物，因缘际会，坐对赏玩，可谓人间乐事。朝夕相对，手摩心追，器物都带上了人的气韵和光华。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在《荫翳礼赞》里说中国有“手泽”一词，日本人用的是“习臭”一语，指的就是经年累月摩挲把玩，体温传递，体脂沁入，人与物都清润通透了。岁月的清供，更让人事沉淀，真正留在身边的，是红尘中气息相近者，都有宿缘。

因缘不可解，如禅机不可参破。清供源于佛供。《南史》中有记载：“有献莲花供佛者，众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花不萎。”便想及那句“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王羲之曾在会稽山兰亭举行修禊之礼，消灾祈福，洗去冬日尘埃，感知浓浓春意。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山林中有人煮茶，有人弄酒，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这种祈福仪式渐渐演变为文人雅聚的经典范式，那些瓶花、茶壶、羽觞也成了岁寒清供摆设的雏形。至唐宋时期，岁寒清供渐渐由功能性转向了装饰性，成为家居休闲的日常。宋代人文炳耀，一切器用都趋于精致化，案头清供被认为是文士风雅的标志之一。宋代苏易简撰《文房四谱》提出“文房四宝”，南宋赵希鹄的《洞天清禄集》又加入古琴、古砚、钟鼎彝器、怪石、砚屏等，皆为文人案头颇具格调的常设器用，也是书画的经典题材。

月曼清游图之围炉博古 绢本设色 37×31.8cm 清 陈枚 故宫博物院藏

折枝果图页 宋 佚名

古泉山图 清 陈鸿寿

而不经意间颇具仪式感的岁朝清供，更多了雅俗共赏的祈福含义。“岁朝”指农历正月初一，“岁之朝也”。《后汉书》有“岁朝会集诸生，讲论终日”的记载。与之相应的岁朝图，长期以来是宫廷和民间画家热衷创作的题材。现存此类作品最早见于宋代宫廷画家赵昌所绘的《岁朝图》，以及一些佚名的折枝花叶图、湖石小品等。在清中后期的江南地区，岁朝图成为盛行的文人画题材类型，画家们创作时应景即兴，以清供之品入画，兼工带写并敷衍成诗。

清供题材的创作高峰在明清时期，佳作迭出，成为承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此时入眼与入画的清供器物更趋精致化，如明代文学家袁宏道所著的《瓶史》中，特别对器型做了关注和说明：“大抵斋瓶宜矮而小，铜器如花觚、铜觯、尊罍、方汉壶、素温壶、匾壶，窑器如纸槌、鹅颈、茄袋、花樽、花囊、蓍草、蒲槌，皆须形制短小者，方入清供。”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认为，粗糙的物品容易养成人们对待物品的粗暴态度，反之，优雅的器物则凝聚着天地间的美德与善行，真气流溢，即所谓精气为物，成型为器。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中有专门的章节详论文房清玩之事，而稍后文震亨的《长物志》更成为辨心手之雅俗、考闲事之滥觞的集大成之作。清供成为文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参与者”，也是最符合文人审美的书画题材。

岁朝图 绢本设色 103.8×51.2cm 北宋 赵昌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御笔岁朝图纸本设色 清 弘历 故宫博物院藏

岁朝清供图纸本设色 151.6×80.7cm清 吴昌硕 故宫博物院藏

到了清代，特别是清中期以后，帝王的喜好推动了清供画的发展，富裕的市民阶层也迎合时尚，清供画需求旺盛，于是，许多画家热衷画这一题材，一直延续到近现代。从陈洪绶到虚谷、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王震、张大干、齐白石、赵云壑、王雪、唐云、孔小瑜等，都有各臻其妙的清供画作留存。

白石老人妙在将平常事物入画，如萝卜、白菜、成鸭蛋等物。其所作的岁朝清供图常写灯笼、爆竹，间杂五彩，既合时令，又显喜庆，甚至以民间常用之物入画，比如茶壶、水杯、鸡毛掸子、挠痒痒棒等，恰与汪曾祺的文字遥相呼应、相映成趣。如果心中有大美，寻常蔬果皆可入眼入画。汪曾祺在《岁朝清供》中写到过年时，为添点颜色，养盆水仙，或者以大萝卜为器种上大蒜，“蒜叶碧绿，萝卜通红，也颇悦目”。这是寻常生活中的诗意，即便在城市，亦有山林之致。黄永玉亦有类似的玩法：“逢腊月，北京人常以水仙头置于掏空之萝卜中，灌之以水，则水仙、萝卜各自生发，红白相衬，绿叶穿错，极得生命之鼓舞。余少小浪迹闽海，情感每得水仙慰藉，终生难忘也。”也是温情浪漫到极致的。

吴昌硕则更带文人气质，曾有画作题款“岁朝清供美意延年”。他偏爱梅枝，写梅有出世之姿。在《梅花石屋图》中，吴昌硕曾云：“梅花石屋坐谈诗，梦里清游偶得之，如此芜园归不得，岁寒依旧费相思。”因为这份相思，清供也有了绵长的暖意。他也爱色彩娇艳的小花小果，比如他的《花卉清供冊》里就有《枇杷蒲草图》，那几枝金黄的枇杷，如晴日朗照。

岁朝图 齐白石